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年前的汾陽話——趙駿程遺著《汾陽話與普通話》的偉大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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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在公眾號 汾陽方言研究現狀 一文中,介紹了有史以來所有汾陽方言研究的相關著作和論文。其中自然必須提到趙駿程老先生的《汾陽話與普通話》一書:

這本書是趙駿程老先生在60年代艱苦的環境條件下,通過自行學習語音學知識,多方請教學者,歷經幾個寒暑,編著而成的汾陽方言研究開山之作。儘管年代久遠,書中一些研究方式在今天看來略有過時,但是該書對汾陽老派方言,從語音、用詞、俗語等準確客觀、嚴謹詳實的記錄,至今都有不可磨滅的價值。

記得上初中時候的一天,坐在我前一凳的同學帶來一本書,是一本已經泛黃了的《汾陽話與普通話》,頓時覺得新奇。和同學搶著翻看,只記得裡面有很多看不太懂的注音,還有一些生僻的用字,以及一些「嚕」「咧」之類的語氣詞。

那時候的感覺,是發現一門「土話」居然也能如登大雅之堂一般,寫成書,還能和普通話進行對比,真是新鮮。儘管如此,當時的我依然和大多數人一樣,以為「這不過是一個汾陽普通文人閑著無聊,瞎寫的書吧。一門土話,能有甚可研究的?」

第二次再看到此書,已經是N年以後的大學時代。這本「不起眼」的小書被掃描成了電子版,從而開始在網路有了下載。 這時的我已經對方言學、音韻學略有了解( 汾陽話,我為甚要研究它? 。當我再一次翻開此書,才驚呼:真是一本奇書,它的價值被埋沒了數十年!

為甚這樣說?且聽細細道來:

成書年代

這本《汾陽話與普通話 · 簡編》出版於80年代末,這已經早於絕大多數全國其他地方方言志的誕生時代。然而原稿的成書時間更是早在 1964 年就已經完成。在全國範圍內,如此早的方言研究專著可以說是鳳毛麟角。

而更重要的是,如果考慮1964年成書時,作者已經68歲高齡。那麼試想,作者所記錄的,是他本人20歲左右口音成型時的汾陽話,也就是100年前的汾陽話,價值極大。後文我們會通過書中例子來發現100年前汾陽話和今天的不同。

原書作者

作者趙滋枏(1896—1976),字駿程,後以字行,是清華學堂的早期學生。民國時期在汾陽做過很多修志的工作。很早就開始對汾陽方言感興趣,並不斷記錄和總結汾陽方言的辭彙、語音、語法、俗語、歌謠。

直到新中國成立後,開始著手整理多年來記錄的資料。1961年,已經65歲的趙駿程專程前往北京,就汾陽方言語音分析的問題,請教了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語言學專家俞敏教授。俞敏教授對老人家的工作很是肯定,認為汾陽方言的確很有研究的價值。這讓趙駿程備受鼓舞,開始下筆著書。

著書條件

60年代初的條件艱苦,人所共知。然而即便是在那樣的條件下,趙駿程老人從資料整理,起草,謄正,稿凡數易,都由自己在鄉下親自執筆。三易寒暑,書稿完成,老人不敢自信,1963年又再次前往北京向俞敏教授請教、審音、探討疑難問題。至此,40萬字的巨著《汾陽話與普通話》終於成書。

書稿後來託人帶到北京,希望有機會出版問世。然而不久「文革」開始,書稿保存都成了問題,只好又寄回汾陽。後來的十年浩劫,作為老一輩的高素質文人,趙駿程老先生的處境可想而知。而不幸中的萬幸,是書稿一直完好保存,未遭劫難,不得不讓人感嘆。

書稿保存

書稿後來一直由趙駿程之子趙擎寰保存。趙擎寰(1915—2006)是前北京師範大學教授,曾在美術工藝系、數學系、物理系任教,一生致力於我國工程製圖學的研究和教育,後同衛天霖、吳冠中等人創立了北京師範大學美術工藝系。是當之無愧汾陽人的驕傲。

趙擎寰先生著作等身,知識淵博,興趣廣泛,不僅在製圖學方面造詣深厚,學貫文理的他對畫法幾何、中國古代的工程建築都有深刻的研究。一生關注教育事業,他還是我國「9.10」教師節最早的倡導者之一。

終得出版

所謂「盛世修志」。80年代以來,新一代的《汾陽縣誌》編纂籌備工作陸續展開,汾陽縣誌編纂委員會組建成立。委員會聽聞趙駿程的這本遺著《汾陽話與普通話》,非常重視,特派人去北京向趙擎寰教授訪求。趙擎寰教授贈以書稿複印件,並在縣誌編委會缺乏人手的情況下,親自和與愛人王志敏擔任了書稿整理工作。

終於,一個縮減版的《汾陽話與普通話 · 簡編》在趙擎寰夫婦、汾陽縣誌編纂委員會、太原山西日報青年印刷廠的協力合作下,於1989年得以付梓印刷成冊問世。

尚留遺憾

《汾陽話與普通話》趙駿程老人的原稿有40餘萬字,其中的語彙部分有一萬一千條。趙駿程一生在汾陽接觸各行各業,工農商學,婦女兒童無不熟悉,書中包含了大量辭彙、俗語、成語、片語等汾陽方言特色語彙。據趙擎寰介紹,這部分「語彙」如果稍加整理,就是一本《汾陽方言詞典》。可惜囿於條件和精力,《簡編》在整理付印時壓縮刪減了大量語彙。另有「附錄」中的一些專題研究材料也都未能納入《簡編》。

曾試圖多方尋求打聽趙駿程、趙擎寰先生的家族後人,期待能尋獲剩餘未能出版的手稿,讓那些沉睡的語彙、資料得以問世。那麼早年代記錄的辭彙,一定有許多是後世早已消失的,或者發音早已改變的。可惜至今未能獲得線索,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

除此之外,《簡編》雖然得以付印,但並未正式出版過,一直只是以汾陽縣誌編委會的內部資料在汾陽內部流通,未能被方言學術界所知。因此過去二三十年的晉語研究著作中,都未出現過任何對《汾陽話與普通話 · 簡編》的參考或引用。這也是一個極大的遺憾。

100年前的汾陽話

前文說到,1964年《汾陽話與普通話》成書時,作者趙駿程已經 68 歲。那麼可以推想,他本人20歲左右汾陽話口音的形成時代,大約是1916年。那麼我們完全可以認為,《汾陽話與普通話》中記錄的是100年前的汾陽話。事實上,書中記錄的汾陽話語音,與今日的汾陽話的確有不少的差異。比如:

1. 普通話 -ang -uang 韻母的字,趙駿程所記錄的汾陽話,分別讀 -o - uo 韻母,用術語說,叫「宕江攝字能分開合口」。而如今的汾陽話,二者已經混同,如下表所示:

2. 很多汾陽話 v 聲母宕江攝的字,趙駿程記錄的汾陽話都完好地保留 v 聲母,而今天的新派中派汾陽人口音已經不讀 v 聲母而是讀 w 聲母了,以我本人自己的口音為例,書中記錄的這些讀 vo 音的字,最後一行我都讀 wo 了:

「亡往網忘望」這幾個字,現在汾陽依然有不少老派人士依然讀 vo,但是以我為代表的新派,就已經完全都讀 wo 了。而據我觀察,其他 v 聲母的字,有部分新新派也開始讀 w 聲母了。汾陽話的 v 聲母字來源於古漢語的「微母」,是保留古代漢語特色的一個現象。

3. 如果你問一個普通的汾陽的年輕人,汾陽話有沒有翹舌音聲母 zh ch sh? 他多有會回答「沒有」。我們在《汾陽方言語音教程》系列視頻的 【汾陽方言語音教程】第四課 - 聲母 (←點擊閱讀)一課中,講解了 zh ch sh r nr 五個翹舌聲母隨著時代的變化,呈現逐漸平舌化的趨勢。到新派這一代,已經只剩下 知zhi 池chi 剩shi 三種音節還保留有翹舌音,其餘都變成了 z c s zs nz 聲母。比如:

而如上圖所示,趙駿程時代的汾陽話可以完好地區分每一組例字的發音,現在的老派和中派口音可以區分部分,而新派則全部歸入平舌聲母 z c s 了。除此之外,nr 和 r 聲母的字比如「擰nreng、女nreu、撓nrao」和「軟ru、日req、熱raq」也都在新派口音中呈現「擰nzeng、女nzeu、撓nzao」和「軟zsu、日zseq、熱zsaq」的現狀了。

其他語音方面的差異依然有很多,在這裡不一一詳述了。趙駿程先生雖然不是語言學出身,卻通過積極主動的學習,掌握了語音分析的方法,對汾陽方言字音進行了準確、詳細的記錄。藉由趙駿程的著作,我們得以追溯體會100年前汾陽話的發音、韻味。每次回味這些記錄,都彷彿穿越一般,三萬六千個毛孔無一不感到舒暢。

余想

熟悉「汾陽方言」公眾號的朋友都知道,公眾號有一個專題是「正字考證」(←點擊閱讀),也是「汾陽方言書面化」計劃的一部分。然而趙駿程老先生在半個世紀前,就已經開始思考方言正字的考證問題。他在書的前言中這樣寫道:

……(那些辭彙俗語歌謠)引起我的興趣,想求補缺,使其完整。但那時人們對這種口頭作品並不重視,只不過認為新奇而已。有的人反而譏議說:「這不過是文人賣弄才華,信口謅來。這些汾陽土詞只能說說,何嘗有這些字可寫……都是口傳,時過境遷,自己也未必記得,何況別人,尋根究底,豈不枉費心機。」

不過我總想:既然能說得出來,就能夠寫得出來,白話小說不就是明證嗎?於是每逢看小說,就留意與汾陽話相同的那些詞語,摘錄下來,日常生活中,不論自己說話,還是聽人說話,只要是土字眼、土詞語,就琢磨一番,隨時記錄下來……

趙駿程先生在如此早的年代,就已經明白「方言一定寫得出來」的事實,並實際行動去記錄、去尋找正字。經常在尋找正字遇到困難的時候,來翻看《汾陽話與普通話》,經常發現很多正字難題,趙駿程老先生早已找到,早已解決。這令我隨著不斷閱讀該書,對書、對作者的敬仰欽佩之情也與日俱增。

書中其餘難以言傳之妙處尚有許多,無法一一分享。可以通過複製這個鏈接,來下載,同時歡迎討論這本書中的問題和閱讀心得:

pan.baidu.com/s/16eoxwm

謹以此文,向趙駿程先生致以崇高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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