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化名篇導讀(四):讀韋政通先生《中國文化概論.藝術》第二節中國繪畫藝術精神

第二節 中國繪畫藝術精神

中國的繪畫藝術精神,是一種「融洽自然,把天道實踐到人道」的藝術精神。它的精神和中國的音樂、舞蹈、建築、雕刻等藝術,以至哲學、醫學等都源自「天道」這個相同的理念精神,各以不同的實踐方式分享著相同的真善美,以同一種頻率共鳴共振。

以下及其後幾節,都集中在中國藝術精神方面的分享。

(然而,中國藝術的實體賞析仍然是很重要的。「觀千劍而後識器,操千曲而後曉聲」,青年們仍需透過親自接觸,身入其中去細細領悟體會。)

要談中國繪畫藝術精神,不得不先談道家在這方面的影響。道家以人的精神最高境界,就是超越形體束縛,使人的精神能夠與天地精神往來,與天地一同呼吸(注27)。自然本身就是造物者精心繪畫的一幅有生命(道)圖畫,它有形體、有呼吸,能見證人類時空的永恆。古往今來的賢哲面對「自然」這幅偉大的圖畫,無不深深地感受到它裡面運作的「天道」,並為其所感動。陳子昂登幽州臺「念天地之悠悠,獨滄然而涕下」(注28),他雖然對大自然有共鳴,但仍未擺脫形體在天地之間的時間空間的束縛,無法整個身心整個靈魂投入大自然這幅圖畫中,去領略它的精神,因而產生悲哀之情。反觀柳宗元,他登永州西山,就能夠「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把自己物化到自然之中,以與天地一體:「悠悠乎與顥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遊,而不知其所窮」和天地精神往來,與天地一同呼吸,他放下了「自餘為僇人,居是州,恆惴慄」的心情,不再受其「僇人」形體束縛了。(注29)

中國繪畫藝術,和大自然的精神是一脈相通的。它的感染力在於它能夠融洽自然,把天道實踐其中,使觀賞者投入畫作之中,與畫家一同經歷這種和天地精神往來的自由超越。中國繪畫是在二度空間的平面藝術中,表現出四度空間的實踐藝術。無論創作者抑或觀賞者(更多時候是兩位一體),都常「身入其中」深深地感受它裡面運作的「天道」;待跳出畫作重返人世間時,對於自己生命也就彷佛洗濯過般澄明清澈了。

一、不尚形似重傳神

那麼,中國藝術「傳神」的「神」究竟指什麼呢?徐復觀先生對此有很握要的說法:

1「傳神」的「神」本是道家術語,用在天道層面。然後,莊子把它用在人的「精神」的「神」上面(注30)。東晉士大夫品評人形相之美,每以「神」為論,如「神明親切」、「神情散朗」、「風神秀徹」、「風神英俊」、「此子神情都不關山水」、「風神調暢」,「風神魁梧」等(注31)。通過人的外在形相及舉手投足,直指人的精神中最真的面貌。這種美的自覺,由於自身的形相開始,再延展到文學及書法繪畫等方面去。魏晉繪畫,以人物為主,通過形相的描繪,來表現被畫人物的「神」,並以此來決定畫作的藝術意味和價值。六朝三大家(注32)之一的顧愷之畫人物畫,或以數年而不點目睛,因為傳神寫照全在一雙眸子(注33),「點睛便語」(注34)。這說明瞭「神」是人的本質,也是一個人的特性,與形似相對而言,畫中人必傳神而後始盡人物畫藝術的真。

2「傳神」用到山水畫上,是指氣韻生動。山水有勢──氣;山水有情──韻。在山水形相來說,「遠山一起一伏則有勢,疏林或高或下則有情」(注35)。但這一起一伏或高或下怎樣安排,卻是生動與否的關鍵。凡畫中山水可堪人超越世俗的精神寄託處,即山水精神之所聚處,亦是畫家為山水「傳神」之處。凡與「精神」無關、未足「可居可遊」的,都應予刊落。古人在筆上論氣,在墨上論韻,墨有濃淡,以淡為韻;山有高遠、深遠、平遠(注36)、闊遠、迷遠、幽遠(注37),以遠(玄)為韻。在虛無空靈處見其氣韻,使筆墨之外,別有畫在。畫家心與物忘,手與物化,以技進乎道(注38),使手心相應,與天地精神往來,在自然山水中,安頓自己的生命。

3至於草木蟲魚鳥獸的畫,亦貴傳神。宋朝曾雲巢工畫草蟲,他下筆時「不知我之為草蟲耶?野草之為我也。」儼然物化其中。原來他自少時把草蟲放在籠中,日夜觀察它的活動;又恐怕未得草蟲之真正神態,於是再在草叢之間觀察它的活動,然後才掌握了草蟲的「神」(注39)。元朝倪瓚畫竹,把竹之逸氣,化為自己胸中逸氣,下筆時竹之「神」自然而然地從自己胸中流出,更不計較其形似與否。沈括《夢溪筆談》卷十七稱其家所藏王維《袁安臥雪圖》中,有雪中芭蕉,沈括稱之為「此乃得心應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這是得神遺形的例子。

(以上撮自徐復觀先生的《中國藝術精神》,臺灣學生書局,144-244頁。)

不是說中國的畫家不重視形似工夫,只是說它「不尚」而已。中國的畫家雖然也會花不少功夫在繪畫技法(例如筆墨)及構圖佈局(例如平深高遠)等基本功夫上面,但一經掌握即渾然忘卻,意到拿來,彷佛胸中注出,手心相應,一氣呵成,絕不在紙上另起草圖──草圖「在心中」,所謂「成竹在胸」。蘇東坡書《吳道子畫後》,「道子畫人物,如以燈取影,逆來順往,旁見側出。橫斜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數,不差毫末。出新意於法度之中,寄妙理於豪放之外,所謂遊刃餘地,運斤成風,蓋古今一人而已。」「各相乘除,得自然之數,不差毫末」──其實也是形似得緊了。

其後文人畫又發展出「意」(意境)(注40),但它跟「傳神」的「神」是兩個不同的概念,這是後話了。

重點回讀:中國繪畫怎樣體現不尚形似重傳神的藝術精神特徵?從畫家作畫的角度看,無論人物畫或鳥獸蟲魚,都得掌握其神態,以得其真;以山水畫為例,它講求氣韻生動,使山水樹木草石都呈現自然生氣,彷佛可捫可扚可居可遊。畫家把自己物化到自然當中,以掌握其神態,甚至摒棄形相拘限,但寫胸中逸氣。在賞畫方面,中國畫可以令觀賞者心凝形釋,完全投入畫作之中,和畫家一同經歷與自然天地精神往來的自由超越,而非從外在讚歎其形似與巧奪天工。

二、美即象徵善

要談中國繪畫藝術中的美即象徵善的藝術精神,就要回過頭來看儒家的修身養性的功夫,尤其宋明理學。

早在魏晉南北朝,道家的思想已經滲透了中國的士大夫階層,經過打扮習染後,變成了他們儀容舉止、思想生活的一部分(注41)。可是,道家的思想卻並未因此取代儒家成為中國文化、生活思想的主流,反而奇妙地為儒家在現實人生中遇到的桎梏挫折,提供了舒緩、出路。中國士大夫,雖然常出入釋道,但都究柢歸本孔孟。釋道思想只是知識分子更加積極投入現世人生的支持力量:它是知識分子休息和加油的地方,以及亂世的避難所。在北宋開始,儒家主動地結合了釋道思想,使他們的學說更加能夠在知識分子艱難的時代中,發揮積極面對的作用。(注42)

結合佛家「無欲」的思想,以及「禪定」的修持方法,宋儒發展出「去人慾、存天理」、「心即理」、「主一無適」、「虛靜明徹」等修心養性的功夫;結合道家「與天地精神往來」和「心齋」的功夫,宋儒發展出「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天地皆我用」、「視天下無一物非我」、「寂然不動者,誠也;感而遂通者,神也;動而未形有無之間者,幾也。誠精故明,神應故妙,幾微故幽」(注43)的思想思想學說,把人從政治、社會、家庭的基礎,重新投入天地精神中間,成為宋明理學的重要內容。這種理學,不但體現在知識分子的生活中,也體現到中國繪畫的特有品種:「文人畫」中去。

相對於畫院的工筆花鳥,以及為取悅皇帝,純為審美創作的宮廷畫(注44),北宋開始流行的文人畫(注45),是不要求鑒賞者和理解者的作品。它是士大夫(即文人),用以修心養性的藝術功夫(注46)。它的筆墨題材意境構圖佈局,全是文人畫家性情修養的表現(注47)。他們的畫作,寄託了文人畫家的生命和理想。(注48)

蘇軾的好朋友文同(與可),擅畫竹,蘇軾《墨君堂記》:「與可獨得君(竹)之深,而知君之所以賢。雍容談笑,揮灑奮迅,而盡君之德;稚壯枯老之容,披折偃仰之勢,風雪凌厲以觀其操;崖石犖確以致其節。得志遂茂而不驕;不得志瘁瘐而不辱。羣居不倚,獨立不懼。與可之於君,可謂得其情而盡其性矣。」(注49)文同把自己性情,物化到畫竹之中,得其情而盡其性。這雖是道家手法,但竹之德、操、節、志、羣、獨等,俱是儒家精神。

元朝倪瓚畫竹,更是文人畫精神的真實寫照:「餘之竹,聊寫胸中逸氣耳,豈復較其似與非,葉之繁與疏,枝之斜與直哉?或塗抹久之,他人視以為麻為蘆,僕亦不能強辯為竹,真沒奈覽者何。」(注50)他不要求鑒賞者和理解者,只是借畫竹寫自己胸中逸氣,不復計較形似與否。倪瓚的畫,著墨不多,意境蕭散。相傳他在畫上極少畫人,人問其故,對曰:「當世那復有人?」這也可見他心境高傲之情(注51)。

明朝唐寅學畫於周臣,畫名凌駕乃師之上,人或問題故,周臣答曰:「此無他,只少唐生胸中三千卷書耳。」元趙孟頫(子昂)一生景儀陶淵明的高風逸緻,虞集《跋子昂所畫陶淵明像》:「江鄉之間,傳寫陶公像最多,往往翰墨纖弱,不足以得其高風之萬一。必也誦其詩,讀其書,跡其遺事以求之,雲漢昭回,庶或在是雲耳……蓋公(子昂)之胸次,知乎淵明者既深且遠,而筆力又足以達其精蘊,故使人見之可敬可慕,可感可嘆,而不忍忘若此。」(注52)這就關乎人文人的知識修養和畫品高低的關係了──畫作反映了文人學養的高低。

「人生是一個很艱難的過程,外物的逆阻,世事的曲折,常使人痛苦;如不能善用感情,那就痛苦不堪了。所以人生需要一種生活的藝術,一種統御情緒的藝術。」(注53)。面對現實社會的不滿,對生活感到的痛苦,文人畫家雖然以畫統御自己的情緒,但卻極少像西方畫家傾盡全身的力量,歇斯底里地用顏色的力量、質感,去表達人類精神混亂、孤危絕望的狀態,也不會像現代畫般赤裸裸地揭露黑暗或醜陋的現實,更不會大膽地描寫自己的慾望、掙扎、痛苦等;反而透過畫作去安頓自己混亂、起伏不安的精神。畫家或是利用繪畫寫出自然的生趣、山水的秀美、平淡致遠、恬適寧靜的精神境界,在畫中世界寄託自己理想歸宿,使人可遊可觀,悠然神往;又或借物比興,把它寄託在筆法之中,加幾句題詞,只有共鳴的人才能察覺出來並深深地感受到這種情緒,旁邊的人也許根本沒有察覺──因為文人畫家最後都能守住心中的一點善,只有善才是美。

即使畫花鳥蟲魚,也從不肯在畫中把花折下來供在瓶裏,或者把鳥困在籠中,把魚養到魚缸裏去;而是讓花生長在枝頭,哪怕它霜侵雪暴;把鳥畫到枝頭大地,即使它瑟縮在寒風中;把魚畫得自由地遊來游去,彷佛它們已相忘於江湖。

無論畫家、觀賞者,從中國繪畫中走出來後,都有一種塵垢滌盡的感覺;縱然情感起伏動蕩,也終將歸於平靜,覺得這人世間還是有至善至美的。

至於畫論,可以和宋明理學互相發明的地方很多。兩者均受禪宗和道家不少影響:

●文人畫論:平日要多瀏覽自然山水物象,仔細觀察其氣理形相,把握其特性構造(注54)。作畫時須「百慮不幹」、「神盤意豁」(注55),心凝形釋,寫出胸中丘壑,參乎造化,渾然天成(注56),切忌是非功利幹擾(注57)。意境尚空虛、荒遠平淡、沈鬱孤高、恬靜閑適。不尚浮華腴麗,貴有寄託。

●宋明理學:「格物窮理」、「進學在致知」,平日須多讀書,多研究事物底蘊。重「定」、「靜」、「安」、「慮」、「得"的功夫,「主一無適」、「吾心即宇宙,宇宙即吾心」,要「去人慾,存天理」。「靜虛而明」、「內外兩忘」、「守篤靜」、戒浮躁驕奢,要有品格操守,「心之虛靈明覺,即本然良知。」

重點回讀:中國繪畫怎樣體現美即象徵善的藝術精神特徵?以文人畫為例,天道至善,賦予人性亦至善,文人畫家,以山水自然為題,把自己的心情,寄託當中,把繪畫當作修養的一種功夫。畫作反映了文人的人格和修養。畫作的美,端視乎畫作反映的善──既是天道之善,亦為人性之善

三、藝術生活化

中國繪畫藝術精神的另一特徵是藝術生活化。中國以自然代替宗教與人的生活息息相關,繪畫中多以自然山水、生活材料為題材。無論畫家或觀賞者,均可置身其中,靜觀其變化親切。

南朝畫家宗炳既是創作者也是欣賞者。宋書記載他:「好山水,愛遠遊,西陟荊巫,南登衡嶽,因結宇衡山,欲懷尚平之志。有疾還江陵,嘆曰:老疾俱至,名山恐難遍睹。唯當澄懷觀道,臥以遊之。凡所游履,皆圖之於室,謂人曰:撫琴動操,欲令眾山皆響。」

畫家遊歷名山大川,把山水之靈秀組合創造,投入自己的思想精神使它再現畫紙上,然後把它變成自己生活的一部分。山水畫的「三遠四可」頗能反映繪畫藝術在技法上怎樣成就「生活化」的這個特徵:

●「山有三遠,自山下而仰山巔,謂之高遠。自山前而窺山後,謂之深遠。自近山而望遠山,謂之平遠。」(北宋郭熙《林泉高致》)

●「世之篤論,謂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遊者,有可居者。畫凡至此,皆入妙品,但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遊之謂得。」(同上)

「自然」,是中國人生活的重要部分,中國畫家對之觀察入微:

「春有早春雲景、早春雨景、殘雪早春、雪霽早春、煙雨早春、寒雲欲雨春、早春晚景、曉日春山、春雲欲雨、早春煙靄、春雲出谷、滿溪春溜、春雨春風、作斜風細雨、春山明麗、春雲如白鶴,皆春題也。」(注58)表現在繪畫中,亦得自然變化之奧妙。即令花鳥蟲魚之屬的圖畫,亦有靜觀自得之樂。看翠竹翎毛、丹楓呦鹿、山花墨兔、枇杷猿戲、暮雪寒禽、秋柳雙鴉、落花遊魚,雪溪雙鷺、或太液風荷、山茶霽雪、橙黃橘綠、暗香疏影、牡丹蕉石、半窗晴翠(注59),或與畫家一同經歷對自然萬物的觀察入微,不也饒有生活情趣嗎?

再談話作的題詞,寫《夕陽圖》的是「山含秋色近,燕渡夕陽遲」(注60);同是題《石榴圖》,黃慎:「深山秋老無人摘,自進明珠打雀兒」(注61);惲壽平:「看他開口處,談笑落珠璣」。堂堂皇帝宋高宗竟羨慕漁父生活,他畫《篷窗睡起圖》自題」「誰雲漁父是愚公,一葉為家萬慮空,輕破浪,細迎風,睡起篷窗日正中。」《白菜圖》題詞:「不可使士大夫一日無此味」,暗喻「不可使小民一日有此色」(注62)。諷刺較辛辣的齊白石《不倒翁圖》題詞「烏紗白扇儼然官,不倒原來泥半團,將汝忽然來打破,通身何處有心肝。」把題詞結合畫作,再看看畫家真性情、當時政局,倒也會心微笑。

前文曾提到繪畫與文人的生活,緊密結合起來,成為他們生活的一部分。文人畫家以生活來實踐藝術,復以藝術成就人生。他們的畫作反映了他們生活中的精神取向,把自己的生活和精神都在畫中凈化,即使在亂世困局中也能安頓自己的生命。明代畫家徐渭,命途多舛,現實人生中他經歷痛苦至極,也只是在畫作中借物寄意,把強烈感情寄在潑墨寫意之中,把一生困頓化為《葡萄圖》上所題絕句:「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擇野藤中。」明室遺冑朱耷(八大山人)歷國破家亡之痛,筆下山水枯澀冷峻,多荒山禿樹、孤橋獨屋;又常畫一鳥獨棲枯樹瘦木,或憤怒、或傲桀難馴、或反起眼珠不屑。他自題山水冊詩云:「墨點無多淚點多,山河仍是舊山河。橫流薍石枒杈樹,留得文林細揣摩。」這都是當時文人畫家借物抒懷,安頓極其痛苦人生的寫照。

重點回讀:中國繪畫怎樣體現藝術生活化的藝術精神特徵?從畫作題材來說,由於中國人的生活與自然息息相關,中國繪畫多以自然山水草木蟲魚鳥獸為內容,使藝術內容離不開生活。從畫家方面來說,畫家把自己遊歷過的名山秀水,觀賞過的蟲魚鳥獸形態,組合創造,投入自己的思想精神使它再現在畫紙上,坐臥觀看,把藝術和生活緊密地結合起來。文人畫家更以生活實踐藝術,復以藝術成就人生。在觀賞方面,借著藝術家對自然的心靈感應與觀察之微,觀賞者也可以和畫家一同經歷自然變化奧妙,自然生活的情趣,凈化自己心靈。

注釋彙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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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充說明文中一些概念,或增加例子、或增加闡釋,以多為之地。

27《莊子.大宗師》記載了儒家和道家對於超越生息、和天地精神來往的看法的故事。原文為: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相與友曰:孰能相與於無相與,相為於無相為?孰能登天遊霧,撓挑無極,相忘以生,無所窮終?三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友。

莫然有間,而子桑戶死,未葬。孔子聞之,使子貢往侍事焉。或編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來桑戶乎!嗟來桑戶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猶為人猗!子貢趨而進曰:敢問臨屍而歌,禮乎?二人相視而笑曰:是惡知禮意!子貢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無有而外其形骸,臨屍而歌,顏色不變,無以命之。彼何人者邪?孔子曰:彼遊方之外者也,而丘遊方之內者也。外內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弔之,丘則陋矣。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而遊乎天地之一氣。彼以生為附贅縣疣,以死為決疣潰癕。夫若然者,又惡知死生先後之所在?假於異物,託於同體;忘其肝膽,遺其耳目;反覆終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為之業。彼又惡能憒憒然為世俗之禮,以觀眾人之耳目哉!子貢曰:然則夫子何方之依?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雖然,吾與汝共之。子貢曰:敢問其方?孔子曰:魚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養給;相造乎道者,無事而生定。故曰: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子貢曰:敢問畸人?曰:畸人者,畸於人而侔於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儒道兩家雖然對天道有不同的掌握及實踐方法,但是「相造」、「相忘」於其中,卻是兩家一致的。「造」是「訪」的意思,「相造」即「相訪」,引伸作相交、相遊的意思。魚因為同水所以同遊(相造),人因為同道所以同交往(相造)。兩家都求 「相造乎水」和 「相造乎道」,以致忘其形相侷限,把自身釋放出來,如魚之歸於江湖,人之歸於天地之間。孔子錯遣子貢往弔子桑戶,他亦自省到他們和子桑戶等不是同一類人(方外、方內),不應相造,所以說:」內外不相及...丘則陋矣。」孔子「相造」的是方內之道,子桑戶等則是方外之道。子貢問的「畸人」非指形相的「畸形」。 「畸人」是「異人」的意思。以人的行為、行事異於一般人,而非人的外貌形相而論,從「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可見孔子是明白並尊重這種差異的。

總的來說,無論儒、道,求人的精神與天「道」相往來交感,都是一致的,只是彼此殊途同歸而已。

28,29見柳宗元《始得西山宴遊記》。

30見徐復觀《中國藝術精神》,臺灣學生書局,第115頁:神的全稱是「精神」。精神一詞,正是在莊子上出現的。老子稱道為精,二十一章「窈兮冥兮,其中有精。」稱道的妙用為神,六章「穀神不死」。莊子則進一步將人之心稱為「精」,將心的妙用稱為」神」。合而言之,則為精神。

31具見《世說新語》。

32六朝三大家為顧愷之、陸探微、張僧繇。其中張僧繇也流傳有關「傳神點晴」的故事。梁武帝曾命張僧繇在金陵安樂寺畫佛剎壁畫,張僧繇畫四條龍俱不點晴。傳說後來張僧繇為龍點晴後,霎時雷電並起,龍破壁乘雲雨而去。

33「顧長康(愷之字)畫人,或數年不點晴。人問其故,顧曰:四體妍蚩,本無關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目晴)中。」(《世說新語.巧藝篇》)

34「顧虎頭(愷之小字)為人畫扇,作嵇阮都不點晴,送還,主問之,答曰:那可點晴,點晴便語。」(沈約《俗約》)

35徐復觀引董其昌《畫旨》,見《中國藝術精神》,臺灣學生書局,185頁。

36徐復觀引郭熙《林泉高致》,同上,188頁。

37徐復觀引韓拙《山水純全集.論山水》,同上,188頁。

38亦即庖丁解牛,以道進乎技之意。

39徐復觀引清朝鄒一桂《小山畫譜(卷下)草蟲門》:「宋曾雲巢無疑,工畫草蟲,年愈邁愈精。或問其何傳?無疑笑曰:此豈有法可傳哉?某自少時,取草蟲籠而觀之,窮晝夜不厭。又恐其神不完也,復就草間觀之,於是始得其天。方其落筆之時,不知我之為草蟲耶,草蟲之為我也。此與造化生物之機緘蓋無以異。豈有可傳之法哉?」同上,204頁。

40宋代畫院考試以詩設畫題取士,中魁者多以意境取勝:

● 竹鎖橋邊賣酒家:「徽宗立畫博士院,每召名公必摘唐人詩句試之,嘗以竹鎖橋邊賣酒家為題,眾皆向酒家上著工夫,惟李唐但於橋頭竹外掛一酒帘,上喜其得鎖字意」。(唐志契《繪事微言》)

●踏花歸去馬蹄香:「眾皆畫馬畫花,有一人但畫數蝴蝶飛逐馬後,上亦喜之。」(同上)●萬緑叢中一點紅:「眾有畫楊栁樓臺一美人者,有畫桑園一女者,有畫萬松一鶴者;獨劉松年畫萬派海水而海中一輪紅日,上見之大喜,喜其規模闊大,立意超絶也。」(同上)●野水無人渡,孤舟盡日橫:「自第二人以下,多系空舟岸側,或舉鷺於舷間,或棲鴉於篷背。獨魁則不然,畫一舟人,臥於舟尾,橫一孤笛,其意以為非無舟人,止無行人耳,且以見舟子之甚閑也。」(鄧椿《畫繼》)●亂山藏古寺:「魁則畫荒山滿幅,上出幡竿,以見藏意。餘人乃露塔尖或鴟吻,往往有見殿堂者,則無復藏意矣。」(同上)

41魏晉統治階層、文人雅士都崇尚清談,專談老莊之學,蔚為風氣。又在舉手投足儀容裝扮之間展現個人風釆。《世說新語》有記載。

42儒家思想本身就有很多和佛教相互發明的地方,比如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也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論語.雍也》)就被宋儒結合佛教的「無欲」,發展出「去人慾,存天理」的重要學說。「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得,得以後能慮」(《大學第一章》),就被宋儒結合佛教的「禪定」的修持方式,發展出「去人慾,存天理」、「虛靜明徹」、「主一無適」等,提供了知識分子修身自持的準則。

宋儒思想和道家物化,與天地精神往來有相通之處:

●周敦頤「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太極圖說》

●張載「幹稱父,坤稱母;予茲藐焉,乃混然中處。故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與也」──《西銘》

●程顥「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莫非己也」《河南程氏遺書.卷二》「仁者渾然與物同體,義、禮、智、信皆仁也。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而已。不須防檢,不須窮索。若心有懈則防,心苟不懈,何妨之有?理有未得,故須窮索。存久自明,安得窮索?此道與物無對,大不足以明之,天地之用皆我用。」──《識仁篇》

●程頤「性即是理,理則自堯舜至於塗人,一也。才稟於氣,氣有清濁,稟其清者為賢,稟其濁者為愚。」──《程氏遺書.卷十八》

這與傳統儒家把個人的根植在政治社會家庭有很大的對比。無疑,在動蕩的世局中,要把個人的根植在政治社會,談何容易。面對仕途艱難,宋明理學把人的根,植根於天道天命,無疑更易為知識分子所認同和接受。

43見周敦頤《通書.聖(第四)》。周敦頤認為,能夠具備「誠」、「神」、「幾」的人就是聖人。

44宋代有畫院之制,宋徽宗親自招考畫家入院,並親自督導其運作。工筆花鳥畫是畫院具代表性的作品。

45董其昌認為文人畫的始祖是王維。蘇軾認為王維的畫「得之於象外」。晁補之「右丞妙於詩,故畫意有餘」。宣和畫譜:「是其胸中所存,無適而無不瀟灑,移志於畫,過人宜矣。」

46琴、棋、書、畫是宋代取代六藝成為文人用以修身養性的四種藝術。宋朝的文人如蘇軾、米芾、黃庭堅等,俱能書擅畫,能作詩詞。

47「文人畫的筆墨全在表現畫傢俬人特有的筆法,就像他們的簽名一樣,能真摯流露出他們獨有的特有的文人氣質、個性。」蘇立文《中國藝術史》中文國際版,曾堉、王寶連編譯,188頁。

48「文人書畫家不但在人格上堅持自己的一貫操守,而且把自己視為宇宙自然的一份子,以這一分子的眼光去看整個宇宙……將自己的內在生命貫注到自己的作品中,使創作的過程以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的方式成為作品。」陳立東《中國書畫與文人意識》吉林教育出版社,220頁。

49徐復觀引《道園學古錄》卷四十,《中國藝術精神》,臺灣學生書局,203頁。

50同上,引倪瓚《書畫竹》,204頁,。

51故事見李霖燦《中國美術史稿》,臺北雄獅圖書股份有限公司,114頁。

52徐復觀引《道園學古錄》卷四十,《中國藝術精神》,臺灣學生書局,203頁。

53張岱年《中國古代哲學思想精粹》,上海人民出版社,289頁。

54「學畫花者以一株花置深坑中,臨其上而觀之,則花之四面得矣。」;「真山水之煙嵐,四時不同。春山澹泊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靜而如裝,冬山慘淡而如睡……山朝看如此,暮看又如此,陰晴看又如此,所謂朝暮之變態不同也。而是一山而兼數十百山之意態,可不究乎?」(郭熙《山水訓》)

55「畫之致思須百慮,不幹神盤意豁。老杜詩所謂五日畫一水,十日畫一石,能事不受相蹙逼,王宰始肯留眞跡,斯言當矣!」郭熙《山水訓.畫訣》。徐復觀指這是莊子虛靜之心,把將要創作的山水,先在自己精神中呈現,使自己的精神能山水化,待醞釀成熟後,振筆直追。見《中國藝術精神》,臺灣學生書局,365頁。

56「用無不神而法無不貫也。理無不入而態無不盡也。信手一揮,山川人物、鳥獸草木、池榭樓臺,取形用勢,寫生揣意,運情摹景,顯露隱含,不見其畫之成,畫不違其心之用心。蓋自太樸散而一畫之法立矣。一畫之法立而萬物著矣。」(石濤《畫語錄.一畫章》)

57「近世所習淺陋,寂然不聞其人,此無他,蓋苟於所利,而不自取重,其所為之,技耳。獨天彭張氏,能嗣守道人之學。用筆設色,氣韻標置,未嘗輒自奔放,惟一謹於良法,不為世俗之心所怵,誠可尚也。」徐復觀引文與可《彭州張氏畫記》,見《中國藝術精神》,臺灣學生書局,371頁。

58李霖燦引郭熙《林泉高致》,《中國美術史稿》,臺北雄獅圖書股份有限公司,91頁。

59全為中國繪畫作品名稱。

60宋寧宗題馬麟《夕陽圖》。

61黃慎《石榴圖》題詞,書徐文長句。

62惲壽平《白菜圖》題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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