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旦家盖房的物料准备差不多了。晚上请来队长、会计等几个生产队头面人物,进了东屋,脱鞋上炕,围炕桌坐下。炕桌上摆一碗炒豆腐、一碗粉丝炒白菜,一碗切片熏肠。三蛋爹不上炕,给众人敬了烟,打开从供销社买来的「原瓶」酒,倒进一个茶碗里,坐在炕下的板凳上作陪。三旦娘端菜倒水,出出进进的忙活。逢正式的大场面,没当家的孩子们不能上桌,在外屋的桌子吃窝头稀饭。 三旦爹把满满的酒碗放到队长面前,嘴里说:喝著啊。队长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随手递给身边的副队长。副队长喝过,依次传递酒碗。众人或喝或抿,转过一圈,都动了筷子,三旦爹开始说正题。喝酒是为了要盖新房,来人都清楚,不用多说,只是介绍物料准备情况,商量管饭、招待的标准。 准备工作从一年前就开始了。自己家烧了一个小砖窑,出两万多块红砖,成色还不错。卖了一半砖,烧窑的煤钱就回来了。余下的砖是赚头,足够自家盖三间房子用;刨了院里的十几棵榆树作檩条(屋梁),已经包了皮沤好(新木头要埋在臭水坑,沤上一两个月,以防生虫、走型);两万多块垒墙里子的土坯,一个月前已经求人扣出来,现在已经干透了;苇箔、替代椽子的竹竿也买全了;发大水那年倒塌的东西配房旧门窗还保存著,凑合用上,不再买新的了;磨了二百多斤玉米面、一百多斤山药干面,三、四十人吃三天应该没问题。 众人边吃喝边听,不时插嘴问些细节。三旦家是过日子有名的精细,物料准备充分,丢、落的项目不多,众人都觉得省心不少。按惯例,哪个生产队的社员盖房,哪个队里的领导班子自然就是施工管事的班子。开工酒喝过,正式开工,所有事宜就统统接手过来,尚欠缺什么物料,管事的负责或借或买,主人家反成了局外人,只管低头干活,一切事项任凭管事的定夺。 事情说妥,两瓶酒也喝完,几碗菜也快见底。三蛋娘端上窝窝头、稀饭,众人吃过,下炕回家。此时的副队长已是舌硬腿软,站立不稳了。此人嗜酒,平日少有机会,刚才众人商量事情,他的心思却始终在酒上。这里喝酒,不管一桌坐多少人,只有一个酒碗,大家转圈轮著喝,不好这口的可以略抿一下,做做样子,有瘾的却可一饱口福。三蛋爹招呼小丫头打手电筒送众人,队长说月亮挺亮的,不用了。众人互相搀扶,一声高一声低地聊著,渐渐远去,招起远近几声狗叫,慢慢又恢复了宁静。

第二天吃过早饭,三旦家盖房的庄基上渐渐热闹起来。这是村西一块零散地,东邻是狗子家去年盖的新房,西边还是庄稼地,足有四分,盖三间北房还很宽裕,以后缓缓劲西边可以再接上一间,这是队里无偿划给三旦家的。队长等几个管事的来得早,围工地转了一圈,检查了各色物料。砌砖的泥瓦匠班子是花钱从邻村雇来的,五六个师傅,来了就开始放线、掌角(盖房砌砖,要先把四个角砌起来,确定整幢房屋的四至格局,然后再砌中间的山墙)。盖房不选农忙季节。有人户盖房时,队里按惯例停工,所有劳力都来助工。人渐到齐时,管事的队长开始分派活计。先挑几个手巧的人砌里墙。此地的房屋结构,墙体用土坯垒砌,外面包一层砖。外层的砖墙抗风雨冲刷,里面土坯墙承重、保温,既节俭又实用,因此多年流行。和泥、运泥、搬砖、递坯诸工种人员具已安排妥当,众人七手八脚干起活来。

白扔与三四个人一起和泥。他略拿铁杴比划几下,就蹲到了烟笸箩跟前。工地上要准备三、 两个烟笸箩,里面是旱烟末子,还有去了盒的「丰收」牌烟卷。这烟卷也就几分钱一盒,真正抽烟人不抽这个,它不如旱烟有劲。白扔日常并不抽烟,今日得此不花钱的烟卷,不抽白不抽,点燃一支叼在嘴上,又拿一支夹在耳朵上。

时到中午,墙砌起了半人高。灶上来人悄悄告诉队长:饭熟了。队长看看太阳,高声叫道:洗手了,洗手了!人们纷纷放下活计,到三旦家老房子洗手吃午饭。院里摆上了六七张借来的饭桌,三五个脸盆。众人先拥到脸盆周围,伸出手在水里涮涮,扯下绳上的粗布手巾擦两把,随即蹲在饭桌旁,狼吞虎咽起来。队长站在一旁照应,指挥著帮厨的妇女们,哪桌添菜,哪桌添窝窝头。砌外墙的技工,由副队长陪著在屋里吃,一样的饭菜,只是多一瓶酒吃过饭,中午略休息一会儿。有人回家,有人围坐在树凉下「成龙成方」(一种简单的棋类游戏。棋盘划在地上,双方各用一种随手小东西,或草棍或坷拉作棋子),两个人在中间「鏖战」,外围一圈人观战、支招,很是热闹。该干活了,有人在工地高喊:喝水了——喝水了——,这里的习惯,盖房工地上,吃饭不说吃饭,说洗手;上工不说上工,说喝水。当然说喝水也对,这里逢盖房、挖河等工程,都要大锅烧开水,水里放一点烧糊的大枣。开水用铁桶挑到工地上,桶里还漂著几枚糊枣。桶边是一摞大海碗。众人来了,先拿碗舀水喝,这枣水有茶水的颜色,喝在嘴里有一丝甜甜的大枣味。

这一带的民居,原来流行四合院。经济困难的几年,人们只顾了糊弄肚子,哪个还有心思收拾房子?1963年夏秋之交,华北连续下了七天七夜雨,村里没有一家的房子不漏,墙倒屋塌比比皆是。人们在炕上撑起雨伞、支起油布勉强睡觉。1964年以后,年景渐好,修房、盖房成为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再过几年,战乱结束后增生的一代人也逐渐进入婚龄,盖房找媳妇更为迫切。 没有钱,房子还必须盖,人们费尽了心机。四合院简化得只剩下了三间正屋,配房、耳房不要了,大门围墙也不要了。传统的青砖换成红砖,椽子换成竹竿,木料、门窗尽量用旧的,好在人工不用花钱,都是乡亲们自愿互助,每天管三顿饭即可;庄基不用花钱,生产队无偿划拨。当时盖三间房子,有一千多块钱也就够了。 再来说三旦家,一天下来,到傍黑时山墙就起来了。天黑了吃晚饭,老房的院子里挂起围灯(一种铁皮制作的手提灯笼,中间安上特制的玻璃灯罩),跟中午一样的饭食,窝窝头、稀饭,水氽萝卜丝拌豆腐。这里的风俗,有人盖房,街坊邻居都要送礼,当年流行送五角钱的豆腐,五角钱能买六、七块豆腐,因此盖房的饭菜一般是豆腐当家。只是凡有盖房的日子,做豆腐的小贩做出的豆腐就奇软,含水太多。搁在平日,这样的豆腐是卖不出去的。 众人摸黑吃饭,三旦爹照惯例应该客气几句,只是此人嘴拙,改由队长代言:饭食不好,大家多吃啊,今天大伙辛苦了,明天活儿还大著呢,家里没急事的继续来啊。一时饭毕,众人陆续散去。管事的留下,关系亲密的几个人也留下,与三旦家人商量明天的事宜。管伙房的老者说:没想到今天来这么多人,准备的棒子面怕不够吃了。队长问三旦爹:家里粮食还有多少?三旦爹吭哧半天,才说,没多少了。其实队长不问也清楚三旦家的家底,转头对会计说,你家孩子多,饭量小,借你的吧?会计点头说行。队长吩咐狗子,你明天早晨,到会计家「约」(读腰,称重量)一百斤棒子,推到磨坊磨了。狗子答应,众人也就散了。 第二天一早,先上梁。此地农村习惯盖平顶房,房顶上可以晾晒粮食、果菜。安排、修整檩条称「排木架子」,事先由几个半吊子木工,安排檩条的次序,粗的用在靠前山墙处,因为此处承受的分量最重;檩条截成一样长短,找了平,开出接头的卯榫,标上位置号。众人按顺序把檩条抬来,叫著号子吊上山墙,垫平。有人拿来准备好的五色棉线、红筷子,绑在檩条上,写有「姜太公在此诸神退位」的红纸条也贴在了檩条上。事毕,放两把「二踢脚」,众人掩耳躲避,一时间气氛欢腾。仪式的目的,大概如红纸条所写,恐吓震慑原来盘踞此地的狐仙鬼魅,让其离去。真实的意义也是有的,这阵阵炮仗声告诉村人,又一座新房盖起来了。 之后,摆竹竿,铺苇箔,苇箔上面铺一层厚厚的麦秸,麦秸上垫土夯实,再往上坐泥浆平铺一层土坯,之后再抹泥,这样的屋顶保温性好,三年不会漏雨。然后是砌屋檐,装水口(屋顶的排水孔)。只两天功夫,一座新房就算竣工了。 剩下的零活,如清理现场、外墙勾缝、内墙抹泥、盘锅台盘炕,垒猪圈厕所,自己家人能做的就自己偷空做了。技术要求高自己做不来的(比如盘锅台),再求一两个手艺人,陆续也就完成了。一座新房盖起来,一家人都累趴下,家底儿也掏空了。身子有三五日可恢复,家底儿要三五载慢慢积攒。此地有民谣:「一辈子不盖房,成个自在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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