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这部豆瓣高分神作《一一》的时候,我还在上学。记得自己分三次才看完了这部近3小时的电影。依托著众多影评的提点,年少的我依稀明白电影想要说的是人生的无奈,但我自己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最近又听人提起这部电影,找出来又看一次。不知不觉就过了3个小时,而我恍然像过了冗长的一生。

在此之前,杨德昌导演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一直是我最喜欢的电影之一。在那部电影里,杨德昌导演抽丝剥茧地在一个少年身上表达了一个时代。它溽热又凛冽,迷惘又决绝,激情又偏执。当小四把刀捅向恋人的心口,理想主义在这里升起,也在这里被毁灭。它是烂漫与残酷的双飞,是革命与诗意的并置。

但《一一》是如此不同,它是静水流深的无奈,是后知后觉的感伤。它是那样普通,普通得就像是生活本身。难怪年少的我根本就看不下去这样的电影。那时的我期待的仍然是一把刺向生活的刀,和一声愤怒的呐喊。哪知道在《一一》里,中年的简南峻面对昔日恋人,面对生活的无解,选择的却是无趣又无奈的逃避?年少的我又如何接受,这才是生活的本来面目呢?

这部电影从一场婚礼开始,以一场葬礼结束。电影伊始伴随著一个孩子的啼哭,电影结束是一家人的悲恸。似乎整个人生在这里形成了一个闭环。

《一一》的故事情节也很简单,但就像杨德昌导演说的那样,「越是简单的事其实越是复杂」。这是一部有关平凡家庭的平凡生活的电影,也是一部表现人的隔膜与人的无助的电影。

在童年简洋洋的眼中,生活是总被一群小女生们欺负,是被教导主任讥讽和诬陷,是从一部自然科教片中突然窥见一个早熟的秘密。他用照相机拍下每个人的后脑勺,因为他觉得「每个人只能看到一半的事情」。他是童真和纯熟的结合体。

在姐姐简婷婷的眼中,生活是为了拥有一段臆想中的恋情,卑微到去做一个传话筒,或一个备胎。但她始终不明白的是自己用力的付出为何得不到相同的回报?少年维特的烦恼,从来只是别人眼中一件必经的青春小事,却是简婷婷有限的生命里翻江倒海的波澜。

在妈妈敏敏的眼中,生活是一堆麻烦事,却又麻烦得如此雷同。在婆婆的病床前,她试图每天讲出一点不同的内容来,最终却发现,「为什么我每天说一样的话,每天过著一样的生活?」她震惊于自己乏善可陈的人生,甚至为此求助于神明,去山上静修,但等她回来时,却发现」一切并没有什么不同「。

在爸爸简南峻那里,生活是频临破产的公司,是沉默不语的逆来顺受,是在尔虞我诈的生意里挣扎著坚持自我的原则,是疲惫至极的中年人试图从初恋情人那里找到「重新活一次」的勇气,最终却发出「真的没有那样的必要」的无奈和谓叹。

在老年的婆婆那里,生活是看著不成气候的阿弟结婚,他的前女友还来闹场子,简直令人心生郁闷。

这个家庭中的所有人,从童年到少年,再到中年和老年,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麻烦中,同时就像洋洋拍的无数个后脑勺一样,每个人都只能看到别人一半的样子,而且只是表面的样子。

这是一个早已失语的家庭内部的巴别塔。杨德昌导演在这部电影中用了很多的框中框构图,人物总是被挤压在一道道的门框和窗框之间,无法突破自己的局限,也拒绝了解别人。甚至连简南峻一家人的生活环境,也总是被各种走廊、墙壁分割,这样的封闭和局促是对这个家庭内部无法正常沟通的一个注解。

同时,影片中也包含大量的玻璃反光场景,以及镜面反射的构图,非常直观地表现了现代人受困于都市的主题。最典型的一场戏是敏敏在公司滞留在夜深,同事问她为何还不回去,她说突然感觉自己无处可去。说完这句话,镜头慢慢摇到窗外浓郁的夜色,高大的落地玻璃映衬出林立的高楼大厦和霓虹灯影,而哭泣的敏敏则瑟缩成一团黑影,受困其间。

再次,《一一》用几段平行剪辑说明了人生不过是不同阶段的重复和变奏。电影把简南俊和女儿婷婷的恋情进行了平行剪辑,预示著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哪怕是生命中美好的恋爱体验,结果也只是又一次残酷的轮回:中年的简南俊也曾经是少年的简婷婷。他们既是无法沟通的个体,又是如此相似的个体,相似到几乎可以代表彼此人生的某一个阶段。

从这一点来说,观看《一一》也是观看无数个自我的过程。我们是童年的简洋洋,是少年的简婷婷,是中年的简南俊和敏敏,也可能是老年的婆婆。

这样的戏一场接著一场,绵密又细致,普通又琐碎,最终组成了一部平凡家庭的平凡悲剧。但最悲剧的地方,其实在于平凡的我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以至于我们都已经觉察不出其中的悲剧来。洋洋在电影的最后说,他长大以后要让别人看他们看不到的东西。或许杨德昌导演自己就是长大以后的简洋洋,他拍出了《一一》,让我们看到自己每天都在经历却无法看到的悲剧性。

当然,《一一》留给后人的还有电影里那些令人耳熟能详的台词,「电影延长三倍生命」和「没有一棵树,没有一朵云,是不美丽的」皆出于此。但同时,那些绵延不断的说教似的台词也成了这部电影常被人诟病的地方。

电影里的主人公,每一个都像是杨德昌的分身,他们被人生意义的虚妄弄得疲乏不堪,却还是忍不住要孜孜不倦地追问。这或许也是杨导的可爱之处吧。他像一个孩子一样,追问著人究竟应该怎样活著?最终,这些主人公们终于承认并接纳了生活的苍白和重复,并试著去遵从自己的本心,或许这是获得平静生活的初始。

有人曾说,杨德昌是用科学家的态度拍电影,用社会学家的姿势去干涉现实,又像心灵鸡汤作家一样抚慰人心。深以为然。毕竟,在面对宿命般重复的生活中,有多少人直接放弃了追问,自以为踏实却麻木地活著。我喜欢杨德昌导演的执拗与真诚,哪怕最后不曾找到与生活和解的方式,但至少有人曾如此执著地叩问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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