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延在雪佛蘭2019青年力量致敬盛典後接受本刊記者採訪


懷着對創作的高度自覺,懷着一顆赤誠之心,韓延一直在堅持創作有社會價值的電影,也堅定地走在中國電影工業化探索的道路上。從《滾蛋吧,腫瘤君》 到 《動物世界》,他的電影始終秉持着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同時不乏講好故事的能力,也一以貫之地保持了影像風格里獨特的個人印跡。在商業與藝術之間,他是青年導演中少有的能掌握平衡的佼佼者。探索尚未終結,蛻變仍在繼續,擁有一個正直如斯的創作者,是所有人的幸運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週刊2019年第11期

文 | 本刊記者 邱苑婷 發自北京

編輯 | 楊靜茹 [email protected]

全文約4733字,細讀大約需要9分鐘


韓延領取雪佛蘭2019青年力量獎項



2018年6月29日,《動物世界》上映。


不少普通觀衆告訴導演韓延,看之前,以爲這是央視的動物紀錄片。


12天后,韓延發微博:“我心裏清楚,有一個事實我必須要面對,那就是我在《動物世界》裏的嘗試現在看來是失敗的。這段時間我也一直在反省,帶着這麼一羣可愛的人動用了龐大的資金完成了一場這樣的‘冒險’……話不多講,閉門思過,開悟之時,江湖再見。”


“什麼是你眼裏的失敗?”我問他。一年後,韓延又坐在我面前,還是戴着紅色棒球帽,只不過從大紅變成了暗紅。並非所有創作者都擁有直面問題並自我反思的勇氣和能力,韓延顯得格外誠懇。


2018年6月26日,北京,電影 《動物世界》 發佈會


微博裏,他說那幾天資方見他時都絕口不提票房和市場,話裏話外都在寬慰他。《動物世界》票房不如預期,沒能突破6億元,雖然韓延最在意的並不是這個。他自責的是,動用了這麼多資金和資源,這部電影在傳播角度的社會影響力卻有限——在和普通觀衆的交流中,他鮮有聽到激烈的探討,例如片子如何觸動了他們,更多時候聽到的是感嘆,“原來這個電影這麼好看”——“原來”,這兩個字讓韓延哭笑不得。


他反思,反思結果是該堅持的方向不變,但得琢磨主題怎麼呈現能讓觀衆更好理解。比如片名會影響觀衆對電影的接受,這個問題製片人早就跟他提過。但韓延有個固執的小習慣——他的電腦裏,無論是第幾版的劇本,片名都一模一樣,從不改動。他相信第一直覺想出的名字一定是最貼合電影的,《動物世界》亦然,這是第一個鑽進他腦子的片名,弱肉強食的殘酷、人性,都包納其中。片子上映前,團隊想了一百多個題目,討論到最後,韓延還是拍板,不改。


是南牆也要撞。


刀子不砍在自己身上是不知道痛的,他說。從別人那聽得的經驗,長不進自己的血液裏,直到此時,他纔開始承認自己在製作過程中有點鑽牛角尖了。


可也談不上後悔或錯誤。那是當時當下,35歲的韓延會做出的選擇。片名裏藏着導演的自我。相較之下,他更害怕自己變得中庸,畏首畏尾瞻前顧後。有一段時間他玩《刺激戰場》,每次都執着地選擇落在軍事基地——那是遊戲地圖裏資源最豐富、但同時競爭最激烈的地點。他不喜歡畏畏縮縮地藏在安全隱蔽的地方等待,他期待落地剛槍(用武器進行正面對決),哪怕結果是落地成盒(剛開局便被擊中失去遊戲資格)


有朋友擔心他這一年的狀態。他在社交媒體上偶爾會說,大家有什麼好消息,讓我沾沾喜氣。但事實是,他一點不消沉:手頭一直在做《動物世界2》的劇本,也在同步開發其他電影項目;經歷了些選擇、創作方向上的猶豫,但還是堅定地要在工業化電影製作道路上前進。一些中成本的都市題材劇本給到過他,看起來性價比挺高,花很少時間就能完成,但他還是慎重地拒絕了,順帶告誡自己,學會取捨,不要分心。


《動物世界》的“冒險”某種程度上刺激了他發現問題,劇作、人物、剪輯手法……這反而是好的、屬於青年的狀態,他特別擔心自己有一天“不知道它哪不好、看不出問題”:“這說明我沒有成長了。那纔是我最擔憂的瓶頸。”


“那以後再遇到類似情況,會接受改片名嗎?”我問。


“我還是不想改。”他笑,“但是有討論空間了。”


圖 / 本刊記者 樑辰



人物週刊:用一個詞或一句話形容自己的現狀?


韓延:第一反應是躍躍欲試。我現在認爲自己在一個很好的創作狀態裏,躍躍欲試想把下一部電影拍出來。


此外,我這一年其實是一個蛻變,不光是我自己對電影的認知,對我自身的成長,對世界、家庭或身邊朋友的理解,都完成了一個蛻變。但蛻變是個現在進行時,不是一個結果。以前有時我會比較感性、由着性子來,現在我突然間意識到我和他們的相處方式會有調整,我會想得更加全面,學會了站在別人的角度想問題。我最近總在和一朋友開玩笑,我說我明白一個事,人要活得特別通透。我說現在看你就像看那時候的我。我希望有一天能活得特別通透,變則通通則達,能達到那個狀態。


人物週刊:對你父母和他們的成長年代,你怎麼看?你理解他們嗎?


韓延:父母啊。我理解他們嗎?我說我理解就太自大了。一代人很難理解另一代人,我覺得就誰也別吹牛說“我沒經歷過那個年代,但我理解那個年代人的感受”,這不可能的。每個時代在每個人心裏留下的印象、起到的作用,只有當事人最清楚。


但是我們最多能理解到的,就是這個時代下他們的精神需求和物質需求,他們經歷的那個時代留在他們身上的烙印。但這個部分我們的理解其實也是一些膚淺的理解。有時候我會想,我父親從小最愛做的事就是畫畫,但我爺爺就死活不讓他畫,這事我就很難理解。其二,我爸考上了工藝美院,因爲是家裏老大就沒去成,放棄了畫畫下鄉去了。他會爲自己的兄弟姐妹去做那種付出,甚至可以把自己的理想扔掉,不在那個時代下你根本無法完全理解。我更不理解的是後來他不允許我畫畫,他就覺得畫畫很難有出息。要是現在,我兒子跟我說他要畫畫,無論他能不能成爲一個畫家,我都會支持的。


但我的父母沒有阻止我去走我的道路,他們沒有把這個時代賦予他們的很多東西強壓到我身上。當然不讓我畫畫是因爲這個離他的時代烙印太近了,但他沒阻擋我學藝術,我從小就喜歡音樂、寫作這些東西,他們也沒有反對。包括我後來學戲劇,他們只是經過了一個非常小的掙扎就允許了我去選擇這個道路。


人物週刊:對你影響最大的一個人、一本書,或者一部電影?


韓延:真的是很難說出一本書,因爲我覺得每本書都會有自己的侷限。電影也太多。


但其實有一本書——我很少送別人書,但那本書我送了很多人,《西藏生死書》。它講的問題到現在都在影響着我,不是那種只在事業或生涯上影響我,而是整個影響了我對世界的認知、人生看問題的一個方式。那本書是我大四快畢業時看的。叔本華對我影響也非常大,我初中就開始看弗洛伊德,影響也很大。我會經常和別人談到虛無,聊很多西方哲學的問題,但我總感覺我作爲一個東方人,一些問題實在想不通的時候我就會翻翻那本書,裏面說的很多東西你可能一輩子都不能完全看懂,但每次看都會有啓發。


人物週刊:對我們的下一代,你有什麼期待?


韓延:我希望他們能夠在我們人類的文明進程上做得更好。不是說要做出更高科技的東西,我只說在文明程度上。比如說在公平、在接人待物上……說白了,我就希望我們下一代人在馬路上開車的時候不會出現亂七八糟的開法,不會有事沒事變線、不會路怒、不會急,我覺得就是一種文明的進步。


我的執行製片人最近生了寶寶,他說我希望孩子在七歲之前什麼都不用學,什麼英文啊數學啊認字啊背詩啊都不用,他只需要知道垃圾分類,他知道過馬路一定要看燈要走斑馬線,知道這些規則就可以了。我們幾個朋友最近老在聊,我們希望我們的下一代變成什麼樣?因爲我們自己也在做創作的工作,我們的作品會影響很多人。文明程度受教育影響非常大。這個世界越文明,所謂的和平啊(越有可能實現),我們會越容易達成共識。


人物週刊:那麼在時代的前進或者說文明進程中,你期待自己充當怎麼樣的角色?


韓延:我期待自己能夠更加文明一點。我還沒有感覺自己已經可以結束我的文明進程了。我其實有很多惡習,真的是從小養成的習慣,比如說隨手扔垃圾。我現在有時候隨手扔完後我會想一想,“完了我又不文明瞭”,然後撿起來,但是不讓我做這個動作確實很難。但我兒子現在在地上看到任何東西,他知道是髒東西就會往垃圾桶撿。這是我們從小灌輸給他的概念,就是垃圾一定要在垃圾桶,它不可能有第二個地方可以去。


人物週刊:對你所從事領域的前景怎麼看?


韓延:潛力無限。我們這個行業的潛力現在還沒完全爆發出來,雖然相對來說也很繁榮,但潛力還很大很大。無論從市場,創作的質量、數量甚至包括創作手段、技術,方方面面,因爲人才會越來越多。像《流浪地球》,在中國按理說科幻電影有一定門檻,但終於有一部科幻電影成了一部非常主流的電影,無論看過的人怎麼理解。你會發現這種潛力無時無刻不在爆發出來。但如果郭帆不做出來,那可能永遠沒有人敢去嘗試,科幻也不會成爲投資方眼裏最想投的最賺錢的那個東西,永遠可能還是在投某一種類型或主題,相對來說會比較單一。


人物週刊:責任、權利和個人自由,你最看重哪個?


韓延:責任。個人自由我覺得就是個僞命題。我說的個人自由跟法律或體制都沒關係。你活在這個世界上,怎麼可能是自由的呢?你生下來,你父母把你養大,之後首先出現的就是責任,你要有贍養責任。這世界誰也不欠你的,在你人生道路中會有無數人無數次地幫過你,如果某一天,你覺得自己實現了所謂的某些自由,無論財富自由還是精神自由,但這些自由的前提是你要對這些人負責任。責任是第一位的,只要你有責任在這兒,你就不是一個自由的狀態。我覺得只有精神自由是一個可以談的命題,個人自由,我不覺得人會有個人自由。


我越來越發現,在人生當中,但凡有哪一個關鍵時刻,有人如果失去了責任感,你可能直接就活不到今天。無論是公交車司機,還是建築工人,一塊磚沒有扶穩放好,任何一個點如果沒有責任感,無論是職業責任感還是個人責任感,我們的生活就很難想象會變成什麼樣。


人物週刊:你珍視自己的哪種品質?最想改進的一個缺點是?


韓延:我覺得我還挺專注。我從初中立志要做電影導演,到現在未改過,一直在做着一件事。當然我也想過除此之外我還能幹啥。但是我確實專注在這一件事,什麼跨界啊辭職不幹啊我真的都沒想過。


最想改的缺點就是我太喜歡熬夜了。我是一個如果早起就不知道在幹嘛的人,真的覺得晚上的時間太棒了,凌晨兩點對我來說只是午夜剛剛開始,一定要看完一部電影再睡,入睡速度取決於電影好不好看。好看(的話)經常就失眠了。我知道這是一個非常不健康的事,但改不掉。


人物週刊:最不願意把時間浪費在哪方面?


韓延:應酬。我前幾天看人說了一句話,我覺得特別對。就我天天宅在家裏玩遊戲,那都不叫浪費時間,什麼叫浪費時間,就是我要跟一幫我根本不想見的人喫飯、聊天、說話,這纔是浪費時間。特別對。所以我打遊戲不是浪費時間,非常理所應當的。你想幹的事都不是浪費時間,你想幹嘛就幹嘛,只有做不想做的事纔是浪費時間。


人物週刊:現在的你,還有哪些不安和擔憂?


韓延:我覺着這個不安和擔憂應該不是“現在還有哪些”,未來也還會有。人不可能活到哪個年齡階段就沒有一點擔憂和困惑的,無論你再通透啊,也不可能。我現在對我下一代就很擔憂,我對我兒子就很擔憂。我每次看到我兒子有時做了一個事情,比如下意識打了別人一下,讓我覺得,哎呀這是不是教育上出現了什麼問題,或者是他今後會不會變成一個很崇尚暴力的人。我一直覺得一旦教育不好會給別人災難的,破壞力太強了,這個負罪感誰能承受。對他的教育,我只跟他說一條,你要做一個好人。不過要是他被欺負了,我又會有另外的擔憂,哎喲完了,會不會他先在這個動物世界裏被淘汰了。(笑)


我自身的擔憂我已經知道怎麼消化了,我自己來控制和把握,相對還好解決,或者不會太長時間。但像我兒子這種擔憂,且着呢,我也特別擔憂他到了一定程度開始反叛的時候會怎麼樣,會變成一個什麼樣的親子關係。


 
延伸閱讀:韓延 動物世界裏的文明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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