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te:

正文收錄了列寧在他的政治活躍期最後兩年里的一些短評、備忘錄和信件。把這些選集放在一起的目的是:展示列寧的最後一搏,展示他如何試圖克服內戰之後擺在蘇維埃國家面前的問題。如何在一個新生的國家組織起日常生活?如何克服困難,維持對共產主義信仰的堅持,同時避免無原則的機會主義及不知變通的教條主義這一對孿生陷阱?如何滿足需求,把軍事紀律和無產階級民主結合起來?如何解決俄羅斯沙文主義的威脅?諸如此類。收尾的兩篇簡訊中,一篇是給斯大林的最後信息,列寧在得知斯大林粗暴地對待自己的妻子之後,他威脅要斷絕兩人的關係;另一篇則是他最後的口授信息,表達了他對喬治亞共產黨人反抗斯大林中央集權、反抗蘇維埃國家「反民族主義」立場的支持。這兩封信件清晰地體現了列寧反抗到底的決心與努力,同時還有他個人在這個過程里所遭遇的痛苦。

正文目錄:

  1. 致М.Ф.索科洛夫,1921年5月16日(329-333頁)
  2. 給加·米雅斯尼科夫的信,1921年8月5日(84-90頁)
  3. 新的時代和新形式的舊錯誤,1921年8月20日
  4. 政論家札記:論攀登高山,論灰心的害處,論貿易的好處,論對孟什維克的態度等等,1922年2月底
  5. 俄共(布)第十一次代表大會文獻,1922年3月27日-4月2日 (收錄部分:俄共(布)中央委員會政治報告、關於俄共(布)中央政治報告的總結髮言、閉幕詞)
  6. 同大國沙文主義作戰的便條,1922年10月8日

7. 給代表大會的信,1922年12月23日-29日 (337-343頁)

8. 論教育(日記摘錄),1923年1月2日 (鏈接同上,356-360頁)

9. 論合作社、論我國革命:評尼·蘇漢諾夫的札記,1923年1月4日-17日(鏈接同上,361-372頁)

10. 我們怎樣改組工農檢查院,1923年1月23日 (鏈接同上,373-377頁)

11. 寧肯少些,但要好些,3月2日(鏈接同上,378-392頁)

12. 致斯大林同志,3月5日 (555頁)

13. 致波·古·姆季瓦尼、菲·耶·馬哈拉澤等同志,3月6日 (鏈接同上,556頁)


編後記:在未知領域航行的列寧

Slavoj ?i?ek

那些相信精神力量與天文學之間有某種晦暗聯繫的人一定聽說過在這個領域裡很流行的一個話題:當三星(通常是地球、月球和太陽)運行到同軸位置時,就會有災變發生:整個宇宙都會暫時失序,然後再恢復平衡(就像「本應該」在2012年發生的那樣)。而在2017年,我們不就遇到這樣一個類似的情況嗎?我們不止迎來了十月革命的百周年慶,還迎來了馬克思的《資本論》第一版發行150周年和所謂的上海人民公社成立50周年——在Cultural Revolution的最高潮,上海市的居民決定響應耄的號召,按照他的字面意思直接奪取權力,甚至推翻了當地的共產黨組織(所以耄很快就決定派出軍隊鎮壓他們並恢復秩序)。上述的三個事件難道不正好標誌著共產主義運動的三個階段嗎?《資本論》指出了共產主義革命的理論基礎;十月革命第一次成功推翻了資本主義國家統治,嘗試建立新的社會經濟秩序;而上海人民公社則代表著一種企圖,它想用最極端的方法實現共產主義觀點中最大膽的那一部分——也就是廢除國家權力,把人民的力量用地方公社的形式組織起來並且直接加以執行。列寧在他為革命做準備的早期理論作品中,也受到了這種激進觀點的激勵。在《國家與革命》中,他提出了自己對工人國家的設想:每一個кухарка(不只是簡單的廚子,也不是特指那種大廚,而更多的是指一個謙遜的女僕,在富裕家庭的廚房裡勞作)都要學習如何治理國家;每個人,就算是最高級的行政官員,都只拿相同的工人薪水;所有的行政官員都由當地選區的選民直接選舉,而且隨時有權將他撤換;不保留常備軍。而這樣一些觀點卻在革命之後迅速轉到了其對立面上,這個轉變的過程正是無數批判分析所討論的要點。不過,還有一個可能更加有趣的事實:列寧提出了一種近乎哈貝馬斯式的「公共生活規則」觀念作為「烏托邦」觀點的規範性根據。在共產主義之下,這種人類交流的永久性、規範性根據最終會促成一種不受曲解的治理方式。只在共產主義社會之中,

人們擺脫了資本主義奴隸制,擺脫了資本主義剝削制所造成的無數殘暴、野蠻、荒謬和醜惡的現象,也就會逐漸習慣於遵守多少世紀以來人們就知道的、千百年來在一切行為守則上反覆談到的、起碼的公共生活規則,而不需要暴力,不需要強制,不需要服從,不需要所謂國家這種實行強制的特殊機構。

——列寧《國家與革命》,第五章第二節

隔了一頁左右,列寧又一次申明「我們知道,產生違反公共生活規則的極端行動的根本社會原因是群眾受剝削和群眾貧困。」這是否意味著革命是建立在一套用來定義永恆的「人類天性」的普世規則之上呢?(似乎就算是在列寧生命的最後幾個月,在斯大林的粗魯行徑之下,這種對「公共生活規則」的全神貫注依然在他的批判性政論里迴響)而在《國家與革命》的另一個段落里,列寧好像提出了完全相反的主張——他出人意料地把「臭名昭著」的共產主義初級和高級階段的差異基礎歸於人類天性的不同社會關係階段。在第一個較低的階段,我們面對的還是那個貫穿全部剝削歷史和階級鬥爭歷史的「人類天性」;但是在第二個較高的階段,連「人類天性」本身也會受到改變:

我們不是空想主義者。我們並不「幻想」一下子就可以不要任何管理,不要任何服從;這種……無政府主義幻想與馬克思主義根本不相容,實際上只會把社會主義革命拖延到人們變成另一種人的時候。我們不是這樣,我們希望由現在的人來實行社會主義革命,而現在的人沒有服從、沒有監督、沒有「監工和會計」是不行的。……在武裝的無產階級的監督和領導下使技術人員、監工和會計,如同所有公職人員一樣,都領取不超過「工人工資」的薪金。

這裡的有趣之處在於,從低級階段到高級階段的躍升主要依靠的不是生產力發展,而是人類天性的轉變。就這個意義上來說,中國的共產主義者在他們最激進的時刻做了正確的事:可以有一種貧窮的共產主義(如果我們改變人類天性),也可以有一種(相對)繁榮的共產主義(「土豆燒牛肉共產主義」)。當情勢最為嚴峻的時刻——就像1918到1920年內戰期間的俄國那樣——總是會存在那種千禧年主義的誘惑,讓人們把面前極大的困境看成是一勞永逸進入共產主義的獨特機會。普拉東諾夫的《切文古爾鎮》也必須在這一背景下閱讀……那麼,列寧的這些彷徨動搖和緊張不安又是基於何物呢?且讓我們看看讓-克洛德·米爾納對這一系列紛紛擾擾、最後以斯大林主義為高潮的現代歐洲革命的簡明分析。米爾納從那道割裂了精確性(事實上的真相和準確性)和真理(我們為之獻身的崇高事業)的鴻溝起步:

當一個人認識到精確性和真理之間的極大差異時,只有唯一一句道德箴言會留存下來:永遠不要同時違背二者。永遠不要把飄渺不定當作真理效應下的特權手段。永遠不要把這些效應轉換成謊言的副產品。永遠不要把真實用作征服現實的工具。並且,我希望再加一條:永遠不要把革命變成攫取極權的槓桿。

共產主義傳統之中,格言諺語在為絕對權力正名時發揮了重要作用,從耄的「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到斯大林派著名的「不打碎雞蛋就不能做蛋卷」都是如此。而南斯拉夫共產黨員們常說的諺語則更色情一點:「你不可能不露馬腳地和姑娘上床。」但是其中的重點是相同的:為無限制的暴行背書。對於那些虔信上帝存在的人(以歷史的大他者為借口,而他們正是他者的工具)來說,他們的觀念就是百無禁忌……但是,這些神學依據也可能起到反作用:不像基要主義堅持的那樣直接把政治手段當作神聖意志的推行加以正當化,並且把革命者看作是推行神聖意志的工具,而是認為神學起到了安全閥的作用,標誌著情況的開放性與不確定性,防止政治人物對自身行為的構想陷入自我透明的錯覺——「上帝」意味著,我們應該時刻謹記:我們行為的結果永遠不會契合我們的期望。「小心溝渠」這樣一個祈使句不僅是在警告這個與我們息息相關的情況的複雜性,而且還涉及到我們自我意志施行過程中徹底的模稜兩可。

斯大林自己的那一套基礎理論(當然,不能說出口)不正是這種在真理和精確性之間往返的簡短迴路嗎?他不僅讓真理忽略了嚴謹性,甚至完全讓真理武斷地改變了嚴謹性。也許一些俄語單詞的特性可以幫助我們理解這個話題:在俄語里,經常會出現用兩個辭彙指代同一個術語(對我們西方人來說)的情況,其中一個指向原始的含義,另一個則指向倫理學意義上更加 「絕對」的用法。舉例來說,истина是一個普通的概念,指真相和對事實的滿足;而Правда(通常大寫)則是絕對的真理,意味著那個倫理意義上理想化的良善秩序。還有свобода,普通的自由,在現存的社會秩序之內做想做之事的權利;以及воля,更加形而上的絕對驅動力,使人聽從自己的意志,直至自我毀滅——就像俄國人愛說的那樣,你們西方人有свобода,而我們有воля。Государство指普通的行政意義上的國家,держава則指那個擁有絕對權力、作為獨特機構的存在。(用本雅明和施密特所做的區分來看,大概可以說государство和держава的區別在於它們分別是受權者和授權者:государство是國家的行政機器,按照法律規定的軌道進行運作,而держава則是絕對權力的代言人。)Интеллектуал是受過教育的人,интеллигенция是肩負著特殊使命,立志改革社會的知識分子。(順著這個思路來想,馬克思已經在「工人階級」和「無產階級」之間做了隱晦的區分,前者是一個簡單的社會存在範疇,後者是一個真理的範疇,是真正的革命主體。)

巴迪烏說:重大的事件和單純存在的確實之間的對立最終複雜化了,不是嗎?Истина是單純事實性的真相(相符,適當),而Правда指向與自身相關的真理事業;Свобода是普通的選擇自由,而воля則是堅定的自由事業……俄語直接地刻畫出這道分割線,用上述的方式表現這道分割線,把包含在每一項真理事業中的激進風險直接地擺在我們眼前。我們並不能在本體論的意義上保證Правда一定可以成功地在事實層面(истина覆蓋的範圍)維護自身。以及,似乎還有另一種獨特的俄語表達來體現他們對這種分割的覺察:авось或者на авось,它的意思類似於「靠僥倖,碰運氣」,表達了這樣一種希望:我們不能預測事件的所有可能後果,卻仍然孤注一擲、劍走偏鋒,並且能夠收穫一個圓滿的結局——這有點類似於列寧經常引用的拿破崙名言,「首先要投入真正的戰鬥,然後便見分曉。(on sengage, et puis on le verra)」


那麼,此時此刻列寧又站在哪呢?米爾納認為,列寧就好像在刀口之上,把本就緊張的局勢推向極致:他仍然全身心地為正統馬克思主義奮鬥,把革命看作是全球歷史現實的一部分,但在政治實踐中他又把開放心態和隨機應變演繹得淋漓盡致,既可以施行革命恐怖,又可以容忍部分的資本主義開放。用列寧自己的話來說,布爾什維克在這個過程中「犯了所有可能犯的錯誤」。米爾納寫道:

在法國大革命之中,我們很容易就能看出那些至暗時刻,就連革命者中最理性和最勇敢的那一批人在這些時刻也會感到絕望。他們大多才幹十足、學富五車,但他們沒有任何歷史先例可供借鑒,也沒有任何科學發現或者哲學辯論能夠幫助他們。列寧所面對的境況大致是相同的,讀過他作品的人都不得不承認他的才智與淵博,以及他發明全新政治概念的能力。儘管如此,他在作品中表現出來的懷疑與日俱增,他開始不那麼相信這個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局勢。不管正確與否,新經濟政策都不只是一個簡單的轉折點。它暗示著一種嚴厲的自我批判,幾乎到了變節與背叛的邊緣。這一點至少證明列寧被他自己在政治經濟學領域的知識欠缺所困擾,而這一領域恰恰是他作為一個馬克思主義者最有自信的;可以說,他確實是在探索一片全新的政治國度,他所遭遇的困難正是聖茹斯特曾經宣告過的那種困難。(米爾納《The Prince and the Revolutionary》,可在crisiscritique.org上查閱)

所以從實踐上來說,列寧確實出色地扮演著船長的角色,他迷失在暴風海域,卻仍然在未知的版圖上尋找出路。儘管他試圖為這種實踐——複雜的、由多種因素決定的整體,在資本主義「薄弱環節」進行革命的考量——搭建起一個理論框架,局勢的緊張卻變得越來越明顯。那麼斯大林做了什麼呢?他「選擇了那條捷徑,傾向於S1(主人能指)的絕對孤立性,這最終導向了絕對的機會主義。沒有黨,沒有家庭,沒有牢靠的盟友(只有權宜之盟),沒有為社會形態預先準備理論,沒有一致認可的理性準則,也沒有道德規矩。」(米爾納,出處同上)

不過,米爾納在這裡的解讀也許有點過於狹隘了。某種程度上來說,斯大林和列寧的分裂是純粹的散漫,它暴力地強加了一種從根本上不同的主體經濟。制約現實的總體原則(「歷史法則」)和即興的實用主義決策之間的分裂在列寧身上還顯而易見,但它被斯大林否認了,兩種極端情況同時發生:一方面,我們看到了完全的實用機會主義;另一方面,新的馬克思主義正統提出一種一般性的本體論,把這種機會主義正當化了。馬克思主義由此變成了一種「世界觀」,讓我們藉此觀察客觀真實和它的法則;馬克思主義也變成了一次行動,帶來一種全新的、但卻不真實的安全感:我們的行為在「本體論意義上」得到詮釋,即它是「客觀現實」的一部分,被那些只為我們共產黨人所知的法則所約束。但是我們為這種本體論意義上的安全所付出的代價相當沉重:列寧一直致力于堅守的嚴謹性消失了;事實可以被意志操縱,可以被回溯式地改變,事件和人物也可以被抹殺。換句話說,在斯大林主義里,政治的真實(Real)以粗暴的主觀干預和對事實結構的侵犯為形式,裹挾著復仇的願望而來——儘管它身披的偽裝正是它的對立面:對客觀知識的尊重。

此處米爾納似乎忽略了一個重要的事實,那就是,「S1的絕對孤立」(主人的武斷介入)的真實(Real),「導致了絕對機會主義」的真實,必須要以它的對立面形式出現,即「客觀知識」的統治——在拉康的語境里,斯大林主義正是「普遍性話語」完全主宰的極致例證,此處的行動者是知識,而不是主人。要在S1(主人能指)和S2(所知之物)之間維持充分的協調,要在主人的專斷決定和知識之間的深淵上架橋,唯一的辦法就是讓(事實的)知識服從於主人的專斷——這便可以解釋,為什麼斯大林主義者的話術必須要回溯地改變事實。斯大林主義里沒有「叛黨者」的說法(曾經走在正確道路上,後來卻偏離道路的人,就像列寧對考茨基的評價),托洛茨基起來反對斯大林,然後被他貶斥為叛徒,那就必須要證明:他一直以來,直到永遠,都是個叛徒。正是這種接受黨內路線劇烈變化,而不要求任何爭論的心理準備,描繪出了一個真正的斯大林主義者的形象。他不僅僅是忠實地隨黨的路線變化而變化——一開始社會民主黨人是我們的敵人,然後我們奉命要和他們共建人民陣線;一開始希特勒是我們的終極宿敵,然後我們就和他們簽訂了條約——他還把自己對這些劇烈逆轉的遵從當作自己信仰的最終證明。換句話說,以斯大林主義的宇宙觀來看,在轉向時刻缺少爭論不是虛弱的信號,而是力量的證明——人們應該跟隨新的路線,不是「儘管」不理解這樣做的理由,而恰恰是「因為」我們不理解這些理由。米爾納用如下的語言重述他的觀點:

我可以毫不猶豫地把列寧的政策描述成妄想:1917年十月,他做了一個決定,卻不清楚他的決定究竟具體意味著什麼;而且他的主義阻斷了從事件之中汲取新鮮成分的可能性。在他看來,大膽無畏是由那個正確的主義教給我們的,它對那個主義沒有半分損益。換句話說,它也不能教給我們任何新東西。列寧的確信和聖茹斯特的說法形成了截然兩面。之所以說列寧的政策是妄想,是因為它否認了S1(主人能指)和S2(所知之物)之間的他異性。而斯大林以一種迂迴的方式站在了聖茹斯特一邊;至少,他從直覺上意識到革命和真實(real)有關,而不是和被叫做「現實」(reality)的,由過去的事件和評價組成的想像混合體有關。列寧和所有真正的馬克思列寧主義者都把革命看作一種現實。更普遍地說,他們似乎對真實和現實之間真正的區別毫無感覺。斯大林是,但也只是真實返歸一個否認它的世界時所發生的一種癥狀:它摧毀了所有現實。(出處同上)

米爾納詳細地勾勒出法國大革命和稍晚的兩次(或三次)觀念革命(十月革命、中國革命,以及對某些人來說,古巴革命也算在其中)之間的分界,而這條分界線也把它同美國獨立戰爭劃分開來。被漢娜·阿倫特當作典範頌揚的美國「革命」,因為自身的妥協性而陷入困境(比如奴隸制度);某種程度上這場革命在1865年,甚至是在20世紀60年代才完成,所以從邏輯上來說,它缺少法國大革命的那種普世訴求。而對於那些通常把法國大革命視作標杆的共產主義革命來說,大革命在對待「大他者」的立場上其實暗含著一種根本性的差異:共產主義革命是基於對歷史現實的清晰認識(「科學社會主義」),對它的規律和趨勢有明確的理解,所以,儘管在革命過程中出現了一系列不可預料的曲折,革命本身還是完全處於歷史現實的進程之中。他們喜歡說,社會主義應該由每個國家依照本國國情建立起來,但是也要與歷史的總體規律相適配。這樣一來,革命從理論上就被剝奪了它固有的主觀性維度和「真實」(real,和reality相對)的激進表現形式,變成了「客觀現實(reality)」的組織結構——這與法國大革命形成了鮮明對比,它的激進人物們把大革命看作一種開放的進程,沒有任何更高的必要性在支撐著它。聖茹斯特在1794年寫道:「Ceux qui font des révolutions ressemblent au premier navigateur instruit par son audace」(掀起革命的人就像那第一位領航員,大膽是他唯一的嚮導)(Rapport sur les factions de l?tranger, in ?uvres complètes, Paris, Gallimard, 2004, p.695)。米爾納對這段話的解讀如下:

在聖茹斯特的比喻里,探險者見人所未見。他所涉足的這片政治領域裡,從未有過任何地圖,而這種無知對於那些不曾參與探險的人來說尤其真實:他們看不見革命者的所見。當然,革命者並不比前者眼光更高,不過他們的政治觀念是完全不同的。而且,先前也沒有任何理論或實踐的革命知識可以讓革命者和非革命者(不參與者和反革命者)達成共識。這樣的後果就是,只有革命者自己能為自己的選擇做出判斷。這種與笛卡爾思想的對比相當顯著,但聖茹斯特的比喻還導致了另一個必然結論:革命的現實對應著地球上未發現的地域(terra incognita),所以想要在革命發生之前就描繪出它的面貌無疑是自相矛盾的。如果聖茹斯特能讀到列寧的《國家與革命》,他一定不會覺得這是本卓越的「科幻小說」。毫無疑問,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整個構想都會在發生之前被他否定。這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革命傳統」里的悖論。革命傳統假定歷史上的多次革命有一系列共同特質,這些特質定義了一種理想的革命典型,而在法國大革命中這些特質表現得最為突出。但是,作為那個歷史時期的主要參與人之一,聖茹斯特一定會堅定地反對這種概念。在他看來,每一次革命都是自成一類的。

在這個基本差異之下,還有一連串其他的不同之處。批評意見喜歡把恐怖認定為革命的共同思路,但是對於雅各賓派來說,恐怖是一種被嚴格限制的工具,而且有時候也被用來對抗自身。他們釋放出國家恐怖來約束和抑制民粹的恐怖(例如1792年的「九月屠殺」),用這樣的格言為自己正名:「讓我們變得可怕,這樣一來我們的人民就不必如此。」雅各賓的審判和斯大林的作秀審判完全不同,有很多被告被宣布無罪,而有罪者的罪名通常有確實的根據(比如,今天我們知道英國人給丹東提供了資金)雅各賓派的全部行動模式都是公開的,沒有暗箱操作和陰謀,只有國民大會裡的演講——而這種公開性也讓他們失去了權力(通過國民大會裡的一次簡單投票)。羅伯斯庇爾「希望革命儘早結束;他的教條已經預見到這一刻,他已經準備好去死,承認他自己的死亡是終結內部鬥爭的必要條件」(relire la révolution,米爾納,p.129)。與按照「應知主體」(subject supposed to know)範式進行活動的斯大林主義革命者不同,雅各賓革命者「只在他不應知曉的那個範圍才成為一個革命者。更精確地說,他是一個『應不知主體(subject supposed not to know)』,由那些具有革命含義的態勢組成。」(同上,p.128)在這個意義上,革命不是客觀現實的一部分,它暗含了一種主觀的姿態,它自身就是真實(real)在歷史現實之中的爆發。

當然,這並不意味著羅伯斯庇爾自己的立場里就沒有一種對抗性的緊張態勢。當米爾納說羅伯斯庇爾「相信他自己所說的話——我們知道,這正是他的癥狀」(同上,p.129)時,我們應該嚴格地用心理分析法來理解「癥狀」這個詞,而不只是把它理解成「某種深藏特性的徵兆」這個意思。弔詭之處在於,羅伯斯庇爾的真摯(相信他所言說之物)成為了一種跡象,預示著某種他極力避免甚至壓抑的東西,預示著某種以妥協的面貌回歸的、把矛盾的特質統一在一起的東西。為了洞察這種緊張背後的根源,我們應當大膽地向馬克思主義尋求幫助:羅伯斯庇爾的平均主義和他對平等公理的不懈追求完全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他的政治平等正是經濟不平等和經濟階級鬥爭的表現形式。


今天,我們在未知的海域上航行,腦海里也沒有一份全球地圖。不過假如這是某種希望呢,是一個像米爾納筆下的聖茹斯特那樣,可以避開極權結局的開端呢?假如把列寧和托洛茨基這兩人看作羅伯斯庇爾和聖茹斯特這對搭檔的重複——誰是,或者說可能是,今天的列寧和托洛茨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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