在經濟全球化衝擊下,西方正發生著嚴重的政治危機。在蘇聯解體之後,西方普遍盛行樂觀主義,於是出現了福山的《歷史的終結》理論,認為基於自由資本主義經濟之上的民主政治,是人類可以找到的最好的制度。但現在很少人再可以這麼說了,西方學術界和政界的很多人趨向悲觀。一個可以觀察到的現象就是,在這一波全球化到來之後,在世界範圍內出現弱政府現象。不管什麼樣的制度背景,無論是民主還是權威主義,無論是單一制還是聯邦制,弱政府是個普遍現象。

在北美和歐洲,這些傳統上被定義為民主的國家,現存的民主已經難以產生一個強政府,甚至有效政府。在阿拉伯世界,社會抗議運動(一些人稱之為「民主化」運動)不斷癱瘓著一個又一個政府。在亞洲,日本政壇的不穩定盡人皆知(六年里產生了五個政府)。泰國、菲律賓、馬來西亞等國家都面臨政治穩定的不確定性問題。

全球化如何弱化主權國家的政府?西方比較典型。全球化在西方首先發生,其出現的問題具有標誌性。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西方就有很多學者開始觀察到,經濟全球化對主權國家的挑戰。實際上,正如本欄上周所討論過的,經濟主權的消失已經弱化了主權政府。我們所提到的所有要素,例如經濟道德的消失、就業的困難、稅收的減少等等都在弱化著主權政府。如果這些是經濟面的因素,那麼西方民主的轉型更是弱化著主權政府。

歷史地看,西方的民主已經經歷了三個大的階段,或者說經歷了三次大的轉型,而每一次轉型都不是強化政府,而是使得政府更加弱化。

 西方民主的三大轉型

在西方民主的歷史上,第一波民主化可以說資產階級的民主化。在民主化之前,西方大多是君主貴族政權。資產階級是第一個有能力和君主貴族分享權力的社會群體。第一波民主就是馬克思所說的資產階級民主,也就是精英民主。在資產階級民主階段,民主和資本主義經濟制度配合得非常好,即政府和資本之間的關係很融洽。誠如馬克思所指出的,政權本身是資產階級所產生,前者是後者的代表。從經濟形式看,這個相當長的階段屬於原始資本主義階段。政府和資本往往站在一起,對僱傭工人(勞動者)進行剝削。這種「人吃人」資本主義可以從馬克思、狄更斯、雨果等等作家的描述中看得非常清楚。

第二波西方民主化的動力是工人階級。資產階級為了利潤,大力發展產業,到處拓展市場。結果,不僅創造了大量的財富,而且也培養出一個龐大的工人階級或者無產階級隊伍。這個階級早期受資產階級的剝削,但隨著其組織化程度的提高,其「人口」力量越來越強大。他們開始要和資產階級分享權力,要求改善勞動條件,提高工資等等。工人階級運動開始發揮政治影響力。工人階級運動的崛起,為西方民主引入了巨大的變化動力。

首先是西方民主開始從原先的精英(資產階級)民主向大眾民主轉型。工人階級憑藉其「人口」的力量,要求政治參與,要求普選權。繼資產階級之後,工人階級也變成進入了政治過程的社會群體。其次,促成了勞動關係的變化。之前,政府和資本結合在一起,對勞動者進行剝削。工人階級崛起之後,政府開始和資本分離。這種分離符合資本和勞動者雙方的利益。對資本來說,這種分離有利於政府在勞資雙方做一個比較中立的角色,來緩解勞動和資本之間的衝突,調和兩者之間利益。這尤其表現在法團主義(corporatism)的制度安排上。

第二,政府和資本分離也促成了西方政府對經濟的監管制度(regulatory regime)的確立。這一點很重要。在原始資本主義階段,資產階級唯利是圖,根本不顧工人、消費者、社會的利益。今天在中國發生的一切現象,也曾經在西方長期存在,環境污染、工業事故、毒食品等等。但隨著政府和資本的分離,政府開始有條件來確立制度,規制資本的運作。很顯然,一旦開始分離,政府開始把權力基於工人的選票之上,從而至少減少了政治權力對資本的依賴。沒有這種分離,沒有工人階級對政府權力的支持,西方規制型政府不可能產生。

第三,在社會制度上,西方開始從原始資本主義向福利制度轉型。資本的唯一目標是利潤。西方從原始資本主義到福利資本主義的轉型,不是資本本身的邏輯,而是西方政治和社會改革的結果。工人階級運動扮演了主要角色。社會主義產生於西方是有其道理的。社會主義運動的目標是確立社會制度,包括社會保障、醫療、教育、公共住房等等。當然,這些社會目標並不是一步到位的,而是通過長期的發展而得到確立的。最初的社會主義運動也只局限於最低勞動保護、工資等方面。如果說資本主義的發展為西方確立了一整套市場制度,社會主義的發展則為西方確立了一整套國家社會制度。

馬克思說資產階級是自己的「掘墓人」。這話只說對了一半。資產階級產生和培養了自己的競爭者,即工人階級,但工人階級並不註定要成為資產階級的「掘墓人」。在資本主義先發展的國家,工人階級的崛起不僅沒有「埋葬」資產階級,反而拯救了資產階級,促成資產階級向另一個方向發展,即人道主義的資本主義。社會主義運動導致了社會制度的確立,保障了工人的基本利益,從而保障了社會的穩定;社會的穩定反過來為資本主義的進一步發展提供了社會基礎。同時,資本不再單純依賴於對工人階級的高強度的剝削,而是轉而依靠技術和管理創新。工業資本主義技術和管理水平的提高,也促成了工人從簡單的勞作轉型成為技術工人。在這一過程中,昔日的無產階級轉型成為中產階級。社會制度和中產階級便是消費社會的支柱或者基礎。這樣,西方的經濟也具有了充足的發展動力。

「通往奴役的道路」

但是,在後發展中國家,包括俄國和中國,工人階級則的確成為了資產階級的「掘墓人」。在這些後發展國家,國家政權並不像先發展國家那樣,在資本和勞動之間充當一個協調者,而是和勞動站在一起。國家政權和勞動的一體化構成了巨大的力量,消滅了資本和資本賴以生存的市場。當然,在這些國家,資本的力量本來就不是很強。消滅了資本之後,這些國家不可避免地走上了日後的「計劃經濟」的道路。但是,在消滅了資本之後,誰來發展經濟?消滅了市場,又如何發展經濟?

如日後的歷史所證明的,「計劃經濟」最終走上了經濟學家海耶克所說的「通往奴役的道路」。沒有了發展經濟的主體與動力,貧窮也成為必然。蘇聯東歐和中國的計劃經濟,導致了普遍的貧窮即貧窮社會主義不難理解。社會主義本來就是要使得經濟發展更加公平,更加可持續發展,但貧窮社會主義最後走上了自我毀滅的道路。實現蘇聯模式貧窮社會主義的主權國家,在和西方國家的競爭過程中敗下陣來。而中國自上世紀70年代後期開始重新接受市場經濟,才避免了和蘇聯的命運。

第三波西方民主就是大眾民主。資產階級創造了工人階級,工人階級進入政治過程,這使得西方民主大眾化變得不可避免。之後,各種社會群體包括婦女、少數種族等也通過各種社會運動(例如美國的黑人民權運動)進入政治過程,民主的大眾化過程至少從理論上說完成。現在人們把很多權利和民主化聯繫起來。在歷史上看,的確很多權利尤其是公民的政治權力是隨著民主化而產生的。

不過,我們要注意兩點。第一,很多方面的權利,尤其是經濟和社會權利,在民主化之前已經實現。西方很多方面的社會制度建設發生在大眾民主化之前,甚至在專制主義階段。最明顯的就是法國的教育制度是在拿破崙時代建立的;德國的社會保障制度是在「鐵血宰相」俾斯麥時代建立的。可以說,西方大多數基本國家制度,和大眾民主化沒有什麼緊密的關聯。歷史經驗表明,大部分國家制度必須在大眾民主化之前得到建立。如果不能得到建立,那麼在民主化之後很可能再也沒有機會了。

民主化可以產生巨大的政治能量。不過,這種政治能量可以有效地摧毀現有的制度,但不能同樣有效地建設新制度。歷史地看,民主政治對國家制度建設的貢獻並不很大。我們可以舉美國為例。美國是典型的民主國家,其大部分制度都是建國那一代政治領袖建立的,後來只是修修補補。只有在上世紀30年代大蕭條的時候,當社會經濟的動蕩威脅到政權生存的情況下,才利用危機確立了社會保障制度。這次2008年金融危機之後,美國政府也試圖為窮人建立醫療保障制度,但遇到了極大的困難,前途未卜。可能是危機不夠深刻吧!在危機沒有對政權產生足夠威脅的情況下,各方面的力量很難妥協,重大的改革自然很難成功。實際上,民主制度是一種極其保守的制度。在民主政治下,各方面的利益都可以得到表達,但要他們之間作重大的妥協則非常困難,因此民主制度非常有利於維持現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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