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港2017年7期

南樹

我叫小閑,閑得發慌的「閑」字,閑得蛋疼的「閑」字。

我工作的地方叫「邊緣鄉」,在天明山區的崇山峻嶺之中。你在地圖上一定找不到它,因為那個鄉早在1993年的撤擴並中就被裁撤了。

邊緣鄉是天明地區最大的水庫——黃龍水庫的源頭。黃龍溪歪歪斜斜地穿過整個鄉界。全鄉地勢西北高,東南低,有名的山峯三十六尊,無名的緩坡七十二座,眾山峯高低錯落,圍起來像一朵盛開的蓮花。鄉政府就坐落在蓮芯的高地上。會看風水的先生說,這是塊風水寶地,道家的洞天福地,佛家的蓮花寶座。

我所在的部門是邊緣鄉的「多種辦」,全稱是「邊緣鄉發展多種經濟成分和多種經營品種辦公室」,讀起來很拗口,像煞是個大機關,但全辦就我一個人,既沒有科長,也沒有主任,我什麼職務都沒有,就像麻將牌裏的白板一張。

其實,我每天做的那些瑣碎事才稱得上是真正的「多種事都辦」。鄉裏計生工作來不及了,就被計生辦那個號稱「狐狸精」的美女胡主任拉夫;縣裡綜治辦臨時下達了社會治安整治任務,叫做「破佛道除迷信、掃黃賭清毒淫」,我就替鄉武裝部——綽號叫做「雷神仙」的部長打工;文化站要搞田野文化調查了,我就被主持工作的文化站副站長陳闊嘴支使。

我還有一個職務,就是縣廣播站的通訊員,鄉報道組的報道員,每星期得給縣廣播站寫一篇通訊稿,但是鄉報道組長就是鄉裏的老文書兼著,姓樓,名華精,鄉里人取綽號叫「亂話精」,我就自然而然地歸「亂話精」領導。「亂話精」是鄉裏的公認秀才,他為邊鄉長起草的講話稿朗朗上口,又夾雜大量的鄉土諺語,還有一大把順口溜,比如講邊緣鄉百姓貧困生活,他寫上「烏糯當早稻,豬草填肚飽,柴爿是棉襖,蠟燭橫倒放,絞刀成路條,六穀糊餾到老」,比如形容農田旱澇不保,他會寫「田螺像鴨蛋,螞蟥像扁擔」,比如要求農民重視農田冬季休耕,他會寫上:「人靠鹹齏飯,田靠草子爛」,比如形容村民家庭衛生差,他又寫道:「雞糞落竈頭,鴨蛋生牀頭」,比如形容山區居住條件貧窮惡劣,他又寫成「連竈連眠牀,對落是屙缸」。這些詞句像鐵鑊炒蠶豆,一粒粒嘣嘣地跳,老百姓聽了樂得前仰後翻,合不攏嘴,也深得邊鄉長的讚揚。他還寫得一手好墨筆,規規矩矩的魏碑體,附近的村民為先人刻墓碑都叫他代勞。工錢就是一包天明牌香煙,或一斤清明前自摘的帶著青草香味的綠茶。

我知道「亂話精」心裡不一定瞧得起我,他連文化站副站長陳闊嘴也瞧不上。陳闊嘴也會寫大字,但他寫的都是牆頭體。邊緣鄉的東山村、西山村、寺前村、大雷村等等,好端端的徽派院落,清清爽爽的白粉外牆上,全被陳闊嘴塗上了紅色的標語。二十年前刷的是「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現在則是「寧可血流成河,不可多生一個」。邊鄉長看到了直跺腳,「都是鄉裏鄉親的,怎麼搞得鮮血淋淋,誰刷的?是誰佈置的?誰刷誰他孃的趕快去塗掉,要快!」陳闊嘴百口難辯,只得唉聲嘆氣、手忙腳亂地重刷一次。這次刷的是「若要富,少生孩子,多養豬」。

我的成長目標只能是鄉文書「亂話精」。誰叫我讀的是天明地區農校——農業經濟專業呢?若領導認可,既可以算作是農業專業,也可以算是經濟專業。若領導不認可,既不算是農業,也不算是經濟,十足的混搭一個。

雖然我是地區農校畢業的正式鄉幹,但是年齡最小、資格最嫩,論資排輩,鄉政府院子裏所有的人都可以嘲笑我、支配我。在辦公室呆著,似乎總有填不完的表格,抄不完的文稿。還是千方百計逃出辦公室為好,就像幽靈一樣,跟在別人的屁股後頭,在邊緣鄉三十六個山頭之間的鄉野中游來盪去。

在邊緣鄉的日子,時間彷彿真的如停滯一般。我既然沒有在意時間的流失,光陰也就讓我縱情揮灑。

下鄉到山嶴裏,不是催糧催款,落實稻穀油菜的播種面積,清點牛羊的存欄數,就是去抓超生的大肚皮,送去縣計生委,搞結紮,做人流,逼得人家雞飛狗跳。那些拼著老命都想再生個兒子的大肚皮孕婦,東躲西藏。村民沒有罵我們是雞鳴狗盜之徒,已經算是上上大吉了。

這兩年鄉鎮強行人流的事雖被禁止了,但各種考覈指標照舊下。種稻割麥的事鄉裏也管不了啦,愛種不種都由農戶百姓說了算。但招商引資任務加重了,搞什麼種植養殖示範村典型戶,集中全村雞豬牛羊關到一家一戶圍欄騙考察團的事也照做不誤。

在外受盡了委屈,一回到鄉政府院子又要遭受莫名的冤氣。

如果有兩個部門相互推諉或掐架,我就是出氣筒,就是替罪羊。往深裏講,我就是一次世界大戰前夕的巴爾幹半島,大國霸權們先前都不敢在自己的地盤上明刀明槍地對著幹,往往在我身上燒把小火試試對方力量,但戰火一旦蔓延,就無法控制,都想把責任推卸給我,還說什麼我就是火藥桶,我就是導火索。我在眾人和領導面前,還不能過分解釋、吭聲,我如果一吭聲,戰火就會旺燒起來,火苗就會把邊鄉長舔進來,到那時,我才真正叫做悲慘到苦逼了!

按邊鄉長的原話講,我「一年到頭,都沒有幹出一樣正兒八經的事」。所以他還給我取了個綽號,叫我「小閑」。我內心感到極度的委屈和沮喪,是你們讓我呆在「多種辦」的,可是邊緣鄉哪有什麼多種經濟成分和經營業態?就算有一個農業經濟,還是種植單季稻!

我整天被人呼來喚去,到頭來還成了邊緣鄉的「小閑」,好不懊惱。

白天瞎忙乎,夜晚就亂翻書。我什麼書都看,從聊齋志異到神仙鬼怪,從周易八卦到星象山海經。深更半夜不睡覺,還經常給京城各大雜誌社寫稿,當然都是那個時代主旋律的題材,比如發展山區經濟啦,經濟體制改革啦,要不就是種藥材養獺兔幫助農民生產致富奔小康之類話題。我怕亂話精——樓文書和陳闊嘴站長看到後會笑掉大牙,只好偷偷地郵寄,像做賊一樣,不想給任何一人發現。好在寄出去的稿件都是泥牛入海,連退稿信都沒有一封,省卻了東窗事發的嚴重後果。

想得多,睡得遲,就會做夢。我的夢十分詭異,往往分不清白天黑夜,夢裡夢外。「小閑」我在夢中還會得到許多啟示,破解白天工作中解決不了的糗事。剛開始沒人相信我的鬼話,後來,我在夢中看到了小媳婦在自家牆壁,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寫有一組數據,9595=7P+3638。我把這組數據告訴了計生辦「狐狸精」和武裝部「雷神仙」,他倆抽絲剝繭,破譯出9595就是「救我、救我」的意思,但7P是什麼?誰也破譯不出,還是邊鄉長足智多謀,他僅僅花一個晚上,就想到了7在部隊拍電報時唸作「拐」,7P也就是「拐騙」。可是那外鄉小媳婦被男人家摧殘凌辱得有些精神失常,根本講不清自己是哪裡人,公安部門無法開展偵查。我和陳闊嘴兩人計算出了P的值,P=851,陳闊嘴在紅衛兵大串連時走南闖北,他石破天驚地提出,0851是貴陽的電話區號,3638也許就是小媳婦孃家電話號碼的前四位或後四位。就這樣,公安部門找到了她貴陽的老家,找到了她老家的家庭住址和電話號碼,原來,被拐賣的小媳婦失蹤多年,是貴陽市內一所小學的英語老師,還是一名大學生呢。兩地公安部門由此破獲了一起重大的跨省拐賣婦女窩案。這件事就登在《天明日報》頭版上。新聞記者太吝嗇,在新聞報道中,一字沒提我們邊緣鄉的功勞,不但沒我小閑的名字,連邊鄉長、雷神仙、陳闊嘴的大名都不捎帶一筆。我們幾人在共同的利益關聯中忿忿不平,似乎有了點友誼的基礎。

邊緣鄉的人平時沒有時間的概念。他們從不用所謂的表啊、鍾啊之類的計時之器。樓文書悄悄告訴我,鄉民若需要時間,就到黃龍溪的上游黃龍潭的巫師那裡用香火去接。黃龍潭在一千多年的歷史中,是天明地區最著名的祈雨作法之地。黃龍潭的祈雨法會非常著名,傳說歷史上有皇帝賜過匾額。樓文書又補充說,龍潭祈雨一事搞不好就會成為封建迷信活動,劣巫和廟腳就會藉機斂財。歷史上的「猖兵」就是其中一例。

在整頓黃龍潭廟會中,我結識了一位姓火的老巫師,他說他是蚩尤部落的後裔。他們在邊緣鄉世世代代守望著「大火星」。他陪我到村後的稻桶巖上看「大火星」在天空中運行的軌跡,看「熒惑守心」的天象,又擦去青苔,辨看了古人刻在巖壁上的「天書」。他告訴了我邊緣鄉在重要節日用香火「接時間」的祕密。火巫師還告訴了我邊緣鄉三十六座山峯與天上星星之間的對應關係。黃龍潭春秋兩個廟會所謂東海龍王菩薩和夫人的生日,三月十五和九月二十三日,就是大火星在初春出現在摘星巖上空和深秋出現在光明峯上空的日子。他還說,先祖傳下來,邊緣鄉境內還深藏著一個巨大的祕密。只有與姓火的家族有緣分的人才能破解和挖掘這個偉大的祕密。他猜測,我「小閑」很有可能是少數幾個有與火姓家族有緣分的人之一。

這些事情扯開來實在太複雜,三言兩語說不清道不明,還得配上天文地理的圖案,我會在另外一篇文章中揭開奧祕。總之,我的「多種辦」工作並沒有給我爭氣,倒是那些詭異的夢和我在夢中的神奇功能讓我取得了邊鄉長的絕對信任。我總算在鄉裏有一席之地。

那一年,我二十七歲。我還沒有女朋友。

鄉政府打字員覃小紅與我朦朦朧朧,若濃若淡,若明若暗。她長得真是嫵媚,家境也富裕,還是西山村村長覃瞎眼的女兒。覃村長與邊鄉長私交很深。可我的老孃就是不同意,因為她是農業戶口。老孃怕生出的孫子成了新的「戤社戶」。老孃有句口頭禪,「戤社戶,洋生相,爹不親,娘不養」,常常把它掛在嘴邊。

關於覃小紅的身上長著兩個子宮的事,是計生婆「狐狸精」偷偷告訴我的,被邊鄉長的駕駛員馬大粗偷聽到後,到處張揚,弄得沸沸揚揚,我好沒面子。覃小紅對馬大粗恨得咬牙切齒,但是拿他沒一點辦法,有邊鄉長的慫恿,馬大粗在鄉裏霸道得很。後來火巫師對我說,這都是天上的星星惹的禍,天上「熒惑守心」,地上雄雞變雌,女人就會出現長兩個子宮的怪事。

說老實話,我碰也沒碰過小紅的身子,更不用說去研究她的子宮長幾個,長啥模樣。有一次,兩人單獨下鄉,在西山村她的家裡喝了點小酒,居然色膽包天,在小樹叢的掩護下,在一個叫「十八步」的草坡,差點與她打個小開思,可是我的嘴還沒碰上她的香脣,就被她冰冷的小手死死地隔擋了。她擔心終有一天我會離開邊緣鄉大山坳,會成為現代的陳世美。

我倒是有些同情她。但我再也不想長期呆在邊緣鄉了。我想到縣城去工作。我要享受城裡人的浪漫生活和成功的事業。

於是,我的夢,夜晚與白天糾纏在一起,每一個夢裡都漂浮著巨大的氣泡,色彩斑斕,五光十色,就像雨後的太陽散發出耀眼刺目的光芒,瞬時穿透蒼穹下稀薄的浮雲,給浮雲鑲滿了宇宙間最漂亮的光環。在夢裡,那幫遊手好閒的朋友還浪蕩地邪笑著,給浮雲按上了一個優雅別緻的名字——霓虹。

我年輕時的夢絕大部分就像霓虹,不,準確地說,就是由那些巨大的彩色氣團、泡沫粘合而成的浮雲,聚得快,散得急,新鮮,刺激,莫名地興奮;有色彩,能感官,幻影,泡滅,卻難以挽留。

那天早上,我一醒來頭就昏沉沉的。好幾次大腦指揮軀體已經失控,大腦在焦急指揮軀體:若是再不起牀上班就要遲到了!但軀體就是任性不聽指揮,就像傳說中的靈魂出竅一樣,明明人已經下了牀,穿了鞋,走到了門口,卻突然感到,軀體還賴在牀上沒跟上,於是靈魂像拉急的彈弓突然鬆手,瞬間反彈回復到那個實體的大腦中。

這樣的拉鋸戰來來去去有幾個回合。

全怪昨晚被馬大粗和陳闊嘴死拉硬拽,到東山村支書鄭聾甏的家去喝酒。陳闊嘴與鄭聾甏有過節,經常擡槓,互不相讓,為了鄉政府走廊裏一臺解放前留下的三五牌大鐘的歸屬問題鬧得不可開交。其實整個邊緣鄉的百姓從不用鍾和表之類的計時器,也沒有什麼時間概念。他們在特定時候若需要用時間,就到黃龍潭的巫師那裡用香火去「接緣」。後來,邊鄉長一錘定音,把三五牌大鐘送給了鄉中心小學校。不知什麼原因,現在兩個冤家對頭走得這麼近了?

馬大粗主動拉我去喝酒的事以前從沒發生過。他從不拿正眼看我,「小閑」「小閑」的直呼我綽號,表明他比我資格老,我得聽他的指揮。我們幾個人湊在一起喝酒,喝的還是東山村自釀的高度「槍斃燒」,還「哥倆好、五魁手」地起勁划拳。有一句話怎麼說來著?對,「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甜如蜜」。幾個人喝到暈暈乎乎,走起路來,身體都成四十五度角來回擺動。我回宿舍後,看到自己寫的一篇關於《種植元胡貝母促進山區農民致富》的小文章,發表在內蒙古一個叫赤峯城市的小報上。儘管被小報編輯刪成兩百字,心裡也是一陣激動,總算是處女作。內蒙古不是草原嗎?難道他們不養牛羊,改種中藥材了?赤峯又是什麼地方?看字義倒像是有高山大川。又是翻書,又查地圖,搞得深更半夜,早上實在睜不開眼皮了。

就這樣,大腦和軀體鬥爭了好長一陣子,終於知行合一,起牀了。

我隨手掂了個塑料臉盆,迷迷糊糊地走到鄉政府宿舍旁的黃龍溪邊去洗臉刷牙,突然覺得往常一直向南注入黃龍水庫的溪水,今天反常地向北流淌了。透過清澈透亮、波光粼粼的水面,太陽晃動著臃腫的身子,似乎也是從西邊掙脫了岡巒的束縛,在緩緩爬升。

看來今天是要逆天了!

果然,一上班,邊鄉長突然心血來潮地宣佈,要帶我去京城考察學習。這消息首先是陳闊嘴透露給我的,早上,我走進辦公室,還未坐下,他推門進來,神祕兮兮地說,他昨晚就知道了邊鄉長要帶我去京城一事,要我保密。我知道凡是陳闊嘴要我保密的事,他早就不知講給了多少人聽過。他這樣做法,無非是為了託底,萬一造成不良影響,好拉我給他墊背,說是我傳出去的。我早就喫過他不少的苦頭。這次,他的神情有點醋意。我得到證實後,小心臟便開始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心想,真是豬八戒娶媳婦——做夢娶媳婦的好事終於輪到咱無名小卒身上。真是風水輪流轉,運來擋不住。

雖然,我經常翻的那些書裏,那些哲人先賢常常教導我說:「條條道路通羅馬,顆顆紅心向京城」,但我參加工作十多年,身居天明山窮鄉僻壤,宛如與雞狗同伍,與牛羊結盟,天天重複著簡單枯燥的事。

不是嗎?在辦公室裏忙的是雞零狗碎,屁大點事天天開會學習討論,豆腐乾大的一塊文字幾個人湊在一起是琢磨來琢磨去,塗塗改改要花好幾個星期,邊鄉長若是不擺擺手,從他滿口煙味的嘴裡吐出「算了」兩個字,文書亂話精、陳闊嘴和我等幾個懸著的心一直無處安放。其實邊鄉長心底的小九九大家都心知肚明,但誰也不敢去戳破,他怕的就是我們邊緣小鄉芝麻綠豆大的事一旦捅出去,不怕上級不表揚,就怕上級領導看了不知會有啥樣的想法。

陳闊嘴對官場的事多有琢磨,曾經陰陽怪氣地對我說:「這麼多年,我總算想明白了一個道理,這官那官不如現管,這法那法比不上領導想法。」

「陳站長,你說得對,邊鄉長的想法就是咱們的活法,縣長的想法就是邊鄉長的做法。」我知道陳闊嘴在鄉裏也是鬱鬱不得志,正站長的職位長期被亂話精——樓文書佔著,對邊鄉長很有怨氣,便附和他,假裝是追捧他。

邊鄉長對塗粉抹脂的事不以為恥,在一次聯村幹部例會上板著臉說,「不要認為我們做的事都是形式主義,形式主義是基層羣眾對付官僚主義的最有效、且唯一的方法。」不過他補充說,「我們還是要處理好裏子和麪子的關係。形式主義是赤膊穿長衫,那是面子,是給客人看的,是給考察團看的。裏子還是要記得用實貨來填充,該塞破棉花就塞破棉花,該塞稻草就塞稻草,不要客人還沒走遠自己先得了傷風感冒。」

去年開始,上級對貧困鄉的招商引資也要考覈。來邊緣鄉考察投資環境的人近來明顯增多,一撥又一撥,但客人一回去,山村又歸為一片寂靜。

雖然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是呆在邊緣鄉的我依然很無奈。不要說逛京城,我連省城也難得有機會邁進一步,去縣城辦事也得坐大半天中巴車,還得在不帶衛生間的筒子樓招待所宿上一夜。陳闊嘴偶爾有一次幫企業去新疆某地討欠款,順便拐了個彎,逛了一下京城,回來後好幾個月走起路來像公雞打鳴,昂首挺胸,神氣得不得了。開口閉口是京城長京城短,還把那張去京城的飛機登機牌和戴著哈墨鏡叉著雙手站在十三陵長城的彩色照片印在玻璃臺板下好幾年。那張彩照上面還醒目地印了一行標語,「不到長城非好漢」。

大家看著眼饞,表面都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後來有心胸狹窄的鄉幹部忍不住跳出來揭發說,你神氣個卵呀,還不是幫企業去裝扮了一回黑社會,在恐嚇欠款單位!有種的去京城給咱辦趟正事看看!

哈哈,我們這種鄉幹爛眼哪有什麼正事會輪到要去京城辦理?幾天後,老陳玻璃臺板下的登機牌和長城照片都不見了。

京城呀京城!美麗的京城!雖然每天晚上七時正我都能在美妙的音樂聲中準時看見你靚麗的身影,可您卻對我視而不見,笑而不答,就像達芬奇畫筆下的蒙娜麗莎那般神祕莫測而又勾人魂魄。而我這人還是藝小膽大,宛如長在荒山裡的黔山之驢,不識豺狼虎豹,錯把無知當無畏,半夜實在憋不住尿,爬起來死摳成的幾個狗屁文字還老是想寄給一個個地址叫京城某街某弄的國家級編輯部。

邊鄉長為此經常嘲笑我,說我是亂夢想屁喫——「閑白及」!

這是當地鄉野一句罵人的俚語,意思是正經事做不了,每天想閑經。

當時,邊鄉長正坐在東山村祠堂,也就是村老年協會的辦公室與人打麻將,他的心思村民都懂,是彰顯鄉政府的權威,為鄭聾甏助威。鄭聾甏在選舉時老是落選,只好拿弟弟鄭二狗屁當掩護。全村就六個黨員,十多年沒有發展新黨員,委員就六選五,只能六選五啊,四個成雙不行,三個又太少。鄭聾甏若落選,鄭二狗屁就主動放棄。鄭聾甏若入選,委員選支書時就等額。最有意見的人都是老年協會那幫老頭子。邊鄉長他的拿手好戲是用腳趾能勾起一張牌,用另一個大腳拇趾一摸,見我剛進去,晦氣地說:「又是一張閑白及」,果然打出的是白板一張。

坐東首的東山村聾甏書記像往常一樣,裝作什麼也沒聽見,手摸麻將牌,眼盯天花板,慢吞吞吐著煙圈。

東山村的人都姓鄭,祠堂門口青石板上的一副楹聯就寫清了鄭姓的歷史:「中原永思鞠猴峯下植桑麻培黍稷居安思危,宗鄭南遷黃龍溪邊讀聖賢事農耕不問朝政。」可村民忘了古訓,村裡的風氣就是七嘴八舌,想法多,閑話多,告狀多。每到傍晚,小風一吹,男男女女聚集在一座破橋頭,論長論短,似乎個個都是演說家。聾甏書記今年六十六歲,統治這樣的一個村靠的就是耳背,對人不理不睬,倒也坐得穩如泰山。

坐西邊的西山村覃瞎眼村長五十多歲,按理說這年齡最多也是一點老花,但他一貫裝作眼神不好,沒看見。他正嚼著一爿老梗茶葉,生滿老繭的雙手粗糙發黃,擋著自己的牌就像守護著一座城池。都說他們村美女如雲,好事如潮,可與自己不搭界的事他一概視而不見,心如止水。雖然視力不太好,這完全不影響他和西山村大家小家一齊致富奔小康。這幾年瞎眼村長帶著女兒覃小紅也住進了莊園式別墅,佔地足足佔了一個山頭。

只有坐北邊的司機馬大粗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果桶一般大小的頭卻在五分之一處長著一對細細的眼睛,他聽了邊鄉長對我的挖苦,竟會放肆地哈哈大笑。

邊鄉長對我的諷刺苦逼的話,通過馬大粗的嘴,像梅毒一樣在全鄉暗暗地流傳開來,鄉政府院子裏所有的人都壯大膽子公然笑話我,當面叫我綽號「閑白及」。我的姓也變成了「閑」,現在已經習慣他們管我叫「小閑」。

鄭聾甏書記的弟弟鄭二狗屁,是原來的東山村村長,因為財務混亂,把自家的油鹽醬醋全報銷到村裡的賬上,被老年協會一羣老頭子逼宮而辭職。現在幹著劁雞殺豬的行當,鄉政府食堂的豬肉每天都由他專供。鄭聾甏的小侄子叫鄭小子,就是鄭二狗屁的兒子,今年十四歲,已經在當下一代的接班人培養,在村裡也算是一個小魔王,但對鄉幹部總是很有禮貌,每次碰見我都用雙手食指貼緊褲管的中縫,低下頭,畢恭畢敬地叫一聲:「小閑叔叔好!」但是背地裡寫求愛信給覃小紅,我得知後破口大罵,「真是豬狗不如的小流氓,狗眼看人低,是不是你爹殺狗後得來的狗蛋喫得太多了!」

邊鄉長一宣佈要帶我去京城,我興奮了好幾個晚上睡不著,大腦裏整天似乎有一首熟悉的音樂旋律在跳動,樂曲名叫《京城的喜訊傳邊緣》。

想到馬上就要與皇城根下的子民們親密接觸,馬上就要與京城一流大學的專家教授們比肩散步,共同探討中國經濟的前途之命運。或與他們面對面就餐,斯斯文文地切著帶血的法國小牛排,小口小口地啜著什麼叫做卡脖雞肉的咖啡。或在京城大圖書館門口一同優雅地排隊候車,我的手臂下夾著不列顛百科全書第十二卷筆挺站立著,同坐上一輛公交車,在長安街風風光光地馳過,在北海公園站臺下車,相互微笑示意。或在圓明園楊樹陰下共享一桌大碗茶,暢談未來一百年中華民族偉大復興計劃,興奮程度不亞於那些街頭小混混吸食了K粉一般把自己的內衣內褲剝光扔掉,在大街上裸跑。

再回首看看鄉政府破舊院子天空裏的每一片冬青樹葉,全都對我低頭哈腰,它們似乎提早得到了春天來臨的消息,在為我鼓掌;地面上的每一顆鵝卵石,都歪著嘴,在向我獻殷勤對我媚笑。

我的心在顫抖,我的血在沸騰,彷彿在我人生的道路上點亮了一盞指路明燈。

我的十個腳趾頭也終於被盤山公路的碎石子踢成了油炸蘭花豆。

我還躡手躡腳地繞到大樓的後院子裏,幾年前在開展綠化山林運動中栽植了一排一人多高的銀杏樹,現在死的死、枯的枯,還剩下三棵在苦苦掙扎。我用腳對準每棵樹榦使勁地踢了三下,然後選擇了最壯實的一棵,對著它撒了一泡尿,然後用小刀刻下了深深的三道記痕。我遐想著,一百年後,這就是我這個書生小子在這個窮山惡水的地方奮鬥過的佐證。

我堅信,人生中若有一段卑微窮酸的經歷,對一個失敗者來說也許是一種恥辱,但是對於成功者來說則是將來炫耀的資本。

晚上,我又迷迷糊糊地做了一個夢。夢見我的身體蛻變成了一隻蒼鷹,肩膀長出一對軟綿綿的翅膀,在邊緣鄉的東西南北山頭上空盤旋翱翔,彷彿在搜尋通往外面精彩世界的一個豁口。

我在空中俯視東山的鞠猴峯,突然山頭冒出陣陣火光,只見邊鄉長正帶村民燒山墾荒,山坡上所有蒼松翠柏、枯藤老樹立刻化為灰燼。火後的東山村幻變成一片虎頭山、大寨田,滿山遍野、房前屋後到處翻滾著碩大的土豆。聾甏書記的胯上左邊掛了一顆大印章,右邊掛了一大串銅鑰匙,和村民們一起,赤著腳、挽著腿喜氣洋洋挑著一筐又一筐的土豆下山。

我的翅膀只有少許幾片堅硬的羽毛,大腦有點忽喇喇地痛,身子卻是艱難地飛到了西山村光明峯的上空,只見鄉幹部們正要把西山村小溪兩邊的桃花翠竹、紅梅白梨用推土機推倒,計劃要新植一種不知什麼名的從國外引入的奇花異草,那些西山村的村民堅決不答應,男女老少蜂擁而出,正與雷神仙帶領的一幫鄉幹部發生肢體衝突。

瞎眼村長則躲在村口的茅廁,伸出頭四處張望。火光襲來,他則帶著全村的美女們像一羣螞蟻匍匐般地向西山的一個豁口轉移。

覃瞎眼村長弓著腰、捂著臉,歪戴一頂藍色八角帽,背著一把平時心愛的二胡,從高空俯視,活像是一隻打先鋒的工蟻。覃瞎眼緊緊拉住的居然不是他的親生女兒覃小紅,卻是傳說中貌若西施、國色天香的阿紅姑娘。阿紅被眾美女簇擁其中。她背對著我,我沒看清她的臉長相(其實在夢外我就只聞其名不見其人)。但那一頭烏黑油亮的秀髮,水蛇般扭動的腰身,和豐腴渾圓的屁股,讓夢中的我想入非非,難以自持。後來阿紅扭頭過來的樣子又變成了計生辦狐狸精主任。

我正猶豫著不知降落到哪堆人羣是好,突然間,邊鄉長從背後變戲法一樣拎出一個如消防滅火器般大小的打火機,一把將整個西山村點著了。他拉著阿紅髮瘋似地跑了。

我驚叫著,從被窩中一躍而起。迷糊中,我想起閑暇時候也曾看過瞎眼村長家裡收藏的一本《周公解夢》,知道一個人在夢中看見火光肯定是好兆頭!所有的一切都指證一個重要的信號,那就是表明邊鄉長是看得起我的,他叫我一同去京城出差考察,說明我從此也是他身邊的人,我即將鴻運當頭,喜從天降。以後除了邊鄉長,看誰還敢當面叫我「小閑」。

我們鄉政府的院子坐落在全鄉的中心,即傳說中的蓮花寶座。黃龍溪在右前方斜傾流過。鄉政府在西邊有七座山峯比較有名,從南到北分別是天荒坪、鑽天峯、鐵鑊峯、光明頂、龍脊山、玉門峯、稻桶巖。東邊也有七座有名的山峯,從南到北分別是大雷山、奶頭山、摘星巖、猴頭峯、鷹嘴巖、撞天崗、天打巖。這些山峯的名稱,鄉民都叫了幾百上千年,想想好笑,也不見得有什麼特別的涵義。但是,火巫師卻告訴我,他的先祖們就是通過觀測大火星在這七對山峯上空的運行軌跡,配合太陽、月亮才計算出邊緣鄉的時間。

我驚愕於一個小小的天明山心的邊緣鄉,居然深藏如此多的神奇之處。光明頂就是光明峯,森林茂盛,水草豐滿,山腳是西山村,小紅的家。猴頭峯也叫鞠猴峯,多石少林,土壤平貧瘠,下面是東山村。其他山的名稱與形狀十分貼切。比如,黃龍潭就在玉門峯的下面,山峯中隱藏著一個玉門洞,流水就從洞中潺潺流出。鐵鑊峯四周高中間略低,就如一口行軍打仗的大鐵鍋。鑽天峯,過去也叫陽具峯,據說歷史上的名字更粗糙俗氣,山上有一根高高昂起的石筍,如男人勃起時的陽具。還有奶頭峯,也曾叫雙乳峯,據說在不同的季節遠遠望去,苑如不同年齡階段的女人胸脯,只要是初春時節,影影綽綽就如少女般挺拔高聳。馬大粗常以這奶頭峯戲謔覃小紅。還含沙射影她的雙子宮,說小閑,將來你要是討小紅當老婆,運動量就得比別人多一倍,把你累死!而狐狸精為小紅解圍,則以鑽天峯狠狠還擊馬大粗!說馬師傅你長得人高馬大,會不會菜大蘿蔔小還不如山上鑽天峯,你會立正稍息嗎?你能向右轉、向左轉嗎?馬大粗碰到狐狸就落荒而逃。

還有天打巖,山民就有點以意取名,這座山不知為什麼常遭雷劈,怪不得歷史上就叫天打巖。邊緣鄉不但多雷,而且多雨。天打巖下面的幾個山村一下大雨,經常發生泥石流。每到雷雨季節,邊鄉長總是提心弔膽,生怕坍塌的土石會把山下幾個小村莊一窩埋了。

鄉政府前邊的村叫寺前村,沒有人說得清這村名的來歷,樓文書號稱是邊緣鄉的萬寶全書,也背著手回答不出我的疑問,難道鄉政府大院的位置幾百年前曾是寺院?我喫了飯沒事做,常在房前屋後尋找,卻沒有蛛絲馬跡。

現在,政府辦公樓仍舊是五十年代當地最大的地主被打倒後誠心誠意贈送給政府的一座走馬廊宅院。七十年代末,又在後院建了一排三樓磚混結構建築,當作書記鄉長的辦公樓。過了幾年,在西邊原來花圃位置臨黃龍溪砌了一排簡易的二層單人宿舍。給人的感覺,整個就像一個長期穿慣中式長衫的紳士突然上身披了一件蹩腳的新西裝。講迷信思想的人神叨叨地說,邊緣鄉風水被破壞了,出不了大官啦!

從此後,邊緣鄉真的是書記走馬燈似的換,出去的也不見得有什麼提拔作為。

十多年來,院子的舊貌再也沒有變新顏。只是邊鄉長一直原地踏步,到了近年才明確主持工作,成了全縣老鄉長。

可是縣裡大會小會表揚,說邊緣鄉是全縣乃至全市艱苦奮鬥的典型。鄉裏自聘幹部們都在背後發牢騷,說艱苦個屁!哪任書記鄉長花的迎送費不是一年二百萬?哪個書記鄉長春節慰問上級領導送的畫著圓屋柱的香煙不是十條二十條地扛?鄉政府破舊大樓不改造根本的原因就是誰也不願做前人栽樹後人乘涼的事,得過且過,誰知道明年還呆不呆在這個鬼地方。

老鄉幹們卻認為,對於基層政府部門來說,歷朝歷代都一樣,正式工就是臨時工,臨時工纔是正式工。這就是吏和胥的關係。胥是吏的差狗爛眼,但吏又是胥教唆壞的。那些在鄉政府混了二三十年的自聘幹部就是狡猾的胥。他們對上來說沒有身份沒有編製,對下在百姓眼裡也是官府的一員,也喫著皇糧,平時開鑼喝道、耀武揚威,鄉村那些家長裏短的些微小事,他們說了纔算個數。

新鄉長上班不到三天,樓文書、陳闊嘴、雷神仙這些滑胥們就把新鄉長的性格特點、奇聞逸事傳遍了邊緣鄉三十六座山頭、七十二個坑嶴。

但幾年呆下來,滑胥們還有點良心,對邊鄉長的評價總體還是蹺大拇指的,批評的少,讚揚有加的人多。確實,邊鄉長辦的那些實事也是有目共睹,自從邊鄉長來到邊緣鄉的十年間,他從沒向上級提出過調出窮困鄉鎮,到平原或城區任職之類的要求。雖然鄉政府接待經費從每年二百萬上升到五百萬元,鄉政府食堂每天的客人從二桌增加到三桌,但是鄉裏通往縣城的灰沙馬路改造成黑色柏油路,所有的荒山開墾成茶園、果園,鄉裏出產的土豆、茶葉、橘子、高山蔬菜成了拳頭產品。元胡、貝母、當歸、三七等藥材不管適不適合氣候,也試驗種植過多次。

邊鄉長還給鄉裏爭取了一頂窮困鄉帽子,那可是一年有五百萬補助的進項,白花花的銀子嘩啦啦流啊!最近聽說邊鄉長又在制訂一個森林公園規劃,又要向上跑資金了。

小鄉幹們的福利也是年年有加,宿舍裏睡的竹夾牀換成了棕綳牀,每人年底還能分上十斤土豬肉,明年還計劃把鄉政府舊宅徹底翻建。

這一切不都是邊鄉長一個人沒日沒夜地跑步錢進地跑出來?沒日沒夜地送這送那地送出來?沒日沒夜地,翻江倒海地,吹紅喝白地喝酒喝出來的?什麼「三種全會」啦,什麼「拎壺沖」啦,什麼「深水炸彈」啦,什麼「杯壁下流」啦,酒話是講了一套又一套。

雖然邊鄉長愛好搓麻將,但他只同本鄉幹部、村長書記們玩,從來不與村民搞在一道。而且他搓麻將時也不用現金,說用現金那就是賭博,用籌碼那就是遊戲,二者有質的區別,所以他們平時一律用籌碼,到年底發獎金時再由鄉財政會計在個人賬戶相互抵扣,抵扣不足的差額可以像國際貿易的結算一樣順延到次年。

我這人心賤,邊鄉長稍微對我一示好,我就忘記了他的鷹鼻鷂眼和兇巴巴的神色。還有馬大粗那凶神惡煞,動不動就對雷神仙、陳闊嘴們說:「你敢向邊鄉長告狀,我就弄死你全家!」誰還敢向邊鄉長講心裡話。可是當火巫師夜觀天象,說邊緣鄉又要出大官了(以前至少有個鄭將軍),我就屁顛屁顛地有意地把話傳遞給陳闊嘴,陳闊嘴又講給狐狸精,狐狸精講給了邊鄉長聽。這次終於繞開了馬大粗,樂得邊鄉長的臉像剛出籠的油包饅頭那樣舒展,一股熱騰騰的暖氣撲鼻而來。

最近,陳闊嘴悄悄對我說:「小閑,縣裡空出一副縣長人選,上面都在傳,論政績,論資歷,論能力,邊鄉長都是第一人選。」

我高興得手舞足蹈,心想,只要邊鄉長一上調,馬大粗這個壞蛋終於要完了。口中卻對陳闊嘴說:「是不是像黃龍潭火巫師說的,天降祥瑞,風水轉到邊緣鄉,要出大官了?」

陳闊嘴一點都不尊重火巫師:「有狗屁風水!小閑,你記得去年的泥石流事件嗎?邊鄉長處理得高明,為現場來指揮的副市長減輕了壓力。」

「怎麼不記得,那年死了十個人,是重大事故。邊鄉長和我們三天三夜沒閤眼,他的手指甲都挖出了血掉禿了好幾個。但這種事,上面沒處理邊鄉長算是客氣了。」

「你小年輕懂個屁!死的雖然是十個人,但沒算上重大事故,不用往省裏報,市裡也沒壓力,知道嗎?你知道是如何操作的嗎?」

「不知道。」

「死的村民裏其中一個是天打巖村的村長,邊鄉長就找村民談話,硬是把他的事蹟往烈士方向挖。還有一個挖出來時早已斷了氣,他還是不顧一切,叫我抬擔架往鄉衛生院送。這樣算下來,事發當時死亡人數就變成了八人。來處理事故現場的副市長就記住了邊鄉長。」

「哦,反正是好事,我們都沾光。」

「唉,別高興得太早。半路殺出程咬金,聽人說地委組織部不同意。他們說經過慎重考慮,認為我縣政府班子結構還差一名『無知少女,就是要一名無黨派、三十歲不到、女性,最好是少數民族的副縣長。」陳闊嘴賣祕訣地說,「邊鄉長不足之處,還在於他還只是主持工作的副書記,於是邊鄉長淪落為第二人選。」

我對陳闊嘴的話有些將信將疑,但是狐狸精的話就更準確了。狐狸精的丈夫也是縣裡做外貿的,她打聽到縣城裡的消息,說第一候選人叫國妹妹,是縣外貿公司的一位合同制業務員,三十歲光景,丹鳳眼,翹嘴脣,下面按了一個新近流行的V字型小下巴,她的乾爹就是市裡天明機械集團的董事長。她乾爹與地委組織部副部長一同出訪過美國,國妹妹擔任翻譯。

狐狸精狠狠地對我說,坊間還有一句下流話,十分難聽,說國妹妹是橡皮騷貨、天外搗臼,來者不拒,裡面生著倒扎鉤,男人褲襠下那二貨一旦進去要出來就不容易了。平時都是聽到關於狐狸精的男女生活問題壞話,這次狐狸精終於拿起這男女壞話的武器,報了與她毫無瓜葛的國妹妹一劍之仇!

不過,我私下認為國妹妹的外在條件還是很優秀的,人家好壞也是大學英語專業畢業,英語專八!這種褲檔裏的事誰也沒法核實,只要她老公信任,外人是不該胡亂猜疑甚至誹謗的。我堅信組織選人是絕對公正的,那可是每次大會小會張榜公佈條件,公開選拔、公開推薦。大組小組興師動眾考察,找人談話尋找缺點,怎麼可能有權錢交易、權色交易的勾當發生?退一萬步說,即使有,那也是個別領導的個人行為,與上級組織無關。

可陳闊嘴卻不以為然地說:「什麼上級組織,組織就如同一張無影無蹤的網,若隱若現,若明若暗,若有若無,若大若小。他找你時你無地可遁,你找他時他卻真假難辨。」

闊嘴老陳一念歪經,我豁然開朗,莫非邊鄉長要學唐僧西天取經,也來個北行千里覓真經,踏訪源頭找組織?那他帶我去京城考察,難道不是招商引資的事?

坐在磚樓二層東首第一間的邊鄉長大聲地叫喚:

「小閑!小閑!快過來!」

他這麼大驚小怪的喊話,這不等於告訴全鄉政府的人,他對我信任有加嗎?

我戰戰兢兢地敲著門進去,恭恭敬敬地捧著一本筆記本,像往常一樣好隨時記錄邊鄉長的講話精神。想不到這次他頭也不抬,眼皮也不上翻,急匆匆地對我說:

「小閑,這次帶你去京城,主要的任務是招商引資。因為對方單位來我鄉時是你一道陪同的。那次你表現不錯,酒量也好,把他們個個灌了個狗啃泥。」

「謝謝邊鄉長!謝謝邊鄉長!」我激動得語無倫次,忘了進門前編好的又長又酸又肉麻的一大段媚詞。

「小閑,你說說看,這次去京城你看帶些什麼禮物好?」邊鄉長心平氣和地問我,從沒這樣平易近人。

「去考察還要帶禮物嗎?外地客人來鄉咱鄉考察不也是空手來喫來喝?」話一出口,我就後悔。怪自己講話沒分寸,缺少城府,沒有定力。

邊鄉長盯了我好大一會,就像看到外星人降落至地球一樣的驚愕。

「他們身份不一樣,他們下來個個都是領導。」

「那我們帶二隻狗肉過去?」

我的大腦以計算機386、486直升到奔騰級的速度在飛轉:每年過春節,東山村聾甏書記送全鄉幹部不論職務大小每人土豆五十斤。那疙瘩不值錢,平時村民賣不了,都下指標給鄉幹部四處推銷,我們都是倒貼工錢賣給四親八眷。我的老父親現在是天天變著花樣喫土豆,據他說那真是好東西,喫了一年,三高指標都正常了。

西山村集體經濟富一點,瞎眼村長送我和馬大粗一人一隻野兔,送樓文書、陳闊嘴、狐狸精是一人一隻土雞,送雷神仙等副鄉長、副書記們是一人一腿新打下的角麂肉,送邊鄉長是一隻土狗。所以我認為狗肉值點錢,也與邊鄉長愛好對上路。

「狗肉確是個好東西,滋陰壯陽啊,男女都可送,可乘飛機不好帶啊。」邊鄉長仍不抬頭,像是在沉思。在我眼裡,他不言不語的表情是多麼有範,我平時怎麼學也學不會,怎麼學都學不像。我的主意雖沒採納,但感覺找對了領導胃口。

「那就改帶幾隻烏龜王八吧。」

我聽陳闊嘴說過,瞎眼村長以前送鄉書記和縣上領導都是王八,且個個都是十幾年野生的。所以覺得王八比狗腿子更值錢。但話一出口就害怕,這容易誤會成我在罵人,罵誰呢?我哪有這膽量?

「送你娘個屁王八!」邊鄉長一聽我的話似乎有些反感,突然發怒,嚇破了我苦膽!但我咬緊牙屏住氣,心裡想決不能生氣,這是領導對我好,我在心底作自我暗示,俗話說打是親罵是愛,不理不睬真要你的命。

「要送就送卡!」邊鄉長擂起拳頭砸在大板桌上狠狠地說。

「什麼卡?門卡?」我不知道邊鄉長說的「卡」是什麼意思。這可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在邊緣鄉,連農業銀行也沒有網點,唯一的信用社用的是紙質本本,鄉民們習慣叫「折」或「本」,我唯一想像得出的是縣城招待所的那張退了色泛著白光的塑料門卡。

「對啊,小閑,這回你腦子靈光啦,就是門卡,能打開大門的卡。卡字怎麼寫呀?不就是一個上字,一個下字?卡一塞進去,上和下不就是連一起了嗎?門就自然打開了。」邊鄉長給我玩起了拆字遊戲。

後來我問了陳闊嘴才知道,外面的世界迎來送往早就不流行送實物。那叫「卡」的東西奧妙無窮,可以裝實物,也可以裝金錢。可以裝汽車,也可以裝美女。而對我來說,卡卻成了唯一的門卡。我深知成功的道路上有二道門,一道是大門,一道是小門。我用勤奮的智商卡打開了大門,現在卻缺少一張打開另一道小門的特殊情商卡。但在當時,我這個榆木疙瘩就是搞不清邊鄉長說的卡是什麼意思。其實邊鄉長說的卡還包涵了更多複雜的涵義,我渾然不覺。

「……」

我漲紅臉,想說說不出話。此時的我覺得眼前的邊鄉長,怎麼會如此高深莫測,如此偉大英明。好像是我前幾日剛從一堆舊書攤的破書中看來的達摩派禪宗對待弟子的棒喝謁語教法。難道邊鄉長也會禪宗?他要把密宗真諦傳授予我?

「這樣吧,小閑,你隨便胡謅一個考察學習提綱吧,再帶十幾張空白介紹信,其餘的事我自己來辦。」

邊鄉長語氣緩和了下來,但他長著馬臉鷹鼻雞眼睛,一米八的個子,每次直視我,我都緊張得想尿尿。阿彌陀佛,還是不看我為好。我連連稱是,小心退出。

幾天後,邊鄉長不知從哪裡精挑細選了一大箱本地特產,有竹木根雕,有文房四寶,還悄悄地往西裝口袋裡塞了兩個信封。信封口隱隱約約寫有幾個字。

我猜想,這裡面裝的可能就是邊鄉長說的「卡」。

出發那天的大清早,我才知道邊鄉長還讓馬大粗和做工程的錢三多一同前往。邊鄉長、馬大粗,還有錢三多三人都不約而同地穿著同一款式嶄新的槍駁頭後開叉雙排扣西服,多年後才知道,那款式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最新潮。只有我一人穿了件皺巴巴的滌綸中山裝,好不尷尬。看著我狐疑的眼神,邊鄉長歉意地說:「小閑啊,都是我太忙的緣故,忘了告訴你今天應該換一件新西服,這樣能顯得莊重一點。」

我虛偽地擺擺手說:「沒關係,沒關係,我穿得隨便點,抬東西什麼的,就方便多了。」

我暗忖,還是沒告訴我的好,我哪有什麼新西裝。

馬大粗笑嘻嘻地對我說:「小閑,你放心,我講過的話,我賊拉兒子才會賴掉,路上那些東西你若抬不動,就由我一人肩扛好了。」

馬大粗講話首句總是很謙虛地把自己比做天下最壞的四個壞蛋兒子:我賊拉兒子,我花佬兒子,我赤佬兒子,我畜生兒子。他可從未這麼親熱地對我說過話。

邊鄉長馬上接過話頭,嚴肅地說:「馬大粗,你去京城主要就是幫小閑扛東西。錢總一起去,主要是對接招商項目。小閑,你就是幫我拎包整理考察資料好了。」

在火車上,隨著「哐哧、哐哧」的鐵軌撞擊聲,時間彷彿如窗外景色一般飛逝起來。在邊緣鄉被牢牢壓縮的時間,現在一下子彈了出來,像爆米花一樣瞬間膨脹。

巨大的廣告牌,高聳入雲的煙囪,蓋著彩色鐵皮頂的巨型廠房,積木一樣的高樓大廈,小山包一樣高大的輪船,漫無邊際的集裝箱堆場,行色匆匆的人流,報紙上大量跳動的陌生辭彙紛紛映入眼簾。

「天地太蕭索,山川何渺茫,不堪星斗柄,猶把歲寒量。」這是唐朝詩人高蟾的《秋思》。我望著車窗外急速飛奔的山川景色,看天空雲翻霧滾,鬥轉星移,猛然間感覺詩意與景色相似。

我沉浸在一切新鮮的世界中,暫時忘記了邊緣鄉,忘記了在邊緣鄉老舊木地板吱嘎作響的辦公室,忘記了在邊緣鄉單人宿舍後那一排枯死的銀杏和刻過的印痕,甚至還忘記了那個楚楚動人的覃小紅。

那年頭,誰都知道考察就是公費旅遊的代名詞,但公家旅遊必定要冠上考察的名義。既然說是考察,總是要先到一下旅遊地的接待單位,虛情假意握握手,天南地北扯半天,經驗材料要幾份,滿滿的白酒碰幾巡。這樣安排就防止了內部有小人舉報作怪,外部有紀委搞突擊檢查。可這次我們找的是京城要害部門,俗話說宰相門前七品官,京城巷子小衙門大,所以不能說是考察,只能謙虛點說是去學習取經。

邊鄉長在路上早就吩咐,說晚上會餐,咱不能按老習慣讓對方請我們的客,應該由我們自己掏錢來買單。

還是邊鄉長考慮周到,他拉上了鄉裏搞工程的錢三多一同來京城,就是要讓他來付飯錢,說是給錢三多一個招商引資認識京城大客戶的好機會。平時錢三多總是到處吹牛說,自己是錢多、活多、朋友多,所以碰到能賺錢的場合總是搶著付錢,能結交權貴的場合,就像蒼蠅盯上了臭肉一般嗡嗡叫著,趕也趕不走。邊鄉長是個明白人,私下關照我們說,錢三多其實是債務多、情婦多、私生子多,要我們與他保持一定距離。邊鄉長平時並不要他的糖煙炮彈,但是縣裡市裡常打招呼下來,鄉裏這麼多水利道路工程都是他做的,所以關鍵時刻公家的事也要放他點血出來。

我們一行人在京城的巷子衚衕裏轉了七次彎,撞掉了八堵牆角,累得我是腰痠背痛、眼花繚亂,還時不時地碰上背街小巷的大媽大爺們佩帶著羣防羣治的紅袖章,突然從臭烘烘的廁所角落變戲法一般地鑽出來,要查看我們的身份證介紹信。等弄清我們的身份也是和她們一樣都是政府的人時,她們先是問候我們山區的老鄉們日子過得咋樣?我們連忙應付地說,「好!好!好!」然後,她們又萬分熱忱地為我們指路,可京城這麼大,她們也搞不清方位,有的指東,有的說西,有的朝南,有的轉北,繞來繞去就像農村說的大白天撞見了鬼打牆,依然回到老地方——那座估計有上百年歷史的破公共廁所,但還是沒找到接待單位的大門。我的腦海里不斷浮現出七轉八彎這個成語,這下體會到了古代造詞人倉頡伏羲埋下的深刻含義。

邊鄉長似乎有特異功能,透過我的肩背看到了一顆煩躁而又疲憊的心,他十分耐心親切地安慰我:「小閑,廟小佛大的道理你知道嗎?只要香火旺,有求必應。」

我實在聽不懂邊鄉長講的又是什麼禪語,但也得不懂裝懂,大聲附和說:「是、是,有求必應。」

其實我心裡想,我才懶得找什麼大佛小佛,邊鄉長您就是我眼前的真佛啊!

同行的馬大粗別看人長得高高大,真是傻瓜一個,他居然反駁邊鄉長:「邊鄉,我們來京城難道是來燒香拜佛求觀音嗎?不是說好來旅遊的嗎?」

我在心裡罵他,旅遊你個頭,斗大的字不識一筐,要不是那箱子實在太重我一人搬不動,邊鄉長纔不會叫你同行呢!這是政府的招商引資重大工作你知道嗎?

但我用餘光一掃,馬上感到不自信起來。邊鄉長居然眼眯眯地對著馬大粗笑著,一點也沒有生氣責備的意思,我想,不好!我實在太小看馬大粗了,他可是邊鄉長的駕駛員兼後勤部長。邊鄉長是個大大的孝子,下村見百姓三句話不離孝道,拉著白髮蒼蒼的老婆婆噓寒問暖,老婆婆說,親兒子都沒這麼待過我,居然老淚縱橫。邊鄉長對自己家人平時有一根蔥二顆菜三斤橘子四斤蘋果也要叫馬大粗開車來回跑二百公里的路送到他老孃家老丈人家。還有邊鄉長的四親八眷要看個病結個婚什麼的借趟車,全是這小子在跑。馬大粗幾乎每天要跑三四趟,有時晚上還要加班到深夜。鄉裏臨時工工資低,邊鄉長考慮周到,還讓他在錢三多那裡掛個名,當個部門副總什麼的,多領一份工資。說不定這次邊鄉長還真是找機會讓大頭來旅遊的。

那家京城接待單位也真是莫名其妙,等我們臨出發了,他們打來電話,說最近單位事情多人手少怕接待不周,建議我們在明年空閑一點時間再去交流考察吧。邊鄉長低頭沉思三五分鐘,把大手一揮,斬釘截鐵地說,走,告訴他們接待不用太熱情、太客氣,能見上一面就可以了。可我回電話時對方卻一直沒人接,「嘟-嘟-嘟」地響。

那單位上半年曾有一大幫子人來我縣考察投資環境,是縣委裏領導熱情介紹的。

邊緣鄉窮歸窮,可風景這邊獨好,而且鄉裏的東山、西山兩村也是遠近聞名。一個是紅色旅遊地,一個是美麗鄉村行。大家掛在嘴邊一句話是:「東山出將軍,西山出美女。」東山村的將軍叫鄭將軍,抗日戰爭時在天明山上打遊擊,現住在京城,好像住萬壽路一帶。在東山村已經沒有直系親屬,只與鄭聾甏是遠房的堂叔關係。鄭聾甏時不時的在人前炫耀幾句,所以我記住萬壽路這個地名。西山的大美女不是我的那位覃小紅,而是覃阿紅,就是覃小紅的堂姐。

東山日照強烈,土地貧瘠,漢子性情剛烈,解放前男人們大多做強盜鬧革命打家劫舍,絕大部分戰死在沙場,少數人位極人臣,但也極少衣錦還鄉。不是忘本,而是看不得鄉親們仍受著窮,捨不得一同出門的人九死一生。鄭將軍就是一例。

西山陽光柔和,山清水秀,女人細體白玉,宛如出水芙蓉,過去多成富家妻妾。現如今邊鄉長大會小會號召鄉裏的姐妹們要外出謀生,叫「一人出門、全家致富」。那個傳說中的阿紅就是十多年前走出家門,沒幾年就在京城攀龍附鳳、神祕莫測。現在西山村裡別墅林立、車水馬龍,都是一幫前幾年看阿紅樣走出去的小姐妹帶錢給父母造的。

京城來的那幫客人們到鄉裏的各個風景點轉悠了二三天,大酒小酒都是邊鄉長親自接待。在西山村的一家農家樂,他實在喝不動了,試著叫我一起陪他代喝幾杯,我受寵若驚,奮不顧身。推杯換盞之間,帶隊的姓胡,他的大手溫暖地握著我的小手說:「你和邊鄉長一定要找機會來京城啊,可不要讓我們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等待、等待、再等待啊!」

胡大手醉意朦朧地說:「雖說我沒能力把你家老祖宗的相片掛在城樓上,但終是認識幾個圈子裡的朋友,部裏海里隨你吩咐,反正跑步就是好,不是官進就是錢進嘛!」

胡大手一說完,大家會意地鬨堂大笑。邊鄉長部隊轉業,是多麼豪爽的人,平時說話做事體現兩個字,一個叫「爽」,一個叫「直」,他聽胡大手這麼一說,立馬又往自己的胃裡快速地倒下了三大杯茅臺,當場答應邀請。

客人們離開邊緣鄉那天,邊鄉長送來客每人一根柺杖。別小看這木柺杖,這可是東山村一種叫做「血檀」的樹做的,這種樹五百年才長成拇指粗,一千年以上才長成小孩的胳膊粗。聯合國都把它列為珍稀植物。據說這樹一刀砍去濺星,二刀砍去見白漿,三刀砍去流下殷紅的血。如果村民盜伐了這種樹,至少要判三年徒刑。我們送客人的柺杖都是從村民家中罰沒的,還經過縣地二級政府特批才允許少量送客人試用。一根柺杖至少有六百年的樹齡,你說珍貴不珍貴?客人一聽邊鄉長介紹激動不已。

所以這次出來前,我還偷偷地給邊鄉長包裏塞了幾包醒酒的神葯,據說酒前三小時服了酒量能夠增加一倍以上。到了京城咱們可免不了大酒小酒作陪,而我也正是與邊鄉長拉近關係的好機會。

正當我們在大街小巷轉得暈頭轉向找不到東西南北之際,突然馬大粗大聲叫起來,「那不是東山村的鬧訪戶鄭一漂嗎?」

馬大粗眼尖手快,邊說邊衝上去一把抓住鄭一漂的衣領:「你這個老不死的東西不老老實實呆在家裡,怎麼又來上訪了?上次給你的錢又花完了?」

鄭一漂馬上否認,說這次真的不是來上訪,是來看讀大學的女兒的。只是因為回去沒路費了,纔到國家信訪局登個記報個到,好領幾元車馬費,或等家鄉維穩組同志來接訪可坐免費火車。

現在東山村再也出不了將軍,凈出鬧訪戶這種二貨。聾甏書記與鄭一漂是井水不犯河水。好像上訪一事與東山村不搭界。我好像聽到過古代什麼子說的一句話:「做官不回家譬如衣錦夜行。上訪不回家只為親人清靜。」那些老上訪戶意志倒也堅決,為了避免政府去發動親屬們做勸說工作的麻煩,有意疏遠親人,與家庭決裂,也很少回家居住。為此,縣裡多次批評邊緣鄉沒有做好穩控工作。

縣長幾次把邊鄉長叫去狠狠地罵。邊鄉長好幾次把聾甏書記叫來罵得狗血噴頭。

但鄭一漂似乎從不告東山村的狀,也不管東山村的閑賬。在村裡,鄭一漂怕鄭二狗屁。鄭二狗屁做的是什麼營生?「雙手劈開生死路,一刀割斷是非根」,他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哪個村民不怕他?在鄉裏,鄭一漂誰也不怕,就獨獨怕馬大粗,因為以前鄭一漂來鄉裏上訪,就是被馬大粗用短粗掃帚趕出大門的。他知道馬大粗是個臨時工,臨時工什麼責任後果都不用負。後來鄭一漂不再來鄉裏說理,要去就直接去縣裡市裡。這下闖了大禍,縣信訪局指責鄉裏,為什麼要把上訪戶推到縣裡來?不把矛盾解決在基層,你們楓橋經驗算是白學了!

可鄭一漂的信訪問題誰解決得了?鄭一漂到全縣各鄉各村的支部書記家的糞坑轉悠半天,一旦發現哪家的糞坑大量使用畫有大屋柱的香煙紙當手紙,他便認定此家書記必定有外快有肥水,於是像螞蟥盯小腿一樣盯住不放,有時整夜躲在人家的豬圈對著這家的大門口拍照片拍錄像。要是真被他發現有什麼人進出送禮,他便拿出錄像帶要挾,如果提出的條件得不到滿足便到鄉裏縣裡實名舉報。鄉政府不受理便實名舉報邊鄉長不作為。縣政府不受理便實名舉報縣長失職。縣裡因為鄭一漂信訪問題經常被全國通報。整個鄉裏縣裡給攪得一團糟。

鄭一漂本人也喫足了苦頭,十多次被鄰村的村長書記拳打腳踢,眼青鼻腫,三次被雷神仙拘留,關在聯防隊的小房子裏,享受著雷神仙獨家祕笈「趴腳寫大字、照電燈泡」,兩次被邊鄉長關進精神病醫院。鄭一漂的上訪級別也越來越高,一直到了京城,要求解決的問題也越來越玄乎,比如提出要求賠償一千萬元精神損失費,要求國家特招為專職廉政監督員,必須是正式國家編製。

後來不知是誰發明瞭花錢買平安的祕訣。每次,根據鄭一漂信訪級別、地點的不同給一些現金補助。這樣鄭一漂問題有所緩解。邊鄉長還在全省綜治工作經驗交流大會作典型發言。

現在,我有好長日子沒看到鄭一漂了,想不到在這麼大的京城、這麼偏僻的小巷子會撞見他,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真有點親切感。

我們一行人像大海中漂著的一枝枯葉,在無邊無盡的大海上,無助無勁地沉浮著掙扎著,終於擱淺在荒島。

在鄭一漂提供的一張神祕聯絡地圖指引下,在一個小衚衕盡頭終於找到了接待單位。那單位門楣上橫掛著一塊一人長的金色牌子,又有黑貓警長威武地把門。但鄭一漂滿不在乎地說:

「小閑,你們不要怕,這單位沒什麼了不起,京城單位大小完全可以從牌子的大小掛法來分辯,『橫牌不如直牌,直牌不如無牌。金字不如黑字。黑字不如紅字。這單位掛的是金字加橫牌,充其量也是個事業編製單位,說不定還是自收自支呢。」

邊鄉長卻罵鄭一漂:「宰相門前七品官,京城的衙門再小,哪有我們邊緣鄉政府小嗎?」

那鄭一漂看到邊鄉長真的瞪大眼睛,也只有瑟瑟發抖的份了。

邊鄉長罵得真有理。天底下沒有比鄉政府再小的衙門了。村級那不能算是政府,最多是村民自治組織。但鄭一漂不怕國家信訪局就怕邊鄉長,更怕馬大粗這個臨時工。好像雷神仙也說過類似的話,說社會是個食物鏈,政府怕刁民,刁民怕黑社會,黑社會怕公安,公安怕政府。對那些無理上訪的刁民,不但政府沒辦法,公安也懶得理這趟出力不討好的活。編這話的人真是反動透頂!

鄭一漂說歸說,但到底也怕黑貓警長。那金字招牌的單位,大門外的黑貓警長把守極其嚴格。沒有裡面的人出來迎接,你就是憑天皇老子的證據都進不去一步。

黑貓警長說,裡面真的沒有這樣的單位。我說有的,好端端掛著牌呢。

我摸出一張介紹信,被黑貓警長一把奪去扔掉。真是白費口舌!

於是,等啊等,大門口終於逮到了一個面孔有點熟悉的人,他正騎一輛自行車,從外面買一網兜青菜蘿蔔搖搖晃晃地回單位。他正想躲我們,被馬大粗衝上去一把拉住自行車書報架。我上前一看,不正是上撥來邊緣鄉考察的崔姓副領隊嗎?崔領隊上次來邊緣鄉,被我們灌得酩酊大醉,急忙送到鄉衛生院打吊針。我陪了他一天一夜,他糊裡糊塗地說了一天一夜,答應我介紹認識京城的專家教授。因為鄉衛生院一個老奶奶一般年齡的護士,手一抖,生理鹽水全注在皮膚裏,等發現時,崔領隊的手掌變成了紫紅色。那雙紫紅色的左手現在在陽光照耀下顯得十分刺目。

他被馬大粗拖住自行車,動彈不得,立馬轉過臉來,笑逐顏開地對邊鄉長說:「喲,好來,邊鄉長,您那,終於把您盼望到了。」

然後他面露難色地說,實在不好意思,知道你們要來,本來晚上準備好為你們接風,可是胡處長突然接到通知,被海里的領導叫去開緊急會議,自己家的老丈母孃住院也沒人照顧。又說他們一幫子人出差的出差,開會的開會,其他的也都生病在家休息。所以今天沒辦法接待。要不這樣,這幾天你們先去各處景點遊逛,等你們回去的那天我們再擺宴好好地款待你們。

我暗暗罵道,真是京油子,老滑頭一個!

邊鄉長勤懇地說:「你看,我們一行人來都來了,總要讓我們進去邊公室坐一坐。本來晚上就是歸我們請客,我們隨身都帶著支票哩。現在也叫不齊人,那就約明天晚上一起喫飯吧。」

崔領隊只好硬著頭皮帶我們進了單位,隨便在會議室落座。會議室還有另外一批操著山西省口音的人,崔領導介紹說是煤老闆,於是兩批並作一批招待。

崔領隊對邊鄉長說:「你們等一會,我還有一個朋友是前農業部副部長,他來求我辦件事,我先到辦公室去應付一下。你們先看看電視片。我們這裡全國各地來的客人實在太多了,無法親自一一介紹,實在抱歉!」

似乎是為了驗證崔領隊的話,我真的瞟見一位大腹便便、頭髮禿頂的男人踱著方步走進了隔壁房間。

那位就是曾經的農業部副部長?還求崔領隊辦事?那崔領隊的能量還了得?我唏噓不已!以後回邊緣鄉與陳闊嘴們吹牛的資本有了。

會議室燈光幽暗,隨便落座。好在他們有現成的PPT錄像,白幕布緩緩下拉,燈光一打就出現了稀奇古怪的文字和圖像。我們像鄉下人看西洋鏡一樣覺得好奇。只見幕布裡面的人口吐星沫,不知講了什麼鳥語,我一點意思也沒聽明白。

最後他們發給我們每人一張光碟和一本價目表,上面分別列出邀請什麼級別退下來的老領導參加宴會多少錢,參加合影多少錢,到大會堂釣魚臺什麼的開新聞發布會多少錢。還要我們加入什麼協會,從一般會員,到理事,到副會長單位等,贊助款從30萬元到5000萬元不等。

哈哈,這種天花亂墜的好事只有城裡那些自視清高的人才會上當,鄉下人本來就笨乎乎木篤篤,家裡窮得叮噹響,怎會有興趣被一步步引誘?至少我認為他們講的完全不靠譜,與來邊緣鄉時的感覺判若兩樣。

我只是感到飢腸轆轆,想喫點東西,物質的需求永遠戰勝精神。

可邊鄉長卻饒有興趣,他問我,「小閑,剛才你有沒有注意到那價目表?最少的介紹費用也要三十萬元哩。不付這筆錢,可能明後天宴請的客人都不會到。胡處長也不會來。更不用說他們與我簽招商意向書了。」

現在邊鄉長完全把我當自己人,甚至把我當成他的左右手。他左右為難地同我商量:「小閑,你看看,為了邊緣鄉的長遠發展,花三十萬元錢請他們陪我們喫餐飯,到底值不值得?」

我本想說不值,但是轉念一想,過去幾年在邊鄉長面前,凡是我第一感覺應說對的話最後總是被邊鄉長證明是錯的,錯的話有時反而是對的。於是重重地回答:「值啊,邊鄉,不就三十萬元錢嗎?邊緣鄉又不是拿不出這筆錢。捨不得孩子就套不住狼!」

「說得真好!小閑,你這人有點氣魄,眼光遠,我早就看出你是個好苗子了。」

「謝謝邊鄉長誇獎!我曾經從報紙上看到過一則新聞,說京城城樓上一對破燈籠被一名商人花一千五百萬買走了。他難道是在買燈籠嗎?」

「對,是有這個新聞,一個意思。商人的出發點是為了賺錢。我們的目的是為了發展山區經濟,都是為了老百姓。那你覺得這錢從哪裡出好呢?」

「是不是叫錢三多放點血?」我是循著過去邊鄉長嘴邊常常掛著的話來說。

「怎麼能讓錢三多出呢?錢三多是什麼東西?他是一個商人,商人無利不起早,一旦他出了,我們就被他牽著牛鼻子走了!」

「哦,那還是從鄉政府扶貧的資金中出一點。」我知道扶貧資金中五花八門的支出可不少。

「小閑啊,扶貧工作可是政治大事,這個資金不能挪用,查出來會犯大錯誤的。」

「邊鄉,我真的講不出,我不知道鄉政府資金的事。能不能從鄉土文化資金中挪一點?」

「那更不行。這個陳闊嘴,嘴巴不嚴,會到處亂說的。」邊鄉長完全把我當自己人了。我一下子覺得完全融入了邊鄉長的圈子,真的是一股暖流湧上心頭。

「我看還是從鄉工貿發展公司中支出好。馬大粗是法人代表,樓文書兼著會計,你的小紅還做的出納呢。」邊鄉長輕輕對我一笑。

怎麼,鄉裏還有這樣一個公司?我可是第一次聽說。不提馬大粗,我把邊鄉長當作親人,一提到馬大粗,就像嘴裡喫到了一隻死蒼蠅。

「邊鄉,那我回賓館就去打長途電話讓樓文書拿三十萬元支票來?」

「不用了,我出發時就佈置好了,明天樓文書會帶空白支票過來,胡主任、小紅,哦,還有東山村的鄭支書,西山村的覃村長,他們都會一起來。胡主任是陪小紅來京城看病。兩位書記村長是陪我去拜訪一下鄉友。」

「那要不要我去火車站接他們?」儘管我聽到這麼多人一齊擁來京城,心裡有點茫然,但還是掩飾臉上不滿的神情。

「我們是工作考察,所以得勤儉節約。他們是辦急事,可以特事特辦,讓他們坐飛機來。對了,鄭支書還有一個重大任務,讓他和馬大粗一起把鄭一漂弄回去!」邊鄉長的邏輯思維一點都不混亂。

最後,邊鄉長瀟灑一揮手,對我說,「小閑,就這樣,你回去妙筆生花一下吧,算是考察報告內容。晚餐就讓錢三多請客,客人不來自己喫,多點幾個菜犒勞自己。我在京城還有幾個戰友熟人要見面,去打聽打聽項目的事,明後兩天你們自由活動。」

那錢三多真比猴子還精。他手裡攥著大把的現金不肯花,卻領我們到王府井大街找一家牛肉拉麵店給每人點了一碗蘭州拉麵。

南方人眼裡只認識小蔥大蒜從沒見過什麼香菜,因為免費,錢三多客氣地大把大把地從老闆的盒子裏撈出撒在我們碗裏。我覺得一股中藥味沖鼻,像是餵豬的草料。

他邊喫邊給我們上社會實踐課,說他們做生意的和咱們喫政府飯的人就是不同,比方說請客喫飯吧,生意人請客人,只要討得了桌上十人之中一個有權的人開心,哪怕得罪其他九人,這桌飯就算是值了。如果桌上一個有權的人也沒有,喫這餐飯就是浪費。而政府機關的人一起請客喫飯,只要在飯桌上一不小心得罪了一個人,那頓飯就算白請了。

馬大粗平時領著他錢三多的一份工資,也不敢得罪他。我現在得到了邊鄉長的信任,底氣足了,滿不在乎對錢三多說:

「不就喫你一碗蘭州拉麵嗎,你用不著為你的小氣找理由。說不定十年後,我也成了邊緣鄉的鄉長,你到時別來找我。」

老虎不在家,猴子稱大王,我也不知道邊鄉長一離開,自己咋會如此放肆膽大地說出「十年後也能當鄉長」這樣不知害臊的牛皮大話。如果往前推三十年,幹部的進口不用考試,還是實行推薦制的話,那麼邊緣鄉的鄉長人選一定不會是我,而是馬大粗。

錢三多嬉皮笑臉地說:「估計我等不到那一天了。退一萬步說,如果你真有奶,我就叫你娘,你是爹,我立馬跪你面前,小閑,你信不?」

我一本正經地說:「我真信!」

「再說,十年後我就來京城賺大錢,京城一個電話下去,忽啦啦嚇倒東南五省一大批馬屁鬼,要礦有礦,要地有地,什麼樣的生意會做不成,哪裡還會呆在天明山深處的邊緣鄉瞎混?說不定你有事還得來求我幫忙。你看,邊鄉長在咱地面上夠威風吧,他自己一點點屁事還得屁顛屁顛地跑到京城來燒香拜佛。」

看來我是真不能小看錢三多這小子的精明。他懂的理比我讀的書還多。邊鄉長來京城考察原來真是來找門路的事,早被他一眼識破,而我對這事還是猜謎語一樣,猜得迷迷糊糊、朦朦朧朧。

以前,各鄉各鎮的小通訊員開會時曾私下議論說過,「大官忙交際,小吏忙文牘」,我陪鄉長喝酒接待的好事剛剛輪到,怎麼知道喝酒辦事還有這麼多潛規則。怪不得去年縣裡廣播站來考覈調我去當通訊員,邊鄉長就是不肯放,聽陳闊嘴遞話給我,說邊鄉長講了,小閑這人有志向、肯喫苦,將來一定是前途無量,但是現在只會讀書只會理論,不會與村民打交道,是個十足的書蠹頭。如果不敦敦苗,現在就放他走了,這人才就廢了。

原來以為邊鄉長只要我每天為他寫報道,而不顧我個人的成長,聽到這句話後心裡熱乎乎,邊鄉長每次罵我也就不覺得刺耳了。

我對錢三多說:「請人幫忙辦事不就是請喫飯送點卡嗎?十年後我自己也出得起錢,就不會向你要的。」

錢三多見我真的生氣了,尷尬地對我說:「我真以為你年紀輕輕沒見過大世面。看來你也知道求人辦事的規矩是要送禮送卡,其實,在京城喫頓飯花幾千一萬一桌的,真算不了什麼,這只是開路先鋒,混個熱鬧,圖個臉熟。就算去卡拉OK廳,給坐檯小姐發個五百一千的也值啊。有時候真說不清是真情換了錢財,還是用錢財撬動了真情。這年頭若不送點卡送點錢,什麼大事也辦不了。很多人都討厭我這個建築包工頭,認為我粗俗卑鄙,可不知這卡這錢要送出去,要送對路數,裡面的學問大著呢。」

聽錢三多這麼一說,我心裡一驚,說不定邊鄉長真的去託老戰友尋門路去送錢行賄了?照這樣子,這裡可真不是我每天晚上七點整看到的模樣。

「京城好啊,京城商機如潮,京城美女如雲。」

飯後,錢三多一邊抹去嘴邊的蔥花油水,一邊用直勾勾的眼神看著窗外大街上款款而過的一個個袒胸露肩的美女。

突然,他驚叫起來:「這不是西山村的阿紅嗎?」

他指著遠去的一大堆美女,不知是真是假。阿紅是西山村出去的五大美女之首,她的故事在邊緣鄉乃至全縣都是家喻戶曉。傳說,她坐飛機遲到了,可以讓航空公司專門等上兩個小時,並有航空公司老總親自陪同進艙。她到京城住五星級賓館下車,有大佬級的官員為她開門引路。她出名後根本未回過西山村,我在邊緣鄉工作十多年也從未見到過她的真容。但是她的直系親屬們全都進了縣上的要害部門,如海關、商檢、國稅、地稅、工商、銀行等單位,這倒是鐵板釘釘的事。估計馬大粗也未見過阿紅,他問錢三多:「你距離她這麼遠,怎麼就認定剛才走過去的那位就是阿紅?」

錢三多說:「自古美女出山村。古代那些沉魚落雁、羞花閉月的美女哪一個不是從山溝溝裏走出來的?別從外形看都是美女,但是我們山村的美女和城裡的美女有本質上的區別,不細看是難以分辨的。」

馬大粗說起美女也是興趣高昂:「那怎樣區別呢?」

「城裡美女大腿小腿瘦而修長,真的沒一點肌肉。山村的美女腿修長卻似白蘿蔔般壯實。城裡的美女胸大卻是平地起風雷,那是東西墊的硅膠注的,假的。而山村美女的胸渾圓而鼓脹,散發著誘人的芳香。城裡美女的腮幫煞白而無光,所以每天要用腮紅塗,而山村的美女的臉蛋雖也白蜇,但一害羞卻能飛紅如霞。你看現在很多城市年輕女孩連害羞都不會臉紅了。再說說屁股……」

錢三多平時生活花天酒地,說起美女一套又一套,如果不制止真不知他會說到什麼程度。

我看馬大粗理了一個板寸頭,錢三多是小分頭,邊鄉長的頭髮平時也處理得一絲不苟,規範的奶油包頭,只有我的頭髮得無精打採,亂糟糟的像樹椏上的鳥巢,立馬想起社會上正在傳的四句順口溜,「頭髮往前趴,過的就是差。頭髮兩邊分,家裡鬧離婚。頭髮往後扒,情人一大把。頭髮根根站,不是流氓就是壞蛋!」

那錢三多並不知道我心裡在罵他,他很有興緻地提議三人去京城的風景名勝之處溜達溜達。我一點不想與他們廝混在一道。

正愁無計脫身,這時門口傳來京劇紅燈記李玉和的西皮流水:

破爛市我把親人訪,

飯盒裡面把密件藏,

千萬重障礙難阻擋,

定要把它送上北山崗。

鄭一漂不肯進門,在門外向我擠眼。我藉機離開錢三多和馬大粗,與鄭一漂走到一處小巷子裏攀談。

鄭一漂很興奮,臉上泛著紅光,他真的把自己當成了李玉和,把四處打聽到的情況跟我說了一大堆。他收集的情報是事無巨細,泥沙俱下。兩人談話超過半小時,感覺到他的精神狀態的確與常人不一樣。眼神不能與我對焦,東顧西看,四處遊離。

鄭一漂一口咬定崔領隊、胡大手就是騙子。

他在敘述時滿臉通紅,額頭上青筋綻起,唾沫四濺。我冒著被唾沫星子淹沒的危害,理出了頭緒:崔領隊、胡大手的身份有真有假,真真假假。胡大手確有其人,也確實是某重要部委的一位正處級幹部。只不過這不是實職,而是虛職——調研員,他的具體職務只是一個負責日常文件收發員。別人吹噓他時描述的「平時工作繁忙,崗位重要,脫不開身,也常常要跑核心部門去取機要文件」,這些都沒錯,但語有歧義,模稜兩可,故意讓人聯想翩翩,以致上當。

鄭一漂鄭重地說,姓崔的是騙子確切無疑,他是專門設局的「局長」,經常拉京城的名人官員為他的忽悠搭架子、站檯子。在關鍵時點,他還招募一些無業人員裝扮成山西商人、離退休高官,讓很多到京城跑資金、跑項目、跑職位的人有來無去、人財兩空,還啞巴喫黃連有苦說不出。他的公司名稱包括辦公大樓都是租用的別人剛廢棄的。

怪不得黑貓警長都說沒有這個單位。

不能,不能相信鄭一漂的話!

崔領隊不能是騙子!不應該是騙子!若是騙子,我們全都要亂套了。

理智告訴我,如果崔胡一夥真是騙子或大忽悠,那麼介紹他們來邊緣鄉的縣領導成了什麼?邊鄉長成了什麼?我們一夥來京城的理由就是空中樓閣了。我還沒有完成我自己在京城尋找學問的使命。

這個可惡的鄭一漂,居然掌握這樣的絕祕信息。這時,連我也恨不得即刻押送鄭一漂回邊緣鄉老家。可鄭一漂死死地盯著我說:「小閑,我是真心為你好,過去我來鄉政府,你還給我倒過一杯冷水,勸我不要死心塌地胡鬧。今天我要勸你,你也千萬別死心塌地中了別人圈套!」

被鄭一漂的這句話,我內心陷入了二難境地。邊鄉長走時還關照讓我把支票給崔領隊。我心事重重,不知如何是好。

我實在記不清在京城單調的日子又過了幾天。

我們這撥人白天分散行動,晚上很遲回到歇腳的小賓館。也不知道邊鄉長與戰友的聯絡情況,只曉得有一晚,很遲很遲,他與計生婆狐狸精二人喝得醉醺醺紅彤彤,七撞八跌,相扶而歸。狐狸精醉眼聣羳地對我說,邊鄉長見到了戰友,戰友說,路就在自己的腳下,寶藏就埋在邊緣鄉。邊緣鄉有溫泉嗎?邊鄉長說沒有。戰友說,邊緣鄉蓮花狀的地形怎麼會沒有溫泉?只要深挖就一定會有溫泉。有溫泉就可以造療養院,有了療養院,他退下來後就來邊緣鄉養老。我聽不懂狐狸精轉述的意思,她也是喝醉了酒說胡話。

我自始至終都沒看到鄭聾甏與覃瞎眼二人的出現,也不知道邊鄉長有沒有去萬壽路找過鄭將軍?鄭將軍對邊鄉長熱不熱情?我堅信,叫鄭聾甏來,一定不會是鄭一漂的原因。

我也不好猜測邊鄉長有沒有見到阿紅,那個神祕莫測的阿紅會住在京城哪個小區呢?別墅洋房嗎?難道會如陳闊嘴所說的什麼「天上人間」,這「天上人間」是啥地方,是富人區嗎?房價一定很貴吧?

我還去找過鄭一漂住的地方,在永定門一帶的水泥橋下,聚集了好大一羣人,就像是一個部落,到處是散亂的紙屑,還有畫著女人頭像的雜誌,幾個破鑊爛鍋,一夥人自己在做飯,虧得當時還沒有發明城管一詞,否則一定把他們徹底驅趕。實在是太不講衛生了,成羣積隊的蒼蠅蚊子嗡嗡叫,剛叮在破鍋子裏的半個饅頭糖芯上,馬上在盯一堆什麼糞便,又飛過來叮鄭一漂和我的臉,趕都趕不走,我實在呆不下去。

馬大粗與錢三多兩人幾乎跑遍了各個風景點。

他倆總是早上樂呵呵出門,晚上急吼吼進門。一推進小賓館大門,馬大粗就向我告狀,說錢三多想錢想瘋了,整天做夢一般想把大廣場承包了全部撬開,重鋪污水管和地磚,還夢想把山上的城牆拆了,把所有的城磚搬回邊緣鄉賣給村民砌豬圈。錢三多也不是省油的燈,說馬大粗是惡人先告狀,一進故宮,就妄圖做李蓮英,他還說若能回到清朝的時光,一準把自己的命根子切割了!

我笑著說,「你們是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他們知道我在公然嘲笑,又聯合起來對抗我,二人吵著要去喫夜宵,有意把我落下,好讓我難堪。我一點不在乎,他們都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可是我追求的學問在哪裡呢?我要見到的專家教授在哪裡呢?

我翻閱著白天從京城大圖書館中借來的《山海經》。在圖書館裡,我認識了一個姓鐘的破爛王,長相太像火巫師了,簡直如同胞兄弟。他說,他在退休以前做過大學教授,也做過中學老師,他還是喜歡別人叫他為鍾老師。我不信,我看著他衣衫襤褸的樣子,一點也不像一個知識分子,倒像一個撿破爛的。他居然說,他就是個撿破爛的,不過他撿的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破爛。他到過天明山區,不是在文革時期,而是在1937年,那時還是一個青年大學生,搞什麼民俗文化田野調查。後來日本鬼子來了,他的工作就沒法做下去了。他聽了我的自我介紹,呵呵地樂笑著,說邊緣鄉這麼多的文化,你居然繞到水泥鋼筋林立的城市尋找學問,太不值了。他說,不怪你,絕大多數的人都願意到城市來尋求答案,包括經商的、做官的、搞學問的。可是城市從哪裡來,不都是從鄉村來嗎?其實他們把道理弄反了。他遞給我一本他在看的《山海經》說,你翻開《山海經》裏的《大荒經》看看,裡面傳了幾千年的神山祕水,不就是你們邊緣鄉的幾座山峯嗎?他舉一例子,大言之山不就是大雷山嗎?合虛之山不就是奶頭山嗎?明星之山不就是摘星巖嗎?倚天蘇門之山不就是撞天崗嗎?壑明俊疾之山其實就是天打巖的意思。

鍾老師的話讓我豁然開朗。我找出《大荒經》裏的西邊七座山,分別是大荒之山,常陽之山,鏖鏊鉅,日月山,龍山,豐沮玉門,方山。然後把它們與邊緣鄉的西邊之山一一對應起來,分別是天荒坪、鑽天峯、鐵鑊峯、光明頂、龍脊山、玉門峯、稻桶巖。相互之間多少形象,多少貼切。特別是豐沮玉門,不經意間還藏了一個歷史悠久的黃龍潭。

我猛然醒悟,凡是世界上最神祕的事物就在自己的腳下,就在身邊!

鍾老師的話又使我回想起火巫師關於時間,關於天象的說法,雖然現在我還不能完全明白所有深藏不露的奧祕,但是邊緣鄉之上暗藏的祕密大概能猜出幾分。我要求讓鍾老師手上在看的《山海經》借我一閱。鍾老師則表示一定要去邊緣鄉會會那個神祕的火巫師。

迷迷糊糊中,我靠在牀背上,忽聽到馬大粗和錢三多又吵了起來。馬大粗沒法子,只好大聲叫我同行。我雖不情願,可身子已經來到了王府井大街。

我們三人在王府井大街霓虹閃爍的櫥窗前遊盪。錢三多挪動著矮粗的身材在高大的水晶玻璃前一會兒看洋包,一會兒看洋表,他既要裝派頭又捨不得花錢。馬大粗按照錢三多講的方法,專盯著來來回回各色各樣女人的屁股在驗證什麼。有幾個西裝革履的瘦子悄悄靠近我,對我耳語:「LV要否?勞力士要否?江詩丹頓要否?與真的一模一樣哩。」我知道這夥人要麼是賣假貨,要麼是騙子,都惹不得,我不吱聲,連忙逃開。

我累了幾天卻一無所獲,既沒見到專家,又沒看到教授,無聊地東張西望。真是心想事成,突然見街口開來一輛大卡車,上面載著滿滿的十大架書。那些人把書架連同書搬下來放在王府井大街中間,這時路上的行人全像鴨子餵食一樣快速圍了上去。錢三多、馬大粗、鄭一漂這些實用主義者向來反感書本知識,他們喫驚好奇的樣子不知是針對卡車上的書還是圍在書邊的人。

「這些書都是京城十名博學有成的大家所用過的,現在捐獻出來,你們隨喜歡挑吧。」

說話的是一個銀髮飄逸的老者,我感覺到有些面熟,仔細一回憶,卻是來過我們邊緣鄉調研講學的老經濟學家李不清。他當時對邊緣鄉提出了兩條建議,我記憶猶新。一是要求東山村多栽樹少種糧,把大寨田間隔地種上不同顏色的樹木、向日葵、油菜花,拼出各種圖案,並留出步行道,設計成迷宮、棋盤、動物圖案。村民們說,那不種糧我們喫什麼?老經濟學家答道,以前你們年年種糧食又喫到了什麼?村民啞口無言。

到了西山村,他看到滿山都是古樹奇木,村民沒種一顆糧食,男女嘴邊卻是油光腥腥的。他說要在西山造一座寺院,是僧是尼不限,大殿上的佛面要朝東方,讓邊角鄉的第一縷陽光從東山一升起,就照見西山的佛臉。有了寺才能保西山村,乃至邊緣鄉的富裕源遠流長。

聽他講座的人表面上掌聲雷動,背後都說,這是啥經濟學家,這不是算命看風水的勾當嗎?誰也沒當真。今天看上去,這位經濟學家兩鬢全是白髮,臉上飽經滄桑,與我想像中的專家學者的形象相差遙遠,估計他人老了,經濟學也老了,只能把以前的著作當廢品送了。

幾天下來,我印象中京城各色人等的性格落差太大了,難道還有不用錢隨便可以拿的東西?

一些遊客已經在迫不及待地尋找他們所需要的精神食糧了,另一些則猶豫不決,比如錢三多,比如馬大粗,他們對一些虛無縹緲的事,比如知識學問道德文化之類,總是冷眼相看、袖手旁觀。

我不知哪裡來的勇氣,對著人羣大聲疾呼,對那些下不了決心的人佐證,剛才講話的老者就是中國21世紀經濟改革研究所的研究員,在中國經濟學界很有名氣,在世界經濟學界也有些名望地位。名字叫什麼「理不清」,對就是李不清。

行人聽了我的介紹,都是嘖嘖稱奇。隨之便產生了羣羊效應。遊客中大多數都是年輕人,他們來王府井原是來花錢來購物的,現在則把隨身帶的布袋、編織袋變戲法一樣展開來,都用來裝免費白拿的書。

一位遊客在大叫,發現了一隻大信封,好像是寫給眾人的,我也圍了上去,模糊中見信上寫著舉辦這次贈書活動的目的。

所有熱愛知識並有志於事業有成的人們:

現將十名在社科方面有高深研究的專家之用過書捐獻給你們。他們有的年輕不過三十,卻學富五車。有的雖已是耄耋之年,但常青不老。所有的書都是曠世之時,耗世之材,驚世之作,大部頭、全套式、精裝本,並且保持作者學習時書架的原貌。那些已翻閱過的、讀者來信、讀書筆記、其他玩意、明信片均按原擺式奉獻給讀者,以便於你們考證、研究之用。

請萬勿推辭。

當我還在思考那書架上的書到底是學者們自己編著的,還是他們平時用來參閱的時候,我已被眾人擠到了一架貼著「學術成就類」字樣的書架前。我在書架上果然發現了許多封寫著同一收信人姓名的信件。那姓名可能就是書櫃的主人,一定是個大學者了!信寄自全國各地,字跡大多歪歪斜斜。也有不太完整的半部或小半部日記,或許作者把其中的祕密部分給撕了。我從信件的收信人地址上發現了專家們的工作單位:「中國道德民風復原研究會」、「中國某某學院上古語言與思維研究所」、「中國現代哲學實踐會」,「中國十二省市民眾口吃現象比較協會」等。

人羣老是晃動,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在夢中,有點模糊,看不太清。

我在想,書架上也許有我曾經寫給他們的信,去年春天,我不是給一位著名學者寄過一篇學術論文嗎?主題好像是什麼「邊緣鄉經濟發展與世界潮流合拍之我見」,塞進郵筒時誠惶誠恐,但一直沒有等到回信。於是我拚命翻私人信件。旁邊有一位西裝筆挺的男子正把一些裝幀精美的大部頭書裝進他的編織袋,他邊裝邊驚訝地問我,怎麼不多拿些精裝本?可以裝飾房屋用呀,當分隔牆用呀。我覺得此人眼神異樣有此發瘋,不便與他深談,於是信口胡扯,我說我想日後研究名家成才之路。

終於在文學創作類書架中發現了一封開口信,信封上赫然寫著我的大名,我欣喜若狂,對眾人大聲宣佈,這就是剛才那位白髮老者寫給我的信。我感到眾人的眼光流露出驚奇與羨慕,自己也彷彿成了一位京城名人。我把那信仔細察看,發現背面蓋了一個退還的印簽,旁邊有郵局的說明:地址不清,退還原處。

真是懊惱萬分,如果那信早點送達我手,我不早就走出了迷津?

我想看看專家給我的文章到底寫了什麼評語。抽出一看,是印刷體寫著:你的詩作已拜讀,覺得通篇是恢弘之作,氣勢磅礴,感情奔放,但是,……

我沒看清下面但是了什麼,但光上面幾句話就可讓我享用一輩子。回去以後,我要把那幾行字複印、放大,像陳闊嘴一樣壓在書桌玻璃板下,或者裝裱起來掛在牆上,那該有多光彩。但我也感到遺憾,這信為什麼不早到我手,現在我可是多年沒寫詩,白白地流失了一個成為詩人的大好好機會。

於是,我專心致志繼續尋找自己想要的書。那成名成家類書架真可謂原封不動,書架上有半截蠟燭頭,缺了牙的小梳,對裂的小鏡子,上面還粘著二根脫下的頭髮。有全套繪畫用的顏料,全套篆刻筆,幾枚不規則的青田石印,還有一架投幣音樂機,放一個一元硬幣,即可傳出一段二胡、笛子、嗩吶等多種合成音樂的機器。

我怎麼看都覺得像是一個屌絲用過的呢?

政治思想類的書架都是我所熟悉的老夫子全套著作,我辦公室裏多的是,都是從上任的上任傳下來一直整整齊齊碼在書架最正廳的位置,粘了厚厚的灰塵,誰也不敢去碰去整理。我想找家裡缺的實用書,或有保存價值的,可傳給孫子的。可發現那些書實在是太專業了,都是大部頭、原著和講解相配套。裝幀得非常精美,讓人不忍心翻開封面。

我在哲學藝術類書架中發現了一本魯迅的書,以為是魯迅全集,但走近一看,題目是:《魯迅作品補遺集的來龍去脈研究》。比魯迅全集厚出約半個小指頭。也有講解配套材料。真是太深奧了。我愈發恭敬,額上有點冷汗滲出。

我愈翻騰,發現的書愈專業,如《對XX哲學的現實主義性和超現實主義的辨析》、《前漢書食貨志國際論從稿集約》、《巴人遺作國際化思維研究精選講解》。我的知識讓我只知道那些書可能是博士後讀的,如果揹回家,裝飾書櫥,萬一真有學者一問,我回答不出,或回答成牛頭不對馬嘴,豈不貽笑大方,露了馬腳。還是不帶去為好。

我見馬大粗正把成功智慧類的那幾本書《如何拍領導馬屁》《怎樣當好首長的貼身保姆》《如何識破別人性格眼神手勢》之類的書慌慌張張地塞進蛇皮袋,我暗暗冷笑,有什麼好慌亂,不就是白拿幾本書嗎?你又不是沒少白拿過別人貴重物品,還怕我不知道,做事像慌鬼一樣就顯得一點素養也沒有!

也有關於農業致富類的書架。我不太感興趣,但見有《田螺的生態環境和養殖技術的歷史和國際比較研究》。不要也罷,像我這樣的身份就算失業也不會去養田螺。但見兩個有著阿紅身材般的窈窕美少女正津津有味地翻閱著如何養雞生蛋的書。

而錢三多正在成功智慧類和財富管理類兩個書架前轉悠徘徊。他一手拿了一本《如何撬開當權者的門》,一手拿的是《巴菲特與李嘉誠投資比較學》,似乎都感興趣,選哪一本好正舉棋不定。鄭一漂悄悄地躲在書架後,他不知在哪類書架中取了一本沒有封面的油印書,我湊過去一看,裡面全是京城的神祕地圖和一大串電話號碼、車牌號碼。真是各有所得。

我挑選的書,所有的扉頁都清一色地印著編者的名字,有我熟悉的、不熟悉的,我想找平時最尊敬的經濟學家的名字,卻見編著者名單浩浩蕩蕩,一翻十幾頁,像秦始皇的兵馬俑般莊嚴地排列著,僵硬地一動不動。第一頁就是顧問,有好幾十個,主編和副主編上百個,還有編委會成員上千人,他們像皇家騎兵一般列成幾個方隊。我的尊敬長者在那裡像一隻小螞蟻,真是小巫見了大巫,翻了十幾頁紙才用放大鏡在步兵方隊中找到。

京城真是人才濟濟啊!我發出狼般的嚎叫。

在我的嚎聲中,遊客嚇了一大跳,大多數把原先放在編織袋中的書又掏了出來,重新放到了書架上。也許他們也感到那些書對自己實在也沒多大的使用價值。最後,挑了幾本描有繡像的,好像表達了一些性方面內容的,一招一式倒是實用。也見幾個遊客貓似的拐進王府井大街的角落,估計實在憋不住了,男的叉開雙腳,立馬拉開褲褳,女的也快速蹬下,退下褲子就尿。

也有許多如我般三十左右的年輕人,他們正三三兩兩地把書揹回去,看他們的虔誠樣,真要去享用一輩子了。

原先,我以為不要錢的書大家準會搶著要,自己帶的口袋小,也許搶不過別人。現在卻看到有許多人對此不屑一顧,他們肯定是一些沒有知識層次的人,或者那書本來是他們自己編的,家裡庫存多得很,我是這樣猜測。

我突然看到覃小紅就在前方側站著。我連忙跑過去叫她,小紅,你也在啊。只聽小紅對我冷冷地說,小閑,我改名了,你知道嗎?我說,你不姓覃了?姓覃還是姓覃,姓是不能隨便改的。那改什麼名字?小紅不是很好聽嗎?小紅還是小紅,但是兩個字寫法變了,改成曉虹,這樣多有文化啊?我一下子有點不適應。她反問我,你不是喜歡找一個文化人姑娘嗎?我不好意思地說,都是我的不好。小紅,你跟我回邊緣鄉吧?我纔不跟你回去啦,我要留在京城啦,阿紅姐已經給我找了一個好工作。我喫驚地問她,你難道也去天上人間上班?小紅冷冷地回我,你真是土老冒,誰還會去那種地方上班,現在都流行去拍電影了,阿紅姐早是大明星了。哦,你成了電影演員了,就嫌棄我了?就許你嫌棄我,不允許我嫌棄你嗎,我就是嫌棄你!怎麼著?我說,哦,我追你。小紅又反問我,你在京城有戶口嗎?你在京城有住房嗎?小紅,難道你有?我有美貌就會有金錢,有了金錢什麼東西都會有。

我一時無語,小紅霎時從我的身旁消失。

邊鄉長不知什麼時候也在我的身邊了。他似乎喝了點小酒,臉上有點微醺,也許他得到了親愛的戰友幫助,已經簽下項目合同。但這不是他的個性,碰見老友他一定是喝個一醉方休。也許他跑了趟空差,獨自一人在街邊小店來一碗牛肉乾面加一兩白酒自酌。他把手上拿的三本書翻了一陣,然後輕輕地扔到了地上,我看清分別是《孔子的中庸之道》《老子的無為而治》《莊子的逍遙人生》。

他喊我:「去,去,快回旅館喫飯去。」

我說:「這些書中有太好的東西,勝似美食。」

他卻說:「劉項原來不讀書,現在都九十年代了,商品經濟時代了,還看什麼書。你真是個書獃子!」

嘿!那詩句原是我為他在慶祝教師節的一篇講話中引用過的,現在卻被他用來教訓我了。

這時,我看到他的口袋裡掉出那兩個信封,估計那卡什麼的沒送出去。我幫他撿起來,卻看到封面一個是寫給什麼大街的什麼將軍收,另一封是寫著天上人間娛樂城的阿紅收。軟軟的信封,不像是裝了什麼卡。那筆跡太熟悉了,一個是東山村的聾甏書記的筆跡,另一個是西山村的瞎眼村長的筆跡。

我本以為裡面裝的會是卡,原來卻是邊鄉長幫兩位村長捎帶的私人問候信件,看來我誤解了邊鄉長了。

邊鄉長接過我遞給他的信封,他有點不好意思,我第一次看到他有點臉紅,不是小酒醺的,就像錢三多說的那種鄉下姑娘害羞飛起的腮紅。

邊鄉長一把將兩個信封,連同信紙扯爛,然後將碎紙片揚到了半空,那碎紙屑飄飄灑灑,居然在夜空中變成了一羣螢火蟲。

王府井大街上的路燈次第綻放,那燈光璀璨奪目,流光溢彩。遠遠望去,大街上熙熙攘攘的遊客像是行走在雲裏霧裡,又像是踩在水裡波里,只見著一個個穿著光鮮的上衣,卻看不到雙腳的落地擺動。

那些書也在彩色的水面上漂浮開來。我雙手在書的海洋中找呀找,心裡仍想著這些作者們實在是太偉大了,什麼時候我也能成為他們的一員。

我仍在遺憾那封未送達我手中的信。那信封中忽然掉下了一個證書模樣的東西。那上面寫著,「如參加中國XX學會詩歌培訓班,請交報名費1500元。」

我在書海中鑽來鑽去,可那些書卻在變厚、變大、變硬、變冷,我有點喘不過氣來。我想找邊鄉長,邊鄉長不見了,他也許去找阿紅了,也許去找將軍了。他一定在生我的氣,他下次肯定不會再帶我來京城。

嗚嗚!我的眼眶有點淚花。

「你的手亂抓什麼,孩子都給你吵哭了,什麼邊緣鄉,什麼小紅阿紅,盡說夢話。快去給孩子沖牛奶。」迷糊中聽到的是妻子的叫罵聲,她用腳踢我的屁股,我醒了,原來是南柯一夢。那已是多少年前我似乎曾經經歷或熟悉的人物、故事及場景?但小閑並不是我,叫醒我的那個女人也不是夢中小閑的老婆,而是作者我的老婆。

我拿起牀頭的電子日曆一看,明天就是新一年的元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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