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論一年之中最隆重、最熱鬧、最喜慶的節日,當是春節莫屬了。

當今正逢太平歲月,衣食富足,歌舞昇平,日子越過越好,趕上過年這樣的好日子,必定要熱熱鬧鬧過個大年。的確是一年比一年熱鬧,人人都喜樂開懷。

但在我,總覺得童年的春節年味最濃,至今總是懷戀不已。每逢過年,便會不由得想起那從前過年的諸般情景,心裡感到美滋滋的。

大概是由於平日裏鄉親們過著悲苦的日子,食不果腹,勞作艱辛,憂愁度日,而寒冬臘月更是饑寒交迫,苦不堪言。就在一年之中最冷的季節裏,人們迎來了新年。春節,對於白池村的莊稼人來說,四季更替,萬象更新,春歸大地,爆竹聲中除舊歲,滿懷喜悅去迎接這個喜慶的節日。在歡笑聲中,在鞭炮聲中,在鑼鼓聲中,春天的腳步返回冰凍已久的大地。有錢沒錢,照樣過年。再窮也要在大年初一早上喫一頓肉餡餃子,在期待過上好日子的熱切期盼中,家家都在忙碌著準備過年的各項事情。

進入臘月,縣城的集市上便開始供應年貨,年味就是從集市飄向縣城的角角落落,再飄向縣城周圍大大小小的村莊,一直飄到遠離縣城的偏僻鄉下。臘八,拉開了過年的序幕。到了臘月廿三,家家清洗衣物,涮洗盆罐,整飾居室,祭竈,俗稱「過小年」。這時,鄉村裡的年味飄散在村街上,走到哪一家都能聞到。

大寒小寒,殺豬過年。一頭肥豬養了一年,長到了二百多斤,父親用麻繩捆起來,四蹄朝天放倒,殺了它。豬肉捨不得自己家都喫了,將肥肉運到集市上出售,所得鈔票便是家中的一筆豐厚收入。餘下的豬頭、豬蹄、豬尾巴以及八九斤重的一套好下水,留作過年享用。

一顆豬頭十幾斤重,父親用斧頭劈作兩半,連同豬蹄、豬尾巴和下水,一起放進堂屋的大鐵鍋裏。母親便在竈膛裏放滿了劈柴,大火小火慢慢燉,滿院子的肉香勾引我的讒涎。別忘了,豬耳朵和豬肝要留下來,用來招待來我家拜年的親戚。奇怪的是,二哥不喫豬肉,只是喜歡喫燉豬肝,只好讓他一人享用了。常常,趁著他不注意,我也要分享一下這份美食。日後長大了,喝酒便以醬豬肝下肚,常常還會想起二哥獨自享用燉豬肝的情景。

冀中鄉俗,大年初一至初五,仿照寒食節的習俗,家中不做食物。那麼,母親在年前就要做好一家人年後五天的主食。主要是蒸饅頭,還有棗糕和年糕。其次便是借用鄰居家的鐵餅鐺,用小米麵烤制「爐糕」——那可是我非常愛喫的一樣食品。蒸熟的各種麵食堆放在大簸籮筐中,上面蓋上籠布,熥熱了便能喫。當然,如果我餓了,伸手拿起一個冰涼的小米「爐糕」大喫大嚼起來,已是管不得冷熱了。

在飢餓中生長的童年,恐怕唯有過年才能頓頓飯飽餐肉菜。啃豬蹄,喫水餃,嚼糖塊,正是這些美食在年節的每一個日子裡散發著清香四溢的年味。

「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家有餘糧,頓頓有肉。」在那個長年累月被飢餓圍困的貧困歲月裏,有糧有肉,衣食無憂,便是進入了共產主義社會的極樂世界。過年,休閑,享樂,飽食安睡,似乎讓鄉親們過上了幾天渴望已久的新生活。儘管它很短暫,但值得留戀。

過了小年,母親便要忙著為一家人準備過年穿的新衣服。年節里正逢寒冷的冬天,一身臃腫的棉衣是脫不掉的,只需做一套外罩,便煥然一新了。

在饒陽縣城裡,逢三、六、八的日子為集市,而初六、十六、廿六則為大集,三和八的日子為小集。平時的集市到了錯晌時辰便要散了,進入臘月則沒了大小之別,無論哪一個集日都是熱鬧非凡,約定俗成的上午半天集市拖延成了一整天。臘月廿三,一條街上,專門出售布料和成衣,尤以五顏六色種類繁多的棉布居多,婦女們擠在熙熙攘攘的人羣中,專心致志地挑選各人中意的布料。回到家中,立即裁剪縫製,趕在年根底下做好了,讓家裡每個人都有一套新衣服,便能穿上新衣服鮮鮮艷艷過大年。

臘月廿六是年前最大的一個集市,在饒陽舊城橫貫東西的那條主街上,從西關到東關,漫漫一條街都是賣年貨的攤位。自西向東,依次為菜市、布市、肉市、鞭炮市,摩肩接踵,熙熙攘攘,人聲鼎沸,買賣興隆。出售春聯和年畫的小販則穿插其間,花花綠綠,生意倒是十分紅火,尤其是當場揮毫書寫的春聯,惹人喜愛,賣得更快。

從白池村去舊城趕集,就要從西街入城,一路上擠來擠去擠到東街去,鞭炮市場便是集市的尾巴了,但那裡最熱鬧,炮聲此起彼伏,整個集市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待走近了鞭炮攤子,可就是震耳欲聾了。正是在集市上左顧右盼地擠來擠去,擠出來那一份溫暖人心的年味,興奮亦且要亢奮不已了。用力擬制著心中的激動,彷彿醉漢一般穿過熙攘的人羣,踉踉蹌蹌奔向那鞭炮聲聲響的地方。

為了吸引顧客購買,每個鞭炮攤都在燃放正在出售的鞭炮,比著放,爭著放,聽聽誰的炮響。而那「鑽天猴」則拖著一棵高粱秸稈飛上天去,一道白煙在天空飛舞,鑽到白雲邊上炸響了一聲炮仗,引來地上伸直了脖頸觀看的人們發出讚許的歡呼。「二踢腳」、「三連響」也不示弱,賣炮仗的人居然伸出手臂,左手用食指與大拇指捏住炮仗,右手拿著香煙點燃引信,手中的炮仗頃刻竄上天去,從高空傳下清脆悅耳的炸裂聲。

臘月廿八是年前最後的一個集市,再不買年貨,可就買不到了。這一天的集市顧客少多了,大多數人家早就辦齊了年貨,還差什麼東西,再來集上轉轉尋尋,以防萬一疏漏,廿八一過可就難找了。鞭炮依舊賣得紅火,誰家裡沒有一個男孩子,有男孩子就存不住炮仗。再說,鞭炮這東西,聽的就是那麼一聲響,買多少也不夠放。按照鄉親們的說法,初五,十五,二十五,都要放炮,出了正月下地幹活,那纔算過完了這個年呢!

哪一個男孩子不喜歡在鞭炮市場上鑽來擠去呢?一陣鞭炮聲剛剛停下來,便迫不及待地鑽進瀰漫未散的硝煙中,爭搶那沒有爆炸的小炮。手裡拿著一枝香,一一點燃,在零星的炮聲中歡呼雀躍,個個臭小子樂得手舞足蹈,簡直是得意忘形。即使拿到一個沒有引信的小炮,也要把它一掰兩段,引燃火藥,如同欣賞煙花,最喜歡聞那一股濃烈的火藥味。還有一種摔炮,用力在地上一摔,「乓」的一聲炸響,散發出濃烈的硫磺氣味。摔炮用的是黃色烈性炸藥,所以炸的聲音特別響亮。

對於男孩子來講,火藥味就是最美的年味了。

大哥和二哥在自家東屋草廈子裏製作鞭炮,一根木樁吊在房樑上,下面的一端連接著一塊圓弧狀的木板,在凳子上左右推拉,用舊報紙做成炮筒,裝上炸藥,插上引信,炮筒兩端封上泥巴,一枚炮仗就成形了。無疑,這是很危險的一項事情,哥哥們不讓我靠近,所以我至今也搞不清製作炮仗究竟是怎樣的一道程序。

白池村過年放炮,集中在除夕黃昏和大年初一的凌晨。在除夕的黃昏,男人們要去祖墳上祭祀列祖列宗,帶著剛剛煮熟的一碗餃子上供,燒紙,磕頭,然後在墳地裏大放鞭炮。初一的早上要早早起牀,習稱「起五更」,穿上新衣服,待母親煮熟第一鍋餃子的時候,哥哥們便在院子裏放起鞭炮來。

豐年好大雪,瑞雪兆豐年。那年頭逢上過年的時候,總會下一場鵝毛大雪,銀裝素裹,漫天皆白,在這沉寂的時節裏迎來春節,歡快喜慶的鞭炮聲喚醒了沉睡的大地。五更起牀,跟在哥哥們屁股後面,躲在門口,看他們在雪地上燃放炮仗。大哥把「二踢腳」和「三連響」插在雪堆裏,點燃引信,沖霄而起,落下滿院子的碎紙屑,而那炸藥的硫磺氣味卻令我心魂沉醉。

我家養的一羣雞,有別於村中其他人家的雞,下蛋要飛到窗臺上的柳筐裏,夜夜飛到窗前棗樹的枝杈上睡眠。炮仗聲驚醒了它們,亂紛紛飛下樹來,有的落在了雪堆裏,有的不幸落在尚在冒煙的炮屑中,於是驚慌失措,狼狽而逃,引得全家人大笑。

放完炮回到屋子裡,給父母拜年,然後就可以落座喫水餃了。不過大家都是口頭上說一聲拜年,只有二哥規規矩矩在堂屋裡的地面上磕頭,畢恭畢敬給家長拜年。到如今,兄弟姐妹各居一方,也只有他,數十年守候著昔日的故園。

喫完了餃子,兄弟們就要結隊外出拜年了。先是在村中的本性家裡拜年,其次是左鄰右舍,再次是平時來往較多的人家。人來人往,常常是在村街上相遇了,互相拜個年。轉來轉去,一直轉到天大亮纔回到家中。家家準備了瓜子花生香煙水果糖,這家喫一塊糖,那家抓一把瓜子,耳朵上夾了一棵香煙離開,轉了一大圈回來,肚子可是早已喫得飽飽的,中午的飯菜真是喫不動了。

初二就要出村拜年了。我曾跟隨外婆和母親乘坐毛驢車去滹沱河套裏的張池村看望外婆的弟弟,又去離家更遠的葛麻村(一說戈馬村,新出版的地圖上則標註為合我村,莫衷一是)探望外婆的妹妹,在那遠離縣城的鄉村裡,我曾跟隨村中的小夥伴們到他們的鄰村去,觀看舞獅子、踩高蹺、跑旱船以及扭秧歌。

大姑和二姑都在滹沱河畔北大堤的呂漢村,我跟隨哥哥們去拜年,他們喫過午飯返回,我要留下來住上幾天,跟著表哥表弟們一起玩耍。

大姐住在小崔村,距離白池村十餘里路程,趕上下雪,風寒雪狂,行進艱難,往返一日,手腳凍得冰涼,見到大姐一家人,心裡就是熱乎乎的。

姨媽家住得比較近,在縣城南面的段君道,但在過年的時候,姨媽總要把我留下來,好喫好喝好招待,七八天下來,我簡直喫成了一個小胖墩。

走親串戚,相互拜年,過年最富有人情味。濃濃的親情,濃濃的年味,令我離開故鄉之後,在異鄉的年節裏細細回味了三十三年!

所有的親戚家都走遍了,這個年纔算過去了。又好喫又好玩,哪個孩子不是天天盼著過年呀!

這一個令人回味無窮的節日,我們的祖先給它起了一個質樸而淳厚的名字,叫做「年」。在我,童年的年最有年味,值得我年年過年都要品味一番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童年,那遙遠的歲月,正逐漸隱沒在我的依稀記憶之中,細想又彷彿跟夢中的景象一樣,那裡正是一個男孩子夢想開始的地方。

今夕何夕,正逢破五,窗外陣陣鞭炮聲斷斷續續傳來,噼啪之聲猶如鑼鼓的旋律,似乎來自遙遠的故鄉白池村,來自我的漸行漸遠的童年。

2014年正月初五寫於愛晚湖畔問津樓

正逢寒假,閑無一事,值班三日,吟詩作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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