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9年4月27日，蘭州，來自全國六千多名報考全軍和武警部隊文職招聘的考生，走進武警甘肅省總隊承擔的全軍第94考場——蘭州理工大學和資源環境職業技術學院，進行公共課目和專業課目考試。 （IC photo/圖）

文 | 南方週末記者 鄭宇鈞

責任編輯 | 姚憶江

張茜茜一直以爲，與那些當公務員的同學相比，她活得足夠自由灑脫。她讀過四所大學：從貴州大學保送暨南大學、畢業後到北京工作，城市格局越來越大、收入也節節攀升。她一度以爲，離那個“不那麼一線、不那麼發達”的家鄉貴州越來越遠了。

直到報考了軍隊文職人員考試，一條有別於公務員之路的體制內道路，徐徐在她面前鋪開。路的那一頭，是家鄉需要她照顧的爸媽，“生活穩定”，不那麼焦慮。

2019年4月27日，面向社會公開招考軍隊文職人員統一考試開考。這是“軍改”以來，中國軍隊第二次面向全社會招考文職人員。“考場外有戴着白頭盔的糾察隊員、戴着大檐帽的引導員。”張茜茜到達考場發現，考場氛圍不同於她所參加過的任何一場考試。每間考場門外，都有戰士站崗，穿着軍裝的監考人員、警戒員、安檢員、樓層負責人等穿梭其間，“有參考的小姑娘目不轉睛盯着軍人看，戰士都臉紅了”。

“到2020年年底，深化國防和軍隊改革將基本完成。軍隊文職人員制度是職業軍官制度的重要配套措施。”原石家莊陸軍機械化步兵學院副教授王敬勝對南方週末記者說，他一直在關注這項制度對於軍官職業化相輔相成的影響。王敬勝說，回溯自2005年以來，中國軍隊文職制度正式建立後的種種改變，更能體會到軍改所引領的軍隊人力資源變革的力度。

“軍人槍膛瞄準的是前方敵人，胸膛牽掛的是後方親人。”紅師教育創始人、原陸軍步兵學院教授範進忠總結，子女入托入學、家屬隨軍就業、公寓住房保障、退役官兵安置等，是多數軍人繞不開的話題，文職人員制度爲這些問題的解決提供了另一種思路。範進忠在退休後，帶着一批老戰友創辦的紅師教育，專注于軍隊文職人員的應試培訓，2019年春節時，他在朋友圈曬了曬收到的拜年紅包，“都是我們2018年輔導後考上文職人員的學生髮的，他們說，文職人員改革改變了他們的人生軌跡”。

▲ 軍隊文職第一次面向社會招錄時，有不少人處於觀望的狀態，未來軍隊文職的報考熱度勢必會上升。 （IC photo/圖）

自2018年碩士畢業以來，張茜茜漂在北京，先後在兩家企業任職品牌公關。“生活和工作混在一起”的壓力，讓她漸漸心生厭倦。在她看來，那些考上公務員的本科同學，卻是另一種生活狀態：“高度穩定，儘管工資低，卻能有計劃地存錢”。她能感受到這些同學“由內而外的幸福感”。

爸媽年歲漸大，身體狀況大不如前，讓她很是觸動，開始盤算回家工作的可能性，另一方面，厭倦北漂的她“想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房子，比如有一臺不用擔心擾民的鋼琴”。她意識到，找一份穩定工作是有必要的，“在我們家鄉，凡是在軍隊、機關、電視臺工作的，都會更讓人覺得有社會地位、被看得起。”

軍隊文職人員的選擇，不期而至。2019年3月，在部隊任職的同學轉給她相關的報考公告。

此前，即使家人三番五次催促，她也從沒參加過任何公務員、事業單位招考，可對於軍隊文職人員這份工作，她卻少了幾分牴觸。“在軍隊工作，聽起來會讓爸媽臉上有光。”張茜茜也不否認，自小對軍裝的別樣情愫。她諮詢在貴陽某消防隊擔任文職人員的同學，同學告訴她，“越到假期、越得提高戰備水平，全員戒備，不得請假”。

天津大學軍民融合研究院教師甘霖注意到，她的學生中報考軍隊文職人員的，大部分是女孩，因爲她們更看重“穩定”。文職人員有單位提供的住房，“不用擔心工作和住處的距離，比較省事、省心。”甘霖對南方週末記者說。

在爲學生作職業規劃時，甘霖會以過來人的經歷，提醒學生考慮得更長遠，比如子女入學的便利，“這是公務員都不一定能有的地方政策照顧”。根據《2019年中國軍隊面向社會公開招考文職人員報考指南》，文職人員與現役軍官同等享受子女入托等普惠性福利待遇。

甘霖也跟學生毫不諱言，如果報考北京的一些軍隊文職人員崗位，能解決北京戶口，“公正公開的考試製度，能保證公平，對學生來講，成功的機會也更大”。範進忠補充道。

2005年建立的中國軍隊文職人員制度，經過十多年的探索實踐，於2017年11月10日，頒佈了新的《中國人民解放軍文職人員條例》。2018年，中國軍隊第一次面向全社會招考文職人員。據統計，2019年計劃招收文職人員爲19523人，相比2018年招考人數（9297人），翻了一倍多。

但參加考試的人數增幅，比計劃招收文職人員增幅還大。

根據中央軍委政治工作部兵員和文職人員局公佈的數據，2019年共有36.3萬餘人報名，4月27日這一天，24.9萬多名考生參加了考試。2019年平均考錄競爭比18：1，競爭最激烈的崗位報招比爲721：1。而2018年平均考錄競爭比爲10：1。“軍隊文職第一次面向社會招錄時，有不少人處於觀望的狀態，未來軍隊文職的報考熱度勢必會上升。”範進忠說。

相比之下，2019年國家公務員考試招錄規模縮減，計劃招錄14537人，共9657個職位。相比2018年計劃招錄28533人，2019年招錄人數減少了49%，競爭比爲1：95。

此消彼長，軍隊文職人員，成爲越來越多高校應屆畢業生的選項之一。2018年的軍隊文職人員招考，延後到當年8月進行，2019年3月才公佈最終結果；可2019年考試時間卻提前到上半年進行，啓動工作和2018年度的錄取工作幾乎同步進行。

之所以比2018年提前了4個月舉行，在範進忠看來，是考慮到高校應屆畢業生大部分畢業離校時間是每年6月份，在上半年進行文職人員招考，“透露出軍隊對應屆畢業生渴求的姿態”。

▲ 軍隊文職考試與公務員考試相比，面試形式和內容有着很大差異，注重實操和能力考覈。通過實際操作測試，可以深層次挖掘考生的性格特點。此外，2019年新增了兵器製造、軍代表、海上執法等崗位。 （IC photo/圖）

範進忠注意到，在此之前，一些軍校發佈的招聘預公告中，罕見地將薪資待遇“明碼標價”，與公務員的待遇相比，頗有競爭力。

2019年1月29日，空軍工程大學發佈招聘預告顯示，文職人員的工資標準（含住房補貼）爲：本科畢業生確定爲專業技術十三級的，月薪9000元左右；碩士畢業生確定爲專業技術十二級的，月薪9500元左右；博士畢業生確定爲專業技術十級的，月薪11000元左右。

空工大位於西安，對比2017年發佈的西安公務員平均薪資爲6089元，該校本科畢業文職人員就比公務員平均薪酬高出了近3000元。

甘霖的學生更多報考的是北京的單位，她注意到，在這些學生中，側重科研工作的，多是選擇在京的軍事科研院所，學生工作經歷比較豐富的，則選總部機關的崗位更多。而一些特殊崗位的要求，則不由考生的意志所能左右，比如在海軍潛艇部隊工作的文職人員，因爲工作的特殊性，就只招男性。

有些學生沒抓住內部推薦的機會，讓甘霖覺得惋惜。“去年，其實就有一些合作較多的軍事科研院所找到我們，希望定點、定向地爲一些急需的崗位推薦學生。”甘霖說，當時全社會對軍隊文職人員認知度有限，所以少有學生去積極應聘。

甘霖分析，一些是學生“心裏沒底”，“今年陣勢可大不一樣。”先是全國範圍地發佈招聘，然後相關部門找到天津大學就業指導中心，再通過學院、班級逐級分發到每一個同學。上心的輔導員，會組織有意向的同學參加學校組織的免費培訓課程。

甘霖注意到，有一些博導也在積極推薦學生去軍隊院校工作，這寄寓了他們的一種願景：希望這些學生能起到跟母校對接的橋樑作用，以後導師有相關項目，更便利於軍地合作。

程玢在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某縣機關任副主任科員，一個月工資四千多元，“如果我考上軍隊文職人員的話，工資就能翻一番。”程玢對南方週末記者說。2018年，新聞專業畢業的她，報的是一個出版崗位，單位是位於杭州的武警士官學校。她並沒有選擇自己和丈夫的老家，而是選擇了一個未曾生活過的城市，“爲這個家考慮，爲孩子的教育考慮”。

程玢是一名軍嫂，丈夫董雲傑在新疆某部任職，軍齡17年，明年就滿足自主擇業年限，“將來他如果轉業了，也能到我工作的城市發展”。

去年，程玢僅以一分之差，與面試錄取失之交臂，“很可惜，2018年軍屬加分的政策沒出臺，如果按2019年的政策加五分的話，2018年就考過了。”程玢說。今年中央軍委政治工作部通知明確，軍屬報考實施加分政策，烈士、因公犧牲軍人的配偶子女公共科目考試成績加10分，現役軍人的配偶子女公共科目考試成績加5分。

2018年，定向招聘軍隊烈士、因公犧牲軍人的配偶子女以及現役軍人配偶政策首次探索實施。程玢注意到了這些對現役軍人配偶定向招錄的崗位，2019年，她報考的是解放軍新聞中心，位於北京。

丈夫其實一開始並不那麼支持程玢，他感覺公務員更穩定，“生怕將來政策走勢存在變數”。但考慮到當初妻子爲了隨軍到新疆工作，放棄了自己的事業，丈夫理解程玢的執著，“都是爲了這個家”。

範進忠認爲，如果按照以往公務員面試形式來備考文職面試，“會事倍功半”。軍隊文職考試與公務員考試相比，面試形式和內容有着很大差異，注重實操和能力考覈。紅師教育聘請了陸軍軍醫大學石家莊士官學校的退休教授呂美娜，輔導考生在面試時如何應對戰場救護，怎樣在最快的時間內進行傷口的包紮和急救，怎樣儘快地輸送到後方，怎樣在戰場心理輔導。這些地方護理人員沒有接觸過的科目，便得靠考前補課。在範進忠看來，通過實際操作測試，可以深層次挖掘考生的性格特點。此外，2019年新增了兵器製造、軍代表、海上執法等崗位。

儘管軍隊文職比公務員的工資待遇普遍偏高，但由於軍隊文職是聘用制，而公務員多數還是行政編制，所以“鐵飯碗”的傳統思維，還在影響着人們對這兩個工作的看法。

爲了當文職人員，李俊辭去了中共黑龍江省委黨史研究室主任科員的職位。

曾有一種說法，認爲文職人員只能承擔輔助性工作，2019年，文職人員報考新增了管理崗位，打破了這種傳統論調。管理崗位等級由高到低設置9個等級，由辦事員到部級副職。管理崗位設置也重點向省軍區、軍分區、人武部、幹休所等崗位傾斜。“軍改以來國防動員系統調整變化多，不參與一線作戰的崗位騰出來，由軍隊文職人員來替代。隨着軍改進入尾聲，相應崗位招聘進程在加快。”範進忠說。

原陸軍工程大學李進學副教授則認爲，對於走專業技術序列的文職人員來講，越早入職，也越有優勢，“這幾年是新制度的開局之年，越早入職，將來評職稱的機會就會更大，畢竟頭兩年人就這麼多，卻有這麼多職稱在虛位以待。”他解釋道，即使是同一個教研室，現役軍官和文職人員的職稱評定的比例和指標也互不影響，這意味着，文職人員要面對的競爭，只在同羣體內。而管理崗位也同理，按規定，文職人員編制比較多的崗位，要設一個文職人員的副職，“雖然現役轉改人員會更有優勢，因爲文職招考只針對正科級以下職位，但假以時日，頭幾批入職的文職人員也會湧現出適合擔任相應職務的人選。”

“軍隊文職政策制度的頂層設計是打通軍地人才流通的渠道。”李進學對南方週末記者說，戰爭年代到新中國成立初期，部隊幹部到地方任職、地方幹部來部隊任職是常有的事。但隨着發展重心轉向經濟建設，軍政之間的人員交流，更多呈現出軍人轉業到地方的單向流動，由地方幹部交流到部隊的，屈指可數。

隨着軍改推進，各項制度保障逐步落實，政策制度明確了文職人員也是國家工作人員，是軍隊人員的組成部分，其職業吸引力已經凸顯，“以後地方公務員到軍隊任職的，會越來越多。”李進學說。

“人才爭奪戰”，往日只佔200萬軍隊中極小比例的文職人員，被中國軍隊文職人員制度的決策者們視作是另一個必爭的陣地。陸軍政治工作部兵員和文職人員局局長孫宗政在《解放軍報》撰文稱，唯有耳聰目明、突出重點、主動出擊，才能搶佔識才引才先機。

據《解放軍報》，2018年軍隊文職人員考試報考人員中，碩士以上的佔17%，畢業於“雙一流”等國內重點高校和國外高校的佔21%。

甘霖覺得，像天津大學等“雙一流”高校的畢業生所具有的學科優勢，在部隊能夠發揮的作用，會比在地方更大。

那些默默在軍人背後、挑起家庭重擔的軍屬，在做出人生抉擇時，往往還是離不開軍屬本色。王寧娜本科就讀於中南大學測繪工程專業，畢業後考取了中國測繪科學研究院碩士研究生。據《解放軍報》報道，曾在地方擔任高級工程師的她，考取了武警某部初級文職崗位，不惜從高級職稱降到初級職稱。

“文職人員制度在軍屬隨軍、就近就業、就近工作等方面都有政策優勢，能夠增加軍人服役的內動力和安穩度。”王敬勝副教授注意到新版制度在調整時，一定程度地向軍屬傾斜，從2018年的定向招錄，到2019年的加分，都映射出中國軍隊的文職政策在不斷地完善成熟。

和她那些服現役的同學不一樣，假如被錄取爲軍隊文職人員，張茜茜一樣享有更多的行動自由，這在官方語境裏，是“更爲人性化”的政策導向。根據2019年1月1日起施行的《軍隊文職人員管理若干規定（試行）》，文職人員可以利用休假探親時間出境旅遊。

張茜茜選擇報考“貴州省軍區貴陽某離職幹部休養所幹事（科級副職以下）”崗位，“也許工作沒這麼忙碌”。報考前，她特地委託同學去單位實地轉了一圈，“多瞭解下實際情況”。

（文中張茜茜系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