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白天的,“鬼魅”就可能突然出現在你的背後。


在巴西工作的中國工程師告訴我,亞馬遜叢林是一個和我們日常生活的世界完全不同的地方,在國內幾乎找不到什麼可以類比的區域。所以,這裏什麼邪門兒的事兒都可能發生。比如,在咱們中國,傳說中的鬧鬼通常要等到半夜,而這裏,大白天的,鬼魅就可能突然出現在你的背後。


當試伐的第一棵樹倒下的時候,陽光彷彿利劍一般從那棵樹原來的位置上空筆直地照射到了大家的身上,雨林裏一下子明亮了許多。峯林正在面對面地和另一名工程師說話,對方的瞳仁一下子變亮了,讓他清晰地感覺到了光線的變化。


然而,也正是在這一瞬間,對方臉上的肌肉卻驟然抽搐起來,表情變得十分古怪,嘴裏不知在叫着什麼。峯林根本沒聽到他的話,因爲從對方的瞳仁反光裏,他看到自己背後的上方,一頭似人非人,似獸非獸的怪物正悄然從樹上倒懸而下,從上向下凝視着自己躍躍欲試,雙臂張開,幾寸長的利爪閃着白光,幾乎就在他的頭頂。


那一瞬間,峯林覺得血液幾乎凝固。


跋涉在雨林之中,忽然覺得有什麼東西盯着你,側身一看,一條大蜥蜴趴在倒伏的樹幹或者近在咫尺的石頭上,就那麼直勾勾地盯着你,這樣的事情對在巴西叢林中工作過的中國工程師來說,根本不是新鮮事,也嚇不倒他們。蜥蜴是和平的動物,它們就是喜歡看着你,跟剛剛改革開放時圍觀外賓的中國人一樣。



遇到個一米長的大蜥蜴都不當回事兒,能嚇到他們的事情,一定不一般。


峯林看上去文質彬彬,有着一張典型南方人的面孔,他是國網巴西控股公司(State Grid Brazil Holding S.A)的員工,他的那次奇遇發生在進入雨林工作初期,還好最後幸運地毫髮無傷。國網是中資國家電網公司的簡稱,在巴西是個很受尊敬的公司。


到聖保羅的那天夜晚,同事拍了一張照片,俯瞰滿城的萬家燈火。


夜空下的聖保羅   攝影:環球老丁


這張照片如此美麗,以至於拿給國網巴西控股公司的總經理常忠蛟先生看時,或許沒想到每天都見到的城市還有這麼一面,他也有一絲驚訝。這時候,同行的朋友說道:“這是聖保羅給我們國網建的非物質紀念碑。”



這就解釋了國網在巴西爲什麼頗受尊敬,聖保羅三分之一的電就是他們提供的。如果他們哪天集體忘了上班,估計巴西總統都會睡不好覺。


國網是巴西境內中規模最大,產出和盈利最多,社會影響最大的中資公司之一。


然而,這受尊敬的背後,甘苦卻是一言難盡。巴西是個水電資源豐富的國家,電力基本來自於這種乾淨的能源。但是,它的人口主要集中在東南部的裏約熱內盧,聖保羅等地,而巴西最大的水電資源 – 世界第一大河亞馬遜河卻在該國北部,新開發的水電站基本在這裏。所以,國網公司便必須承擔縱貫巴西南北的輸電工程。


這可不是說說那麼簡單,巴西是南半球最大的國家,國土面積八百多萬平方公里,這樣的輸電工程規模龐大。以峯林當時正在建設的美麗山二期輸電工程而言,從西北部的美麗山水電站到東南部的裏約熱內盧,整個工程長度兩千五百公里,幾乎是烏魯木齊到深圳的距離,而這麼漫長的線路,有一半要穿過令人生畏的亞馬遜叢林——這是世界上最大的熱帶雨林,人稱地球之肺。


巴西的亞馬遜叢林地區,裝四個法國不成問題。


那是一個極端值得自豪,又極端艱苦的工程。國網是一家中資公司,但在巴西執行的是典型的本地化政策,所以員工裏面中國員工只有大約百分之十,但遇到艱險的時候,不能不說,這百分之十喫苦耐勞的中國員工,總是國網巴西控股公司董事長蔡鴻賢手中最值得信任的王牌。



關係到裏約熱內盧的用電缺口能不能補上,美麗山二期是巴西舉國關注的工程,最終交給了一家中資公司獨立完成,國網的壓力可想而知。儘管有完成美麗山一期的經驗,但由於二期線路的長度遠超一期,而且送電方向不同,整個方案還是全新的。爲了打贏這一仗,蔡老總把所有的王牌統統打出去了,連峯林這樣在公關部的也責無旁貸。事實上在招聘的時候,國網應該就早有這方面的考慮,每個中方職工別管平時是幹什麼的,個個都有深厚的技術背景,這讓他們在關鍵時刻誰都能投入到一線中獨當一面。


技術方面中國工程師永遠充滿自信,但對峯林來說,進入雨林可不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情,來巴西的時間不短,但很長一段他都是在裏約熱內盧,一個和神戶差不多的現代化濱海大城市,這裏可是和叢林完全不同的環境。別說是他,與他一起進入叢林的巴西員工,如果不是當地人,第一次遇到軍團狂放的叢林蚊子軍團,也曾幾乎被叮得潰不成軍。


還好中國工程師早就習慣了在完全不同的環境中生存和工作,幾天下來,峯林也算適應過來。反正在叢林中作業這麼久,中國工程師一直平安無事,倒是某個粗枝大葉的巴西員工不聽勸阻,擅自下河游泳出了險情,還得我們去救他。巴西員工不能適應當地情況不奇怪,巴西這地方也太大了。這相當於你把一個海南島土生土長的工程師一個猛子調到喜馬拉雅山,頭幾天他不抓瞎纔是怪事。裏約和亞馬遜情況根本不同,巴西人自己也要適應。


熱帶雨林中的大鳥展翅  攝影:常忠蛟


要峯林自己說,這裏條件也不算太壞,風景還挺美的。常總到一線看現場,順手拍幾張飛禽走獸,讓北京來的記者看見,個個搶着要,說每一張都能做雜誌封面的。至於困難,不就是樹林子嘛,樹密集一點,旱季雨季區別大一點,手機永遠沒信號,食人魚多一點,偶爾出來個美洲豹什麼的……


美洲豹,南美最大的貓科猛獸,在美麗山二期工程中,國網的員工跟它邂逅可不是一回兩回的,也沒誰被它叼走過。


“等等,這還叫條件也不算太壞嗎?” 我是在到美麗山二期工程輸電換流變站採訪的時候,遇到的峯林,聽他講述在叢林中經歷,聽到這兒覺得有點兒喫不住勁兒了——食人魚多一點這種地方也能算條件也不算太壞嗎?中國人的大心臟我算是有體會了。最好還是轉換話題吧,“叢林裏,真的像你說的那麼詭異?” 


“當然。”峯林回答得言簡意賅。


“比如說……”老薩追問。


“比如說貓頭鷹吧……”峯林回答道。


“貓頭鷹?這玩意兒有什麼詭異的?就是北京郊區也能見着啊,有什麼新鮮的呢?”說到這兒,老薩打住了,因爲我覺得峯林的表情本身就很詭異,他遇到的貓頭鷹一定有點兒不對勁兒。


“貓頭鷹不是奇怪的動物,”峯林慢條斯理地答道,“可是隻有樹葉那麼大的貓頭鷹呢?”


千里萬裏都是故鄉。水到之處必有中國人的足跡——徒步穿行南美,中國旅行家黃逸光遺筆。


“樹葉大的貓頭鷹?”



聽了峯林的講述,老薩起初有些懷疑,但查過資料證明,亞馬遜的俾格米貓頭鷹,真的可以小到只有一片樹葉那麼大。


不知道出於什麼進化理論,南美洲的很多動物都向袖珍化發展,比如這種在裏約熱內盧市內都不時可見,名字叫叫做“Mico”的小猴,竟然也只比拳頭大一點點。



按說,縮小版的動物應該會讓人感到可愛才對,但是按照峯林的描述,半夜裏把車停下來打個盹,睜眼一看,忽然發現面前方向盤上站着一排樹葉大小的貓頭鷹,一個個或目光炯炯,或笑得詭異地看着你,那個感覺……



好像沒有什麼比這個更酸爽解乏提神的了。


不過,這個還是和忽然發現身後暗黑的叢林中出現一頭利爪怪獸,臉上還一副似喜似嗔的表情沒法相比,那件事一提起來峯林便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怎麼會大白天就鑽出這麼個怪物來,它到底是什麼東西?


“我的第一反應是沒進化完全的人類……那件事說大白天也不對,因爲這裏的叢林非常密集,有的地方,幾十米高的大樹連成一片,樹葉能把陽光遮得乾乾淨淨,徒步行進在其中,有時候看個說明書還得打手電。說遇到鬼也不對,實際上”峯林這樣給我解釋亞馬遜雨林是怎樣的概念。



那一天是在旱季,有着熱帶雨林難得可以施工的好天氣。國網的中國工程師和當地合作伙伴們正在巴西北部亞馬遜州的叢林中艱難工作着。他們需要把輸電鐵塔所需的材料運到預定的塔基,然後把它豎立起來。做這個工作,重要的一步便是要從叢林中伐開一條小路通往塔基所在位置。



國網的直流超高壓輸電線路需要隔500米建一座輸電鐵塔,直流電鐵塔比交流電的構造稍微簡化,但也是很大的大傢伙。



尤其是在雨林之中,國網的輸電塔高踞於叢林上方,看上去氣勢宏偉。還好現在是二十一世紀了,叢林中各部落的人也多半看電視用手機穿牛仔褲,換了一百年前,鬧不好把鐵塔當神來拜都有可能。


“一個輸電鐵塔幾十米高,僅配件就有二十多噸重,還有打基礎的水泥,都要我們從叢林外面運進來。”峯林回憶工程的施工情況,“其實說條件還可以也不都是謙辭,畢竟我們修建這個東西日常還要維護,不能深入叢林太遠。所以一般也就是進入雨林一兩天內的距離,沒有完全遠離人類社會的。這條小路是我們的運輸線,也是鐵塔的臍帶。”


在工作中遇到鬼魅般的怪物,心有餘悸之外,峯林還有些哭笑不得。


亞馬遜叢林中的啄木鳥,大家情緒好的時候叫它叢林打擊樂音樂家,情緒不好時叫它噪音製造者,其實啄木鳥很無辜,它只會一個節奏的,萬年不變。



在巴西施工,對於工地周圍的自然環境,必要做充分的考察,沿線有什麼動物植物大家應該瞭如指掌。


儘管還是發展中國家,但巴西對於本國的自然環境保護十分重視,尤其是對亞馬遜雨林,早已脫離了無序砍伐和開發的時代。說起來這也是巴西作爲一個大國責任感的體現,他們意識到“地球之肺”對整個世界的價值,所以保護起來不遺餘力。


以美麗山二期工程而言,施工前要求國網環境管理部門對線路途徑地區進行“一個週期”的觀察,以確定施工選擇儘可能減少對環境生態影響的方案。“一個週期”便是一年,國網也的確下了這樣的功夫,所以施工計劃深受巴西方面的讚許。


就是這樣也免不了出現意外。


峯林曾經親眼看到,在施工過程中工人們忽然發現線路即將經過的地方有個鳥媽媽下了一窩蛋,這下子麻煩了,環保部門馬上拍照留底,而後這一塊兒的工程便要暫停,避免驚動鳥媽媽,讓它把蛋孵出來我們才能繼續。由於是分段施工,這不會太多影響工程進度。可是有些當地的一些環保觀念員工還真不太好理解。天天看那個蛋大家慢慢也有了感情,便問如果有狐狸來偷蛋喫,我們是不是應該把狐狸趕走呢?人家說這可不行,那也是對大自然的幹擾。


得,爲它停工好幾天,最後就是爲狐狸準備一頓早餐,這不是太冤了嗎?蛋快孵出來的時候有的中方員工說咱們要不要給狐狸大仙燒柱香,讓它最近別過來吧。


還好,最後一切圓滿。


即便是一個週期的觀察,也難免遺漏,比如這次峯林遇到的怪物,它肯定不是單獨生活的,至少在這片叢林中有一家子。只是它的行蹤太過詭異,隱蔽性極好,所以一年的時間裏也沒被大家發現,直到開始伐木了,它才突然出現。照峯林的說法,這是我們的施工驚擾了它,才讓它出現了不同尋常的行動。


“到底是什麼怪物呢?”我問。


“什麼怪物?就是它啊!”峯林給我看一張圖片。



沒錯,就是《冰河時代》裏面那個搞笑的明星——樹懶


按照峯林的體驗,雨林是個十分沉靜的世界,正常情況下只有蟲鳥之聲和野獸悄然而過引發的窸窣聲,叢林中的動物是很不習慣喧鬧的。這頭樹懶棲息在大樹的頂部,把自己隱藏在樹枝樹葉之中,在此前的考察中根本就沒有發現它。伐樹的聲音驚動了它,它正在試圖逃走。


與《冰河時代》裏面那個活躍中二的本家不同,現生的樹懶過的是典型的“慢生活”,動作十分遲緩,甚至身上還會長出苔蘚(唯一會用植物僞裝自己的動物),它們每兩個星期纔會下地一次,主要目的竟然是排便。每頭樹懶都有自己基本固定的“廁所”,這比動輒高空轟炸的喜鵲講究多了,也可以看出其新陳代謝之慢。生活在雨林的樹頂,同時依靠這樣近乎絕對的隱蔽,使樹懶的家族延續至今。



樹懶雙臂展開相當於一個成年男子,臉部顏色豐富,如同戴了一張鬼魅面具,它的利爪十分鋒利,長度遠超過老虎的爪子。冷不丁毫無聲息地突然出現在你背後,不嚇得尿褲子已經要算峯林心理素質好。


實際上,樹懶當時只是在逃命,它只是長得詭異,實際上很是怕人。這是一種十分討厭噪音的動物,而且平生素食,巨大的勾爪只是它掛在樹上的工具,並無攻擊能力。只是這頭樹懶選擇的逃跑路線恰好經過峯林的頭頂,才引發了這場“遇鬼事件”。


這是峯林第一次見到樹懶,以後他還有多次和這種怪物接觸的經歷,但已經是見怪不怪,再沒有這麼刺激的感覺了。



“這玩意兒也太像個 人了吧。”峯林回憶自己當時幾乎邁不動步,越想走越動不了,幸好,樹懶行動遲緩,就是逃命的時候也一樣不慌不忙。最後還是峯林先反應過來逃之夭夭。


“後來呢?”我問。


“後來?後來還能怎麼樣?”峯林笑道,“有規定,遇到樹懶不允許讓它因爲我們的驚嚇而長時間停在樹下,它行動太遲緩,會被別的動物喫掉的。”



解決的辦法相當複雜 :我們派出人員,在附近找到與這頭樹懶原來棲息環境相似的地方,將它運去掛到那裏的樹上,還要觀察確認它能夠開始良好的生活,纔算是完成使命。


“這頭樹懶拉了一大堆糞便,估計是嚇得‘屁滾尿流’了。”峯林笑道,“好在它到新的地方好像很容易就適應,倒是讓我們鬆口氣。”



採訪完峯林,從國網的換流站出來,回頭看去,只見鐵架林立,一直通向遙遠的空間,瞬間,這些鐵塔鐵架與亞馬遜叢林彷彿交替出現在我的眼前。


我心中明白,叢林中的故事,只是對家鄉來人的安慰,告訴故鄉不要爲我們擔心,而中國人的千般艱苦,都在這高聳的鐵架線路中。


那一瞬間,忽然想起了當年中國徒步旅行家黃逸光(抗日戰爭中赴南京刺殺汪精衛未成,以身殉國),他和旅友張尚仁在上個世紀三十年代徒步穿越南美洲,或許是最早走過這座大洲山水的中國人。


耳邊,彷彿響起黃逸光當年的聲音:“千里萬裏都是故鄉”,“水到之處必有中國人的足跡”。



如今,在這裏我們已經不再是過客,我們在這裏建設,我們在這裏踏破關山,我們在這裏留下傳奇和成功的故事。


想起自己也曾經是一名中國工程師,這一瞬間,忽然爲這個頭銜感到無比驕傲。


來源:環球網/薩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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