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港2017年7期

南树

我叫小闲,闲得发慌的「闲」字,闲得蛋疼的「闲」字。

我工作的地方叫「边缘乡」,在天明山区的崇山峻岭之中。你在地图上一定找不到它,因为那个乡早在1993年的撤扩并中就被裁撤了。

边缘乡是天明地区最大的水库——黄龙水库的源头。黄龙溪歪歪斜斜地穿过整个乡界。全乡地势西北高,东南低,有名的山峰三十六尊,无名的缓坡七十二座,众山峰高低错落,围起来像一朵盛开的莲花。乡政府就坐落在莲芯的高地上。会看风水的先生说,这是块风水宝地,道家的洞天福地,佛家的莲花宝座。

我所在的部门是边缘乡的「多种办」,全称是「边缘乡发展多种经济成分和多种经营品种办公室」,读起来很拗口,像煞是个大机关,但全办就我一个人,既没有科长,也没有主任,我什么职务都没有,就像麻将牌里的白板一张。

其实,我每天做的那些琐碎事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多种事都办」。乡里计生工作来不及了,就被计生办那个号称「狐狸精」的美女胡主任拉夫;县里综治办临时下达了社会治安整治任务,叫做「破佛道除迷信、扫黄赌清毒淫」,我就替乡武装部——绰号叫做「雷神仙」的部长打工;文化站要搞田野文化调查了,我就被主持工作的文化站副站长陈阔嘴支使。

我还有一个职务,就是县广播站的通讯员,乡报道组的报道员,每星期得给县广播站写一篇通讯稿,但是乡报道组长就是乡里的老文书兼著,姓楼,名华精,乡里人取绰号叫「乱话精」,我就自然而然地归「乱话精」领导。「乱话精」是乡里的公认秀才,他为边乡长起草的讲话稿朗朗上口,又夹杂大量的乡土谚语,还有一大把顺口溜,比如讲边缘乡百姓贫困生活,他写上「乌糯当早稻,猪草填肚饱,柴爿是棉袄,蜡烛横倒放,绞刀成路条,六谷糊馏到老」,比如形容农田旱涝不保,他会写「田螺像鸭蛋,蚂蟥像扁担」,比如要求农民重视农田冬季休耕,他会写上:「人靠咸齑饭,田靠草子烂」,比如形容村民家庭卫生差,他又写道:「鸡粪落灶头,鸭蛋生床头」,比如形容山区居住条件贫穷恶劣,他又写成「连灶连眠床,对落是屙缸」。这些词句像铁镬炒蚕豆,一粒粒嘣嘣地跳,老百姓听了乐得前仰后翻,合不拢嘴,也深得边乡长的赞扬。他还写得一手好墨笔,规规矩矩的魏碑体,附近的村民为先人刻墓碑都叫他代劳。工钱就是一包天明牌香烟,或一斤清明前自摘的带著青草香味的绿茶。

我知道「乱话精」心里不一定瞧得起我,他连文化站副站长陈阔嘴也瞧不上。陈阔嘴也会写大字,但他写的都是墙头体。边缘乡的东山村、西山村、寺前村、大雷村等等,好端端的徽派院落,清清爽爽的白粉外墙上,全被陈阔嘴涂上了红色的标语。二十年前刷的是「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现在则是「宁可血流成河,不可多生一个」。边乡长看到了直跺脚,「都是乡里乡亲的,怎么搞得鲜血淋淋,谁刷的?是谁布置的?谁刷谁他娘的赶快去涂掉,要快!」陈阔嘴百口难辩,只得唉声叹气、手忙脚乱地重刷一次。这次刷的是「若要富,少生孩子,多养猪」。

我的成长目标只能是乡文书「乱话精」。谁叫我读的是天明地区农校——农业经济专业呢?若领导认可,既可以算作是农业专业,也可以算是经济专业。若领导不认可,既不算是农业,也不算是经济,十足的混搭一个。

虽然我是地区农校毕业的正式乡干,但是年龄最小、资格最嫩,论资排辈,乡政府院子里所有的人都可以嘲笑我、支配我。在办公室呆著,似乎总有填不完的表格,抄不完的文稿。还是千方百计逃出办公室为好,就像幽灵一样,跟在别人的屁股后头,在边缘乡三十六个山头之间的乡野中游来荡去。

在边缘乡的日子,时间仿佛真的如停滞一般。我既然没有在意时间的流失,光阴也就让我纵情挥洒。

下乡到山嶴里,不是催粮催款,落实稻谷油菜的播种面积,清点牛羊的存栏数,就是去抓超生的大肚皮,送去县计生委,搞结扎,做人流,逼得人家鸡飞狗跳。那些拼著老命都想再生个儿子的大肚皮孕妇,东躲西藏。村民没有骂我们是鸡鸣狗盗之徒,已经算是上上大吉了。

这两年乡镇强行人流的事虽被禁止了,但各种考核指标照旧下。种稻割麦的事乡里也管不了啦,爱种不种都由农户百姓说了算。但招商引资任务加重了,搞什么种植养殖示范村典型户,集中全村鸡猪牛羊关到一家一户围栏骗考察团的事也照做不误。

在外受尽了委屈,一回到乡政府院子又要遭受莫名的冤气。

如果有两个部门相互推诿或掐架,我就是出气筒,就是替罪羊。往深里讲,我就是一次世界大战前夕的巴尔干半岛,大国霸权们先前都不敢在自己的地盘上明刀明枪地对著干,往往在我身上烧把小火试试对方力量,但战火一旦蔓延,就无法控制,都想把责任推卸给我,还说什么我就是火药桶,我就是导火索。我在众人和领导面前,还不能过分解释、吭声,我如果一吭声,战火就会旺烧起来,火苗就会把边乡长舔进来,到那时,我才真正叫做悲惨到苦逼了!

按边乡长的原话讲,我「一年到头,都没有干出一样正儿八经的事」。所以他还给我取了个绰号,叫我「小闲」。我内心感到极度的委屈和沮丧,是你们让我呆在「多种办」的,可是边缘乡哪有什么多种经济成分和经营业态?就算有一个农业经济,还是种植单季稻!

我整天被人呼来唤去,到头来还成了边缘乡的「小闲」,好不懊恼。

白天瞎忙乎,夜晚就乱翻书。我什么书都看,从聊斋志异到神仙鬼怪,从周易八卦到星象山海经。深更半夜不睡觉,还经常给京城各大杂志社写稿,当然都是那个时代主旋律的题材,比如发展山区经济啦,经济体制改革啦,要不就是种药材养獭兔帮助农民生产致富奔小康之类话题。我怕乱话精——楼文书和陈阔嘴站长看到后会笑掉大牙,只好偷偷地邮寄,像做贼一样,不想给任何一人发现。好在寄出去的稿件都是泥牛入海,连退稿信都没有一封,省却了东窗事发的严重后果。

想得多,睡得迟,就会做梦。我的梦十分诡异,往往分不清白天黑夜,梦里梦外。「小闲」我在梦中还会得到许多启示,破解白天工作中解决不了的糗事。刚开始没人相信我的鬼话,后来,我在梦中看到了小媳妇在自家墙壁,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写有一组数据,9595=7P+3638。我把这组数据告诉了计生办「狐狸精」和武装部「雷神仙」,他俩抽丝剥茧,破译出9595就是「救我、救我」的意思,但7P是什么?谁也破译不出,还是边乡长足智多谋,他仅仅花一个晚上,就想到了7在部队拍电报时念作「拐」,7P也就是「拐骗」。可是那外乡小媳妇被男人家摧残凌辱得有些精神失常,根本讲不清自己是哪里人,公安部门无法开展侦查。我和陈阔嘴两人计算出了P的值,P=851,陈阔嘴在红卫兵大串连时走南闯北,他石破天惊地提出,0851是贵阳的电话区号,3638也许就是小媳妇娘家电话号码的前四位或后四位。就这样,公安部门找到了她贵阳的老家,找到了她老家的家庭住址和电话号码,原来,被拐卖的小媳妇失踪多年,是贵阳市内一所小学的英语老师,还是一名大学生呢。两地公安部门由此破获了一起重大的跨省拐卖妇女窝案。这件事就登在《天明日报》头版上。新闻记者太吝啬,在新闻报道中,一字没提我们边缘乡的功劳,不但没我小闲的名字,连边乡长、雷神仙、陈阔嘴的大名都不捎带一笔。我们几人在共同的利益关联中忿忿不平,似乎有了点友谊的基础。

边缘乡的人平时没有时间的概念。他们从不用所谓的表啊、钟啊之类的计时之器。楼文书悄悄告诉我,乡民若需要时间,就到黄龙溪的上游黄龙潭的巫师那里用香火去接。黄龙潭在一千多年的历史中,是天明地区最著名的祈雨作法之地。黄龙潭的祈雨法会非常著名,传说历史上有皇帝赐过匾额。楼文书又补充说,龙潭祈雨一事搞不好就会成为封建迷信活动,劣巫和庙脚就会借机敛财。历史上的「猖兵」就是其中一例。

在整顿黄龙潭庙会中,我结识了一位姓火的老巫师,他说他是蚩尤部落的后裔。他们在边缘乡世世代代守望著「大火星」。他陪我到村后的稻桶岩上看「大火星」在天空中运行的轨迹,看「荧惑守心」的天象,又擦去青苔,辨看了古人刻在岩壁上的「天书」。他告诉了我边缘乡在重要节日用香火「接时间」的秘密。火巫师还告诉了我边缘乡三十六座山峰与天上星星之间的对应关系。黄龙潭春秋两个庙会所谓东海龙王菩萨和夫人的生日,三月十五和九月二十三日,就是大火星在初春出现在摘星岩上空和深秋出现在光明峰上空的日子。他还说,先祖传下来,边缘乡境内还深藏著一个巨大的秘密。只有与姓火的家族有缘分的人才能破解和挖掘这个伟大的秘密。他猜测,我「小闲」很有可能是少数几个有与火姓家族有缘分的人之一。

这些事情扯开来实在太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道不明,还得配上天文地理的图案,我会在另外一篇文章中揭开奥秘。总之,我的「多种办」工作并没有给我争气,倒是那些诡异的梦和我在梦中的神奇功能让我取得了边乡长的绝对信任。我总算在乡里有一席之地。

那一年,我二十七岁。我还没有女朋友。

乡政府打字员覃小红与我朦朦胧胧,若浓若淡,若明若暗。她长得真是妩媚,家境也富裕,还是西山村村长覃瞎眼的女儿。覃村长与边乡长私交很深。可我的老娘就是不同意,因为她是农业户口。老娘怕生出的孙子成了新的「戤社户」。老娘有句口头禅,「戤社户,洋生相,爹不亲,娘不养」,常常把它挂在嘴边。

关于覃小红的身上长著两个子宫的事,是计生婆「狐狸精」偷偷告诉我的,被边乡长的驾驶员马大粗偷听到后,到处张扬,弄得沸沸扬扬,我好没面子。覃小红对马大粗恨得咬牙切齿,但是拿他没一点办法,有边乡长的怂恿,马大粗在乡里霸道得很。后来火巫师对我说,这都是天上的星星惹的祸,天上「荧惑守心」,地上雄鸡变雌,女人就会出现长两个子宫的怪事。

说老实话,我碰也没碰过小红的身子,更不用说去研究她的子宫长几个,长啥模样。有一次,两人单独下乡,在西山村她的家里喝了点小酒,居然色胆包天,在小树丛的掩护下,在一个叫「十八步」的草坡,差点与她打个小开思,可是我的嘴还没碰上她的香唇,就被她冰冷的小手死死地隔挡了。她担心终有一天我会离开边缘乡大山坳,会成为现代的陈世美。

我倒是有些同情她。但我再也不想长期呆在边缘乡了。我想到县城去工作。我要享受城里人的浪漫生活和成功的事业。

于是,我的梦,夜晚与白天纠缠在一起,每一个梦里都漂浮著巨大的气泡,色彩斑斓,五光十色,就像雨后的太阳散发出耀眼刺目的光芒,瞬时穿透苍穹下稀薄的浮云,给浮云镶满了宇宙间最漂亮的光环。在梦里,那帮游手好闲的朋友还浪荡地邪笑著,给浮云按上了一个优雅别致的名字——霓虹。

我年轻时的梦绝大部分就像霓虹,不,准确地说,就是由那些巨大的彩色气团、泡沫粘合而成的浮云,聚得快,散得急,新鲜,刺激,莫名地兴奋;有色彩,能感官,幻影,泡灭,却难以挽留。

那天早上,我一醒来头就昏沉沉的。好几次大脑指挥躯体已经失控,大脑在焦急指挥躯体:若是再不起床上班就要迟到了!但躯体就是任性不听指挥,就像传说中的灵魂出窍一样,明明人已经下了床,穿了鞋,走到了门口,却突然感到,躯体还赖在床上没跟上,于是灵魂像拉急的弹弓突然松手,瞬间反弹回复到那个实体的大脑中。

这样的拉锯战来来去去有几个回合。

全怪昨晚被马大粗和陈阔嘴死拉硬拽,到东山村支书郑聋甏的家去喝酒。陈阔嘴与郑聋甏有过节,经常抬杠,互不相让,为了乡政府走廊里一台解放前留下的三五牌大钟的归属问题闹得不可开交。其实整个边缘乡的百姓从不用钟和表之类的计时器,也没有什么时间概念。他们在特定时候若需要用时间,就到黄龙潭的巫师那里用香火去「接缘」。后来,边乡长一锤定音,把三五牌大钟送给了乡中心小学校。不知什么原因,现在两个冤家对头走得这么近了?

马大粗主动拉我去喝酒的事以前从没发生过。他从不拿正眼看我,「小闲」「小闲」的直呼我绰号,表明他比我资格老,我得听他的指挥。我们几个人凑在一起喝酒,喝的还是东山村自酿的高度「枪毙烧」,还「哥俩好、五魁手」地起劲划拳。有一句话怎么说来著?对,「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甜如蜜」。几个人喝到晕晕乎乎,走起路来,身体都成四十五度角来回摆动。我回宿舍后,看到自己写的一篇关于《种植元胡贝母促进山区农民致富》的小文章,发表在内蒙古一个叫赤峰城市的小报上。尽管被小报编辑删成两百字,心里也是一阵激动,总算是处女作。内蒙古不是草原吗?难道他们不养牛羊,改种中药材了?赤峰又是什么地方?看字义倒像是有高山大川。又是翻书,又查地图,搞得深更半夜,早上实在睁不开眼皮了。

就这样,大脑和躯体斗争了好长一阵子,终于知行合一,起床了。

我随手掂了个塑料脸盆,迷迷糊糊地走到乡政府宿舍旁的黄龙溪边去洗脸刷牙,突然觉得往常一直向南注入黄龙水库的溪水,今天反常地向北流淌了。透过清澈透亮、波光粼粼的水面,太阳晃动著臃肿的身子,似乎也是从西边挣脱了冈峦的束缚,在缓缓爬升。

看来今天是要逆天了!

果然,一上班,边乡长突然心血来潮地宣布,要带我去京城考察学习。这消息首先是陈阔嘴透露给我的,早上,我走进办公室,还未坐下,他推门进来,神秘兮兮地说,他昨晚就知道了边乡长要带我去京城一事,要我保密。我知道凡是陈阔嘴要我保密的事,他早就不知讲给了多少人听过。他这样做法,无非是为了托底,万一造成不良影响,好拉我给他垫背,说是我传出去的。我早就吃过他不少的苦头。这次,他的神情有点醋意。我得到证实后,小心脏便开始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心想,真是猪八戒娶媳妇——做梦娶媳妇的好事终于轮到咱无名小卒身上。真是风水轮流转,运来挡不住。

虽然,我经常翻的那些书里,那些哲人先贤常常教导我说:「条条道路通罗马,颗颗红心向京城」,但我参加工作十多年,身居天明山穷乡僻壤,宛如与鸡狗同伍,与牛羊结盟,天天重复著简单枯燥的事。

不是吗?在办公室里忙的是鸡零狗碎,屁大点事天天开会学习讨论,豆腐干大的一块文字几个人凑在一起是琢磨来琢磨去,涂涂改改要花好几个星期,边乡长若是不摆摆手,从他满口烟味的嘴里吐出「算了」两个字,文书乱话精、陈阔嘴和我等几个悬著的心一直无处安放。其实边乡长心底的小九九大家都心知肚明,但谁也不敢去戳破,他怕的就是我们边缘小乡芝麻绿豆大的事一旦捅出去,不怕上级不表扬,就怕上级领导看了不知会有啥样的想法。

陈阔嘴对官场的事多有琢磨,曾经阴阳怪气地对我说:「这么多年,我总算想明白了一个道理,这官那官不如现管,这法那法比不上领导想法。」

「陈站长,你说得对,边乡长的想法就是咱们的活法,县长的想法就是边乡长的做法。」我知道陈阔嘴在乡里也是郁郁不得志,正站长的职位长期被乱话精——楼文书占著,对边乡长很有怨气,便附和他,假装是追捧他。

边乡长对涂粉抹脂的事不以为耻,在一次联村干部例会上板著脸说,「不要认为我们做的事都是形式主义,形式主义是基层群众对付官僚主义的最有效、且唯一的方法。」不过他补充说,「我们还是要处理好里子和面子的关系。形式主义是赤膊穿长衫,那是面子,是给客人看的,是给考察团看的。里子还是要记得用实货来填充,该塞破棉花就塞破棉花,该塞稻草就塞稻草,不要客人还没走远自己先得了伤风感冒。」

去年开始,上级对贫困乡的招商引资也要考核。来边缘乡考察投资环境的人近来明显增多,一拨又一拨,但客人一回去,山村又归为一片寂静。

虽然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是呆在边缘乡的我依然很无奈。不要说逛京城,我连省城也难得有机会迈进一步,去县城办事也得坐大半天中巴车,还得在不带卫生间的筒子楼招待所宿上一夜。陈阔嘴偶尔有一次帮企业去新疆某地讨欠款,顺便拐了个弯,逛了一下京城,回来后好几个月走起路来像公鸡打鸣,昂首挺胸,神气得不得了。开口闭口是京城长京城短,还把那张去京城的飞机登机牌和戴著哈墨镜叉著双手站在十三陵长城的彩色照片印在玻璃台板下好几年。那张彩照上面还醒目地印了一行标语,「不到长城非好汉」。

大家看著眼馋,表面都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后来有心胸狭窄的乡干部忍不住跳出来揭发说,你神气个卵呀,还不是帮企业去装扮了一回黑社会,在恐吓欠款单位!有种的去京城给咱办趟正事看看!

哈哈,我们这种乡干烂眼哪有什么正事会轮到要去京城办理?几天后,老陈玻璃台板下的登机牌和长城照片都不见了。

京城呀京城!美丽的京城!虽然每天晚上七时正我都能在美妙的音乐声中准时看见你靓丽的身影,可您却对我视而不见,笑而不答,就像达芬奇画笔下的蒙娜丽莎那般神秘莫测而又勾人魂魄。而我这人还是艺小胆大,宛如长在荒山里的黔山之驴,不识豺狼虎豹,错把无知当无畏,半夜实在憋不住尿,爬起来死抠成的几个狗屁文字还老是想寄给一个个地址叫京城某街某弄的国家级编辑部。

边乡长为此经常嘲笑我,说我是乱梦想屁吃——「闲白及」!

这是当地乡野一句骂人的俚语,意思是正经事做不了,每天想闲经。

当时,边乡长正坐在东山村祠堂,也就是村老年协会的办公室与人打麻将,他的心思村民都懂,是彰显乡政府的权威,为郑聋甏助威。郑聋甏在选举时老是落选,只好拿弟弟郑二狗屁当掩护。全村就六个党员,十多年没有发展新党员,委员就六选五,只能六选五啊,四个成双不行,三个又太少。郑聋甏若落选,郑二狗屁就主动放弃。郑聋甏若入选,委员选支书时就等额。最有意见的人都是老年协会那帮老头子。边乡长他的拿手好戏是用脚趾能勾起一张牌,用另一个大脚拇趾一摸,见我刚进去,晦气地说:「又是一张闲白及」,果然打出的是白板一张。

坐东首的东山村聋甏书记像往常一样,装作什么也没听见,手摸麻将牌,眼盯天花板,慢吞吞吐著烟圈。

东山村的人都姓郑,祠堂门口青石板上的一副楹联就写清了郑姓的历史:「中原永思鞠猴峰下植桑麻培黍稷居安思危,宗郑南迁黄龙溪边读圣贤事农耕不问朝政。」可村民忘了古训,村里的风气就是七嘴八舌,想法多,闲话多,告状多。每到傍晚,小风一吹,男男女女聚集在一座破桥头,论长论短,似乎个个都是演说家。聋甏书记今年六十六岁,统治这样的一个村靠的就是耳背,对人不理不睬,倒也坐得稳如泰山。

坐西边的西山村覃瞎眼村长五十多岁,按理说这年龄最多也是一点老花,但他一贯装作眼神不好,没看见。他正嚼著一爿老梗茶叶,生满老茧的双手粗糙发黄,挡著自己的牌就像守护著一座城池。都说他们村美女如云,好事如潮,可与自己不搭界的事他一概视而不见,心如止水。虽然视力不太好,这完全不影响他和西山村大家小家一齐致富奔小康。这几年瞎眼村长带著女儿覃小红也住进了庄园式别墅,占地足足占了一个山头。

只有坐北边的司机马大粗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果桶一般大小的头却在五分之一处长著一对细细的眼睛,他听了边乡长对我的挖苦,竟会放肆地哈哈大笑。

边乡长对我的讽刺苦逼的话,通过马大粗的嘴,像梅毒一样在全乡暗暗地流传开来,乡政府院子里所有的人都壮大胆子公然笑话我,当面叫我绰号「闲白及」。我的姓也变成了「闲」,现在已经习惯他们管我叫「小闲」。

郑聋甏书记的弟弟郑二狗屁,是原来的东山村村长,因为财务混乱,把自家的油盐酱醋全报销到村里的账上,被老年协会一群老头子逼宫而辞职。现在干著劁鸡杀猪的行当,乡政府食堂的猪肉每天都由他专供。郑聋甏的小侄子叫郑小子,就是郑二狗屁的儿子,今年十四岁,已经在当下一代的接班人培养,在村里也算是一个小魔王,但对乡干部总是很有礼貌,每次碰见我都用双手食指贴紧裤管的中缝,低下头,毕恭毕敬地叫一声:「小闲叔叔好!」但是背地里写求爱信给覃小红,我得知后破口大骂,「真是猪狗不如的小流氓,狗眼看人低,是不是你爹杀狗后得来的狗蛋吃得太多了!」

边乡长一宣布要带我去京城,我兴奋了好几个晚上睡不著,大脑里整天似乎有一首熟悉的音乐旋律在跳动,乐曲名叫《京城的喜讯传边缘》。

想到马上就要与皇城根下的子民们亲密接触,马上就要与京城一流大学的专家教授们比肩散步,共同探讨中国经济的前途之命运。或与他们面对面就餐,斯斯文文地切著带血的法国小牛排,小口小口地啜著什么叫做卡脖鸡肉的咖啡。或在京城大图书馆门口一同优雅地排队候车,我的手臂下夹著不列颠百科全书第十二卷笔挺站立著,同坐上一辆公交车,在长安街风风光光地驰过,在北海公园站台下车,相互微笑示意。或在圆明园杨树阴下共享一桌大碗茶,畅谈未来一百年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计划,兴奋程度不亚于那些街头小混混吸食了K粉一般把自己的内衣内裤剥光扔掉,在大街上裸跑。

再回首看看乡政府破旧院子天空里的每一片冬青树叶,全都对我低头哈腰,它们似乎提早得到了春天来临的消息,在为我鼓掌;地面上的每一颗鹅卵石,都歪著嘴,在向我献殷勤对我媚笑。

我的心在颤抖,我的血在沸腾,仿佛在我人生的道路上点亮了一盏指路明灯。

我的十个脚趾头也终于被盘山公路的碎石子踢成了油炸兰花豆。

我还蹑手蹑脚地绕到大楼的后院子里,几年前在开展绿化山林运动中栽植了一排一人多高的银杏树,现在死的死、枯的枯,还剩下三棵在苦苦挣扎。我用脚对准每棵树干使劲地踢了三下,然后选择了最壮实的一棵,对著它撒了一泡尿,然后用小刀刻下了深深的三道记痕。我遐想著,一百年后,这就是我这个书生小子在这个穷山恶水的地方奋斗过的佐证。

我坚信,人生中若有一段卑微穷酸的经历,对一个失败者来说也许是一种耻辱,但是对于成功者来说则是将来炫耀的资本。

晚上,我又迷迷糊糊地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的身体蜕变成了一只苍鹰,肩膀长出一对软绵绵的翅膀,在边缘乡的东西南北山头上空盘旋翱翔,仿佛在搜寻通往外面精彩世界的一个豁口。

我在空中俯视东山的鞠猴峰,突然山头冒出阵阵火光,只见边乡长正带村民烧山垦荒,山坡上所有苍松翠柏、枯藤老树立刻化为灰烬。火后的东山村幻变成一片虎头山、大寨田,满山遍野、房前屋后到处翻滚著硕大的土豆。聋甏书记的胯上左边挂了一颗大印章,右边挂了一大串铜钥匙,和村民们一起,赤著脚、挽著腿喜气洋洋挑著一筐又一筐的土豆下山。

我的翅膀只有少许几片坚硬的羽毛,大脑有点忽喇喇地痛,身子却是艰难地飞到了西山村光明峰的上空,只见乡干部们正要把西山村小溪两边的桃花翠竹、红梅白梨用推土机推倒,计划要新植一种不知什么名的从国外引入的奇花异草,那些西山村的村民坚决不答应,男女老少蜂拥而出,正与雷神仙带领的一帮乡干部发生肢体冲突。

瞎眼村长则躲在村口的茅厕,伸出头四处张望。火光袭来,他则带著全村的美女们像一群蚂蚁匍匐般地向西山的一个豁口转移。

覃瞎眼村长弓著腰、捂著脸,歪戴一顶蓝色八角帽,背著一把平时心爱的二胡,从高空俯视,活像是一只打先锋的工蚁。覃瞎眼紧紧拉住的居然不是他的亲生女儿覃小红,却是传说中貌若西施、国色天香的阿红姑娘。阿红被众美女簇拥其中。她背对著我,我没看清她的脸长相(其实在梦外我就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但那一头乌黑油亮的秀发,水蛇般扭动的腰身,和丰腴浑圆的屁股,让梦中的我想入非非,难以自持。后来阿红扭头过来的样子又变成了计生办狐狸精主任。

我正犹豫著不知降落到哪堆人群是好,突然间,边乡长从背后变戏法一样拎出一个如消防灭火器般大小的打火机,一把将整个西山村点著了。他拉著阿红发疯似地跑了。

我惊叫著,从被窝中一跃而起。迷糊中,我想起闲暇时候也曾看过瞎眼村长家里收藏的一本《周公解梦》,知道一个人在梦中看见火光肯定是好兆头!所有的一切都指证一个重要的信号,那就是表明边乡长是看得起我的,他叫我一同去京城出差考察,说明我从此也是他身边的人,我即将鸿运当头,喜从天降。以后除了边乡长,看谁还敢当面叫我「小闲」。

我们乡政府的院子坐落在全乡的中心,即传说中的莲花宝座。黄龙溪在右前方斜倾流过。乡政府在西边有七座山峰比较有名,从南到北分别是天荒坪、钻天峰、铁镬峰、光明顶、龙脊山、玉门峰、稻桶岩。东边也有七座有名的山峰,从南到北分别是大雷山、奶头山、摘星岩、猴头峰、鹰嘴岩、撞天岗、天打岩。这些山峰的名称,乡民都叫了几百上千年,想想好笑,也不见得有什么特别的涵义。但是,火巫师却告诉我,他的先祖们就是通过观测大火星在这七对山峰上空的运行轨迹,配合太阳、月亮才计算出边缘乡的时间。

我惊愕于一个小小的天明山心的边缘乡,居然深藏如此多的神奇之处。光明顶就是光明峰,森林茂盛,水草丰满,山脚是西山村,小红的家。猴头峰也叫鞠猴峰,多石少林,土壤平贫瘠,下面是东山村。其他山的名称与形状十分贴切。比如,黄龙潭就在玉门峰的下面,山峰中隐藏著一个玉门洞,流水就从洞中潺潺流出。铁镬峰四周高中间略低,就如一口行军打仗的大铁锅。钻天峰,过去也叫阳具峰,据说历史上的名字更粗糙俗气,山上有一根高高昂起的石笋,如男人勃起时的阳具。还有奶头峰,也曾叫双乳峰,据说在不同的季节远远望去,苑如不同年龄阶段的女人胸脯,只要是初春时节,影影绰绰就如少女般挺拔高耸。马大粗常以这奶头峰戏谑覃小红。还含沙射影她的双子宫,说小闲,将来你要是讨小红当老婆,运动量就得比别人多一倍,把你累死!而狐狸精为小红解围,则以钻天峰狠狠还击马大粗!说马师傅你长得人高马大,会不会菜大萝卜小还不如山上钻天峰,你会立正稍息吗?你能向右转、向左转吗?马大粗碰到狐狸就落荒而逃。

还有天打岩,山民就有点以意取名,这座山不知为什么常遭雷劈,怪不得历史上就叫天打岩。边缘乡不但多雷,而且多雨。天打岩下面的几个山村一下大雨,经常发生泥石流。每到雷雨季节,边乡长总是提心吊胆,生怕坍塌的土石会把山下几个小村庄一窝埋了。

乡政府前边的村叫寺前村,没有人说得清这村名的来历,楼文书号称是边缘乡的万宝全书,也背著手回答不出我的疑问,难道乡政府大院的位置几百年前曾是寺院?我吃了饭没事做,常在房前屋后寻找,却没有蛛丝马迹。

现在,政府办公楼仍旧是五十年代当地最大的地主被打倒后诚心诚意赠送给政府的一座走马廊宅院。七十年代末,又在后院建了一排三楼砖混结构建筑,当作书记乡长的办公楼。过了几年,在西边原来花圃位置临黄龙溪砌了一排简易的二层单人宿舍。给人的感觉,整个就像一个长期穿惯中式长衫的绅士突然上身披了一件蹩脚的新西装。讲迷信思想的人神叨叨地说,边缘乡风水被破坏了,出不了大官啦!

从此后,边缘乡真的是书记走马灯似的换,出去的也不见得有什么提拔作为。

十多年来,院子的旧貌再也没有变新颜。只是边乡长一直原地踏步,到了近年才明确主持工作,成了全县老乡长。

可是县里大会小会表扬,说边缘乡是全县乃至全市艰苦奋斗的典型。乡里自聘干部们都在背后发牢骚,说艰苦个屁!哪任书记乡长花的迎送费不是一年二百万?哪个书记乡长春节慰问上级领导送的画著圆屋柱的香烟不是十条二十条地扛?乡政府破旧大楼不改造根本的原因就是谁也不愿做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事,得过且过,谁知道明年还呆不呆在这个鬼地方。

老乡干们却认为,对于基层政府部门来说,历朝历代都一样,正式工就是临时工,临时工才是正式工。这就是吏和胥的关系。胥是吏的差狗烂眼,但吏又是胥教唆坏的。那些在乡政府混了二三十年的自聘干部就是狡猾的胥。他们对上来说没有身份没有编制,对下在百姓眼里也是官府的一员,也吃著皇粮,平时开锣喝道、耀武扬威,乡村那些家长里短的些微小事,他们说了才算个数。

新乡长上班不到三天,楼文书、陈阔嘴、雷神仙这些滑胥们就把新乡长的性格特点、奇闻逸事传遍了边缘乡三十六座山头、七十二个坑嶴。

但几年呆下来,滑胥们还有点良心,对边乡长的评价总体还是跷大拇指的,批评的少,赞扬有加的人多。确实,边乡长办的那些实事也是有目共睹,自从边乡长来到边缘乡的十年间,他从没向上级提出过调出穷困乡镇,到平原或城区任职之类的要求。虽然乡政府接待经费从每年二百万上升到五百万元,乡政府食堂每天的客人从二桌增加到三桌,但是乡里通往县城的灰沙马路改造成黑色柏油路,所有的荒山开垦成茶园、果园,乡里出产的土豆、茶叶、橘子、高山蔬菜成了拳头产品。元胡、贝母、当归、三七等药材不管适不适合气候,也试验种植过多次。

边乡长还给乡里争取了一顶穷困乡帽子,那可是一年有五百万补助的进项,白花花的银子哗啦啦流啊!最近听说边乡长又在制订一个森林公园规划,又要向上跑资金了。

小乡干们的福利也是年年有加,宿舍里睡的竹夹床换成了棕绷床,每人年底还能分上十斤土猪肉,明年还计划把乡政府旧宅彻底翻建。

这一切不都是边乡长一个人没日没夜地跑步钱进地跑出来?没日没夜地送这送那地送出来?没日没夜地,翻江倒海地,吹红喝白地喝酒喝出来的?什么「三种全会」啦,什么「拎壶冲」啦,什么「深水炸弹」啦,什么「杯壁下流」啦,酒话是讲了一套又一套。

虽然边乡长爱好搓麻将,但他只同本乡干部、村长书记们玩,从来不与村民搞在一道。而且他搓麻将时也不用现金,说用现金那就是赌博,用筹码那就是游戏,二者有质的区别,所以他们平时一律用筹码,到年底发奖金时再由乡财政会计在个人账户相互抵扣,抵扣不足的差额可以像国际贸易的结算一样顺延到次年。

我这人心贱,边乡长稍微对我一示好,我就忘记了他的鹰鼻鹞眼和凶巴巴的神色。还有马大粗那凶神恶煞,动不动就对雷神仙、陈阔嘴们说:「你敢向边乡长告状,我就弄死你全家!」谁还敢向边乡长讲心里话。可是当火巫师夜观天象,说边缘乡又要出大官了(以前至少有个郑将军),我就屁颠屁颠地有意地把话传递给陈阔嘴,陈阔嘴又讲给狐狸精,狐狸精讲给了边乡长听。这次终于绕开了马大粗,乐得边乡长的脸像刚出笼的油包馒头那样舒展,一股热腾腾的暖气扑鼻而来。

最近,陈阔嘴悄悄对我说:「小闲,县里空出一副县长人选,上面都在传,论政绩,论资历,论能力,边乡长都是第一人选。」

我高兴得手舞足蹈,心想,只要边乡长一上调,马大粗这个坏蛋终于要完了。口中却对陈阔嘴说:「是不是像黄龙潭火巫师说的,天降祥瑞,风水转到边缘乡,要出大官了?」

陈阔嘴一点都不尊重火巫师:「有狗屁风水!小闲,你记得去年的泥石流事件吗?边乡长处理得高明,为现场来指挥的副市长减轻了压力。」

「怎么不记得,那年死了十个人,是重大事故。边乡长和我们三天三夜没合眼,他的手指甲都挖出了血掉秃了好几个。但这种事,上面没处理边乡长算是客气了。」

「你小年轻懂个屁!死的虽然是十个人,但没算上重大事故,不用往省里报,市里也没压力,知道吗?你知道是如何操作的吗?」

「不知道。」

「死的村民里其中一个是天打岩村的村长,边乡长就找村民谈话,硬是把他的事迹往烈士方向挖。还有一个挖出来时早已断了气,他还是不顾一切,叫我抬担架往乡卫生院送。这样算下来,事发当时死亡人数就变成了八人。来处理事故现场的副市长就记住了边乡长。」

「哦,反正是好事,我们都沾光。」

「唉,别高兴得太早。半路杀出程咬金,听人说地委组织部不同意。他们说经过慎重考虑,认为我县政府班子结构还差一名『无知少女,就是要一名无党派、三十岁不到、女性,最好是少数民族的副县长。」陈阔嘴卖秘诀地说,「边乡长不足之处,还在于他还只是主持工作的副书记,于是边乡长沦落为第二人选。」

我对陈阔嘴的话有些将信将疑,但是狐狸精的话就更准确了。狐狸精的丈夫也是县里做外贸的,她打听到县城里的消息,说第一候选人叫国妹妹,是县外贸公司的一位合同制业务员,三十岁光景,丹凤眼,翘嘴唇,下面按了一个新近流行的V字型小下巴,她的干爹就是市里天明机械集团的董事长。她干爹与地委组织部副部长一同出访过美国,国妹妹担任翻译。

狐狸精狠狠地对我说,坊间还有一句下流话,十分难听,说国妹妹是橡皮骚货、天外捣臼,来者不拒,里面生著倒扎钩,男人裤裆下那二货一旦进去要出来就不容易了。平时都是听到关于狐狸精的男女生活问题坏话,这次狐狸精终于拿起这男女坏话的武器,报了与她毫无瓜葛的国妹妹一剑之仇!

不过,我私下认为国妹妹的外在条件还是很优秀的,人家好坏也是大学英语专业毕业,英语专八!这种裤档里的事谁也没法核实,只要她老公信任,外人是不该胡乱猜疑甚至诽谤的。我坚信组织选人是绝对公正的,那可是每次大会小会张榜公布条件,公开选拔、公开推荐。大组小组兴师动众考察,找人谈话寻找缺点,怎么可能有权钱交易、权色交易的勾当发生?退一万步说,即使有,那也是个别领导的个人行为,与上级组织无关。

可陈阔嘴却不以为然地说:「什么上级组织,组织就如同一张无影无踪的网,若隐若现,若明若暗,若有若无,若大若小。他找你时你无地可遁,你找他时他却真假难辨。」

阔嘴老陈一念歪经,我豁然开朗,莫非边乡长要学唐僧西天取经,也来个北行千里觅真经,踏访源头找组织?那他带我去京城考察,难道不是招商引资的事?

坐在砖楼二层东首第一间的边乡长大声地叫唤:

「小闲!小闲!快过来!」

他这么大惊小怪的喊话,这不等于告诉全乡政府的人,他对我信任有加吗?

我战战兢兢地敲著门进去,恭恭敬敬地捧著一本笔记本,像往常一样好随时记录边乡长的讲话精神。想不到这次他头也不抬,眼皮也不上翻,急匆匆地对我说:

「小闲,这次带你去京城,主要的任务是招商引资。因为对方单位来我乡时是你一道陪同的。那次你表现不错,酒量也好,把他们个个灌了个狗啃泥。」

「谢谢边乡长!谢谢边乡长!」我激动得语无伦次,忘了进门前编好的又长又酸又肉麻的一大段媚词。

「小闲,你说说看,这次去京城你看带些什么礼物好?」边乡长心平气和地问我,从没这样平易近人。

「去考察还要带礼物吗?外地客人来乡咱乡考察不也是空手来吃来喝?」话一出口,我就后悔。怪自己讲话没分寸,缺少城府,没有定力。

边乡长盯了我好大一会,就像看到外星人降落至地球一样的惊愕。

「他们身份不一样,他们下来个个都是领导。」

「那我们带二只狗肉过去?」

我的大脑以计算机386、486直升到奔腾级的速度在飞转:每年过春节,东山村聋甏书记送全乡干部不论职务大小每人土豆五十斤。那疙瘩不值钱,平时村民卖不了,都下指标给乡干部四处推销,我们都是倒贴工钱卖给四亲八眷。我的老父亲现在是天天变著花样吃土豆,据他说那真是好东西,吃了一年,三高指标都正常了。

西山村集体经济富一点,瞎眼村长送我和马大粗一人一只野兔,送楼文书、陈阔嘴、狐狸精是一人一只土鸡,送雷神仙等副乡长、副书记们是一人一腿新打下的角麂肉,送边乡长是一只土狗。所以我认为狗肉值点钱,也与边乡长爱好对上路。

「狗肉确是个好东西,滋阴壮阳啊,男女都可送,可乘飞机不好带啊。」边乡长仍不抬头,像是在沉思。在我眼里,他不言不语的表情是多么有范,我平时怎么学也学不会,怎么学都学不像。我的主意虽没采纳,但感觉找对了领导胃口。

「那就改带几只乌龟王八吧。」

我听陈阔嘴说过,瞎眼村长以前送乡书记和县上领导都是王八,且个个都是十几年野生的。所以觉得王八比狗腿子更值钱。但话一出口就害怕,这容易误会成我在骂人,骂谁呢?我哪有这胆量?

「送你娘个屁王八!」边乡长一听我的话似乎有些反感,突然发怒,吓破了我苦胆!但我咬紧牙屏住气,心里想决不能生气,这是领导对我好,我在心底作自我暗示,俗话说打是亲骂是爱,不理不睬真要你的命。

「要送就送卡!」边乡长擂起拳头砸在大板桌上狠狠地说。

「什么卡?门卡?」我不知道边乡长说的「卡」是什么意思。这可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在边缘乡,连农业银行也没有网点,唯一的信用社用的是纸质本本,乡民们习惯叫「折」或「本」,我唯一想像得出的是县城招待所的那张退了色泛著白光的塑料门卡。

「对啊,小闲,这回你脑子灵光啦,就是门卡,能打开大门的卡。卡字怎么写呀?不就是一个上字,一个下字?卡一塞进去,上和下不就是连一起了吗?门就自然打开了。」边乡长给我玩起了拆字游戏。

后来我问了陈阔嘴才知道,外面的世界迎来送往早就不流行送实物。那叫「卡」的东西奥妙无穷,可以装实物,也可以装金钱。可以装汽车,也可以装美女。而对我来说,卡却成了唯一的门卡。我深知成功的道路上有二道门,一道是大门,一道是小门。我用勤奋的智商卡打开了大门,现在却缺少一张打开另一道小门的特殊情商卡。但在当时,我这个榆木疙瘩就是搞不清边乡长说的卡是什么意思。其实边乡长说的卡还包涵了更多复杂的涵义,我浑然不觉。

「……」

我涨红脸,想说说不出话。此时的我觉得眼前的边乡长,怎么会如此高深莫测,如此伟大英明。好像是我前几日刚从一堆旧书摊的破书中看来的达摩派禅宗对待弟子的棒喝谒语教法。难道边乡长也会禅宗?他要把密宗真谛传授予我?

「这样吧,小闲,你随便胡诌一个考察学习提纲吧,再带十几张空白介绍信,其余的事我自己来办。」

边乡长语气缓和了下来,但他长著马脸鹰鼻鸡眼睛,一米八的个子,每次直视我,我都紧张得想尿尿。阿弥陀佛,还是不看我为好。我连连称是,小心退出。

几天后,边乡长不知从哪里精挑细选了一大箱本地特产,有竹木根雕,有文房四宝,还悄悄地往西装口袋里塞了两个信封。信封口隐隐约约写有几个字。

我猜想,这里面装的可能就是边乡长说的「卡」。

出发那天的大清早,我才知道边乡长还让马大粗和做工程的钱三多一同前往。边乡长、马大粗,还有钱三多三人都不约而同地穿著同一款式崭新的枪驳头后开叉双排扣西服,多年后才知道,那款式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最新潮。只有我一人穿了件皱巴巴的涤纶中山装,好不尴尬。看著我狐疑的眼神,边乡长歉意地说:「小闲啊,都是我太忙的缘故,忘了告诉你今天应该换一件新西服,这样能显得庄重一点。」

我虚伪地摆摆手说:「没关系,没关系,我穿得随便点,抬东西什么的,就方便多了。」

我暗忖,还是没告诉我的好,我哪有什么新西装。

马大粗笑嘻嘻地对我说:「小闲,你放心,我讲过的话,我贼拉儿子才会赖掉,路上那些东西你若抬不动,就由我一人肩扛好了。」

马大粗讲话首句总是很谦虚地把自己比做天下最坏的四个坏蛋儿子:我贼拉儿子,我花佬儿子,我赤佬儿子,我畜生儿子。他可从未这么亲热地对我说过话。

边乡长马上接过话头,严肃地说:「马大粗,你去京城主要就是帮小闲扛东西。钱总一起去,主要是对接招商项目。小闲,你就是帮我拎包整理考察资料好了。」

在火车上,随著「哐哧、哐哧」的铁轨撞击声,时间仿佛如窗外景色一般飞逝起来。在边缘乡被牢牢压缩的时间,现在一下子弹了出来,像爆米花一样瞬间膨胀。

巨大的广告牌,高耸入云的烟囱,盖著彩色铁皮顶的巨型厂房,积木一样的高楼大厦,小山包一样高大的轮船,漫无边际的集装箱堆场,行色匆匆的人流,报纸上大量跳动的陌生辞汇纷纷映入眼帘。

「天地太萧索,山川何渺茫,不堪星斗柄,犹把岁寒量。」这是唐朝诗人高蟾的《秋思》。我望著车窗外急速飞奔的山川景色,看天空云翻雾滚,斗转星移,猛然间感觉诗意与景色相似。

我沉浸在一切新鲜的世界中,暂时忘记了边缘乡,忘记了在边缘乡老旧木地板吱嘎作响的办公室,忘记了在边缘乡单人宿舍后那一排枯死的银杏和刻过的印痕,甚至还忘记了那个楚楚动人的覃小红。

那年头,谁都知道考察就是公费旅游的代名词,但公家旅游必定要冠上考察的名义。既然说是考察,总是要先到一下旅游地的接待单位,虚情假意握握手,天南地北扯半天,经验材料要几份,满满的白酒碰几巡。这样安排就防止了内部有小人举报作怪,外部有纪委搞突击检查。可这次我们找的是京城要害部门,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京城巷子小衙门大,所以不能说是考察,只能谦虚点说是去学习取经。

边乡长在路上早就吩咐,说晚上会餐,咱不能按老习惯让对方请我们的客,应该由我们自己掏钱来买单。

还是边乡长考虑周到,他拉上了乡里搞工程的钱三多一同来京城,就是要让他来付饭钱,说是给钱三多一个招商引资认识京城大客户的好机会。平时钱三多总是到处吹牛说,自己是钱多、活多、朋友多,所以碰到能赚钱的场合总是抢著付钱,能结交权贵的场合,就像苍蝇盯上了臭肉一般嗡嗡叫著,赶也赶不走。边乡长是个明白人,私下关照我们说,钱三多其实是债务多、情妇多、私生子多,要我们与他保持一定距离。边乡长平时并不要他的糖烟炮弹,但是县里市里常打招呼下来,乡里这么多水利道路工程都是他做的,所以关键时刻公家的事也要放他点血出来。

我们一行人在京城的巷子胡同里转了七次弯,撞掉了八堵墙角,累得我是腰酸背痛、眼花缭乱,还时不时地碰上背街小巷的大妈大爷们佩带著群防群治的红袖章,突然从臭烘烘的厕所角落变戏法一般地钻出来,要查看我们的身份证介绍信。等弄清我们的身份也是和她们一样都是政府的人时,她们先是问候我们山区的老乡们日子过得咋样?我们连忙应付地说,「好!好!好!」然后,她们又万分热忱地为我们指路,可京城这么大,她们也搞不清方位,有的指东,有的说西,有的朝南,有的转北,绕来绕去就像农村说的大白天撞见了鬼打墙,依然回到老地方——那座估计有上百年历史的破公共厕所,但还是没找到接待单位的大门。我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七转八弯这个成语,这下体会到了古代造词人仓颉伏羲埋下的深刻含义。

边乡长似乎有特异功能,透过我的肩背看到了一颗烦躁而又疲惫的心,他十分耐心亲切地安慰我:「小闲,庙小佛大的道理你知道吗?只要香火旺,有求必应。」

我实在听不懂边乡长讲的又是什么禅语,但也得不懂装懂,大声附和说:「是、是,有求必应。」

其实我心里想,我才懒得找什么大佛小佛,边乡长您就是我眼前的真佛啊!

同行的马大粗别看人长得高高大,真是傻瓜一个,他居然反驳边乡长:「边乡,我们来京城难道是来烧香拜佛求观音吗?不是说好来旅游的吗?」

我在心里骂他,旅游你个头,斗大的字不识一筐,要不是那箱子实在太重我一人搬不动,边乡长才不会叫你同行呢!这是政府的招商引资重大工作你知道吗?

但我用余光一扫,马上感到不自信起来。边乡长居然眼眯眯地对著马大粗笑著,一点也没有生气责备的意思,我想,不好!我实在太小看马大粗了,他可是边乡长的驾驶员兼后勤部长。边乡长是个大大的孝子,下村见百姓三句话不离孝道,拉著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嘘寒问暖,老婆婆说,亲儿子都没这么待过我,居然老泪纵横。边乡长对自己家人平时有一根葱二颗菜三斤橘子四斤苹果也要叫马大粗开车来回跑二百公里的路送到他老娘家老丈人家。还有边乡长的四亲八眷要看个病结个婚什么的借趟车,全是这小子在跑。马大粗几乎每天要跑三四趟,有时晚上还要加班到深夜。乡里临时工工资低,边乡长考虑周到,还让他在钱三多那里挂个名,当个部门副总什么的,多领一份工资。说不定这次边乡长还真是找机会让大头来旅游的。

那家京城接待单位也真是莫名其妙,等我们临出发了,他们打来电话,说最近单位事情多人手少怕接待不周,建议我们在明年空闲一点时间再去交流考察吧。边乡长低头沉思三五分钟,把大手一挥,斩钉截铁地说,走,告诉他们接待不用太热情、太客气,能见上一面就可以了。可我回电话时对方却一直没人接,「嘟-嘟-嘟」地响。

那单位上半年曾有一大帮子人来我县考察投资环境,是县委里领导热情介绍的。

边缘乡穷归穷,可风景这边独好,而且乡里的东山、西山两村也是远近闻名。一个是红色旅游地,一个是美丽乡村行。大家挂在嘴边一句话是:「东山出将军,西山出美女。」东山村的将军叫郑将军,抗日战争时在天明山上打游击,现住在京城,好像住万寿路一带。在东山村已经没有直系亲属,只与郑聋甏是远房的堂叔关系。郑聋甏时不时的在人前炫耀几句,所以我记住万寿路这个地名。西山的大美女不是我的那位覃小红,而是覃阿红,就是覃小红的堂姐。

东山日照强烈,土地贫瘠,汉子性情刚烈,解放前男人们大多做强盗闹革命打家劫舍,绝大部分战死在沙场,少数人位极人臣,但也极少衣锦还乡。不是忘本,而是看不得乡亲们仍受著穷,舍不得一同出门的人九死一生。郑将军就是一例。

西山阳光柔和,山清水秀,女人细体白玉,宛如出水芙蓉,过去多成富家妻妾。现如今边乡长大会小会号召乡里的姐妹们要外出谋生,叫「一人出门、全家致富」。那个传说中的阿红就是十多年前走出家门,没几年就在京城攀龙附凤、神秘莫测。现在西山村里别墅林立、车水马龙,都是一帮前几年看阿红样走出去的小姐妹带钱给父母造的。

京城来的那帮客人们到乡里的各个风景点转悠了二三天,大酒小酒都是边乡长亲自接待。在西山村的一家农家乐,他实在喝不动了,试著叫我一起陪他代喝几杯,我受宠若惊,奋不顾身。推杯换盏之间,带队的姓胡,他的大手温暖地握著我的小手说:「你和边乡长一定要找机会来京城啊,可不要让我们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等待、等待、再等待啊!」

胡大手醉意朦胧地说:「虽说我没能力把你家老祖宗的相片挂在城楼上,但终是认识几个圈子里的朋友,部里海里随你吩咐,反正跑步就是好,不是官进就是钱进嘛!」

胡大手一说完,大家会意地哄堂大笑。边乡长部队转业,是多么豪爽的人,平时说话做事体现两个字,一个叫「爽」,一个叫「直」,他听胡大手这么一说,立马又往自己的胃里快速地倒下了三大杯茅台,当场答应邀请。

客人们离开边缘乡那天,边乡长送来客每人一根拐杖。别小看这木拐杖,这可是东山村一种叫做「血檀」的树做的,这种树五百年才长成拇指粗,一千年以上才长成小孩的胳膊粗。联合国都把它列为珍稀植物。据说这树一刀砍去溅星,二刀砍去见白浆,三刀砍去流下殷红的血。如果村民盗伐了这种树,至少要判三年徒刑。我们送客人的拐杖都是从村民家中罚没的,还经过县地二级政府特批才允许少量送客人试用。一根拐杖至少有六百年的树龄,你说珍贵不珍贵?客人一听边乡长介绍激动不已。

所以这次出来前,我还偷偷地给边乡长包里塞了几包醒酒的神药,据说酒前三小时服了酒量能够增加一倍以上。到了京城咱们可免不了大酒小酒作陪,而我也正是与边乡长拉近关系的好机会。

正当我们在大街小巷转得晕头转向找不到东西南北之际,突然马大粗大声叫起来,「那不是东山村的闹访户郑一漂吗?」

马大粗眼尖手快,边说边冲上去一把抓住郑一漂的衣领:「你这个老不死的东西不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怎么又来上访了?上次给你的钱又花完了?」

郑一漂马上否认,说这次真的不是来上访,是来看读大学的女儿的。只是因为回去没路费了,才到国家信访局登个记报个到,好领几元车马费,或等家乡维稳组同志来接访可坐免费火车。

现在东山村再也出不了将军,净出闹访户这种二货。聋甏书记与郑一漂是井水不犯河水。好像上访一事与东山村不搭界。我好像听到过古代什么子说的一句话:「做官不回家譬如衣锦夜行。上访不回家只为亲人清静。」那些老上访户意志倒也坚决,为了避免政府去发动亲属们做劝说工作的麻烦,有意疏远亲人,与家庭决裂,也很少回家居住。为此,县里多次批评边缘乡没有做好稳控工作。

县长几次把边乡长叫去狠狠地骂。边乡长好几次把聋甏书记叫来骂得狗血喷头。

但郑一漂似乎从不告东山村的状,也不管东山村的闲账。在村里,郑一漂怕郑二狗屁。郑二狗屁做的是什么营生?「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割断是非根」,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哪个村民不怕他?在乡里,郑一漂谁也不怕,就独独怕马大粗,因为以前郑一漂来乡里上访,就是被马大粗用短粗扫帚赶出大门的。他知道马大粗是个临时工,临时工什么责任后果都不用负。后来郑一漂不再来乡里说理,要去就直接去县里市里。这下闯了大祸,县信访局指责乡里,为什么要把上访户推到县里来?不把矛盾解决在基层,你们枫桥经验算是白学了!

可郑一漂的信访问题谁解决得了?郑一漂到全县各乡各村的支部书记家的粪坑转悠半天,一旦发现哪家的粪坑大量使用画有大屋柱的香烟纸当手纸,他便认定此家书记必定有外快有肥水,于是像蚂蟥盯小腿一样盯住不放,有时整夜躲在人家的猪圈对著这家的大门口拍照片拍录像。要是真被他发现有什么人进出送礼,他便拿出录像带要挟,如果提出的条件得不到满足便到乡里县里实名举报。乡政府不受理便实名举报边乡长不作为。县政府不受理便实名举报县长失职。县里因为郑一漂信访问题经常被全国通报。整个乡里县里给搅得一团糟。

郑一漂本人也吃足了苦头,十多次被邻村的村长书记拳打脚踢,眼青鼻肿,三次被雷神仙拘留,关在联防队的小房子里,享受著雷神仙独家秘笈「趴脚写大字、照电灯泡」,两次被边乡长关进精神病医院。郑一漂的上访级别也越来越高,一直到了京城,要求解决的问题也越来越玄乎,比如提出要求赔偿一千万元精神损失费,要求国家特招为专职廉政监督员,必须是正式国家编制。

后来不知是谁发明了花钱买平安的秘诀。每次,根据郑一漂信访级别、地点的不同给一些现金补助。这样郑一漂问题有所缓解。边乡长还在全省综治工作经验交流大会作典型发言。

现在,我有好长日子没看到郑一漂了,想不到在这么大的京城、这么偏僻的小巷子会撞见他,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真有点亲切感。

我们一行人像大海中漂著的一枝枯叶,在无边无尽的大海上,无助无劲地沉浮著挣扎著,终于搁浅在荒岛。

在郑一漂提供的一张神秘联络地图指引下,在一个小胡同尽头终于找到了接待单位。那单位门楣上横挂著一块一人长的金色牌子,又有黑猫警长威武地把门。但郑一漂满不在乎地说:

「小闲,你们不要怕,这单位没什么了不起,京城单位大小完全可以从牌子的大小挂法来分辩,『横牌不如直牌,直牌不如无牌。金字不如黑字。黑字不如红字。这单位挂的是金字加横牌,充其量也是个事业编制单位,说不定还是自收自支呢。」

边乡长却骂郑一漂:「宰相门前七品官,京城的衙门再小,哪有我们边缘乡政府小吗?」

那郑一漂看到边乡长真的瞪大眼睛,也只有瑟瑟发抖的份了。

边乡长骂得真有理。天底下没有比乡政府再小的衙门了。村级那不能算是政府,最多是村民自治组织。但郑一漂不怕国家信访局就怕边乡长,更怕马大粗这个临时工。好像雷神仙也说过类似的话,说社会是个食物链,政府怕刁民,刁民怕黑社会,黑社会怕公安,公安怕政府。对那些无理上访的刁民,不但政府没办法,公安也懒得理这趟出力不讨好的活。编这话的人真是反动透顶!

郑一漂说归说,但到底也怕黑猫警长。那金字招牌的单位,大门外的黑猫警长把守极其严格。没有里面的人出来迎接,你就是凭天皇老子的证据都进不去一步。

黑猫警长说,里面真的没有这样的单位。我说有的,好端端挂著牌呢。

我摸出一张介绍信,被黑猫警长一把夺去扔掉。真是白费口舌!

于是,等啊等,大门口终于逮到了一个面孔有点熟悉的人,他正骑一辆自行车,从外面买一网兜青菜萝卜摇摇晃晃地回单位。他正想躲我们,被马大粗冲上去一把拉住自行车书报架。我上前一看,不正是上拨来边缘乡考察的崔姓副领队吗?崔领队上次来边缘乡,被我们灌得酩酊大醉,急忙送到乡卫生院打吊针。我陪了他一天一夜,他糊里糊涂地说了一天一夜,答应我介绍认识京城的专家教授。因为乡卫生院一个老奶奶一般年龄的护士,手一抖,生理盐水全注在皮肤里,等发现时,崔领队的手掌变成了紫红色。那双紫红色的左手现在在阳光照耀下显得十分刺目。

他被马大粗拖住自行车,动弹不得,立马转过脸来,笑逐颜开地对边乡长说:「哟,好来,边乡长,您那,终于把您盼望到了。」

然后他面露难色地说,实在不好意思,知道你们要来,本来晚上准备好为你们接风,可是胡处长突然接到通知,被海里的领导叫去开紧急会议,自己家的老丈母娘住院也没人照顾。又说他们一帮子人出差的出差,开会的开会,其他的也都生病在家休息。所以今天没办法接待。要不这样,这几天你们先去各处景点游逛,等你们回去的那天我们再摆宴好好地款待你们。

我暗暗骂道,真是京油子,老滑头一个!

边乡长勤恳地说:「你看,我们一行人来都来了,总要让我们进去边公室坐一坐。本来晚上就是归我们请客,我们随身都带著支票哩。现在也叫不齐人,那就约明天晚上一起吃饭吧。」

崔领队只好硬著头皮带我们进了单位,随便在会议室落座。会议室还有另外一批操著山西省口音的人,崔领导介绍说是煤老板,于是两批并作一批招待。

崔领队对边乡长说:「你们等一会,我还有一个朋友是前农业部副部长,他来求我办件事,我先到办公室去应付一下。你们先看看电视片。我们这里全国各地来的客人实在太多了,无法亲自一一介绍,实在抱歉!」

似乎是为了验证崔领队的话,我真的瞟见一位大腹便便、头发秃顶的男人踱著方步走进了隔壁房间。

那位就是曾经的农业部副部长?还求崔领队办事?那崔领队的能量还了得?我唏嘘不已!以后回边缘乡与陈阔嘴们吹牛的资本有了。

会议室灯光幽暗,随便落座。好在他们有现成的PPT录像,白幕布缓缓下拉,灯光一打就出现了稀奇古怪的文字和图像。我们像乡下人看西洋镜一样觉得好奇。只见幕布里面的人口吐星沫,不知讲了什么鸟语,我一点意思也没听明白。

最后他们发给我们每人一张光碟和一本价目表,上面分别列出邀请什么级别退下来的老领导参加宴会多少钱,参加合影多少钱,到大会堂钓鱼台什么的开新闻发布会多少钱。还要我们加入什么协会,从一般会员,到理事,到副会长单位等,赞助款从30万元到5000万元不等。

哈哈,这种天花乱坠的好事只有城里那些自视清高的人才会上当,乡下人本来就笨乎乎木笃笃,家里穷得叮当响,怎会有兴趣被一步步引诱?至少我认为他们讲的完全不靠谱,与来边缘乡时的感觉判若两样。

我只是感到饥肠辘辘,想吃点东西,物质的需求永远战胜精神。

可边乡长却饶有兴趣,他问我,「小闲,刚才你有没有注意到那价目表?最少的介绍费用也要三十万元哩。不付这笔钱,可能明后天宴请的客人都不会到。胡处长也不会来。更不用说他们与我签招商意向书了。」

现在边乡长完全把我当自己人,甚至把我当成他的左右手。他左右为难地同我商量:「小闲,你看看,为了边缘乡的长远发展,花三十万元钱请他们陪我们吃餐饭,到底值不值得?」

我本想说不值,但是转念一想,过去几年在边乡长面前,凡是我第一感觉应说对的话最后总是被边乡长证明是错的,错的话有时反而是对的。于是重重地回答:「值啊,边乡,不就三十万元钱吗?边缘乡又不是拿不出这笔钱。舍不得孩子就套不住狼!」

「说得真好!小闲,你这人有点气魄,眼光远,我早就看出你是个好苗子了。」

「谢谢边乡长夸奖!我曾经从报纸上看到过一则新闻,说京城城楼上一对破灯笼被一名商人花一千五百万买走了。他难道是在买灯笼吗?」

「对,是有这个新闻,一个意思。商人的出发点是为了赚钱。我们的目的是为了发展山区经济,都是为了老百姓。那你觉得这钱从哪里出好呢?」

「是不是叫钱三多放点血?」我是循著过去边乡长嘴边常常挂著的话来说。

「怎么能让钱三多出呢?钱三多是什么东西?他是一个商人,商人无利不起早,一旦他出了,我们就被他牵著牛鼻子走了!」

「哦,那还是从乡政府扶贫的资金中出一点。」我知道扶贫资金中五花八门的支出可不少。

「小闲啊,扶贫工作可是政治大事,这个资金不能挪用,查出来会犯大错误的。」

「边乡,我真的讲不出,我不知道乡政府资金的事。能不能从乡土文化资金中挪一点?」

「那更不行。这个陈阔嘴,嘴巴不严,会到处乱说的。」边乡长完全把我当自己人了。我一下子觉得完全融入了边乡长的圈子,真的是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我看还是从乡工贸发展公司中支出好。马大粗是法人代表,楼文书兼著会计,你的小红还做的出纳呢。」边乡长轻轻对我一笑。

怎么,乡里还有这样一个公司?我可是第一次听说。不提马大粗,我把边乡长当作亲人,一提到马大粗,就像嘴里吃到了一只死苍蝇。

「边乡,那我回宾馆就去打长途电话让楼文书拿三十万元支票来?」

「不用了,我出发时就布置好了,明天楼文书会带空白支票过来,胡主任、小红,哦,还有东山村的郑支书,西山村的覃村长,他们都会一起来。胡主任是陪小红来京城看病。两位书记村长是陪我去拜访一下乡友。」

「那要不要我去火车站接他们?」尽管我听到这么多人一齐拥来京城,心里有点茫然,但还是掩饰脸上不满的神情。

「我们是工作考察,所以得勤俭节约。他们是办急事,可以特事特办,让他们坐飞机来。对了,郑支书还有一个重大任务,让他和马大粗一起把郑一漂弄回去!」边乡长的逻辑思维一点都不混乱。

最后,边乡长潇洒一挥手,对我说,「小闲,就这样,你回去妙笔生花一下吧,算是考察报告内容。晚餐就让钱三多请客,客人不来自己吃,多点几个菜犒劳自己。我在京城还有几个战友熟人要见面,去打听打听项目的事,明后两天你们自由活动。」

那钱三多真比猴子还精。他手里攥著大把的现金不肯花,却领我们到王府井大街找一家牛肉拉面店给每人点了一碗兰州拉面。

南方人眼里只认识小葱大蒜从没见过什么香菜,因为免费,钱三多客气地大把大把地从老板的盒子里捞出撒在我们碗里。我觉得一股中药味冲鼻,像是喂猪的草料。

他边吃边给我们上社会实践课,说他们做生意的和咱们吃政府饭的人就是不同,比方说请客吃饭吧,生意人请客人,只要讨得了桌上十人之中一个有权的人开心,哪怕得罪其他九人,这桌饭就算是值了。如果桌上一个有权的人也没有,吃这餐饭就是浪费。而政府机关的人一起请客吃饭,只要在饭桌上一不小心得罪了一个人,那顿饭就算白请了。

马大粗平时领著他钱三多的一份工资,也不敢得罪他。我现在得到了边乡长的信任,底气足了,满不在乎对钱三多说:

「不就吃你一碗兰州拉面吗,你用不著为你的小气找理由。说不定十年后,我也成了边缘乡的乡长,你到时别来找我。」

老虎不在家,猴子称大王,我也不知道边乡长一离开,自己咋会如此放肆胆大地说出「十年后也能当乡长」这样不知害臊的牛皮大话。如果往前推三十年,干部的进口不用考试,还是实行推荐制的话,那么边缘乡的乡长人选一定不会是我,而是马大粗。

钱三多嬉皮笑脸地说:「估计我等不到那一天了。退一万步说,如果你真有奶,我就叫你娘,你是爹,我立马跪你面前,小闲,你信不?」

我一本正经地说:「我真信!」

「再说,十年后我就来京城赚大钱,京城一个电话下去,忽啦啦吓倒东南五省一大批马屁鬼,要矿有矿,要地有地,什么样的生意会做不成,哪里还会呆在天明山深处的边缘乡瞎混?说不定你有事还得来求我帮忙。你看,边乡长在咱地面上够威风吧,他自己一点点屁事还得屁颠屁颠地跑到京城来烧香拜佛。」

看来我是真不能小看钱三多这小子的精明。他懂的理比我读的书还多。边乡长来京城考察原来真是来找门路的事,早被他一眼识破,而我对这事还是猜谜语一样,猜得迷迷糊糊、朦朦胧胧。

以前,各乡各镇的小通讯员开会时曾私下议论说过,「大官忙交际,小吏忙文牍」,我陪乡长喝酒接待的好事刚刚轮到,怎么知道喝酒办事还有这么多潜规则。怪不得去年县里广播站来考核调我去当通讯员,边乡长就是不肯放,听陈阔嘴递话给我,说边乡长讲了,小闲这人有志向、肯吃苦,将来一定是前途无量,但是现在只会读书只会理论,不会与村民打交道,是个十足的书蠹头。如果不敦敦苗,现在就放他走了,这人才就废了。

原来以为边乡长只要我每天为他写报道,而不顾我个人的成长,听到这句话后心里热乎乎,边乡长每次骂我也就不觉得刺耳了。

我对钱三多说:「请人帮忙办事不就是请吃饭送点卡吗?十年后我自己也出得起钱,就不会向你要的。」

钱三多见我真的生气了,尴尬地对我说:「我真以为你年纪轻轻没见过大世面。看来你也知道求人办事的规矩是要送礼送卡,其实,在京城吃顿饭花几千一万一桌的,真算不了什么,这只是开路先锋,混个热闹,图个脸熟。就算去卡拉OK厅,给坐台小姐发个五百一千的也值啊。有时候真说不清是真情换了钱财,还是用钱财撬动了真情。这年头若不送点卡送点钱,什么大事也办不了。很多人都讨厌我这个建筑包工头,认为我粗俗卑鄙,可不知这卡这钱要送出去,要送对路数,里面的学问大著呢。」

听钱三多这么一说,我心里一惊,说不定边乡长真的去托老战友寻门路去送钱行贿了?照这样子,这里可真不是我每天晚上七点整看到的模样。

「京城好啊,京城商机如潮,京城美女如云。」

饭后,钱三多一边抹去嘴边的葱花油水,一边用直勾勾的眼神看著窗外大街上款款而过的一个个袒胸露肩的美女。

突然,他惊叫起来:「这不是西山村的阿红吗?」

他指著远去的一大堆美女,不知是真是假。阿红是西山村出去的五大美女之首,她的故事在边缘乡乃至全县都是家喻户晓。传说,她坐飞机迟到了,可以让航空公司专门等上两个小时,并有航空公司老总亲自陪同进舱。她到京城住五星级宾馆下车,有大佬级的官员为她开门引路。她出名后根本未回过西山村,我在边缘乡工作十多年也从未见到过她的真容。但是她的直系亲属们全都进了县上的要害部门,如海关、商检、国税、地税、工商、银行等单位,这倒是铁板钉钉的事。估计马大粗也未见过阿红,他问钱三多:「你距离她这么远,怎么就认定刚才走过去的那位就是阿红?」

钱三多说:「自古美女出山村。古代那些沉鱼落雁、羞花闭月的美女哪一个不是从山沟沟里走出来的?别从外形看都是美女,但是我们山村的美女和城里的美女有本质上的区别,不细看是难以分辨的。」

马大粗说起美女也是兴趣高昂:「那怎样区别呢?」

「城里美女大腿小腿瘦而修长,真的没一点肌肉。山村的美女腿修长却似白萝卜般壮实。城里的美女胸大却是平地起风雷,那是东西垫的硅胶注的,假的。而山村美女的胸浑圆而鼓胀,散发著诱人的芳香。城里美女的腮帮煞白而无光,所以每天要用腮红涂,而山村的美女的脸蛋虽也白蜇,但一害羞却能飞红如霞。你看现在很多城市年轻女孩连害羞都不会脸红了。再说说屁股……」

钱三多平时生活花天酒地,说起美女一套又一套,如果不制止真不知他会说到什么程度。

我看马大粗理了一个板寸头,钱三多是小分头,边乡长的头发平时也处理得一丝不苟,规范的奶油包头,只有我的头发得无精打采,乱糟糟的像树桠上的鸟巢,立马想起社会上正在传的四句顺口溜,「头发往前趴,过的就是差。头发两边分,家里闹离婚。头发往后扒,情人一大把。头发根根站,不是流氓就是坏蛋!」

那钱三多并不知道我心里在骂他,他很有兴致地提议三人去京城的风景名胜之处溜达溜达。我一点不想与他们厮混在一道。

正愁无计脱身,这时门口传来京剧红灯记李玉和的西皮流水:

破烂市我把亲人访,

饭盒里面把密件藏,

千万重障碍难阻挡,

定要把它送上北山岗。

郑一漂不肯进门,在门外向我挤眼。我借机离开钱三多和马大粗,与郑一漂走到一处小巷子里攀谈。

郑一漂很兴奋,脸上泛著红光,他真的把自己当成了李玉和,把四处打听到的情况跟我说了一大堆。他收集的情报是事无巨细,泥沙俱下。两人谈话超过半小时,感觉到他的精神状态的确与常人不一样。眼神不能与我对焦,东顾西看,四处游离。

郑一漂一口咬定崔领队、胡大手就是骗子。

他在叙述时满脸通红,额头上青筋绽起,唾沫四溅。我冒著被唾沫星子淹没的危害,理出了头绪:崔领队、胡大手的身份有真有假,真真假假。胡大手确有其人,也确实是某重要部委的一位正处级干部。只不过这不是实职,而是虚职——调研员,他的具体职务只是一个负责日常文件收发员。别人吹嘘他时描述的「平时工作繁忙,岗位重要,脱不开身,也常常要跑核心部门去取机要文件」,这些都没错,但语有歧义,模棱两可,故意让人联想翩翩,以致上当。

郑一漂郑重地说,姓崔的是骗子确切无疑,他是专门设局的「局长」,经常拉京城的名人官员为他的忽悠搭架子、站台子。在关键时点,他还招募一些无业人员装扮成山西商人、离退休高官,让很多到京城跑资金、跑项目、跑职位的人有来无去、人财两空,还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的公司名称包括办公大楼都是租用的别人刚废弃的。

怪不得黑猫警长都说没有这个单位。

不能,不能相信郑一漂的话!

崔领队不能是骗子!不应该是骗子!若是骗子,我们全都要乱套了。

理智告诉我,如果崔胡一伙真是骗子或大忽悠,那么介绍他们来边缘乡的县领导成了什么?边乡长成了什么?我们一伙来京城的理由就是空中楼阁了。我还没有完成我自己在京城寻找学问的使命。

这个可恶的郑一漂,居然掌握这样的绝秘信息。这时,连我也恨不得即刻押送郑一漂回边缘乡老家。可郑一漂死死地盯著我说:「小闲,我是真心为你好,过去我来乡政府,你还给我倒过一杯冷水,劝我不要死心塌地胡闹。今天我要劝你,你也千万别死心塌地中了别人圈套!」

被郑一漂的这句话,我内心陷入了二难境地。边乡长走时还关照让我把支票给崔领队。我心事重重,不知如何是好。

我实在记不清在京城单调的日子又过了几天。

我们这拨人白天分散行动,晚上很迟回到歇脚的小宾馆。也不知道边乡长与战友的联络情况,只晓得有一晚,很迟很迟,他与计生婆狐狸精二人喝得醉醺醺红彤彤,七撞八跌,相扶而归。狐狸精醉眼聣羳地对我说,边乡长见到了战友,战友说,路就在自己的脚下,宝藏就埋在边缘乡。边缘乡有温泉吗?边乡长说没有。战友说,边缘乡莲花状的地形怎么会没有温泉?只要深挖就一定会有温泉。有温泉就可以造疗养院,有了疗养院,他退下来后就来边缘乡养老。我听不懂狐狸精转述的意思,她也是喝醉了酒说胡话。

我自始至终都没看到郑聋甏与覃瞎眼二人的出现,也不知道边乡长有没有去万寿路找过郑将军?郑将军对边乡长热不热情?我坚信,叫郑聋甏来,一定不会是郑一漂的原因。

我也不好猜测边乡长有没有见到阿红,那个神秘莫测的阿红会住在京城哪个小区呢?别墅洋房吗?难道会如陈阔嘴所说的什么「天上人间」,这「天上人间」是啥地方,是富人区吗?房价一定很贵吧?

我还去找过郑一漂住的地方,在永定门一带的水泥桥下,聚集了好大一群人,就像是一个部落,到处是散乱的纸屑,还有画著女人头像的杂志,几个破镬烂锅,一伙人自己在做饭,亏得当时还没有发明城管一词,否则一定把他们彻底驱赶。实在是太不讲卫生了,成群积队的苍蝇蚊子嗡嗡叫,刚叮在破锅子里的半个馒头糖芯上,马上在盯一堆什么粪便,又飞过来叮郑一漂和我的脸,赶都赶不走,我实在呆不下去。

马大粗与钱三多两人几乎跑遍了各个风景点。

他俩总是早上乐呵呵出门,晚上急吼吼进门。一推进小宾馆大门,马大粗就向我告状,说钱三多想钱想疯了,整天做梦一般想把大广场承包了全部撬开,重铺污水管和地砖,还梦想把山上的城墙拆了,把所有的城砖搬回边缘乡卖给村民砌猪圈。钱三多也不是省油的灯,说马大粗是恶人先告状,一进故宫,就妄图做李莲英,他还说若能回到清朝的时光,一准把自己的命根子切割了!

我笑著说,「你们是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他们知道我在公然嘲笑,又联合起来对抗我,二人吵著要去吃夜宵,有意把我落下,好让我难堪。我一点不在乎,他们都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可是我追求的学问在哪里呢?我要见到的专家教授在哪里呢?

我翻阅著白天从京城大图书馆中借来的《山海经》。在图书馆里,我认识了一个姓钟的破烂王,长相太像火巫师了,简直如同胞兄弟。他说,他在退休以前做过大学教授,也做过中学老师,他还是喜欢别人叫他为钟老师。我不信,我看著他衣衫褴褛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一个知识分子,倒像一个捡破烂的。他居然说,他就是个捡破烂的,不过他捡的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破烂。他到过天明山区,不是在文革时期,而是在1937年,那时还是一个青年大学生,搞什么民俗文化田野调查。后来日本鬼子来了,他的工作就没法做下去了。他听了我的自我介绍,呵呵地乐笑著,说边缘乡这么多的文化,你居然绕到水泥钢筋林立的城市寻找学问,太不值了。他说,不怪你,绝大多数的人都愿意到城市来寻求答案,包括经商的、做官的、搞学问的。可是城市从哪里来,不都是从乡村来吗?其实他们把道理弄反了。他递给我一本他在看的《山海经》说,你翻开《山海经》里的《大荒经》看看,里面传了几千年的神山秘水,不就是你们边缘乡的几座山峰吗?他举一例子,大言之山不就是大雷山吗?合虚之山不就是奶头山吗?明星之山不就是摘星岩吗?倚天苏门之山不就是撞天岗吗?壑明俊疾之山其实就是天打岩的意思。

钟老师的话让我豁然开朗。我找出《大荒经》里的西边七座山,分别是大荒之山,常阳之山,鏖鏊巨,日月山,龙山,丰沮玉门,方山。然后把它们与边缘乡的西边之山一一对应起来,分别是天荒坪、钻天峰、铁镬峰、光明顶、龙脊山、玉门峰、稻桶岩。相互之间多少形象,多少贴切。特别是丰沮玉门,不经意间还藏了一个历史悠久的黄龙潭。

我猛然醒悟,凡是世界上最神秘的事物就在自己的脚下,就在身边!

钟老师的话又使我回想起火巫师关于时间,关于天象的说法,虽然现在我还不能完全明白所有深藏不露的奥秘,但是边缘乡之上暗藏的秘密大概能猜出几分。我要求让钟老师手上在看的《山海经》借我一阅。钟老师则表示一定要去边缘乡会会那个神秘的火巫师。

迷迷糊糊中,我靠在床背上,忽听到马大粗和钱三多又吵了起来。马大粗没法子,只好大声叫我同行。我虽不情愿,可身子已经来到了王府井大街。

我们三人在王府井大街霓虹闪烁的橱窗前游荡。钱三多挪动著矮粗的身材在高大的水晶玻璃前一会儿看洋包,一会儿看洋表,他既要装派头又舍不得花钱。马大粗按照钱三多讲的方法,专盯著来来回回各色各样女人的屁股在验证什么。有几个西装革履的瘦子悄悄靠近我,对我耳语:「LV要否?劳力士要否?江诗丹顿要否?与真的一模一样哩。」我知道这伙人要么是卖假货,要么是骗子,都惹不得,我不吱声,连忙逃开。

我累了几天却一无所获,既没见到专家,又没看到教授,无聊地东张西望。真是心想事成,突然见街口开来一辆大卡车,上面载著满满的十大架书。那些人把书架连同书搬下来放在王府井大街中间,这时路上的行人全像鸭子喂食一样快速围了上去。钱三多、马大粗、郑一漂这些实用主义者向来反感书本知识,他们吃惊好奇的样子不知是针对卡车上的书还是围在书边的人。

「这些书都是京城十名博学有成的大家所用过的,现在捐献出来,你们随喜欢挑吧。」

说话的是一个银发飘逸的老者,我感觉到有些面熟,仔细一回忆,却是来过我们边缘乡调研讲学的老经济学家李不清。他当时对边缘乡提出了两条建议,我记忆犹新。一是要求东山村多栽树少种粮,把大寨田间隔地种上不同颜色的树木、向日葵、油菜花,拼出各种图案,并留出步行道,设计成迷宫、棋盘、动物图案。村民们说,那不种粮我们吃什么?老经济学家答道,以前你们年年种粮食又吃到了什么?村民哑口无言。

到了西山村,他看到满山都是古树奇木,村民没种一颗粮食,男女嘴边却是油光腥腥的。他说要在西山造一座寺院,是僧是尼不限,大殿上的佛面要朝东方,让边角乡的第一缕阳光从东山一升起,就照见西山的佛脸。有了寺才能保西山村,乃至边缘乡的富裕源远流长。

听他讲座的人表面上掌声雷动,背后都说,这是啥经济学家,这不是算命看风水的勾当吗?谁也没当真。今天看上去,这位经济学家两鬓全是白发,脸上饱经沧桑,与我想像中的专家学者的形象相差遥远,估计他人老了,经济学也老了,只能把以前的著作当废品送了。

几天下来,我印象中京城各色人等的性格落差太大了,难道还有不用钱随便可以拿的东西?

一些游客已经在迫不及待地寻找他们所需要的精神食粮了,另一些则犹豫不决,比如钱三多,比如马大粗,他们对一些虚无缥缈的事,比如知识学问道德文化之类,总是冷眼相看、袖手旁观。

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对著人群大声疾呼,对那些下不了决心的人佐证,刚才讲话的老者就是中国21世纪经济改革研究所的研究员,在中国经济学界很有名气,在世界经济学界也有些名望地位。名字叫什么「理不清」,对就是李不清。

行人听了我的介绍,都是啧啧称奇。随之便产生了群羊效应。游客中大多数都是年轻人,他们来王府井原是来花钱来购物的,现在则把随身带的布袋、编织袋变戏法一样展开来,都用来装免费白拿的书。

一位游客在大叫,发现了一只大信封,好像是写给众人的,我也围了上去,模糊中见信上写著举办这次赠书活动的目的。

所有热爱知识并有志于事业有成的人们:

现将十名在社科方面有高深研究的专家之用过书捐献给你们。他们有的年轻不过三十,却学富五车。有的虽已是耄耋之年,但常青不老。所有的书都是旷世之时,耗世之材,惊世之作,大部头、全套式、精装本,并且保持作者学习时书架的原貌。那些已翻阅过的、读者来信、读书笔记、其他玩意、明信片均按原摆式奉献给读者,以便于你们考证、研究之用。

请万勿推辞。

当我还在思考那书架上的书到底是学者们自己编著的,还是他们平时用来参阅的时候,我已被众人挤到了一架贴著「学术成就类」字样的书架前。我在书架上果然发现了许多封写著同一收信人姓名的信件。那姓名可能就是书柜的主人,一定是个大学者了!信寄自全国各地,字迹大多歪歪斜斜。也有不太完整的半部或小半部日记,或许作者把其中的秘密部分给撕了。我从信件的收信人地址上发现了专家们的工作单位:「中国道德民风复原研究会」、「中国某某学院上古语言与思维研究所」、「中国现代哲学实践会」,「中国十二省市民众口吃现象比较协会」等。

人群老是晃动,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在梦中,有点模糊,看不太清。

我在想,书架上也许有我曾经写给他们的信,去年春天,我不是给一位著名学者寄过一篇学术论文吗?主题好像是什么「边缘乡经济发展与世界潮流合拍之我见」,塞进邮筒时诚惶诚恐,但一直没有等到回信。于是我拚命翻私人信件。旁边有一位西装笔挺的男子正把一些装帧精美的大部头书装进他的编织袋,他边装边惊讶地问我,怎么不多拿些精装本?可以装饰房屋用呀,当分隔墙用呀。我觉得此人眼神异样有此发疯,不便与他深谈,于是信口胡扯,我说我想日后研究名家成才之路。

终于在文学创作类书架中发现了一封开口信,信封上赫然写著我的大名,我欣喜若狂,对众人大声宣布,这就是刚才那位白发老者写给我的信。我感到众人的眼光流露出惊奇与羡慕,自己也仿佛成了一位京城名人。我把那信仔细察看,发现背面盖了一个退还的印签,旁边有邮局的说明:地址不清,退还原处。

真是懊恼万分,如果那信早点送达我手,我不早就走出了迷津?

我想看看专家给我的文章到底写了什么评语。抽出一看,是印刷体写著:你的诗作已拜读,觉得通篇是恢弘之作,气势磅礴,感情奔放,但是,……

我没看清下面但是了什么,但光上面几句话就可让我享用一辈子。回去以后,我要把那几行字复印、放大,像陈阔嘴一样压在书桌玻璃板下,或者装裱起来挂在墙上,那该有多光彩。但我也感到遗憾,这信为什么不早到我手,现在我可是多年没写诗,白白地流失了一个成为诗人的大好好机会。

于是,我专心致志继续寻找自己想要的书。那成名成家类书架真可谓原封不动,书架上有半截蜡烛头,缺了牙的小梳,对裂的小镜子,上面还粘著二根脱下的头发。有全套绘画用的颜料,全套篆刻笔,几枚不规则的青田石印,还有一架投币音乐机,放一个一元硬币,即可传出一段二胡、笛子、唢呐等多种合成音乐的机器。

我怎么看都觉得像是一个屌丝用过的呢?

政治思想类的书架都是我所熟悉的老夫子全套著作,我办公室里多的是,都是从上任的上任传下来一直整整齐齐码在书架最正厅的位置,粘了厚厚的灰尘,谁也不敢去碰去整理。我想找家里缺的实用书,或有保存价值的,可传给孙子的。可发现那些书实在是太专业了,都是大部头、原著和讲解相配套。装帧得非常精美,让人不忍心翻开封面。

我在哲学艺术类书架中发现了一本鲁迅的书,以为是鲁迅全集,但走近一看,题目是:《鲁迅作品补遗集的来龙去脉研究》。比鲁迅全集厚出约半个小指头。也有讲解配套材料。真是太深奥了。我愈发恭敬,额上有点冷汗渗出。

我愈翻腾,发现的书愈专业,如《对XX哲学的现实主义性和超现实主义的辨析》、《前汉书食货志国际论从稿集约》、《巴人遗作国际化思维研究精选讲解》。我的知识让我只知道那些书可能是博士后读的,如果背回家,装饰书橱,万一真有学者一问,我回答不出,或回答成牛头不对马嘴,岂不贻笑大方,露了马脚。还是不带去为好。

我见马大粗正把成功智慧类的那几本书《如何拍领导马屁》《怎样当好首长的贴身保姆》《如何识破别人性格眼神手势》之类的书慌慌张张地塞进蛇皮袋,我暗暗冷笑,有什么好慌乱,不就是白拿几本书吗?你又不是没少白拿过别人贵重物品,还怕我不知道,做事像慌鬼一样就显得一点素养也没有!

也有关于农业致富类的书架。我不太感兴趣,但见有《田螺的生态环境和养殖技术的历史和国际比较研究》。不要也罢,像我这样的身份就算失业也不会去养田螺。但见两个有著阿红身材般的窈窕美少女正津津有味地翻阅著如何养鸡生蛋的书。

而钱三多正在成功智慧类和财富管理类两个书架前转悠徘徊。他一手拿了一本《如何撬开当权者的门》,一手拿的是《巴菲特与李嘉诚投资比较学》,似乎都感兴趣,选哪一本好正举棋不定。郑一漂悄悄地躲在书架后,他不知在哪类书架中取了一本没有封面的油印书,我凑过去一看,里面全是京城的神秘地图和一大串电话号码、车牌号码。真是各有所得。

我挑选的书,所有的扉页都清一色地印著编者的名字,有我熟悉的、不熟悉的,我想找平时最尊敬的经济学家的名字,却见编著者名单浩浩荡荡,一翻十几页,像秦始皇的兵马俑般庄严地排列著,僵硬地一动不动。第一页就是顾问,有好几十个,主编和副主编上百个,还有编委会成员上千人,他们像皇家骑兵一般列成几个方队。我的尊敬长者在那里像一只小蚂蚁,真是小巫见了大巫,翻了十几页纸才用放大镜在步兵方队中找到。

京城真是人才济济啊!我发出狼般的嚎叫。

在我的嚎声中,游客吓了一大跳,大多数把原先放在编织袋中的书又掏了出来,重新放到了书架上。也许他们也感到那些书对自己实在也没多大的使用价值。最后,挑了几本描有绣像的,好像表达了一些性方面内容的,一招一式倒是实用。也见几个游客猫似的拐进王府井大街的角落,估计实在憋不住了,男的叉开双脚,立马拉开裤裢,女的也快速蹬下,退下裤子就尿。

也有许多如我般三十左右的年轻人,他们正三三两两地把书背回去,看他们的虔诚样,真要去享用一辈子了。

原先,我以为不要钱的书大家准会抢著要,自己带的口袋小,也许抢不过别人。现在却看到有许多人对此不屑一顾,他们肯定是一些没有知识层次的人,或者那书本来是他们自己编的,家里库存多得很,我是这样猜测。

我突然看到覃小红就在前方侧站著。我连忙跑过去叫她,小红,你也在啊。只听小红对我冷冷地说,小闲,我改名了,你知道吗?我说,你不姓覃了?姓覃还是姓覃,姓是不能随便改的。那改什么名字?小红不是很好听吗?小红还是小红,但是两个字写法变了,改成晓虹,这样多有文化啊?我一下子有点不适应。她反问我,你不是喜欢找一个文化人姑娘吗?我不好意思地说,都是我的不好。小红,你跟我回边缘乡吧?我才不跟你回去啦,我要留在京城啦,阿红姐已经给我找了一个好工作。我吃惊地问她,你难道也去天上人间上班?小红冷冷地回我,你真是土老冒,谁还会去那种地方上班,现在都流行去拍电影了,阿红姐早是大明星了。哦,你成了电影演员了,就嫌弃我了?就许你嫌弃我,不允许我嫌弃你吗,我就是嫌弃你!怎么著?我说,哦,我追你。小红又反问我,你在京城有户口吗?你在京城有住房吗?小红,难道你有?我有美貌就会有金钱,有了金钱什么东西都会有。

我一时无语,小红霎时从我的身旁消失。

边乡长不知什么时候也在我的身边了。他似乎喝了点小酒,脸上有点微醺,也许他得到了亲爱的战友帮助,已经签下项目合同。但这不是他的个性,碰见老友他一定是喝个一醉方休。也许他跑了趟空差,独自一人在街边小店来一碗牛肉干面加一两白酒自酌。他把手上拿的三本书翻了一阵,然后轻轻地扔到了地上,我看清分别是《孔子的中庸之道》《老子的无为而治》《庄子的逍遥人生》。

他喊我:「去,去,快回旅馆吃饭去。」

我说:「这些书中有太好的东西,胜似美食。」

他却说:「刘项原来不读书,现在都九十年代了,商品经济时代了,还看什么书。你真是个书呆子!」

嘿!那诗句原是我为他在庆祝教师节的一篇讲话中引用过的,现在却被他用来教训我了。

这时,我看到他的口袋里掉出那两个信封,估计那卡什么的没送出去。我帮他捡起来,却看到封面一个是写给什么大街的什么将军收,另一封是写著天上人间娱乐城的阿红收。软软的信封,不像是装了什么卡。那笔迹太熟悉了,一个是东山村的聋甏书记的笔迹,另一个是西山村的瞎眼村长的笔迹。

我本以为里面装的会是卡,原来却是边乡长帮两位村长捎带的私人问候信件,看来我误解了边乡长了。

边乡长接过我递给他的信封,他有点不好意思,我第一次看到他有点脸红,不是小酒醺的,就像钱三多说的那种乡下姑娘害羞飞起的腮红。

边乡长一把将两个信封,连同信纸扯烂,然后将碎纸片扬到了半空,那碎纸屑飘飘洒洒,居然在夜空中变成了一群萤火虫。

王府井大街上的路灯次第绽放,那灯光璀璨夺目,流光溢彩。远远望去,大街上熙熙攘攘的游客像是行走在云里雾里,又像是踩在水里波里,只见著一个个穿著光鲜的上衣,却看不到双脚的落地摆动。

那些书也在彩色的水面上漂浮开来。我双手在书的海洋中找呀找,心里仍想著这些作者们实在是太伟大了,什么时候我也能成为他们的一员。

我仍在遗憾那封未送达我手中的信。那信封中忽然掉下了一个证书模样的东西。那上面写著,「如参加中国XX学会诗歌培训班,请交报名费1500元。」

我在书海中钻来钻去,可那些书却在变厚、变大、变硬、变冷,我有点喘不过气来。我想找边乡长,边乡长不见了,他也许去找阿红了,也许去找将军了。他一定在生我的气,他下次肯定不会再带我来京城。

呜呜!我的眼眶有点泪花。

「你的手乱抓什么,孩子都给你吵哭了,什么边缘乡,什么小红阿红,尽说梦话。快去给孩子冲牛奶。」迷糊中听到的是妻子的叫骂声,她用脚踢我的屁股,我醒了,原来是南柯一梦。那已是多少年前我似乎曾经经历或熟悉的人物、故事及场景?但小闲并不是我,叫醒我的那个女人也不是梦中小闲的老婆,而是作者我的老婆。

我拿起床头的电子日历一看,明天就是新一年的元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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