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一個版本中,男孩「自由地接受必須接受的東西」,服從於被扔進山谷的舊習俗;在第二個版本中,男孩拒絕死亡,理性地展示了舊習俗的無用性;在第三個版本中,男孩接受死亡,但基於理性的理由,而不是僅僅出於對傳統的尊重。因此,當布萊希特強調,通過參與他的「學習戲劇」所呈現的情境,演員/代理人自己必須改變,朝著一個不同的主觀立場前進,他有效地指向默里(Murray)所說的「作為一種變革經驗的法律」。而這就是林奇在《妖夜慌蹤》中所做的:他「穿越」黑色電影的幻象世界,不是通過直接的社會批評(描繪其背後的嚴峻的社會現實),而是通過更加公開,更加直接地將幻象搬上舞台,即拋去了掩蓋矛盾的「二次滲透」。而最終得出的結論是,「現實」以及對其密度的體驗不僅僅是由一個幻象,而是不一致的多重幻象所所維持的,這種多重產生了被我們體驗為「現實」的不可滲透的密度的效果。因此,這是對那些認為《妖夜慌蹤》具備更基本的精神層面(更接近「原始」文明、輪迴、雙重身份、作為不同的人重生等等的宇宙的層面上)而不是單個主體的無意識幻象的新紀元傾向評論家們的最終回答。因此,反對這種「多重現實」的說法,我們應該堅持一個不同的方面,即支撐現實的幻象本身必然是多重的和不一致的。
我們甚至可以更精確地「操作」賽博空間中的「穿越幻想」策略。讓我們暫時回到布萊希特的《說是的人》的三個版本:這三個版本似乎耗盡了基本情況所提供的可能性矩陣的所有變化(也許可以再加上第四個版本,男孩出於純粹的自我本位恐懼而不是不必要的理性原因拒絕了死亡——還有難以啟齒的不可思議的第五個版本,男孩「非理性」地一心求死,哪怕「舊習俗」沒有要求他這麼做)。然而通過敏銳的,「直觀的」解讀,我們可以感覺到這三個版本並不再同一個層次上。彷彿第一個版本呈現了潛在的創傷核心(自願認可徹底的自我毀滅的「死亡驅力」的情況),而另外兩個版本則以某種方式對這種創傷做出反應,試圖「馴化」它,將其取代/翻譯為更加易於接受的措辭。以此為前提,如果我們一個個地審視兩個版本中,正確的精神分析解讀就可以證明這兩個版本呈現了一些更基本的幻想腳本的移位/轉換變體的說法是正確的。按照同樣的思路,我們可以很容易地想像,當被一些幻想腳本所困擾時,我們可以如何在與之保持最小距離的賽博空間中將幻象腳本具象化,或者換個說法,在一種產生同一矩陣的其他變體版本的處理中將幻象腳本主觀化。一旦我們窮盡了所有主要的敘述可能性,一旦我們面對包括了所有幻象腳本潛在可能的基本矩陣排列的封閉矩陣,我們也必然以不失真的、非升華的、令人尷尬的直接形式,也就是說不是經過移置的或是經過「二次滲透」模糊了的形式,產生潛在的「基本幻象」。潛在幻象浮上表面的體驗不僅僅意味著敘事可能性的窮盡;它更像是對構成性難題的一種解決方案,局勢的每一種變體都已然被呈現,就彷彿是長篇連續劇的最後一季,潛在幻象最終浮出水面……當被剝奪了升華與精心裝飾後,幻象本身的非現實性就實在是過於顯眼,就像孩子抱著母親上了床。那些具有大量情感能量的受壓抑的幻象,一旦浸透了整個故事框架,反而就同時失去了張力。[43]
難道說基本幻象「失去了張力」,不就是換了一種說法在說主體穿越了幻象嗎?當然正如弗洛伊德對基本幻象所正確強調的那樣,在「一個孩子在挨打」這樣明確的場景之下,存在著「父親在打我」這樣的困擾著主體的幻象,這個基本幻象是一個純粹的回溯性結構,它從來都沒有先出現在意識之中,然後再被壓抑[44]雖然它起到了一種原先驗的作用,為主體對現實的體驗提供終極坐標,同時主體永遠都無法將其完全承擔/主體化,但恰恰正因如此,它也可以通過「機械」程序在纏繞蠱惑主體的幻象之上直接生成。讓我們回到弗洛伊德的另一個標準例子,說明病態的男性嫉妒是如何涉及到對他認為與妻子偷情那個男人的一種未被承認的同性戀慾望:通過操縱/置換「我恨他」(因為他勾引我愛著的妻子)的明確陳述,我們在此得到了 「我愛他」的潛在陳述。[45] 現在,我們可以看到,純粹虛擬的、非現實的賽博空間是如何「觸及實在」的:我們所說的真實不是「自然本身」的「原始」前象徵性真實,而是「心理現實」的幽靈般的堅硬核心。當拉康將實在界等同於弗洛伊德的「心理現實」時,這種「心理現實」並不簡單的是與外部感知現實相對的夢境,願望等等的精神生活,而是原始「激情依戀」的核心,在其抵制象徵運動和辯證調解的意義上才是實在的:
「『心理現實』這個詞並不簡單地等同於「內在世界」、「心理領域」等等概念。如果從弗洛伊德最基本的意義上說,這個詞指向這個領域內的一個核心,它是異質的,抵抗性的,只是在相對於大多數精神現象的意義上才是真正的『實在』」。[46]
賽博空間所侵犯的「實在界」因此就是受到拒認的幻想「激情依戀」,這種創傷場景不僅在「真實生活」中從未發生過,甚至從未被有意識地幻想過。難道賽博空間的數字世界就是構建這種純粹表象的理想媒介嗎?儘管這些表象並非「自在」的,只不過是純粹的預設,但它卻為我們的全部經驗提供了坐標。似乎不可能的實在界處於象徵性虛構的虛擬領域的對立面:難道實在界就是我們躲進眾多的虛擬象徵世界中以逃避的創傷核心嗎?然而我們的最終經驗確是,現實與這種非虛擬的硬核恰恰相對,它反而是一個純粹的虛擬實體,一個沒有確定的本體一致性的實體——它的輪廓只能被視為符號空間扭曲/位移不在場的原因。通過這種方式,賽博空間以其將我們內心最深處的一切不一致的幻象具現化的能力,為藝術實踐打開了一個獨特的可能性,使我們能夠演出,能夠「動作搬演」(act out)那些支撐我們存在的幻象,直至我們永遠都無法主觀化的基本的「虐待狂」幻象。我們由此就被邀請去與另一個場景相遇,去經歷一場上演我們被排斥核心的最激進的冒險。我們不會被束縛在這些幻象中,變成失去目標的盲目人偶,而是能夠以戲謔的方式對待幻象,與之保持最小距離。彼得·霍格(Peter Hoeg)的科幻小說《女人與猿》(Woman and the Ape),將與動物的性行為描繪為一種完整性關係的幻象,關鍵在於這裡的「動物」按照慣例被認為是影射男性,男性就是與人類女人性交並滿足她的猿猴,這又與賽博格性愛幻象相對,其中的「賽博格」按照慣例是影射女性,也就是說,這是一個女人-機器的幻象(例如《銀翼殺手》(Blade Runner))。這難道不是具現了兩種標準的粗俗觀念:想要強壯動物伴侶,「一頭野獸」而不是歇斯底里的無力弱者,的女人;與想要完美的程式化人偶而不是實際的活人作為伴侶,來滿足他全部願望的男人?當然,這兩個場景所隱含的「基本幻象」,正是「理想夫妻」(一隻雄性猿猴與一個雌性賽博格交配)令人難以忍受的場景。通過在超文本中並排顯示這兩種幻想,空間就為第三種潛在的基本幻象敞開。當林奇把我們扔進了一個差異化的、相互排斥的幻象共存的世界中時,他所做的是同樣的事情。因此他也勾勒了觀眾必須要用受壓抑的基本幻象所填補的空間的輪廓。難道他不是在某種程度上強迫我們想像一隻雄性猿猴與一個雌性賽博格交配——以最有效的方式破壞了這種幻象對我們的掌控?阿多諾(Adorno)和霍克海默(Horkheimer)在他們的《啟蒙辯證法》(The Dialectic of Enlightenment)中的名為「進步的代價」(Le prix du progres)一節中引用了法國生理學家皮埃爾·弗洛倫斯(Pierre Flouren)反對氯仿麻醉的觀點,弗洛倫斯聲稱可以證明麻醉只在有關記憶的神經網路上起作用。簡而言之,當在手術台上活活挨宰時,我們完全感覺到了可怕的疼痛,只是當我們醒來後就會將痛苦忘記。對於阿多諾和霍克海默而言,這當然是基於對自在自然的壓抑的理性命運的完美比喻:身體,作為主體中屬於自然的一部分,完全感受到了痛苦;只是由於壓抑,主體不記得它。這就是自然對我們將它納入統治的完美復仇: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我們是我們自己最大的受害者,活生生地屠宰我們自己。然而難道不是也可以將這一場景解讀為我們永遠無法完全主體化,永遠無法接近的基本幻象之他者處所?難道我們現在不就正位於最為純粹的林奇版圖內嗎?
這種雖然無法察覺,卻仍然支配著我們併產生肉體效果(不安和噁心的感覺)的聲音的地位,是不可能-實在性的:主體之所以聽不到它是因為它是在那屬於基本幻象的他者處所發出的。難道林奇的全部作品,不也正是一種「聽到聽不見的聲音」,從而使我們直面基本幻象之喜劇恐怖的努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