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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麗安在嚴肅的傳道人之間,像紫黑的鬱金香花田中,昂然獨立的水仙,明亮鮮黃,格外顯眼,她高大福態,不怒自威,使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似乎美國人無論怎麼莊重都比歐洲人歡快一些,經常在聚會後,她的笑語轟然掀開了室內的沈鬱之氣,這種令人愉悅的性情很得人緣,只要她在場, 自然成為團體的中心,初始,我非常信任她,我們在查經的過程中,逐漸形成一個精神對峙的局面, 雖然行禮如儀,談笑依舊,對峙幾乎是以一種無聲的默契, 用禮貌築起一道壁壘分明的牆,對彼此微笑中的警戒瞭然於心。

要為一個成年人建立信仰並不容易,挫折在所難免。傳道人溫柔的笑顏顯露更多的是壓抑和寂寞。新的信徒來來去去,靈裏渴了要水,餓了要食,而他們只能守候,像路加福音"浪子回頭"那則故事裏的長子,沒有出走的權利,沒有抱怨的餘地 。他們經年累月的操勞,留守在父親的家園,使疲憊的旅人得安歇之所,給迷路的浪子點上燈火。也許在內心深處,他們也渴望自由的翱翔,也夢想海天的波瀾壯濶。

第一次帶小林來查經時,是她剛拿到學位後上崗的第一年,自然雄心勃勃、意氣風發,只長她幾歲的傳道人泰德,專注地聆聽。雖說男兒志不必在四方,可以志在安貧樂道,在全心全意獻身給信仰。泰德畢竟年輕,沒有浪子回頭後的老成,也沒有長年持家的長子穩重,被抑制的渴望蠢蠢欲動。而這種不能自主伸展的設限是為了神的國?為了救自已或救別人的靈魂?也許他自已也沒有明晰的定見而眼前這女子自信滿滿並沒有一丁點需要被救贖的渴望,他侷促地縮肩,無法隱藏的落寞,在下垂的眼睫裏暈開。珣話鋒一轉,談神如何代領她持守俗世的家業之外,還能有精神上的依靠與滿足。似乎神的恩典都給了回頭的浪子,而長子在這世上的選擇只有不斷的給予,無怨的付出。

瑪麗安帶我們查經的時間最長,那時她和另一位傳道人住在法國西北大城裏爾,每週到比利時來, 路程雖不遠,但火車和公車的時間接的不好,耗費大部份時間在等車換車。那時我有位朋友安琪拉住在火車站附近,她是來自烏茲貝克斯坦的難民,一個人帶著兩個幼子住在政府安排的公寓裏。同在異鄉為異客,我們像無意中散落在一處的蓬草,萍水相逢,自然有相惜之情。雖然難民的生活得到政府妥善的照顧,但在異地舉目無親,語言不通,食物不適,文化隔閡,精神上孤立無援,焦慮自四面八方漫漶成災。我們幾乎是本能地想抓住某種實在的力量,穩定而強大到足以支撐日常的活力。

我於是邀請她參加我們的查經班,除了學習語言還能結交新朋友,生活上能彼此照應;最主要的,讀經能提供內心平靜的力量,她欣然同意,更主動提供自家客廳作為聚會場地我和珣當時很高興我們的祈禱得到神的回應,傳道人可以因此節省一次換車的時間。當瑪麗安得知安琪拉的難民身份,猶豫了半晌,我一廂情願的以為,不管安琪拉最終是否成為我們的一份子,多一個夥伴是值得高興的事,農人播種本來也不保證每一粒都發芽茁壯,但求盡心盡力,其餘交託於神。瑪麗安或有其他考量,但她若不協商,我們也無從得知

那天朋友們歡歡喜喜地在安琪拉家裏聚會。瑪麗安在法比傳道二十餘年,是位很有經驗的傳道人,在第一次的會面中,她郤選擇了馬太福音第十章作為主題

十一節:『你們無論進那一城、那一村,要打聽那裏誰是好人,就住在他家,直住到走的時候。』
十四節:『凡不接待你們,不聽你們話的人,你們離開那家,或是那城的時候,就把腳上的塵土跺下去。』。
十五節:『我實在告訴你們,當審判的日子,所多瑪和蛾摩拉所受的(註),比那城還容易受呢。』對一位不認識基督的人來說,傳道人的確挑了一段不適當的經文,它聽起來像恐嚇,安琪拉默不作聲, 我深感抱歉,儘管如此,她的招待體貼而周到。第二週聚會時, 她乾脆就直接對著安琪拉說:「我給妳靈裏的糧,妳給我身體需要的口糧;我照顧妳的靈魂,妳照顧我的身體」條件交換,各取所需的意思。我認為瑪麗安已經違背了傳道的原則,對她有了不同的看法

會後,我和安琪拉在廚房準備茶點,她低聲地帶著歉意說:「瑪妮,妳知道我是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在沒有拿到居留之前,前途未卜...。」我說:「我知道妳的難處,不必道歉;這是妳的家,一切由妳作主,我不會覺得被得罪。」那是我們最後一次和安琪拉聚會。

至今我回想此事時,會懷疑我們的奉獻也許不足,而傳道人又不讓此事攤開由於我們沒有會堂,查經都分在信徒家的客廳,因此也不遵循十一奉獻的原則我不認為信徒會枉顧傳道人的需要,但財務若不成為一個公開的訊息,大家就很難拿捏分寸。相較於信徒的人數來說,傳道人在比例上是太多了

瑪麗安認為,工人得到工價理所當然,所以她會積極爭取更多獻金。但對於一個無神論者或不信仰基督的人來說,傳道人上門來傳教,無異於商品的推銷員,只不過傳道人推銷的是信仰;倘若他沒被說服那商品於對他有用,他就不會認同它的價值,推銷員不能為他的口沬向被推銷者索取工價。安琪拉願意一週一次開放客廳作為聚會場地並招待信徒的咖啡茶點,她已經表示了最大的誠意,何況她沒有宗教信仰,不瞭解宗教組織的運作,對瑪麗安的急功近利自然戒慎恐懼,也使我覺得對不起朋友

傳道人的生活自然需要信徒供養,我很贊同一般基督教會的做法,讓它成為一個有薪資的專職或兼職,他們才能無後顧之憂地為信仰而工作,這前提是必須公開財務。在我的教派傳道人衣食無虞但儉約樸素,就我所知他們的醫療養老都得到妥善照顧,也許他們需要更多的獻金用來幫助海外的傳道工作。我的另一位來自東歐的難民朋友唐雅來讀經時,就有一位老信徒告誡我:妳不必帶朋友來讀經,因為尋找失落的羔羊是傳道人的責任,不是妳的」我忽然覺得事有蹺蹊, 因為我請珣、羅莎和其他朋友來參與時,傳道人相當高興,這件事還在傳道人之間口耳相傳;而安琪拉和唐雅來時,瑪麗安的反應不同,我很小人之心的懷疑這與她們的難民身份有關,因為難民的獻金會少得多,直到他們有幸取得公民權到開始工作,也得等好幾年,何況單親家庭收入有限,唐雅最後也不了了之;這之間的差別待遇,引起我如此揣想,雖然這不一定是事實,傳道人若能在公共事務上開誠佈公,可以減少許多不必要的猜測

 

(註)所多瑪和蛾摩拉的此故事在創世記 19章23-2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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