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一代決定降生的時候,現代思想觀念從西方進入中國,已經有了二十年或更長的歷史了。


在推介西方思想方面,翻譯家嚴復等人功不可沒。那時,像赫胥黎的《天演論》、亞當·斯密的《原富》、穆勒的《羣己權界論》、孟德斯鳩的《法意》、甄克思的《社會通論》、克魯泡特金的《互助論》等經典名著陸續出版;《新青年》等雜誌也不斷髮表有關政治、哲學和文化思想方面的譯作。“五四”時,各種主義流行,如自由主義、功利主義、實驗主義、人道主義、無政府主義、社會主義等等,一時衆聲喧譁。“五四”一代是從國族危機中崛起的一代,他們普遍有着強烈的問題意識,不但翻譯家有針對性地選擇文本,而不止於純學理的輸入,而且,衆多接受者也都由於西方觀唸的引導,勇於進行各自的思想實踐和社會實踐。


對於一個時代來說,社會觀唸的改變是根本性的改變。然而,傳統觀念不會輕易退出歷史舞臺,外來的革新觀念必然引起舊制度衛道者的不安、恐懼、憤怒、抵制與攻擊。“不塞不流,不止不行。”於是,論戰發生了。最先的論戰表現爲父與子兩代人的衝突,接着,“兄弟鬩於牆”,衝突在新文化營壘內部次第展開。


預告:明日5月4日,我們將正式推出五四運動100年紀念特刊,敬請關注。



撰文  |  林賢治

(作家,著有《五四之魂》《曠代的憂傷》等)


東西文化論戰

傳統與現代的對壘


在“五四”前後從未間斷的論爭中,東西方文化問題的論爭爲時最早,規模最大,時間最長。


這場始於1915年《新青年》與《東方雜誌》之間的爭論,可以說,它是清朝末年中學西學之爭在新形勢下的一種延續和激化。爭論大體集中在東西方文明的優劣比較上面。杜亞泉(傖父)把中西社會歸納爲“靜的社會”與“動的社會”,主張“以靜爲基礎”,儒家思想被確立爲“國是”、“國基”,說是“吾國固有之文明,正足以救西洋文明之弊”。陳獨秀率先批駁這種“復闢”論調,並從此順勢打出“德先生”和“賽先生”的大旗。


《東方雜誌》與《青年雜誌》。


章士釗認爲不能以新文明代替舊文明,只能在“保舊”的前提下,“逐漸改善,新舊相銜”。這種文化“調和”論,實際上是對新文明的變相的阻拒。於是,《新青年》《新潮》《每週評論》等多種報刊羣起而攻之,一致認爲西方文明是“世界的”、“科學的”,結論只有一個,就是:“非走西方文明的路不可”。


隨着梁啓超率團赴歐考察後發表《歐遊心影錄》,以及梁漱溟發表關於“東西方文化及其哲學”講演,新思想運動再度受到嚴重的挑戰。梁啓超由西方文化的鼓吹者演變爲反對者,認定立足於科學之上的西方文化已經破產;梁漱溟把歐洲文化、中國文化和印度文化並列爲三種不同的路向,斷言全世界都要走“中國的路,孔家的路”,以實現“中國文化之復興”。


胡適、張東蓀、常乃惪等人奮起批判,完全取對立的立場,指出東西方文化的差異實質上是古今文化的差異,西方文化是現代文化、世界文化,只能走西方文化這樣唯一的一條路。在論戰後期,陳獨秀、李大釗、瞿秋白等人對西方文明有所批判,引進馬克思主義學說,乃至提出建設“社會主義的文明”的問題。《新青年》前後有過關於社會主義問題的討論,從中可以明顯看出東西方文化論爭的演進。


所謂文白之爭,實質上是新舊思想之爭在語言形態上的表現。由於語言是思想的載體,在一個思想劇變的時代,文言文的廢除與白話的推行是勢所必至的事。這時,連以拼音字母取代漢字這樣激進的方案也被提出來了。1917年1月,胡適發表《文學改良芻議》,2月,陳獨秀髮表《文學革命論》,從此揭開新文學運動的序幕。至次年,《新青年》收穫了第一批白話文學作品。


新文學運動與“五四”學生運動的發生,使白話文迅速普及,如胡適所形容的,傳播“一日千里”。但是,從王敬軒(錢玄同)與半農(劉半農)著名的“雙簧戲”,林琴南與蔡元培的通訊,吳宓、梅光迪、胡先驌及章士釗等人以《學衡》《甲寅》爲據點,對新文學前後發動的攻擊中可以看到,書寫革命並非一帆風順,紙上談兵同樣充滿了火藥味。


《新青年》雜誌封面。

 

問題與主義

探究科學的能力邊界


在新文化運動中,青年知識分子以飽滿的熱情和新鮮的體驗,宣傳各自的主義,並試圖利用這些外來的思想資源,解決面臨的中國問題。這時,在他們中間,開始出現不同的偏向、不同的方法和步調。


1919年7月,胡適在《每週評論》發表《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的文章,認爲問題的解決只能逐步實現,那種自以爲包醫百病的“根本解決”的辦法是不足取的。文章發表後,藍公武發表《問題與主義》與之相榷。他從多個方面闡明“主義”的實質,認爲它是解決“問題”的“最重要最切實的第一步”。李大釗也寫了反對的文章,題作《再論問題與主義》,指出宣傳理想的主義與研究實際問題可以並行不悖,社會問題的解決必須依靠多數人的共同運動,需要有共同的理想、主義作爲運動的準則,因此說主義是必要的。胡適一再反對空談主義,並主張用“歷史的態度”對輸入的主義進行研究。由於發起討論的雜誌《每週評論》遭到北洋政府查禁,論爭至此遂告結束。


在陳獨秀等人提倡民主與科學之際,梁啓超把科學懸爲“科學萬能夢想”而撰文加以否定。張君勱1923年2月14日在北京大學作題爲“人生觀”的講演,提出“人生觀”的概念,說明科學與人生觀是不同的,並推論說:“不管科學發展到什麼程度,也不能解決人生觀的問題。”他的意向很明確,就是西方文明不如東方文明,只不過措辭迂迴一點罷了。他的朋友丁文江隨即寫下《玄學與科學》一文,痛打“玄學鬼”,說人生觀是受科學方法制約的,知識和心理學都是科學研究的對象;科學就是萬能的,中國需要“科學神”。兩人來回多個回合,張君勱得到張東蓀、林宰平、範壽康、瞿菊農和梁啓超等人的支持,文章集中發表在進步黨的報紙《時事新報》和北京《晨報》上;丁文江則有胡適、王星拱、任叔永、朱經農、唐鉞、陸志韋和吳稚暉等人的聲援,他們的文章主要發表在胡適主編的《努力週報》上。爭論持續了一年之久,這就是當時有名的“科學玄學大戰”。


1923年,論戰中的主要文章被收集整理成書,名爲《科學與人生觀》。陳獨秀和胡適分別寫了序言,以不相同的觀點,對論爭做了總結。


1918年6月,北京大學文科哲學門第二次畢業攝影。前排左起爲康寶忠、崔適、陳映璜、馬敘倫、蔡元培、陳獨秀、梁漱溟、陳漢章;中排左四爲馮友蘭。

 

國故與宗教

對偶像的批判


“整理國故”運動以及由此引起的批評,大約與“科學玄學之爭”同時進行。新文化運動“打倒孔家店”,批判“東方文明”,散佈對於傳統文化大膽懷疑的風氣。這時,一些學者開始“整理國故”,運用西方的觀念和方法進行史學、哲學和美學研究。像梁啓超、胡適、湯用彤、馮友蘭,包括王國維,都在整理和闡釋古籍方面作出了帶有開拓性的貢獻。但是,他們對於“國故”缺少足夠的批判態度,甚至盲目推崇傳統,有悖於“五四”的時代精神。


胡適這位新文化運動的領袖人物公然提出,新思潮的重要任務之一是整理國故,主張青年“踱進研究室”。他創辦了《讀書》雜誌,鼓勵青年學生鑽研古書,隨後又同梁啓超爲青年開列研究國故的書單。魯迅針鋒相對,在報社徵求“青年必讀書”時,公開主張“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國書”,理由是社會實踐對於青年來說是首要的。對於“整理國故”,吳稚暉持極端反對的立場,這位老牌的無政府主義者認爲,國學大盛是政治腐敗的表現。


“五四”時期,一面是宗教自由,一面是反對迷信。在青年知識分子中,對於宗教,大抵是反感的;特別把“孔教”作爲國教,尤爲他們所不容。1920年以後,反宗教的勢力開始加強,連把宗教作爲“偶像”,作爲“政府與教育的工具”而加以反對的陳獨秀,也一度遭到沈玄盧等人的批判。1922年4月,鑑於教會學校與愛國學生的衝突,北京清華大學舉行了一次世界基督教學生聯盟大會。這次事件,導致一場普遍的反宗教運動。知識界幾乎一邊倒,這時,馬相伯、周作人、錢玄同等人提出異議,主張信仰自由和宗教寬容。蔡元培建議以美育取代宗教;陳獨秀則主張以科學代替宗教。


回顧“五四”時期的思想文化方面的論爭,我們看到,引起論爭的問題在時過百年之後依然存在,可見當時討論的範圍之廣。一代現代思想前驅者在論戰中寫下的檄文極富於啓蒙的意義,今天重讀,我們一樣有醍醐灌頂之感。


那一代青年知識分子對於社會問題,都有一種現場感,一種切膚之痛。他們自覺地揹負歷史的使命,有一顆正義與探求真理的勇敢的心,因此,在他們中間幾乎沒有“爲學術而學術”的“純種學者”,沒有犬儒主義者,所有的知識分子都是俠客、鬥士、肇事者,都是從格鬥中過來的。在論戰面前,爲了捍衛各自的原則,他們不惜短兵相接,而周旋到底。即使沒有直接參與其中,對於社會思潮和諸種問題,也都抱有關注的熱情。他們是“五四”精神的體現者,唯其有了他們,纔有了一個思想鬥爭的範式,一個自由開放的、寬敞的公共空間。“五四”藉由他們,開拓出了一個轟轟烈烈的英雄主義時代,平民的時代,創造的時代,讓後世的我們追慕不已。



本文內容系獨家原創。作者:林賢治;編輯:徐學勤 榕小崧;校對:張彥君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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