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中國主流思想演變」之我見任世江(歷史教學編輯部,天津300051)

[關鍵詞]古代中國,主流思想,演變[中圖分類號]G63 K23 [文獻標識碼]B [文章編號]0457-6241(2007)05-0064-05

《普通高中歷史課程標準(實驗)》在「中國傳統文化主流思想的演變」專題下,開列的學習要點是百家爭鳴、孔孟儒家、獨尊儒術、宋明理學和明清儒學的發展。統一教材人教版高中《中國古代史(選修)》中也有相同的內容,二者的思路是一樣的。以研究古代思想文化見長的葛兆光先生對此不以為然。他說:「這個脈絡不是歷史本身的脈絡,而是根據我們現代價值觀念重新建立的敘述脈絡……這是一方面根據中國儒家正統意識,一方面根據歐洲啟蒙思潮的歷史線索,在中國發現和書寫的歷史。這個脈絡的建立,其實是建立一個儒學、理學到反理學的『傳統』,說明中國和歐洲一樣……這是一個新的正統歷史觀念,可是,魏晉玄學呢?在日常生活世界中影響巨大的佛教呢?道教呢?蒙元時代和清帝國中的民族思想意識呢?難道真的中國古代的思想就是儒家獨佔的狀況,就是這樣兩軍對壘陣線分明的線索嗎?」葛兆光先生去年有一本《古代中國文化講義》公開出版。他在這本書中以通俗的語言、提綱挈領式地勾劃出中國傳統文化的特點。按照他的學術見解,新課程的這個專題根本不該冠之以「中國傳統文化」。他認為,「文化」表現出民族之間的差異性、民族的特色,是不必特意傳授、耳濡目染就會獲得的性格特徵和精神氣質。現在,「文化」一詞已經用濫了。嚴格地說,教科書如果使用「中國傳統文化」這個概念,就應解釋什麼叫「中國傳統文化」;而實際上要求學生學習的是儒家思想的形成、發展及其變化。嶽麓版教材改叫「中國古代思想寶庫」,這比課程標準還貼切一些(「寶庫」一詞不敢恭維)。在大一統的時代,主流思想含有主導思想意味,我們要告訴學生的實際也是,主導思想是什麼?怎樣產生的?變化的主線是什麼?在高中歷史課程標準還沒有修訂之前,儘管諸多學者的意見言之有理,我們也只能將其束之高閣——先從實際出發,解決在課程標準要求的範圍內如何做得更好一些,如何不違背歷史的基本面貌。 依據教學大綱和課程標準的規定,現在使用的所有教科書關於中國古代思想的描述,都有一些問題可以商榷。按照教育部《普通高中課程方案(實驗)》對課程內容的時代性、基礎性要求,教科書也應換個視角選擇內容。

主流思想是指政治思想

在中學講專題,內容只能突出最主要的線索。儒家思想能夠佔據主流地位,從孔子孟子的思想,到獨尊儒術、宋明理學,再看明清思想家,主流思想演變的主線是什麼?新舊教材都不太清楚。新課程採取專題形式更應該有一條清晰的主線,使專題內的各課前後銜接、串連貫通。新課程必修的思想文化與政治、經濟三個學習模塊也應互相呼應,尤其是中國史的內容,做到相互關聯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 儒學從孔子的思想說起。孔子思想的核心是什麼?各版本說法不一。人教版新舊教材始終堅持說是「仁」,嶽麓版說是「仁」和「禮」,人民版籠統說:孔子「提出『仁』和『禮』的學說,主張在人人道德自覺的基礎上建立一個禮樂文明的社會」,不再深入解釋。史學界、哲學界、文學界都研究孔子的思想,著作汗牛充棟,有堅持「仁」為核心說,有堅持「禮」為核心說,也有「仁」和「禮」並為核心說。無論哪種觀點都有孔子的言論作依據,很難達成共識。對於高中教學來說,其實問題不在於孔子本人的思想核心是什麼,而是我們要把「聖人」放在哪個線索、哪個位置上加以介紹。從課程標準到各版本的教科書,突出的都是政治思想,而不是古代思想史的概貌。如果不是以政治思想為主,那麼,宗教思想是必須介紹的,因為民眾的宗教信仰是思想史不能迴避的大問題。但是,古代中國的宗教思想從來沒有像基督教和伊斯蘭教那樣,大到可以和皇權對抗。古代中國也從來沒有發生過宗教戰爭。正是因為宗教思想不是統治思想,不佔統治地位,所以,中學講古代思想專題就可以不講佛教和道教,突出統治者倡導的主流意識。明確所謂「主流思想」是政治思想,是我們認識這個專題主線的前提。

從先秦儒學到獨尊儒術

眾所周知,孔子在世時並不得志,如他自己形容的,像喪家之犬(時下叫流浪狗)。儒家學說也未受到統治者的重視。第一位尊崇孔子的皇帝是劉邦。他在晚年路過曲阜時,用最隆重的太牢大禮祭拜孔子。這個當初拿儒生的帽子當撒尿便器的市井之徒,為什麼後來變得如此尊師重道呢?是叔孫通讓他開了竅。叔孫通用禮制操練那些與劉邦打天下的「哥們兒」,使他們懂得了君臣之道,也使劉邦體會到做皇帝的尊貴和高高在上的威嚴,於是,儒學悄然復興。蕭公權說:「蓋儒學勢力在漢初之五十年中顯已開始進展。」(蕭公權《中國政治思想史》)是有根據的。漢初儒學雖然大體承襲孔子的學說,但已吸收陰陽五行之言。董仲舒認為天有陰陽,人也有陰陽,「君為陽,臣為陰;父為陽,子為陰;夫為陽,妻為陰」。陽尊陰卑,他由此論證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的「三綱」。「地」要服從「天」,「陰」要服從「陽」,「卑」就要服從「尊」,「下」就要服從「上」,「臣」就要服從「君」,這就是「禮」。「禮」的主要原則是「以人隨君,以君隨天」「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很多著作都強調過,董仲舒的尊君和大一統主張,是儒學得寵的原因。董仲舒天人關係的理論實質是為了論證天君關係。他的思想雖然有以天制君的成分,但是,正如範文瀾先生早就指出的,漢武帝「更喜歡儒家的是三綱五倫說」(《中國通史簡編》)。 「禮」是孔子的思想。「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強調的是秩序,但是,孔子並沒有神化君權,他反對犯上作亂,但又否認絕對服從,主張「以道事君,不可則止」(《論語·先進第十一》)。孟子也說:「君有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去」(《孟子·萬章下》)。他們都沒有強調臣必須絕對服從君主。孟子還認為君臣關係應該是互相尊重的。如果「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孟子·離婁下》)。先秦儒家的尊君論者是荀子。荀子認為君主的職務重要,「天子者勢位至尊,無敵於天下」(《荀子·王制》)。但他也沒有神化君權的意思。而董仲舒說:「唯天子受命於天,天下受命於天子」(《春秋繁露·為人者天》),君主是代虛無縹緲的「天」執政,完成「天」所賦予的工作。因此,當臣子的只有服從的義務。這樣一來,君主就不是普通人了。獨尊儒術的成因主要在於提高了君主的地位,改變了先秦儒家君臣關係的基本理念,發展了「禮」的思想,使之更適合了皇帝專制的需要。 這是一個非同小可的變化,「君權神授」影響了中國一千多年。漢代以後,雖然神化皇帝為「白蛇」「赤龍」轉世的說法少了,但是,至少歷代開國皇帝的出生幾乎都被描繪得離奇而有異相。比如《明太祖實錄》中說,朱元璋的媽媽夢見在麥場上幹活兒,有個長髯道士送她一粒白色丸藥,第二天就生下朱元璋,分娩時紅光閃耀,滿室生輝,此後每到深夜,所居茅屋便有紅光閃耀,以致鄰居以為朱家失火,趕來營救,紅光卻又消失了。歷代皇宮寶殿坐北朝南也是取自「人主面南,以陽為位」的含義。天人感應、陰陽五行說漢代之前就有,但是,將這些迷信與先秦儒學的「禮」結合在一起,卻是漢代儒學的創造。胡適認為:「正名主義,乃是孔子學說的中心問題。」(《中國哲學史大綱·孔子》)。正名與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都是「禮」的闡釋。蕭公權說:「惟董子以正名為承天一事,為前人所未發。」(《中國政治思想史·第九章》)這就是說,「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的發明權是董仲舒的。漢代儒學的附會造作起到了宗教作用。中國古代社會皇權至上,任何宗教都無法與之抗衡,其思想理論根源就在於給君主戴上了絕對權威的光環,形成對一個人特有魅力的崇拜。王家範先生認為這是中國傳統政治體系的核心特徵。他說:「試看兩千年帝制史,中國人根深蒂固的觀念,國家的命運總希望繫於一天才人物,儒者稱『天縱英明』的『明君』,老百姓則稱之為『救民於水火之中』的『好皇帝』。每當社會震蕩,必有『真命天子』將出的期盼,企求能有一位非凡人物,憑藉其特殊的人格或精神魅力,汪洋恣肆而又任性地調度歷史舞臺,重整綱紀,帶領社會走出峽谷,再開『新天』。」「以儒家為主流的意識形態,已經在臣民心裡牢牢地埋下了君主為一國之主,安危所繫,須臾不可離卻,集體無意識根深蒂固。」他把這種現象叫「天才統治」史觀。(《中國歷史通論》)對皇權崇拜觀唸的形成,將儒家學說改造成儒教的始作俑者是漢代的一幫儒生,董仲舒是集大成者。幾乎同時代產生的基督教,其原罪說將所有人,包括國王都放在了平等的位置上,在上帝面前都是人。基督教長期而廣泛的傳播,使君權神授的理論很難再成氣候。因此,僅就思想觀念而言,西方也很難形成東方式的君主專制制度。

理學的世俗化

理學是不是也沿著「禮」的思想在發展呢?理學在宋以後能夠成為主流意識的原因是那些關於「理」「氣」的學說嗎?現行高中教材都是從「理」「氣」入手介紹理學。人教版不僅沒有談理學與「三綱五常」的關係,而且強調「二程發揮了孔子『仁』的學說」,王陽明「進一步發揮了儒家『仁』的思想」,讀後的感覺是,理學論證了「仁」的思想,因此取得主流地位。人民版、嶽麓版雖然指出了理學與「三綱五常」的關係,但並沒有將此作為主線敘述。人民版說:「理學影響後世六七百年之久,對維護專制主義政治制度起了重要作用。」這個結論是公認的。那麼,我們就要弄明白理學為什麼起這麼大的作用?為什麼能夠成為主流思想。 首先應明確的是,理學在宋代不是主流思想。當權的士人如范仲淹、歐陽修、王安石等,推崇儒學的經世致用,探討富強之路,並不以心性仁義為要。他們的學派在北宋佔主導地位。到南宋初,理學的市場仍在民間。在理學興起100年時,朱熹、陸九淵都在40多歲正當年,而當時皇帝仍沒有青睞理學,朝廷中一批權臣還對理學抱有很深的偏見,大多數讀書人對理學也沒有特別的興趣。理學仍處在邊緣地位(葛兆光《中國思想史·第二卷第二編第二節》)。朱熹生前雖然名聲不小,但並不順心,在宋寧宗趙擴禁止理學的6年裏悽涼地死去。研究宋史的專家們普遍認為:「理學只是宋學中的一個支派,而且直到南宋理宗以後才漸次取得官學地位。」(李華瑞《宋代婦女地位與宋代社會史研究》)理宗繼位是1225年,距1276年南宋滅亡只有50多年。理學真正成為主流意識是從元代開始的。 理學在中國古代哲學史上的地位不容置疑。理學開始涉及宇宙論,但後來以倫理學為主。理學對後世的最大影響並非是「理」「氣」等深奧的哲理,而是儒學的普及化、通俗化。如果不求嚴謹,似乎可以這樣說,漢代儒學強化了君為臣綱,宋代的理學不僅強化了君為臣綱,而且使父為子綱、夫為妻綱深入人心。將儒家的倫理道德觀念推廣到全社會每一個家庭,是理學的功勞。葛兆光說:「朱熹最重要也是在後世影響最廣的著作就是《家禮》。」「朱熹對於自己提倡的理學原則如何進入生活世界是相當注意的,他反覆強調這種原則在生活中的實現。」他以從眾、從俗的原則修改孔子推崇的禮儀,不僅在思想領域,而且在行為領域佔據了主導地位。「正是這種將儒學原則世俗化、生活化的努力,保證了理學所確立的原則,真正深入了社會。」(同上)朱熹用理學思想重新注釋「四書」,引導讀書人。他還編著《小學集註》,教育青少年遵循「三綱五常」。樊樹志講的更通俗。他舉《論語訓蒙口義》《童蒙須知》為例,說明理學從兒童抓起,要求兒童的衣著、語言、行為、讀書、寫字、飲食等方面的習慣,都要遵從「禮」的規範。如:穿衣要繫好領口、腰部和腳部;為人子弟必須低聲說話、語速不能太快;看書要正襟危坐、仔細慢讀;在長輩面前喫飯不能出聲,要細嚼慢嚥(見《國史十六講》)。這是給大學生講課,相比之下中學教師和教材當可借鑒。在朱熹等人的影響下,南宋有相當多的通俗教育讀本,如《勸孝文》《勸學文》《勸農文》《諭俗文》等。這些讀物都是將理學思想世俗化,勸導民眾遵循長幼有序、男女有別、恪守本分等生活理念。當然其中也有很多遵守國家法令的教育內容。 在宋代以前,婦女對丈夫還沒有絕對的依附關係。男女性事也沒有嚴厲的禁忌。在唐代,《玉房祕訣》之類的房中書還可以公開傳抄。像唐高宗納唐太宗的妃子(即武則天)、唐玄宗娶兒子的媳婦(即楊貴妃),在當時也沒有引起特別大的風波。離婚、再婚更是很普通的事。(葛兆光《中國思想史·第二卷第二編第三節》)婦女是比較自由的。婦女地位的變化與理學有直接關係。程頤首先發出了「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鬼話,反對婦女改嫁。到南宋時,朱熹等人也大力提倡婦女守節。有關婦道的觀念經過理學家們的鼓吹,並聲言是聖賢傳下來的道德規範,如果違反就是違背禮法,於是,婦女漸漸地被迫從社會淡出,以男性為中心、以嫡長子繼承權為特徵的傳統再次得到確認。到元代、明代,理學的禮法觀念終於被普遍接受。理學的世俗化是真正具有社會生活意義的。葛兆光先生說的好:「思想成為原則,而原則又成為規則,而規則就進入民眾生活,當民眾在這種規則中生存已久,它就日用而不知地成了『常識』,任何違背常識的行為都將成為錯誤甚至罪孽。」(同上)理學的意義已經被他說透了。 在儒家的觀念裏,一個人對父親要孝順,對君主要忠誠。古代有《孝經》和《忠經》,也有關於孝和忠的法律規定。一個人如果被認為是「逆子」,他在道德上就根本站不住腳;如果被認為是「亂臣」,他在政治上就直不起腰來;如果說他「賣國」,那他根本就不是人了。這些觀念經過理學的世俗化已經深入到中國人的內心。「禮」有了制裁的手段就成了「法」。宋代以後,家法、族規得到強化。人們因為血緣關係承認這些「禮」的合法性。和近代西方以個人為基礎的自由價值觀不一樣,中國人樂於將個體與意志和家庭結合起來,「國」比「家」重要,「家」比「人」重要。 這種觀念深入人心。「忠孝不能兩全」被視作高尚的道德標尺(《古代中國文化講義》)。學者的這些闡述,比「理氣論」好懂的多,似乎也更接近高中學生的經驗。理學的宇宙觀、認識論的確豐富了儒家學說,問題是高一學生是否能夠理解。更何況理學成為主流思想也是沿著「禮」在做文章。 有些教科書還提到「三教合一」,但內容強調世界觀和哲學,偏離了「三綱五常」這條主線。實際上,佛教和道教的社會倫理基本上都遵從了儒家的倫理觀念。佛教原來的理論是,出家人可以不敬皇帝,不敬父母,只尊重佛、法、僧三寶。這就是說,宗教權力可以與世俗皇權並立,並佔有社會等級的優先位置。這在中國行不通,皇權不能認同,文人也不認可。東晉時曾發生過這樣的辯論。於是佛教改變說法,向三綱五常靠攏,申明忠君尊王,維護世俗權力。唐代高僧還把「孝」說成是貫通古今的根本大道,並盡量把儒佛兩家的道德觀相比附,如以慈悲比附仁道,以戒律比附修身等。道教始終效忠王權,依傍儒家。儒家的倫理觀念通過佛教道教得到更廣泛的傳播。中學如能講清這一特點就更有意義了,不僅讓學生順便認識宗教,而且清楚了宗教與主流政治思想的關係。 孔子「仁」和「禮」的思想是互為補充的。「仁」是「禮」的基礎,「禮」是「仁」的規範。但是,從獨尊儒術到宋明理學,主流思想不斷強化「禮」的等級觀念。統治者實際的政治操作是外儒內法、崇儒尚法。「仁」的道德標準,包括《論語》的說教,是要求老百姓去做,統治者並不照此約束自己。我們在古代很難找到幾個符合儒家「仁德」標準的皇帝。蕭公權說:「孔子陳義雖高,而弟子之能力行者極少。」(《中國政治思想史》第二章)孔子那麼善於教學,都沒能培養出品德高尚的完人,現在我們就別為難中學教師了。「仁」的思想不是不可以講,但是要明確,「三綱五常」是傳統政治思想堅守的主線、倡導的主流意識。1956年,由邱漢生等人編寫的高中《中國歷史》課本曾強調指出:孔子主張「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社會秩序「後來成為封建社會的統治思想」。(人民教育出版社1956年版)後來的課本刪掉了。古代中國社會不斷強化「三綱五常」。近代的太平天國開始把儒家經書統統斥之為「妖書」,後來只是刪去「四書五經」中與拜上帝教不相容的內容,而把儒學中的綱常倫理原則保留下來,加以利用。直到新文化運動才揭起批判舊道德,批判孔教、禮教的旗幟,其思想解放作用正是針對了中國社會根深蒂固的普遍意識。不瞭解歷史既讀不懂《論語》,也無法理解《狂人日記》。葛兆光反對中學教科書「一上手就抽象地講『理』如何如何、『氣』又是如何如何……總是辨析理先氣後,心即是理」等問題,他認為:「歷史是為我們提供了一種資源,可以使我們更好地理解現在,它既有知識性又有價值意義。」(《新生代歷史學者訪談錄》第一輯)現在的教科書從程朱到陸王,無一不是以乾巴巴的哲理為中心,無法使學生看清歷史的脈絡。 改變這種現象並不難。在高中新課程中,主流思想演變的前三課講清楚了,最後一課抓住明清思想家的繼承關係和批判意識的特點,學生就不難明白為什麼他們還屬於儒家範疇,為什麼可以稱他們為思想家。

明清思想家繼承關係與思想特點

從反傳統的角度,從對後世革命者的影響,自上世紀50年代以來,中學歷史就選擇李贄、黃宗羲、顧炎武和王夫之。高中歷史課程標準沒有改變這個思路。新課標的教科書除人民版添加了唐甄外,其他版本都只介紹這四個人的思想,大體相同,各有亮點。如人教版指出了黃宗羲繼承了先秦儒家的民本思想;人民版、嶽麓版指出了李贄的個性特徵,等等。我們要討論的是:一、這四位思想家各自的特點是什麼;二、他們的思想與儒家學說的關係;三、他們在當時的影響有多大。第一個問題求準確,第二個問題是放在專題中必須講清楚的,第三個問題是分清當時影響和後來的影響。 李贄在「文革」中忒「火」,他怎麼也不會想到,370年後《藏書》《焚書》會大量印行。他生前就屬於「另類」,離經叛道,所論石破驚天,驚世駭俗。蕭公權認為,他的思想中心是個人自由(《中國政治思想史》第十七章第二節)。嶽麓版多少接受了這種看法。但是,長期以來教科書大都側重介紹他的反傳統。反傳統、反理學並不等於倡導個性解放、思想自由。「文革」中擡出李贄是為了「批儒」,是為了政治需要。「文革」雖倡導「造反有理」,但並不是要解放人們的思想,實質是加強思想禁錮。現在應還原歷史。嶽麓版選擇李贄關於「人皆有私」的議論,反映了學術界的看法。理學排斥私心,「存天理,滅人慾」就是主張壓抑個性、壓抑人性。現在不是提倡以人為本嗎?以人為本就要承認私心是普遍存在的。李贄說:「夫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後其心乃見,無私則無心矣。」(《藏書》卷二四)這是很樸實的道理。李贄的類似議論很多,多版本應該反映編寫者對這些議論的不同選擇和欣賞,不該忽略李贄思想的核心是主張個人自由。過去常宣傳「大公無私」「公而忘私」,「文革」中還提倡「狠鬥私心一閃念」。在這種極端的誘導下,很多人的人性被扭曲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也鼓勵私有經濟發展,其前提就是承認人的私心存在的合理性。私慾膨脹是事物的另一個極端,同樣也是應該反對的。 李贄是王守仁的再傳弟子,深受良知學說的影響。其言論也有很多相似之處。如王守仁說:「夫學貴得之心,求之於心而非也,雖其言之出於孔子,不敢以為是也,而況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於心而是也,雖其言之出於庸常,不敢以為非也,而況其出於孔子者乎。」(《傳習錄》中)意思是說,真理要從自己內心裡認可,你心裡還不認可呢,就是孔子說的,也不能輕信;你自己內心認可的道理,哪怕出自普通人之口,也不應該輕易否認。李贄則說:「豈其人無是非哉。鹹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故未嘗有是非耳。」「蓋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不待取給於孔子而後足也。」(《焚書》卷一)不難看出,後者發揮了前者的思想。蕭公權對李贄承襲王守仁說得很清楚,評價也甚高。他認為:王守仁「揭思想解放之赤旗,發學貴自得之論」,李贄受其弟子的影響立言,成「明代空前之解放思想」;良知學說「含有打破偶像,動搖傳統思想之傾向」(《中國政治思想史》第十七章)。這種學說不僅被朝廷視為邪說,連東林黨首領顧憲成都反對。由此可見,他們的思想與當時社會政治的衝突,與主流思想的關係。不交代李贄思想的來源,李贄就變成了一個從石頭裡蹦出來的「猴子」,橫空出世的思想家,無根無土。歷史唯物主義無形中就被抽掉了,不是這樣嗎? 李贄思想的來源與他的出生環境有關。人民版介紹其祖父兩代人都是伊斯蘭教徒,又成長在海外貿易發達的泉州,受傳統束縛較少。這很有必要。把李贄放在明代社會看,他只是一個「個案」。葛兆光寫明代思想就沒有重視李贄,因為他關注普遍的意識形態。而黃仁宇說,李贄生前就「享有思想家的聲望,受到不少文人學者的崇拜」。他的著述涉及面很廣,評論、雜議居多,但不成系統,更難說造詣精深。他的著作大部分生前已經刊行,並成「人挾一冊,以為奇貨」的局面(《萬曆十五年》第七章)。以我的淺陋揣想,這可能像《第二次握手》在「文革」中傳抄一樣,被主流思想排斥的禁書反而讓人產生獵奇心理,更易流傳。但是,僅從知識青年的羣體估計,看過手抄本的還是極少數。(筆者當時也是「知青」,所在地區沒見過,當時也沒聽說過。)與「文革」時期相比,明代的文化生活還算是豐富的呢,至少《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已經成書。「人挾一冊,以為奇貨」只能視為文人記錄的語言。李贄的思想雖然有意義,但大約也就是在少數人的圈子裡有傳聞。那些攻讀科舉的學子不可能認真研讀他的著作。對於社會生活來說,一個民間的聲音更起不了多大作用。另外,一個人的思想如果與當時社會的普遍意識走得太遠,即便是正確的,也不會被更多的人接受。比李贄稍晚幾十年的顧炎武,讀了他的書後寫下了這樣的感想:「自古以來,小人之無忌憚而敢於叛聖人者,莫甚於李贄。」(《日知錄》卷一八·李贄)在我們的眼裡,顧炎武已經算是脫凡超俗了,他竟然貶李贄為「小人」——這是儒家詞典裏最文雅的罵人字眼兒。更何況,明代士風如官場一樣敗壞,一般讀書人根本不能理解李贄。後人抬舉他是另外一回事。 蕭公權說,王守仁的思想「似遠承孟子」;李贄的思想「略本孟子遺意」。他舉李贄嘲笑「臣死諫」為「癡臣」的言論,但沒有完全斷定孟子對王、李的影響。寫到黃宗羲的《明夷待訪錄》,他指出:「《待訪錄》之最高原理出於《孟子》之『貴民』與《禮運》之『天下為公』。」黃宗羲論君臣關係「其立言亦悉依《孟子》,一掃專制天下『君為臣綱』之傳統」(《中國政治思想史》第十七、十八章)。這一點只有人教版提到。其實,顧炎武、王夫之何嘗不是從先秦儒學中吸收養分?這種承襲關係是專題教學必須說的。否則一個專題內的前後課就脫節了。各種教科書將黃宗羲批判君主專制的主張提煉為「限制君權」,是十分準確的概括。限制君權不等於反對君主政體,黃宗羲也只停留在「揭短」的水平上。顧炎武、王夫之與黃宗羲的政治見解和言論大體一致,他們否定君為臣綱,從正面攻擊君主專制,這在辛亥革命之前是很少有的。他們只是具體主張有別,學術眼光不同。人民版稱「王夫之是清初的一位思想巨人」,這種提法含有王夫之在黃、顧之上的意思。區分他們的主張和學術的差別是高校教學的事,高中教師首先應該向學生交代清楚:為什麼明末清初突然冒出三個思想家?瞭解背景才能理解這三個人。 對背景的描述應該是很客觀的,但各版本也不一樣。嶽麓版說:「明末清初,一些士大夫努力尋求改革社會的方案。他們提倡以史為鑒,將學術研究和現實相結合,由此而形成『經世致用』的思想。」明末清初適逢改朝換代,「尋求改革社會」?不知從何談起。改革明朝社會,還是改革清朝社會?人教版說:「他們處於中國民族矛盾和階級鬥爭十分激烈的動蕩年代,都參加過抗清鬥爭。」這樣的句子儘管用了抽象的概念,但比嶽麓版貼近史實。人民版從大的視野說:「明清之際,是中國歷史上繼春秋戰國、魏晉南北朝之後思想界又一次十分活躍的時期,黃宗羲、顧炎武與王夫之是其中最著名的思想家。」這樣介紹有三個問題:其一,明清之際的思想局面能否與春秋戰國、魏晉南北朝相比?其二,高中生不瞭解魏晉南北朝時期思想領域的基本狀況。其三,學生剛學完百家爭鳴,若以春秋戰國的時代特徵理解明清之際,教師的麻煩事就多了。 黃、顧、王都生於明萬曆年間,卒於清康熙年間。明末,他們同是「復社」(江南士大夫的政治團體)成員,與朝廷的腐敗勢力作鬥爭。清初,他們聯絡通氣,分頭堅持抗清。晚年,他們又都不約而同地拒絕清王朝的徵聘,至死不忘亡國之恨。明王朝從萬曆年到崇禎年,50年走向滅亡;清王朝從順治年到康熙執政30年,50年走向大治。用我們今天同是中華民族的眼光看,這次改朝換代同漢代秦、唐代隋的性質是一樣的。但當時人們可沒這覺悟。當時是一種「種族」觀念,「華夏」基本指漢族,包括滿族在內的周邊民族都被視為「夷狄」。讀書人普遍是貴華夏、賤夷狄。以漢族為主體的大明王朝,居然被新興的滿族建立的清王朝取代,這種改天換地的大動蕩深深刺激著黃宗羲、顧炎武和王夫之。他們「懷種族之奇恥,究興亡之要因,於是排斥夷狄,批評專制」(《中國政治思想史》第十八章)。他們是從明亡的教訓中看清了君主專制的弊端,從先秦民本思想中找到了批判的武器。他們的思想無疑是進步的,但他們終究沒有跳出儒家思想的圈子。從他們致死不食清朝俸祿的行為來看,他們的救世方案和實用學問,其思想意義和學術意義大於社會意義。至少康、雍、乾一百多年的發展,無論政治、經濟還是思想文化,仍沿襲過去的慣性,幾乎看不到他們的影響。 以史實為依據,分析明末清初出現思想家的原因,這本不是什麼大問題。但是,在中學他們的思想仍被解釋為「資本主義萌芽的反應」。這恐怕是生拉硬扯地貼上歷史唯物主義觀點的標籤。思想與經濟的關係要看思想者是否研究了當時的經濟現象。李贄與黃、顧、王對僱傭關係發表過什麼言論?沒有這方面的證據就屬於附會。《明夷待訪錄》和《天下郡國利病書》都旨在匡複明室,這不是什麼新觀點。至於「工商皆本的思想,西漢的桑弘羊、東漢的王符、南宋的陳亮都曾提出過,能否視為黃、顧、王的思想亮點,值得懷疑。

百家爭鳴的選擇建議

搞清楚主流思想的主線,回過頭來再挑剔百家爭鳴選擇的內容,這樣就有了一個標準,即:後來的主流思想吸收了先秦哪些學派的哪些思想。高中新課程採取專題體系遭到很多非議,教師也普遍感到不適應。但仔細想想,如果能夠精選專題內容,或許比通史體系更能突出歷史的精髓,減輕學習負擔。在大學歷史系,精品課也往往都是專題講座。不同的是,高中仍是基礎性教育,專題內容必須體現基礎性,專題之間必須緊密聯繫。 如果在通史體系中介紹百家爭鳴,墨家學派不容忽視;在「主流思想演變」的框架下,不講墨子似乎也可以,正如嶽麓版所說「戰國以後,墨子的思想便不受人們重視了」。但如人教版只介紹孔子、孟子、荀子就顯得不合邏輯。秦朝崇法,漢初崇黃老,僅此理由就應介紹老子和韓非子。上文提到,歷代統治者實際推行的是外儒內法、崇儒尚法,不講法家無論如何說不通。 法家與儒家有直接的淵源關係。韓非、李斯同是荀子的學生。商鞅也是孔子的再傳弟子。儒家學者能教出法家的集大成者,和後世儒法兼用,都說明儒、法本不是對立的兩派。荀子以尊君為儒家基本原則之一,他也重視法治。但是,荀子的尊君與法治有別於法家。法家吸收了他的思想,改造之處是放棄民本思想,尊君在於治民,治民源於「性惡說」。法家最大貢獻是為君主總結了一套權謀。嶽麓版側重介紹法、術、勢,並舉韓昭侯殺典冠的故事,非常準確地抓住了法家的特徵。《韓非子》中的很多話現在讀起來也耐人尋味,且錄幾段如下: 「人主之大物,非法即術也。法者編著之圖籍,設之於官府,而布之於百姓也。術者藏之於胸中,而潛御羣臣者也。」——君主最大的事情就是把握「法」和術」。法律形成文字是要公開的,由各級官吏去執行;權術是藏在心裡的,用於駕馭羣臣。 「明主治吏不治民」——聰明的君主只要管好乾部就行了。 「人主之患在於信人。信人則制於人。人臣之於其君非有骨肉之親也,縛於勢而不得不事也。故為人臣者窺覘其君心也,無須臾之休,而人主怠傲處其上,此世之所以有劫君弒主也。」——當君主的就怕太信任屬下。信任別人就會被別人牽著鼻子走。君臣沒有骨肉親情,君主在其位,臣子纔不得不效勞。因此,臣子無時無刻不在揣摩君心,君主不知此理,疏忽大意,才會發生現在這種欺君犯上的事情。 韓非子的智慧都用在為君主專製出謀劃策上。朱元璋搞過《孟子節文》,但沒聽說哪位皇上批評韓非子教唆君主搞陰謀詭計。古希臘沒有這方面的著述,古羅馬也沒有這樣的學問。蕭公權說,韓非「劃道德於政治領域之外,而建立含有近代純政治之政治哲學」(《中國政治思想史》第七章)。歐洲近代的政治哲學講什麼,在下不知道。韓非「政治無道德」的思想對中國政治的影響是好是壞,真難評說。 胡適認為,先秦本沒有法家,只有法治學說,主張法治也不是始自韓非(《中國哲學史大綱》第十二篇第二章)。張分田先生在本刊發表的文章闡述了類似觀點。(見《歷史教學(中學版)》2007年第1期)這說明主張法治不是法家首創。張蔭麟說:「法家的職業本來是替君主做參謀。」(《中國史綱》第六章)翦伯贊在《中國史綱要》中將法、術、勢作為韓非的思想特點,他說:「這種法、術、勢的說法,是後來實行專制主義政治時所必須尊奉的準則。」(《中國史綱要》第三章第三節)這些足以作為中學教科書的參照。主流思想的專題與政治制度的專題應遙相呼應,這樣才能使人學了歷史,懂得歷史。高中新課程設置的思想文化專題是中外對應的。其意圖說的很明確「從思想文化層面瞭解人類社會發展的基本特徵」「探討思想文化在人類歷史發展中的重要作用及其影響」等等。(《普通高中歷史課程標準(實驗)》)那麼,準確的選擇和表達思想方面的內容是實現設計意圖的關鍵。這是課程標準制定後最重要的基礎工作。教育部的有關領導已經意識到教材和教師是新課程推廣的關鍵問題。好的教材既能實現課程設置的要求,又能促進教師專業水平的提高。從這個意義上說,教材更重要。高中新課程已經經過3年的實驗,據說,今年還要有幾個省市加入。先期實驗中的問題能否為後繼實驗的地區所避免呢?誰來關心這個問題?

(下一篇:「古代中國的文化與科技」專題教學建議)

【作者簡介】任世江(1950—),男,天津人,天津古籍出版社副總編,編審,《歷史教學》雜誌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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