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建設性

2019年四五月間,外貿環境波瀾不斷,創新短板再度放大,企業成本壓力繼續增加,官方重議“經濟韌性”。這些宏大表徵一一投射到佛山和東莞鱗次櫛比的廠房間。



珠三角的一天是從大貨車的轟鳴聲中開始的。


這是個神奇之地。大公司、小作坊、先進製造、低端設備都存在。這裏既有格蘭仕這樣的家電巨頭,也有沿街鋪開的破舊低矮的建築,看起來既像居民住房,又像工業廠房。馬路上,貨車永遠比私家車多。道路被壓得坑坑窪窪,顛簸不斷。一件件中國製造的商品就這樣不斷承壓,又源源不斷流向世界各地。


傳統代工、陶瓷、情趣用品、家電、機器人、物聯網、5G,低端的、高級的、原創的、抄襲模仿的、30年前的、未來的,所有這些看似矛盾的因素密佈在這兩個“中國製造”最熱火朝天的城市:東莞和佛山。


這是一座異常繁茂和殘酷的原始叢林,所有生物的生長動力則來源於一項艱鉅的任務——它們正在嘗試對抗國際產業鏈轉移和分工的規律,並決意將所有能產生利潤的環節留在叢林之中。


2019年四五月間,外貿環境波瀾不斷,創新短板再度放大,企業成本壓力繼續增加,官方重議“經濟韌性”。這些宏大表徵一一投射到佛山和東莞鱗次櫛比的廠房間。


創新成本的中國式答案

位於佛山市高明區的海天醬油生產基地,像是一個被巨大的透明罩子蓋起來了。幾層樓高的廠房充滿未來感,裏面幾乎看不到人的身影,整個生產系統被一排又一排巨大的不鏽鋼管子鏈接起來,從原料開始到最後封箱打包的494道工序,都看不到想象中的工人,偶爾看到一兩個也不是在生產醬油的熟練工,而是操作或者維護機器人系統的技術工。他們不需要懂生產工序,只需要懂機器人操作工序。他們的廣告語叫,“有人煙處,必有海天。”但生產車間,人煙稀少。


儘管這樣的廠區往往被視爲中國高端製造的新未來,但是至少在眼前,這些景象卻與中國高端製造無關。海天醬油的智能化生產線,全部來自國外,主要是德國進口,品牌有rofa、krones等。外方工程師長期進駐,進行維修檢測,當然價格不菲。


當地政府部門的人士說,“國內的智能設備也有供應商,很便宜,但是不可靠,精細度也沒有外國的好,機器人、機械臂這兩年國內喊得很響,推動也很快,但說實話,還是處於起步階段,有差距。”


與海天醬油比,同在佛山市高明區的安華衛浴廠區則大致符合所有外來人對傳統生產的想象畫面。廠區秩序感沒那麼明顯,工人很多,車間噪音很大。年輕人很少,大多是35歲以上的中年人。這裏也有機器人生產線,相對簡陋,由於長期作業,機器人看上去也灰頭土臉,失去了科技感的表象。安華衛浴隸屬於樂華集團,這個集團旗下品牌還有箭牌、法恩莎。這是佛山最名聲在外的製造業。


這個車間更像是中國傳統製造向智能製造過度的場景。受制於傳統慣性、投入成本、生產和工藝特點等原因,在往智能化走的時候,不那麼幹脆。他們率先智能化的,都是工人解決不了的和工人不願意做的。


儘管如此,這樣看似混亂的場景也埋藏了技術的光點,這讓廠內的員工樂於向訪客介紹每一款最新的智能馬桶,核心技術體現在哪裏、研發水平體現在哪裏。


產品經理陳先生指着一排法恩莎馬桶說,比如,馬桶座圈,“要做到即時加熱、即時去熱,你皮膚一接觸馬上就是溫的,一離開馬上就是常溫,這已經是加熱馬桶座圈的二代技術了。”


陳先生說,“技術是要進化的,市場需求不可能一步滿足。這需要一步步累積。背後原因:一是技術本身,是不是能達到普遍應用;二是成本;三是市場競爭倒逼。”


一切對技術的追求,最終還是迴歸到根本:競爭力和成本。但中國製造和日本、德國相比,差距不僅體現在技術上。


陳先生說,“其實日本的馬桶蓋真的都是在中國生產的。”他語氣堅定。


那爲什麼中國不直接賣日本那樣的馬桶蓋?反而是中國生產之後,再讓中國消費者從日本代購?


回答一針見血:“因爲國內價格戰太厲害,你依照日本的標準做,但是賣不了日本的價格,這是看起來國內不如日本的核心原因。”


這是中國製造面臨的最獨特的市場環境:抄襲模仿、迅速拷貝、價格戰、銷售爲王,這些伴生在中國製造身上始終揮之不去的特徵,讓創新的成本更高,也讓企業始終折返在呼籲知識產權與埋頭快速模仿以搶佔市場的衝突間。


不賺錢就是流氓

安華衛浴從2013年開始使用機器人,當時想解決的問題是馬桶內部U型管道內壁的噴釉工序,原來是純人工,裏面根本噴不上釉,總計1億多元的智能化費用讓高明生產基地的員工人數從1.2萬降低至8000多人。


一個有意思的現象是:東莞和佛山的很多製造企業的轉折都發生在2014年前後。那一年究竟發生了什麼?


國家統計局的數據給出了部分線索。從2011年到2015年間,中國的工業增加值增速一路走低,從10.8%降至5.9%,幾乎腰斬。2014年全國規模以上工業企業實現利潤比上年僅增長3.3%。


競爭力一路下滑,原來的成本優勢、產業鏈優勢彷彿一夜之間消失殆盡。中國製造被逼到了角落裏。企業成了這宏大變化下最受煎熬的註腳。


這種煎熬恰恰爲拓斯達這樣的工業機器人制造提供了快速生長的空間。“企業不賺錢,就是耍流氓。”


說這話的叫徐世傑(化名),前不久從華爲離職,擔任上市公司廣東拓斯達科技股份有限公司高管,負責技術研發。他的總結是,“賺錢一是快,二是如何把各項技術組裝的更好。”


這個在華爲工作了十多年的年輕人,談起技術更自如,也更直接。


工業機器人領域三大核心技術被對應爲三個核心部件:伺服系統、減速機和控制器。


徐世傑說,拓斯達現在掌握了伺服技術和控制技術,只有減速技術沒有做。不過我們暫時也不打算做這方面的突破了。因爲國外已經有現成的了,我們買就可以了,另外國內攻關起來確實也比較難。除了技術,它對關鍵零部件的生產加工中的精細度、耐用度都有非常嚴苛的要求,這已經不是我們所能解決的問題了,是目前工業基礎材料加工和生產跟不上的問題。而我們作爲一家智能製造綜合服務企業,要去考慮客戶直接需求和成本的問題。去花大力氣攻關減速機技術,無法迅速讓客戶收益,也沒時間。


這可能是有關中國工業領域技術創新最直白的表述。當外界每每指責中國沒有核心技術,創新能力不足時,直接感受市場冷暖的企業選擇直面現實:研發成本、時間成本、投入產出比,最終的指向都是掙錢,這是中國製造企業在殘酷的內外部競爭叢林裏,生存和發展的底線。


無論長遠還是短期,每一筆研發投入都要做長遠和短期的精打細算;無論國外購買還是自主研發,每一項引以爲傲的技術都需要時刻面對市場考驗。不問出處,拿來就用,既不自如,也經不起等待。


拓斯達位於東莞大嶺山鎮,公司創始人吳豐禮是一名退伍軍人,做了幾年注塑輔機設備後,發現企業機械臂的需求就開始轉型生產機械臂,第一代機械臂是90度直角機械臂,這種機械臂是注塑標配設備。2015年,拓斯達正式研發上市六軸工業機器人。展品就佈置在企業新廠區一樓展廳裏,旁邊還擺放着ABB的機器人,“爲了展示給客戶,我們的機器人是可以和國際一線大牌協作使用的。”


一位行業人士說,拓斯達除了做機器人,也是國內較大的ABB機器人銷售商。ABB是全球工業機器人“四大家族”成員。


徐世傑想要把機器人變成傻瓜機,就像手機,不管是蘋果還是華爲,不管哪個系統,要讓消費者覺得好用纔行。“這是全行業的事情,大家都在做,只是比誰能做出來,誰先做出來。”


一刻不停,一刻不能落後。5G到來了,物聯網要來了,工業機器人的大機會就在眼前。雖然4年前剛剛研發上市第一款六軸機器人,拓斯達已經開始佈局工業物聯網行動。


左運光,原來抱着人民銀行金飯碗的湖南人,也加盟了拓斯達,擔任公司副總裁兼總裁辦主任。他說,“我們現在爭取趕上工業互聯網這趟車,萬物互聯啊,5G肯定會改變很多,我們不想被拋棄。所以我們現在正在啓動工業互聯網項目。”


這個公司的每一步都在被焦急的未來推趕着前進,就像中國製造業本身正在經歷的一樣。


市場部經理許鵬,2015年加入拓斯達。他講述了中國工業機器人行業在短短几年間發生的明顯變化。


2015年左右,機器人概念開始在國內熱起,各家企業主要向市場推銷機器人本體。這個階段是本體商階段。各家主要是談自己的核心技術、核心零部件。這一年,一個關於中國製造的熱詞成爲國家戰略,開始對標德國工業4.0。


2016年,市場開始紛紛轉向集成商了,機器人企業開始注重細分領域提供系統解決方案,爲用戶提供定製解決方案。“大家不提核心零部件、核心技術了。這是一個很大的轉折。但其實直到今天,國內企業人行業在覈心零部件核心製造工藝水平上,跟國外還是有差距的。但是大家行業開始逐漸接受了。”


這個轉折,真實又生動地覆盤了部分中國製造業的演化路徑。過去如此,現在依然如此,被某種說不清的原因緊逼着,跳過技術創新,直接談解決方案。這個過程,“四大家族”(ABB、庫卡、發那科、安川)從1970年代走到今天,而中國的機器人行業只用了兩三年。現在,令行業頭暈目眩的物聯網時代又開啓了。


對於機器人行業來說,以佛山和東莞爲代表的珠三角是最完美的試驗場。這裏是市場的家門口,也是產業鏈的中心。


許鵬補充說,“其實能把各種技術、零部件集成,解決客戶當下最緊要的問題,是當務之急,也是技術創新和產業發展的核心驅動。”


拆開日本機器人

拓斯達的龐大物聯網計劃依然面臨一些困境,讓這家公司比較頭疼的是,很多企業不願意入網,這些企業考慮一旦入網,他們的生產設備、工藝參數等商業機密就存在風險。雖然拓斯達跟他們解釋說,保密、安全,但還是有很大阻力。


格蘭仕是這類企業中的一家。在佛山市順德區容桂大道上,坐落着格蘭仕一個有40多年曆史的廠區,這裏是格蘭仕總部所在地,格蘭仕電器配件製造公司所在地,也是格蘭仕最早的生產基地。


格蘭仕電器配件製造公司其實是格蘭仕家電自主核心配套產業鏈的之一。這裏生產各種格蘭仕電器的核心零部件,生產完後輸送到微波爐等整機製造公司,進行總裝。此外格蘭仕公司自主研發生產機器人。他們最先進的機器人和設備,只供格蘭仕自己用,不外賣。


黃釗華——格蘭仕電器配件製造有限公司總經理、質量工程師,加入格蘭仕已經20多年了,一直做跟自動化有關的研發工作。


他說,現在智能製造、物聯網、IOT的概念很火,但是我覺得,還是要從一點一點的基礎做起,要從最基礎的環節逐步改善。這是他20多年工作積累的經驗,也是格蘭仕電器配件自2005年開始至今的智能製造之路的總結。


格蘭仕的智能化升級,最開始是純進口,購買國外機器人巨頭的整機產品。後來,開始購買元器件,自己組裝。現在進入到自主開發階段。


他們曾購買了一臺日本的工業機器人,花了2000多萬,產品確實好,很可靠。但用了幾年後,發現除了產品貴,定期維修也很貴。一般從日本派人過來,兩天時間,就要支付幾萬塊。


但是後來發現生產對機器人的需求越來越大,機器人越買越貴,買不起。而且買過來後發現有些技術也不是他們想要的,不一定跟他們的需求完全匹配。


黃釗華說,“這個成本壓力很大。因爲格蘭仕所在的家電行業,在全球範圍內競爭,其實利潤很薄,競爭很慘烈。”


價格戰以及殘酷的市場競爭,逼迫着企業時時刻刻不放過任何一個哪怕能降低幾分錢成本的方法。這已經成爲黃釗華和他的團隊身上一種不自覺的“職業病”。


2014年,黃釗華向格蘭仕集團立下軍令狀,一定要自己研發生產出來自己的機器人,而且要操作便捷,成本低,可靠,效率高。“因爲我們很瞭解我們生產的需求。”


立下軍令狀後,黃釗華把格蘭仕花了2000多萬買來的日本機器人拆開了,擺開每一個零件,然後再組裝起來。後來,開始根據自己的需求改造這個進口貨。他們改了日本機器人的動力裝置,讓機器人的動作頻率更快,從1萬多件的生產能力提高到了2萬多件。成本就這樣降下來了,效率就這樣提高了,而且還替代了更多的熟練工。


黃釗華說,“這一弄就發現,其實也沒那麼神祕,我們自己也能搞。佛山周邊製造業非常發達,只要我們找到客戶,告訴他們我們需要的零部件,基本上都能做出來。這是佛山的優勢。”


熟悉的一幕回來了。整機買,買來拆,重回新組裝,買國產的零部件再複製,最後到自主研發。對於這種獨特的中國式創新方式,無論外界有多少爭議,都得承認,它卻是行之有效,並且夠快。


最先進的、最尖端的技術和專利買不來怎麼辦?


黃釗華說,“技術是要逐步積累的。”“我們用機器人換人,投入精力自己研發機器人,核心還是成本,降成本、提效率。如果不划算,我們當然更願意用熟練工。現在,中國的勞動力還沒有貴到很貴的地步。”


“我們爲什麼要自己研發機器人?因爲你沒辦法跟機器人公司深度合作。太深了,你所有的生產、工藝就太依賴他們了,你的成本其實是被他們鎖定了,而且你沒有祕密了。此外,機器人企業可以賣給你機器人就可以也賣給別人,大家都一樣了,你還有什麼核心競爭力?”


每每這種時候,中國製造全產業鏈的優勢又體現了出來,儘管有時它看起來不那麼高端。黃釗華說,“當然一些核心零部件可能需要購買,不過市場上一般都能買得到。佛山是隻要你提需求,基本上都有人做,只是價錢的問題。我們在基礎零部件上有優勢。並不是隻有機器人、機械臂纔是機器人,纔是智能製造。”


“落後”行業技術新生

如今的格蘭仕電器配件製造有限公司車間已經具有較高的自動化程度,AGV自動駕駛搬運車隨處可見,現代化的機械臂林立,但有些生產線還需要大量的熟練工配合機械人工作,這依然主要是基於成本的考慮。


中國製造業正在不斷喪失一個巨大的優勢:勞動力。其帶來的影響可能比廣泛認爲的更加深刻——容易被誤解的是,從某種意義上,人力是最具柔性的“工具”,這一點並非自動化可以完全替代。


在這一背景之下,此前被認爲落後的勞動力密集型企業正被迫煥發新的動力,它們必須找到更具柔性特徵的“新自動化”從而彌補勞動力紅利消失的空白。


溢達集團,中國面料加工生產和服裝代工的隱形冠軍,客戶包括亞馬遜、耐克、拉夫勞倫、湯米、香蕉共和國等諸多世界知名品牌。一年生產超過1.1億件襯衫成衣。集團現任董事長楊敏德是香港人。這是一個家族企業,其父楊元龍於1978年創立溢達集團,祖上莫觴清、蔡聲白等曾是民國時期上海知名的絲綢大王。


溢達的製衣車間在向外界展示着紡織服裝——這個最傳統的產業所發生的巨大變化。廠區裏,AGV自動駕駛運貨機隨處可見,大門、電梯全部智能感應,站在電動平衡車上的工人穿梭在每一臺機器生產線上。


溢達集團全球有5.5萬名員工,在佛山有2.2萬人,最多時佛山有3萬多名員工。這一定程度上與機器自動化的出現相關。


溢達的生產自動化進程早就開始了。集團2018年收入達到13.6億美元。強大的實力,讓它能更自主地進行智能製造、柔性生產的嘗試。這家公司現在連布匹疵點的檢測都用帶有照相機的機器人來做了。


溢達研發和使用機器人的高峯發生在近五六年。原因還是成本和效率。這對於一家主要做出口代工的成衣企業來說,至爲關鍵。


程鵬,溢達集團位於佛山的廣東溢達針織面料廠總經理,清華高材生,美國留學回來,專業是精密儀器和自動化,主要研究對象是重型發動機。2001年在美國被溢達董事長楊敏德挖回佛山。一進工廠傻眼了。好低端。因爲當時連填個布料都需要兩個工人徒手操作。結果程鵬一直幹到現在。


他總結說,“這18年發生很多變化。外部最大變化是人力成本上漲、人民幣升值。2018年的工人工資約是2008年的2.25倍。生產端最大變化是定製化需求越發明顯,訂單逐年變小。”


歐美是溢達的主要市場,原來訂單都比較大,這兩年訂單開始變小了。美國訂單在2013年以前佔比約45%,2018年降低到了39%。


溢達的機器設備主要都是國外買進,鮮少能見到國產品牌。而實際使用中的機器人生產線很多是國外機器設備供應商和溢達的設備研發人員、一線工人,甚至訂單客戶一起研發的。


程鵬說,“因爲我們更懂生產流程和產品需求。我們的創新主要是實用性創新,是從需求開始的。我們很少有原生性的、基礎性的技術研發,基本上都是從現有的技術、成熟的技術,拿過來,根據生產需要拼接和升級的。基礎技術研究該是科研院所的事情。”


在溢達,這種應用型的創新隨處可見。比如排線機生產線,一排2000多根針,原來需要熟練工把各種配色的線一根根穿進針眼,非常花時間,現在機器穿,需要一個小時。


溢達針織面料廠總經理程鵬說,“目前,像紡織企業這樣的技術創新,政府能起的作用相對較小。企業的創新其實是行業領頭企業和隱形冠軍內生的需求,創新的第一驅動力其實不是降成本,而是爲了生產流程和產品的可靠性,最後衍生成企業在市場上的持續競爭力。”


按照此前數十年的國際產業鏈轉移案例,人力密集型企業本應該逐漸隨着人力成本的上升而轉移至新的區域,但是這些企業依然在用盡各種方式竭力留在這片製造王國之中。


龍翔機械廠是東莞的一家代工廠,主要代工生產各類梳子,工廠已經生產了30年,客戶包括Boots、沃爾瑪等。


龍翔機械廠老闆徐先生介紹說,近十年,在廣東省做梳子的企業數量每年都在減少,現在差不多2/3的梳子企業不見了。離廠區不遠,一家名叫裕元的企業,曾爲耐克等多家知名品牌做代工,一度有10萬工人,但在2018年年底,一夜傾塌,一個工人都沒了。這一帶,風光時,萬人工廠到處都是,但現在千人工廠都算不錯了。龍翔機械廠最高時有1300多人,現在只有不到400人。研發原來有200多人,現在只有40多人。


廣西人王冑在這裏已經幹了20多年,現在是這個工廠的職業經理人、大管家。他說,“很多工序沒法實現根本的自動化,因爲很多工序還是離不開人工操作,尤其是最後把各種部件組裝成一把梳子的時候,也就是成品部分。”


成本的上漲,訂單的變小,都是讓這家公司感到壓力越來越大的原因。但王冑感觸最深的是工人變了。


2018年暑假,王冑喊他一個親戚的女兒來廠裏做工,這孩子是1998年生人,她只來了幾天就受不了了。


“她不願意做這個。現在的年輕人都是這樣,這不是我們一家企業遇到的,也不是一個案例。整個都是這樣的。這不是原材料上漲的事。現在工廠裏沒有年輕人了,普遍40歲左右。現在的年輕人沒人願意做工了。你看現在暑期工都很少了。”王冑說。


他判斷,機器替代人一定是個趨勢。再過幾年熟練工會更少。“製造業的升級,就是技術工對熟練工的替代。”


“中國製造”的財富來源

從佛山高明通往順德的大巴車穿西江而過,江水浩浩蕩蕩,渾濁似黃河。兩岸龍門吊、貨輪林立。


佛山和東莞的長途客運站內,車輛密集,隨時可以去區域內的任何一個地方。候車大廳裏,拎着塑料罐桶的,不修邊幅呼呼大睡的乘客,隨處可見。工作人員不時呵斥那些蜂擁而上不排隊的老鄉們。


有時候你很難將這些場景跟這裏的生產出來的精緻、充滿科技感的產品聯繫起來,但這就是中國製造的本相。


這裏的班車很準時,說幾點開車就幾點開車,說走高速就走高速,不管車上有多少人,都準點發車,司機會挨個要求所有乘客都繫上安全帶。這裏不像中西部的一些城市,大巴車從不準點,出了客運站兜兜轉轉地拉客,說走高速很快又下了高速,往往說好了一個小時的車程需要花出去兩到三個小時。


時間、效率、成本。無論表象多麼雜亂,無序,都擋不住這裏對時間、效率和成本的堅守。這是中國製造的財富來源。


製造業浸入了這裏的每寸土地。外來人很難感受到這裏城鄉村鎮的分界線,一個廠房挨着另一個廠房。你需要通過具體的產業聚集來辨識彼此的區別。除此之外,很難分清彼此。但廠房、物流、工人和偶爾的赤腳蓬頭垢面的迷失的年輕人,又迅速填平了一切。


從東莞到深圳,大巴車經過一個不太長的城市過渡帶,很快就上了深圳的“長安街”深南大道,一切就到了現代世界,仿若到了另一個國度。


4月20日,經濟學家張五常在一個名爲“大灣區與深圳的未來”高峯論壇上發表演講,他說,“深圳將成爲整個地球的經濟中心。”兩年前,他曾經預測,十年後深圳一帶會超越美國的硅谷。他的理由是,除了深圳,還有東莞。“東莞不是一個普通的工業區,……東莞是無數種產品皆可製造,而且造得好、造得快、造得便宜的城市。”


他在論壇上說,“你們這一剎那站着的土地,就是這一點,分寸不差,有朝一日會成爲整個地球的經濟中心。誇張嗎?那當然。將會靈光嗎?這類推斷老人家很少錯……困難重重,但假以時日,我應該對。”


那片土地密佈着傳統與現代、落後與新興;密佈着無處不在的殘酷考驗;密佈着飽受爭議的技術創新;密佈着時間、成本與財富;密佈着中國製造的各種形態和表徵。張五常所說的,會是它正在走向的未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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