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由網名為「花總」的博主上傳到網上的視頻,曝光了中國多家豪華酒店有不衛生做法,比如,保潔人員用同一塊海綿擦水杯、洗手池和馬桶等。看過這一視頻的人數已達數千萬。由萬豪(Marriott)、希爾頓(Hilton)、凱悅(Hyatt)經營的中國豪華酒店紛紛致歉並採取行動。按照以往的套路,採取行動的方式無非責問店面負責人,解僱視頻中的保潔人員。曝光酒店衛生不達標的新聞每年都有,百度搜關鍵詞就能找到很多,但是前幾年曝光的是快捷酒店,如今曝光的是高端酒店,所有人都在消費降級,醜聞酒店的檔次卻成功升級,所有被曝光的酒店都「誠摯道歉」「已經對相關人員嚴肅處理」,醜聞卻越來越多越來越火熱,莫不是大家一度真的相信他們會「嚴肅處理」,結果醜聞再曝時才大喫一驚吧?

此類事件屢見不鮮,原因至少是有三方面的。

第一,酒店為了壓縮成本,能僱一個人完成的活,絕對不僱兩個人,保潔員人數不夠,工作壓力很大,只能違反所謂的「保潔工作守則」,酒店壓縮的成本,先轉嫁成保潔員的工作壓力,最後轉嫁為客人的健康成本,這是由資本追逐利潤最大化的性質決定的,老生常談。

第二,當代的社會分工讓大多數人對自己工作領域之外的世界無知而冷漠,很多人在自己的專業之內,可以頭頭是道,數出黑幕和潛規則,然而對於其外的領域,要麼泛泛而談,要麼深信消費者的監督力量或者市場的調配能力,足以讓自己只要用錢就能買到最好的品牌和優質的服務。現代人提到原始狩獵採集社會的人,認為他們愚蠢無知,接近猴子,然而,

人類學家說研究了現存的採集部落,發現採集者對於他們周遭環境的瞭解,會比現代人更深、更廣也更多樣,在個人層面上,遠古的採集者是有史以來最具備多樣知識和技能的人類。因為要在自然環境中活下來,每個人都必須有高超的心智能力,才能瞭解自己周遭的每一種動物、植物和各種物品,以及靈活運用自己的身體和感官世界。甚至有證據顯示,自從採集時代以來,智人的腦容量其實是逐漸減少!(摘自《人類簡史》)可見,高度分工壓抑著當代人對周圍環境的感知能力,說到底是違揹人類幾百萬年來進化出的本能的。搞笑的是,大多數消費者對自已眼中的那些只要用錢就能買的到的優質服務的誤解,甚至比人類對原始人的誤解還深。

即使少數消費者,像「花總」一樣帶著懷疑精神和攝像頭入住酒店,得到的,也只是酒店方的「特別關照」,如下圖:

酒店方會收集這些「不安分客戶」的個人信息,一旦監測到入住,主管領班保潔員會加班趕工,專門給他清掃出一間完全符合衛生標準的房間,老大哥早就看著你我,且不說保護個人隱私這種幼稚話題,主管領班保潔員在這裡增加的工作強度,就會在別處減回來,最終仍然會轉嫁成同一層其他房間客人的健康成本。

第三,在於最底層的員工(保潔員)。酒店方在道歉信中一再聲明正加強內部管理,已開除涉事人員,而且也從來沒見過哪個保潔阿姨在輿論陣地上發表過聲明為自己辯護,看來她們果然做錯了的,而且是知道自己做錯了的,於是大家都可以譴責她,沒文化沒素質,沒有職業道德,保潔員都做不好云云…歷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保潔員更慘,是任人打罵的醜姑娘。譴責完畢,按照罵聲排定座次,皆大歡喜,人也開了,氣也消了,這事似乎就過去了。

問題在於,有這麼簡單嗎?

我有一段在中式餐飲行業當服務員的親身經歷,那是個茶樓,中餐,麻將,茶飲一應俱全,算得上是金城高端休閑會所;雅座包廂的名字格調高雅,一如「雲針」、「銀峯」、「湘尖」、「玉露」;往來無白丁,客人都是自帶白酒,滿身著仁波切們開過光的珠兒串子;大廳一張書畫桌,筆墨紙硯隨時伺候,因為據說某尤擅寫「福壽」二字的知名書畫家常來設宴請客;音響裏放的也不是流行樂或外文的口水歌,而是重溫經典,能勾起處長們的處男時代青春回憶的「黯淡了刀光劍影」…「九九那個艷陽 天來哎哎喲」。

然而呢,新人試用時,我要洗碗筷問洗碗抹布在哪裡(盛菜的碗碟運到後廚洗碗阿姨洗,服務員負責洗筷子、勺子和飯碗),那位帶我入行的服務員姐姐說,「錯了不是這樣的」,然後給我演示:洗抹布的盆,開水兌上廁所接來半盆涼水,擦桌子的抹布扔進泡一下,倒洗滌劑,直到潔白的泡沫完全蓋住黑色水面時,戴上(或者不戴忘記了)手套,把油乎乎的碗筷勺子扔進去,把抹布撈出來擦掉油,就扔進另一盆不兌涼水不加洗滌劑的開水裡,漂掉沫子就可以出鍋了。姐姐是農村來的,上過初中,幹練樸實,笑起來很好看,把餐具從開水裡撈出來鋪在擦桌子的抹布上晾乾的時候,對我彈了一下響舌,得意地說:「看,洗的多乾淨。」

這時我領悟了,我所看到的是細菌滋生,是洗劑殘留,是抹布黑水;但她看到的是油花漂凈,餐具潔白,光潔如新。

她是真的覺得乾淨的,正如我是真的覺得臟。

早期蘇維埃作家的小說,有這樣的故事:貧農的兒子,參加了紅軍,抓住了領著白軍反攻蘇維埃的地主,拿刀一揮,地主的頭就掉了下來。殺人者看著人頭翻滾,想:「原來地主的頭,砍一刀也會掉。」我相信很多當代人,看到後的第一反應是無知的羣氓、多數的暴政,我甚至懷疑是不是蘇聯早期作家在不成熟地宣洩仇恨。還好文學批評家的評論卻有更深刻的見解,讓我恍然大悟,慶幸自己的認識不至於流於淺薄——俄羅斯的貧農和農奴,幾百年來,都在惡劣的生存環境中掙扎,生十個孩子往往只能養大一兩個,荒年歉收,地主逼租還要買兒賣女,屠格涅夫《獵人筆記》裏不是描寫過溫文爾雅熱情好客然而打殺自己手下農奴時興奮不已地主嗎,對俄羅斯農民而言,死亡就是如此常見,種種壓迫塑造了他們冷漠的生命觀,在起義的初期,這種錯誤的生命觀被農民用到曾經這樣對他們的地主身上,作者這麼寫,反映的是事實。

他們是真的曾對這樣的待遇習以為常,正如我們是真的認為這樣的待遇駭人聽聞。

酒店的保潔阿姨們,也是這樣的。被大城市羣、被教育產業化、被繁重的體力勞動,剝奪了乾淨美麗的家鄉、受教育的機會和自我提升的時間,她們眼中的,自己每天這麼認真打掃過而又一晚上都住不起的酒店已經是天堂了。毛巾擦完馬桶還是白色的,潔白如新,這麼白,多乾淨,寄生蟲?聽過但不知道啥意思,哪有什麼蟲,看不見。

「工人出了問題,我是從來都不責問工人的。」現代工人,在現代社會醜陋的面中掙扎求生,被貪婪資本的榨取著,養成了錯誤的衛生觀和差勁的職業道德;這正如百年之前的俄國農民一樣,在沙俄社會的醜陋面中掙扎求生,被地主老財剝削著,養成了錯誤的生命觀和過激的抗爭手段。

「你又怎可以你之必無的證明,來折服她之所謂的可有?」來自道德制高點的降維打擊是沒用的,來自「有關部門」的加強管理也是治標不治本的。唯一改變這一切的辦法,你懂的!

作者:赫貧來源:激流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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