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澤克:《列寧2017》(1)
齊澤克於十月革命100周年之際撰寫的政論,我於去年將它翻譯成中文,現分段放出。
一、回憶與重複
《回憶、重複與修通》——弗洛伊德於1914年創作了這篇短文,它的標題為「我們在一百年後的今天如何看待十月革命」這樣一個問題提供了最佳的範式。弗洛伊德在文中提及的三個概念形成了辯證的統一體:它們指明了分析過程的三個階段,而從一個階段到另一階段的過渡一定會遭遇阻抗。心理治療中,第一個步驟(回憶)需要被治療者回憶起被壓抑的創傷經歷,而催眠可以達到效果,使這些經歷浮出水面。不過這個階段很快就會陷入停頓——以這種手段得到的內容還缺乏合適的象徵性情境,因此仍然無效;它無法轉換被治療者的意識主體,阻抗也依然活躍,因此限制了被揭示內容的體量。這種方法的問題在於:它完全專註於過去而忽視了受治療主體當下的意識群,這一群體使得過去的經歷保持著符號化的活躍。阻抗則以轉移的形式表達出來:她會重複那些不能正確回憶的經歷,把過去的意識轉移到當下(例如,她將研究者認作自己的父親);她會表演、嘗試復刻那些不能正確回憶的經歷,而當研究者向她指出這一點時,她會以反抗回應干涉。修通,指的是修通阻抗,並把它從研究的障礙轉變成有力的手段。而以徹底的黑格爾觀點來看,這種轉變具有相當的反身性:阻抗連接著主體與客體,連接著過去與當下,它證明了這樣一個事實——我們的思維被錨定在過去,而且這種錨定是由當下生命活動中的困局所帶來的。
要討論1917年,我們也要從回憶、回想十月革命的真實經過,以及革命滑向斯大林主義的反轉開始。共產主義政權的一個重大道德-政治問題可以被歸納為「造神,卻也造罪」這個主題。與充滿血腥與監禁的過去公然對立之後,一個共產主義政權能夠倖存嗎?如果可以,是以哪種形態,又到什麼程度呢?這種對立的第一個例子,當然是尼基塔·赫魯曉夫於1956年蘇共二十大期間所做的關於斯大林罪行的「秘密報告」。報告的第一個驚人之處在於,它將斯大林的個人品行認定為其罪行的關鍵因素,因此,相伴地,缺少對權力制度問題的系統分析;第二點在於,它竭力要保持「革命起源」的純潔性:對斯大林的定罪局限於30年代逮捕和殺害黨的高層領導人,以及軍官的大清洗活動(恢複名譽相當具有選擇性,布哈林、季諾維也夫等人仍然遭到貶斥,更不用說托洛茨基),而刻意忽略20年代末的大饑荒;更甚,報告宣稱黨轉回到了它的「列寧主義」根基之上,這樣一來列寧就成了被斯大林破壞和背叛的純正「革命起源」。薩特在他1970年對報告的分析中簡明扼要地指出:
斯大林的確發起了大清洗,把革命的土地變成了警察國家;他相信蘇聯必須要通過集中營社會主義才能達成共產主義。但正如一位事件見證者所指出的那樣,官方認為說出實情有用,是因為他們實在找不到更好的謊言了。而這個從官方嘴裡吐出的真相,馬上就變成了被事實所確證的謊言。斯大林十惡不赦?好吧。可全蘇維埃社會又是怎麼把他推上寶座,又讓他在上面坐了四分之一個世紀的呢?
王爾德戲謔地說:說真話的孩子遲早挨打。那麼,赫魯曉夫稍後的命運(他於1964年被政敵擊敗)算不算證明了這句話呢?在一個核心要點上,薩特的分析還是顯得不足:即使赫魯曉夫是在「為制度代言」——他說「機器本身健康可靠,出問題的是操作人員;這個破壞者的死讓全世界鬆了一口氣,一切都在重回正軌」——他的報告仍然帶來了破壞性的衝擊,他的干預也開啟了最終瓦解整個系統的進程,這是今天值得銘記的教訓。從這個意義上來講,赫魯曉夫1956年批判斯大林罪行的報告是一個純粹的政治行為,在此之後,如威廉·陶布曼所言,「不管是蘇維埃政權還是他本人,都沒能恢復元氣」。儘管在這次大膽的行動中,機會主義的動機表現得淋漓盡致,但是有更多因素是不能用單純的計算來解釋的。這是過度的魯莽,無法用戰略推理的眼光來闡述。報告之後,局勢便再也無法倒帶,鐵腕領導的理論基石因此被毀滅;所以,也難怪整個幹部系統都暫時陷入了癱瘓。在報告期間,有大約一打代表精神崩潰並且被緊急送醫;風格強硬的波蘭共產黨總書記博萊斯瓦夫·貝魯特因心臟病而死,模範斯大林派作家亞歷山大·法捷耶夫飲彈自盡。這裡的論點不是說他們是「正直的共產主義者」——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是對蘇維埃政權不抱有任何主觀幻想的冷酷操縱者。真正崩潰的是他們的「客觀」幻想,是那個為他們無休止地追逐權力提供背景板的「大他者」形象。那個大他者,他們曾為之改換信仰(原先也是為了自身利益而去相信的)的大他者,轟然瓦解了。
赫魯曉夫之所以賭博,是希望自己有限的告解能夠強化共產主義運動——短期來看他的確達到了目的。應該牢記,赫魯曉夫時代是最後一個真正擁有共產主義熱情、擁有對共產主義事業信仰的時代。赫魯曉夫1959年訪問美國,並向美國公眾發布挑釁性的講演,宣稱「你們的子孫後代將會成為共產主義者」時,他堅定有力地表達了整個蘇聯幹部系統的鋼鐵信念。而他於1964年去位之後,一種聽天由命式的犬儒主義就佔據了上風,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戈爾巴喬夫以更極端的對立手段與過去決裂為止(此時布哈林等人終於被恢複名譽,但是至少對戈爾巴喬夫來說,列寧仍然是不可觸碰的參考基準點,而托洛茨基則繼續遭到貶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