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自《中国性科学》杂志

近几年媒体报道了多起SM性虐致死案件,当事人中既有普通民众,也有高校学生与社会公众人物。这些案件引起了社会的持续关注和大众的广泛讨论,舆论普遍认为,SM是一种因心理变态而导致的异常性行为,对SM的实践者和社会都具有高度的危害性。那么,SM到底是什么?当代研究是否证实了大众对SM的认识?SM的实践者之间又存在著怎样的关系?本文将通过理论对比与建模来探究这些问题。

1 SM及其相关术语的历史

  德奥精神病学家埃宾(von Krafft-Ebing)在他1886年出版的《性心理疾病》中,首次将施虐(sadism)与受虐(masochism)这两个术语引进到学术界,后来的一些研究者们将这两个术语合在一起,写作性施虐与受虐症(sadomasochism, SM),用以描述从施加与接收疼痛的行为中获得性愉悦的病理性性行为。中国社会学家潘光旦于1941年译注英国医生霭理士(Havelock Ellis)的经典著作《性心理学》时,将原书中的Algolagnia是一种将疼痛和性愉悦联系在一起的性行为术语,翻译为「虐恋」,随后,中国的研究者们沿用了这一译法,虐恋也逐渐成为了中国大众所熟知的辞汇。20世纪60年代末,美国掀起了同志运动与第二次女权主义浪潮,伴随著这些性解放运动,SM与皮革爱好者们于90年代初期将绑缚与调教(bondage & discipline, B/D)、统治与屈从(dominance & submission, D/S)、施虐与受虐(sadism & masochism, S/M)这三组辞汇组合成了一个首字母缩略词一BDSM,来描述他们区别于病理性性施虐与受虐的行为。随后的实践者们又将恋物癖、同志皮革、制服角色扮演和其他一些不能归类的另类行为也纳入到了BDSM的范畴之中,从而拓展了BDSM的词面涵义。由此可见,SM、虐恋和BDSM这三个术语虽然有一定程度上的同质意义,但它们有不同的词源史,产生于不同的时间和历史文化背景下。实际上,相比于SM和虐恋,BDSM是描述一类而非一种行为的涵盖性术语(umbrella term),具有更广阔的行为内涵并且代表著新的行为价值取向,这也是本文之所以使用BDSM这一术语的原因所在。

2 BDSM的当代发展

  2.1 BDSM行为的去疾病化

  1995年,丹麦成为北欧第一个将BDSM行为从该国疾病分类中移除的国家。随后,瑞典、挪威、芬兰分别于2009年、2010年和2011年进行了同样的疾病分类改革。2013年美国颁布的第5版《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DSM-V)中,有关性施虐与受虐的性欲倒错障碍(paraphilic disorder)被定义为造成实践者痛苦或者有显著性致伤致死风险的非自愿行为,第11版《国际疾病分类》(ICD-11)的草案中,也做了相似的描述。这种对性欲倒错的重新界定意味著基于安全(safe)、理智(sane)和知情同意(consensual),或者叫SSC原则下的BDSM行为已不再属于性欲倒错的范畴。在《中国精神障碍分类与诊断标准第3版》(CCMD-3)中,对性施虐与受虐症的诊断描述为:以向性爱对象施加虐待或接受对方虐待,作为性兴奋主要手段的行为。需要指出的是,知情同意下的性施虐与受虐行为并非性虐待,前者是双向的自愿行为,而后者是单向的侵犯行为。因此,对我国精神障碍分类与诊断标准中性欲倒错行为的病理性解释应该更加慎重。

  2.2 BDSM的当代价值取向

  除了对BDSM行为的去疾病化解释以外,当代的研究者们认为BDSM仅仅是一种性兴趣的偏好,是日常生活方式的拓展。它的出现是基于特定的社会一历史文化因素的,因此BDSM应该被理解为一种社会建构行为。对于这种社会建构行为,大众普遍认为,施加与接受疼痛是BDSM广为流传和显而易见的内容,因此疼痛应该是BDSM行为的核心要素。但是,诸多研究结果却否定了这一揣测,真正引起实践者性愉悦的并非是疼痛,而是权力。因此,实践者之间的权力关系才是BDSM行为的核心要素,而疼痛只是构建、维持和强化这种权力关系的一种工具。至此,对于BDSM行为更加准确的描述性定义应该为:基于SSC原则下,创造和模拟实践者之间不平等权力关系,从而引起实践双方性唤醒和性愉悦的行为。由此可见,本文引言中提及的性虐致死行为并不符合SSC的安全原则,因而并非属于BDSM的行为范畴。

3 BDSM中的权力交换

  3.1 权力的动态交互

  BDSM中的实践双方一统治者,即施虐者与屈从者,即受虐者的权力是一种象征性权力。屈从者在BDSM场景中,通过一系列臣服于统治者的象征性行为(如充当统治者的「小狗」),将自我决定权交予统治者手上以满足自我被客体统治、羞辱或惩罚的欲望,从中获得性愉悦。而统治者则通过一系列对屈从者的象征性统治行为(如充当屈从者的「主人」),来满足自我对客体统治、羞辱或惩罚的欲望,从中获得性愉悦。显然,「小狗」与「主人」都是一种非真实的象征性身份,这种身份带来的权力,大部分情况下仅仅是实践双方为了获得性愉悦而「设计」出来的虚拟权力。需要指出的是,虚拟是相对于现实中的社会权力而言,对于在BDSM场景中的实践者来说,为了获得更加强烈的性唤醒和更加深刻的性愉悦,尽可能模拟出现实权力以提高场景的真实感才是他们考虑的问题。BDSM行为中的实践双方各自从获得和放弃这种象征性权力中获得性愉悦,实质上,获得和放弃权力就是实践者之间权力的归属问题。早期的性学家和精神分析学家在权力归属上的观点是,统治者比屈从者拥有更大的权力。奥地利精神病学家佛洛依德(Sigmund Freud)认为施虐是性本能中攻击性成分的独立和强化,并通过转移作用而变成了主导性的行为,这一论断无疑将统治者看作了性施虐与受虐行为中的权力中心。而后来的一些社会学家们则提出了相反的观点,认为统治者的权力是由屈从者赋予的,一旦屈从者退出BDSM场景或者在场景中不再臣服于统治者,则统治者的权力将不复存在。因此,屈从者才是BDSM行为中的权力中心。不同于这两种把权力看作是单向非连续性结果的论断,法国哲学家福柯(Michel Foucault)认为,权力是各种不平等和变动关系相互作用的过程。随后的研究者们引用福柯关于权力概念的精彩论述,证实了BDSM行为中的权力关系实际上是一个双向的连续性动态交互过程。权力关系随著实践双方性愉悦程度的不断变化而变化,其权力中心也随之向实践双方中的某一方偏移,这种权力中心的偏移叫做BDSM行为中的权力交换。

  3.2 权力交换理论模型

  BDSM实践者的权力来源于两个不同的方面,指向主体的欲望和指向客体的控制,欲望与控制实现的程度一起构成了实践者的权力大小,权力中心随著实践双方权力大小的动态变化而偏向于权力更大的一方,从而发生了权力交换。在对权力来源进行剖析的基础上,本文建立了BDSM权力交换的理论模型。

  统治者与屈从者的性愉悦分别来自于对客体的统治与屈从。当屈从者实现了对统治者的绝对臣服时,也就意味著其不再能影响统治者的行为,屈从者表现出最高的欲望度和最低的控制度。此时,统治者因屈从者控制度的丧失而表现出最高的控制度,而最高的控制度又给统治者带来了最高的欲望度。这个统治者与屈从者都获得最高的欲望度,即各自实现了主体性愉悦的极性化结果叫做BDSM权力交换的正向极化。与之相反的情况中,屈从者完全不臣服于统治者,意味著其能最大化的影响统治者的行为,屈从者表现出最低的欲望度和最高的控制度。此时,统治者则因为丧失对屈从者的控制而表现出最低的控制度,而最低的控制度给统治者带来的是最低的欲望度。这种统治者与屈从者的欲望度都最低,即都不能实现主体性愉悦的极性化结果叫做BDSM权力交换的负向极化。从权力交换的理论模型中,可以得出三项结论:(1)正向极化中,统治者为权力中心,负向极化中,屈从者为权力中心;(2)实践者之间的欲望度具有一致性;(3)实践者之间的控制度具有博弈性。

4 讨论

  在过去关于BDSM行为的诸多研究中,虽然对权力交换现象都有所论述,但却很少对其具体作用机制做出论证。究其原因,其一在于权力本身就是一个抽象和难以准确定义的概念,其二在于动态变化是一个相对复杂的交互过程。本研究通过对权力来源的剖析,建立了BDSM行为中的权力交换理论模型,初步探讨了权力交换的基本作用机制和极性化结果,对进一步深入研究BDSM行为中复杂多变的权力关系提供了理论基础。但同时也应该指出,本研究的理论模型是基于逻辑推理得出,因此,还需要实证研究来作为支撑。此外,本研究从BDSM中权力概念的二维内涵著手考虑,没有将可能对权力交换造成影响的实践者特质如性别、性倾向、社会经济地位等纳入研究范围,这些都将是未来研究中需要考虑与解决的问题。实践者在BDSM行为中借助不同于现实生活中的身份、角色或主体地位来体验一种全新的性游戏,这种对现实的重构与颠覆不仅是实践者对BDSM行为著迷的原因,也是研究者们坚持使用社会学而不是病理学视角来审视这种行为的原因。权力渗透在当今社会的各领域各方面,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都存在著错综复杂的权力关系,权力交换理论揭示了获得社会权力的三种策略:(1)增加对客体的控制,比如企业中有否决权的领导,学校中有评分权的教师,他们都通过对客体的控制来实现主体的欲望,从而占据权力制高点,这是「事在四方,要在中央」的权力策略。(2)降低对客体的控制,比如在两性关系中被动的一方,他们通过放弃对客体的控制来实现自我的决定权欲望,从而成为两性关系中主导性的一方,这是「不在其位,未必无权」的权力策略。(3)降低主体的欲望,比如在经济活动的收益分配中,精明的商人通过让合作伙伴获得略高于自己回报率的手段来增加自己对合作伙伴的影响力,从而获得更大的决策权力,这是「帮人是德,吃亏是福」的权力策略。权力交换理论对理解这些社会行为中暗藏的权力博弈现象提供了一个新的路径,并指引我们对BDSM亚群体和社会权力关系进行更为深入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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