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養殖戶和乳品生產企業為了各自利益,「大難臨頭各自飛」,奶業至今沒能走出這種惡性循環,業內人士判斷,一般五年一個循環周期

  2013年底,繼三元宣布12月份部分產品漲價8%後,蒙牛、光明、伊利先後跟漲。光明旗下產品更是接近全線漲價。與此同時,超市中低端牛奶的供應出現緊張。

  「原奶供應確實緊張了。」石家莊市行唐縣龍州鎮愛農養殖小區的老闆郭連喜對《瞭望東方周刊》說。

  2009年10月,本刊記者到郭連喜的愛農養殖小區調查時,他正在為建造青貯坑「築巢引牛」而忙碌,當時計劃將養殖小區可容納奶牛規模從1000頭擴至1500頭。四年過去了,這一計劃沒能實現,目前存欄量不增反減。

  「現在包括我自家養的200多頭奶牛在內,小區里總共也只有600多頭。曾經我的小區一天能產出6噸奶,現在每天只有4噸。」郭連喜說,「農民不願意養牛了。」

  前段時間,郭連喜組織一群小老闆到黑龍江、內蒙古等地買牛。走了一圈發現,奶牛價格不斷增長,而存欄量也減少了,有錢也不好買到中意的奶牛。

  西部乳業發展協作會秘書長王偉民告訴《瞭望東方周刊》:「搶奶已經成為一個較為普遍的情況。」從2013年9月乳品銷售旺季開始,奶源短缺的矛盾突然凸顯。各地各個企業之間爭搶奶源,四川、重慶的乳品企業來陝西收奶,陝西企業又到寧夏去調奶源。

  作為傳統產奶大省,黑龍江的情況也大致相仿。黑龍江奶協一個月前曾經組織過一次市場綜合(行情 專區)調研。參與調研的一位工程師告訴本刊記者,「搶奶」比較嚴重,但他認為這只是短暫調整。

  奶荒已迅速傳導至乳製品生產企業。伊利相關人士也向本刊確認:「目前奶荒客觀存在,預計明年會緩解。」

  蒙牛乳業新聞發言人翟梅對《瞭望東方周刊》稱:「蒙牛原奶缺口在10%~20%。我們會在考慮綜合成本後適時、適度調整產品價格。」

  對於全國整個乳品行業的原奶缺口,目前公認為400萬噸左右。

  前兩年還貌似欣欣向榮的中國奶業,為何突現「奶荒」?乳業專家王丁棉也沒想明白,他索性稱「奶荒」之說有炒作成分,是企業想漲價。

  王丁棉向本刊記者提出疑問:「總產奶量沒有減產,奶牛存欄量沒有大的變化,乳製品產量沒有大幅增長,何來奶荒?」

  要確定「奶荒」是否存在,本可以盤點奶牛存欄量等指標來確定。但是,中國目前奶牛存欄量眾說紛紜,官方和行業內有兩套說法,差距較大。

  官方數據顯示,2011、2012年中國奶牛存欄量基本相當,都在1440萬頭左右,牛奶產量3800萬噸左右,都比2008年有明顯增長,「產業發展已基本具備堅實的基礎」。

  但不少行業內人士接受本刊記者採訪時卻認為,目前實際奶牛存欄量、產奶量都比上述數據要少很多。各種主觀估計五花八門,有的人說存欄量在1000萬頭,也有說八九百萬頭,其中泌乳牛隻有六七百萬頭。

  河北省石家莊市奶協秘書長劉亞男告訴《瞭望東方周刊》:「基於對周邊區域的了解,我可以很負責任地講,現在的奶牛存欄量與2008年相比變化無幾。」

  那麼今年為何出現原奶供應緊張,劉亞男分析稱:「春天大範圍的奶牛疫情,夏天的反常氣候,以及進口紐西蘭奶粉的減少,這三種因素導致的原奶供應緊張。」

  對於2013年春天的疫情對存欄量的影響,目前沒有官方數據,行業內基本預估減少了20%。

  也有媒體報道說,肉牛價格高企,導致奶農將奶牛當肉牛賣,中商流通生產力促進中心乳業分析師宋亮對此並不認同:「奶牛和肉牛的肉質相差明顯,一些曾經獲得國家大量購牛補助的牧場企業之所以將奶荒的原因歸咎於奶農賣牛、殺牛,不排除有推脫責任的嫌疑。」

  「奶荒」必然導致生鮮奶收購價格上漲。

  據王偉民了解,鮮奶收購價從2012年同期的每公斤4元多上漲到5元多,有的地方奶價已經突破6元,「收奶價與去年相比上漲40%以上。」

  據上述企業的工程師張先生介紹,一個月以前,黑龍江的原奶收購價基本已經升至4.3~4.5元/公斤。

  農業部的數據顯示,2013年第3季度奶類生產價格指數環比增長3.1個百分點。宋亮認為農業部的數據相對比較保守。國內平均原奶收購價就早已每公斤4元多,不少地方已經5元多,山東、北京等地收奶價甚至更高。

  事實上,與國外原奶收購價對比,中國的原奶收購價一直相對較高。這就導致在此輪原奶收購價大漲之前,一方面奶農抱怨收購價幾年、十年幾乎沒增長,另一方面與國外相比反而還高。進口原料奶粉的價格曾長期低於國內,很多企業選擇進口大包粉到國內加工乳製品。

  比如,根據DG Agri的統計,2013年7月份歐盟原料奶收購加權平均價約為人民幣2.92元/kg,德國、法國、英國、荷蘭、波蘭這前五位歐盟奶業大國7月份的平均價格約合人民幣3元/kg。歐盟主要乳製品企業8月份的原奶平均收購價格為摺合人民幣3.16元/kg.

  王丁棉提供給本刊的數據顯示,2010年~2013年,中國原奶收購價始終高於全球平均收奶價。

  隨著2008年經濟危機的來臨,歐洲奶農的農業補貼逐年減少,上世紀80年代補貼高企的那個「黃油山、紅酒河」的富農年代已經遠去,低奶價、高成本及不斷減少的補貼使得歐洲一些國家的奶農也在抱怨「奶價真的很低」。

  但是,歐洲奶農具有規模化、專業化水平普遍較高的優勢,比中國奶牛養殖業的抗風險能力強,奶農的生產活動沒有打折扣,仍然在精心飼養,抓質量抓產量。

  大豆等農業領域的國內外比較劣勢問題在奶業同樣存在。「奶業是中國農業的濃縮。」宋亮對《瞭望東方周刊》表示。

  此外,中國的原奶收購價形成機制也不完善,基本上,由奶牛養殖業和乳製品生產業通過談判解決。但是,一方面中國奶牛養殖業與乳製品生產企業還不是利益共同體,另一方面奶牛養殖業整體規模小、議價能力弱。這就導致企業淡季壓價,旺季搶奶。

  反觀乳業發達國家,已經有較為合理的原奶收購價形成機制。比如,以色列原料奶收購價格由政府、協會、牧場主以及乳品企業一起商定。按照相應法規和制度,定價組織依據成本調研的實際情況,每兩年確立一次原奶收購標準價。奶業協會根據實際生產成本每三個月可微調一次。企業可依據原料奶的品質,在標準奶價的基礎上適當浮動。

  多年以來,中國奶業建立原料奶定價機制的呼聲一直很高,這有助於破解養殖和加工的矛盾,更有助於中國奶業持續健康發展。但是,這種呼聲一直未獲實質回應。

  郭連喜告訴《瞭望東方周刊》:「三聚氰胺事件之後,相關部門曾表示要形成第三方評價機制,至今也沒有落實。原料奶定價依然還是乳製品企業單方面說了算。」

  中國式養殖利益鏈

  原奶定價的無序,歸根結底還在於中國式養殖模式的種種弊端。

  中國的奶農也充滿困惑,總是興沖沖地加入養殖奶牛行業,灰溜溜、凄慘慘地退出。奶農往往一方面是奶價上躥下跳風險的唯一承受者,同時也是其肇事者之一。

  一旦原奶供應緊張,導致奶價上漲,奶農就加大奶牛養殖,「以草定畜、以財定畜、以技定畜、以銷定畜」等養殖原則根本不在考慮範圍內。隨著奶牛養殖數量增加,原奶供求關係逆轉,奶價下跌,奶農又會選擇退出。

  面臨風險和困難時,養殖戶和乳品生產企業「大難臨頭各自飛」,中國奶業至今沒能走出這種惡性循環。有業內人士以經驗判斷,一般五年一個循環周期。

  宋亮說:「中國乳業每一次有起色,有能力與發達國家抗衡的時候,就開始拖後腿。」而奶源一直是中國乳業過不去的坎。

  乳製品生產企業也很尷尬,他們一定程度上將奶牛養殖業推向了非常規發展的歧路,最終後果往往是企業和奶農雙輸。

  因此,近年來一些大型乳製品生產企業在應對終端銷售市場搏殺之餘,也在有意識地花費資源建立企業和奶牛風險共擔、利益共享的養殖模式和機制。比如主導組建奶聯社、合作組織,以及自建規模化養殖牧場等。

  這種轉型升級的步伐正在加快,但是現代奶業的基礎格局還沒能形成,目前的利益機制還非常脆弱。規模化養殖的貢獻率還比較有限。

  數據顯示,2012年全國存欄100頭以上奶牛規模養殖比重達到35%,比2008年提高15.5個百分點。奶牛養殖散戶持續減少,散養戶加速退出奶牛養殖環節。

  但是目前的規模化成效並不足以抵禦「奶荒」風險。宋亮對《瞭望東方周刊》表示,此次「奶荒」就在於散養戶加速退出形成了缺口,但規模化養殖增量又不足以彌補。

  我國奶業的惡性怪圈每一次來臨,整個行業從上游到下游都會受損。奶農和乳品加工企業還沒有建立緊密的利益鏈接機制,國內的乳業發展模式依然是乳業公司強勢主導,而小規模奶牛養殖組織處於弱勢地位,利益分配不合理。

  歐美乳業發達國家則基本都是採取利益合理分配的合作社模式。合作社模式實行養殖、加工、商業一體化發展模式,奶農通過自願的方式加入合作社,奶農是合作社的股東,合作社直接創辦加工企業。這就既確保各方整體利益一致,也確保各環節利益分配合理,保證了乳品質量安全,促進整個產業健康發展。

  恆天然、阿拉福茲等世界乳業大企業無不如此。但是,在一百多年前,他們同樣曾面臨過乳品公司和奶農之間矛盾的難以調和。

  中國已經倒閉的三鹿集團,起初就是因為類似這種合作社的形式達到興旺,也因為放棄這種方式而走向毀滅。

  奶荒當前,很多人再度提及提高奶牛單產。只是,提高單產的困難和矛盾隨之而來。中國乳業的基礎性工作薄弱,綠皮火車根本跑不出高鐵的速度。

  總體看目前我國奶業生產效率低,最終表現在奶牛單產水平低,飼料轉化率也低。

  比如,全球奶牛單產紀錄目前由以色列11.7噸的成績保持著,我國的奶牛年均單產在5噸左右,奶牛養殖發達國家平均達到9噸。我國奶牛養殖的飼料轉化效率每公斤干物質產0.8kg標準奶,發達國家在1.5kg以上。

  那麼,究竟提高單產的路徑能否有效實現呢?仔細分析會發現困難重重。

  首先,養牛是一項科技含量較高的行業。我國的奶牛養殖科技水平低,難以支撐如此高的單產水平。

  我國奶業從2000年左右就開始大發展,以後進入快速發展階段,直到問題凸顯爆發「三聚氰胺事件」。現在整個行業都意識到由傳統型向現代模式轉型的迫切。

  谷繼承曾就奶業轉型期如何建設現代奶業的問題進行了思考,並將路徑概括為「十化」:即品種良種化、養殖規模化、生產標準化、裝備現代化、飼料專業化、免疫程序化、糞污無害化、產業一體化、監管法制化、質量優質化。

  良種、飼草等基礎性領域往往是薄弱環節。

  「首先要有優良的品種。」谷繼承說,這是基礎。國內外理論與實踐證實,良種及其相關技術對奶牛養殖的貢獻率超過40%。以色列奶牛能達到11噸以上的高產,關鍵因素之一就是重視育種。目前,以色列國內95%的奶牛均為自繁自育的適應性強、高產的以色列荷斯坦奶牛。

  近幾年來,我國進口了大量優質奶牛,但是奶畜良種化建設仍然缺乏後續支撐,優秀種公牛培育還不發達。單純地依靠花大價錢買無法獲得堅實的良種基礎。

  因此,提高奶牛年均單產還面臨一個現實制約因素。前述張姓工程師對本刊記者表示:「中國目前不適應以色列高產模式,提高單產就意味著奶牛更新速度會加快,而後備奶牛資源卻補不上。有錢去買,也難以彌補。」

  此外,我國飼草料產業也不發達,離「立草為業」還有很大的距離,奶牛高產的物質基礎無法保障,絕大多數奶牛到目前為止還不能吃到優質飼草。

  奶牛飼餵足量的青貯玉米,單產可達6噸以上;每天飼餵3公斤苜蓿,每年能多產1噸奶。近年全國青貯玉米種植面積擴大至2100萬畝,仍不能滿足奶業發展的需要。

  業內保守估計,我國每年需要2億噸豆科飼草,商品苜蓿草供應缺口達80萬噸。苜蓿主要依靠進口。加快發展我國飼草業發展,也是加強奶源建設,從源頭上提高乳製品質量安全水平的當務之急。

  中國政府已經實施了「優質苜蓿生產項目」,已經出台相關政策來扶持苜蓿業種植。本刊了解到,河北省也出台了一些支持措施鼓勵奶牛場、草業公司的積極性,計划到2017年新增紫花苜蓿種植面積25萬畝、飼用玉米40萬畝。

  此外,飼餵專業化是現代奶業的一個重要特徵。我國大量養殖散戶、養殖小區的奶牛飼餵不科學,曾經「拿奶牛當黃牛養」,甚至「把奶牛當豬養」。

  本刊近年實地調查了解,隨著規模化養殖的推進,已經逐步開始注重精心飼餵、精細管理,尤其是規模化養殖牧場在專業化生產方面下功夫。但是,整體上飼餵水平還較低。

  目前,中國很多奶牛養殖牧場在向以色列學習養牛經驗。2013年10月下旬,中國奶業協會副會長兼秘書長谷繼承帶隊赴以色列奶業進行了考察。

  以色列奶業發達的原因,除了機械(行情 專區)化程度高外,還在於以色列奶業社會化分工明確、專業化程度高。牧場選種配種、獸醫工作、糞污處理,甚至連牛場蒼蠅控制都有專業公司負責。這些專業服務團隊與牧場緊密合作、相互依存。

  由此反觀中國奶業,就可以見到差距,基本上各個環節的專業化組織都欠缺或者弱小。絕大部分奶牛養殖戶不知道飼養奶牛有標準,衛生防疫有規矩,消毒防疫有制度。

  經營管理各自為戰,飼養方法粗放隨意,養殖成本甚至比發達國家還高,原料奶品質卻還會讓人提心弔膽。

  2008年「三聚氰胺事件」之後,國家財政花費大量資金對奶業進行扶持,這些政策扶持究竟起到多大作用,是否需要重新審視和修正?

  2008年至2012年,中央財政投入巨資支持改造完善了3000多個奶牛標準化規模養殖場和小區,改良奶牛5200萬頭,支持以嬰幼兒配方乳粉為重點的60多個乳製品項目生產條件改善和檢驗檢測能力建設。從2012年開始,中央財政每年還安排專項資金,用於乳製品和嬰幼兒配方乳粉的風險監測和風險排查。

  再加上一些地方政府財政也投入了大量資金對奶業進行扶持。這五年,國家在奶業發展上的花費不可謂不多。

  一些業內人士觀察,國家政策扶持並沒有帶來預期效果。甚至有觀點認為,相關部門「著力不當,方向有所偏頗」。

  前幾年,「大牧場」「超級大牧場」大行其道,而這兩年在規模問題上已經趨於理性,「適度規模」被更多地提及。

  不僅可持續性成問題,大規模養殖也並沒能帶來明顯成效。目前,中國乳製品企業仍有63%的奶源需要來自小規模養殖場,其中以散戶養殖為主。企業自有奶源對企業的補充約為15%左右。

  這不免感到疑惑:那些大規模牧場套取了國家大量財政補貼,為什麼在奶荒面前依然束手無策?

  2013年3月,中國奶協赴14個省區市調研奶業發展和奶源基地建設。結論是,雖然奶源基地建設總體滯後,但已有所改善,乳品企業自建牧場普遍有困難,缺乏技術和管理人員,奶牛養殖和乳品加工環節沒有建立緊密的利益聯結機制等。

  補貼方向如何梳理?「過去幾年大力支持『大規模+企業自建』的路應該是走偏了,現在該是及時將方向調整過來的時候了。我們應該強調適度規模。2008年乳業的風險出在管理混亂的奶站,是有形的。現在搞大牧場,如果出現風險就可能是無形的,保不準冒出個什麼風險,將極具摧毀性。」宋亮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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