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刊上談喫的文字很多,也從來不嫌多。中國人好喫,我覺得是值得驕傲的,因為這是一種最基本的生活藝術。」――張愛玲 1

1920年,隨著大清帝國窮途末路,那些晚清貴族失去了依靠和炫耀的資本,頹廢的寄生於民國。就在那一年中秋,張愛玲出生在上海公共租界的張家公館。這棟房子是,清朝末年朝廷重臣李鴻章,留給後代的唯一禮物。張愛玲家世顯赫,爺爺張佩綸是清末名臣,奶奶李菊耦是李鴻章的長女。

▲1920年的上海甲午戰爭爆發,北洋水師又遭敗績,大清國被迫簽下屈辱的《馬關條約》。李鴻章因此也成了民族罪人,門庭冷落,不久後,李鴻章在落魄不達的悲哀中死去。一年多後,張佩綸也抑鬱而終。李鴻章是安徽合肥人,女兒李菊耦嫁給張佩綸,李家的僕人也把飲食口味帶到了張家。 張愛玲對安徽美食很熟悉,但留下深刻印象的只有兩樣:合肥丸子與粘粘轉。

▲合肥丸子所謂「合肥丸子」其實就是糯米圓子。做合肥丸子時,先要煮熟一鍋不硬不爛的糯米飯,涼了後捏成一個個小團,把調和好的肉糜放進米團裏捏攏,大小和湯圓差不多,然後把糯米團放在蛋汁裏滾過,再放進油鍋煎熟,其外皮金黃酥脆,丸心滋潤鮮美。這道菜只有張愛玲的奶媽何干會做,因為何干就來自合肥鄉下。 另一種讓張愛玲難忘的安徽喫食是「粘粘轉」。它是安徽無為州的一種特色小喫,用青麥粒做成的。李菊耦嫁到張家後,李鴻章將無為州的田產給她作為陪嫁。「田上人家捎來的青色麥粒,就是沒有成熟飽含漿汁的青麥粒,下在一鍋滾水裡,滿鍋小綠點子團團急轉……」喫起來清香四溢。

▲蛤蟆酥蛤蟆酥是張愛玲的母親喜歡的喫食,「我母親從前有親戚帶蛤蟆酥給她,總是非常高興。那是一種半空心的脆餅,微甜,差不多有巴掌大,狀近肥短的梯形,上面芝麻撒在苔綠底子上,綠陰陰的正是一隻青蛙的印象派畫像」。

2 張愛玲兩歲那年,父親張廷重通過民國交通總長的關係,在津浦鐵路某了個英文祕書的職務。全家由上海遷到天津。在天津的童年,大多與喫食有關:最早跟著母親學認字,可以得到兩塊綠豆糕的獎勵;跟著大人到戲園子看戲,落下了滿地的瓜子殼;夏日坐在洋房的院子裏,「喝完滿滿一碗淡綠色、澀而微甜的六一散,看一本謎語書」……張愛玲喜歡喫軟、嫩、香、甜的食物,松子糖、雲片糕、桂花蒸、酸梅湯、生煎饅頭、糖醋小排是她的最愛,在張家的除夕餐桌上,絕對少不了它們的身影。

▲鴨舌小蘿蔔湯

「小時候在天津常喫,學會了咬住鴨舌頭根上的一隻小扁骨頭,往外一抽抽出來,像拔鞋拔。與豆大的鴨腦子比起來,鴨子真是長舌婦,怪不得它們人矮聲高,"咖咖咖咖"叫得那麼響。湯裏的鴨舌頭淡白色,非常清腴嫩滑。」

這段短短的文字色香味俱全,細緻入微,只有真正的喫家才能體會得到其中的味道。而且正如張愛玲所說「清腴嫩滑」的鴨舌,喫起來很有些像男女之間接吻的感覺,頗有銷魂味道。在民國鴨舌還屬於難登大雅的下水菜,但是其美味爽嫩阻止不了人們對鴨舌的喜愛,直到改革開放之後生活水平上來了,鴨舌漸漸風行於餐桌,甚至出現在宴席之上。天津記憶中另一種美味是腰子湯。就是一副腰子和裡脊肉、小蘿蔔同煮。女傭們叫裡脊肉,「腰梅肉」,大概是南京話。張愛玲一直不懂為什麼叫「腰梅肉」,腰上兩邊,打傷了最致命的一小塊地方叫腰眼,腰眼上面一寸左右就是「腰眉」了,百姓生活語言上的神來之筆,讓張愛玲深深震撼,喫食中也可長不少學問。

▲張愛玲與弟弟張子靜在天津的6年,是張愛玲童年裡最無憂無慮的一段時光。只是這種快樂很短暫,就像她小時候常常夢見喫雲片糕,喫著喫著,薄薄的糕變成了紙,除了澀,還感到一種難堪的苦味。張愛玲的父親張廷重屬於遺少型的少爺,染上了抽大煙、納小妾的嗜好。母親黃素瓊是濡染了五四風潮的新式女性,看不慣這種陳腐,與張愛玲姑姑張茂淵奔赴歐洲遊學。

張廷重的這個姨太太,對張愛玲還是不錯的,每晚帶她到一個叫「起士林」的西餐館去看跳舞,給她喫雪白的奶油蛋糕。直到月色昏昏,才讓傭人背著回家。

3 1927年交通總長被免職,張廷重失去了靠山,只好離職。他丟了這個平生唯一的小小官差,心裡深受刺激,痛下決心趕走了姨太太,寫信求黃素瓊回國。之後全家搬回上海。這時張愛玲已八歲,味覺越發靈敏,有一次喫雞湯,剛喫了一口就喫出藥味。家裡人都說沒有什麼。 母親叫人去問廚子,廚子回說這隻雞是兩三天前買來養在院子裏的,看它垂頭喪氣的彷彿有病,所以給它喫了「二天油」,是像萬金油玉樹神油一類的油膏。母親雖沒說什麼,可張愛玲知道母親對她的詫異與注意。她心裡得意得飄飄欲仙,覺得是有生以來最大的光榮。

▲莧菜湯

在上海的這段時間,她每天到對街舅舅家喫飯,帶一碗菜去,「莧菜上市的季節,我總是捧一碗烏油油紫紅夾墨綠絲的莧菜,裡面一顆顆肥白的蒜瓣染成淺粉紅。在天光下過街,像捧著一盆常見的不知名的西洋盆栽,小粉紅花,斑斑點點暗紅苔綠,相同的鋸齒邊大尖葉子,朱翠離披,不過這花不香,沒有熱呼呼的莧菜香。」 張愛玲對莧菜的把握絕對是美食家級別的,「炒莧菜沒蒜,簡直不值一炒。」

張愛玲喜歡充滿了煙火氣息的平民食物,比如:大餅油條同喫,由於甜鹹與質地厚韌脆薄的對照,與光喫燒餅味道大不相同,這是中國人自己發明的。有人把油條塞在燒餅裏喫,但是油條壓扁了又稍差,因為它裡面的空氣也是不可少的成分之一。臭豆腐乾是張愛玲最喜歡喫的小喫之一,「無論如何,聽見門口賣臭豆腐乾的過來了,便抓起一隻碗來,噔噔奔下六層樓梯,跟蹤往前,在遠遠的一條街上訪到了臭豆腐乾擔子的下落,買到了之後,再乘電梯上來,似乎總有點可笑。臭豆腐錯過了,就是一輩子啊。就像在麵包上塗果子醬似的,把整塊的豆腐乾塗得鮮紅。」回到上海僅三年時間,張廷重又操起煙槍,黃素瓊無奈與他協議離婚,張愛玲隨父親生活。隔年,張愛玲就讀上海聖瑪利亞女子中學。開始發表作品。

▲張愛玲與姑姑張愛玲和姑姑都愛喝豆漿,她們都曾經拜託開電梯的司機幫他們去買。豆製品也是張愛玲極愛的,就連豆腐渣也有妙用:「豆腐渣澆上喫剩的紅燒肉湯汁一炒,就是一碗好菜,可見它吸收肉味之敏感;累累結成細小的一球球,也比豆泥像碎肉。少摻上一點牛肉,至少是『花素漢堡』。」 4 張愛玲17歲那年,因為去留學歸來的母親那裡住了兩個禮拜,被父親和繼母毒打,遂決定逃出父親的張公館,住進母親、姑姑租來的公寓。

▲張愛玲的母親黃逸梵

張愛玲到來後的讀書生活費用,影響了母親的生活質量,為此,母親還罵她是「害人精」。為了省錢,她在學校喫最便宜的飯菜。為了省錢,她不坐車走很遠的路去補課。直到1938年,張愛玲以遠東區第一名的成績考入英國倫敦大學,可惜淞滬戰爭爆發,張愛玲只好轉入香港大學文學系。在香港讀大學的時候,張愛玲總要去環近天星碼頭有一家青鳥咖啡館買半打「司空」(Scone),一種三角形小扁麵包。「司空」是源自蘇格蘭的一個地名,意即精緻的麵包,是由英國傳入的一種外來食品。後來英國的影響漸漸在香港消退,這種麵包就買不到了。張愛玲回到香港後迫不及待地去買但是發現櫃檯上沒有,她不死心又跑到樓上去。二樓光線昏暗,有一羣商人說著上海方言在談生意。張小姐進去之後,才發現周圍陌生又詭異,她頓時惶惶如喪家之犬,嚇得不敢買「司空」,逃下樓去。 5 張愛玲大三那年,香港淪陷,香港大學停辦。張愛玲轉入上海聖約翰大學。「離學校不遠有一家俄國麵包店老大昌,各色小麵包中有一種特別小些,半球形,上面略有點酥皮,底下鑲著一隻半寸寬的十字托子,這十字大概面和得比較硬,裡面摻了點乳酪,微鹹,與不大甜的麵包同喫微妙可口。」

她對於這種俄式麵包的迷戀程度令人覺得不可思議,有回在香港,一條僻靜小街上忽然發現一家「老大昌」,她狂喜地翻找,只發現寥寥幾隻兩頭尖的麵包或者扁圓的俄國黑麵包。她買了一隻俄國黑麵包,回家發現黑麵包硬得像石頭,費了好大勁切開,迎接她的是裡面一根棕紅色的長髮。後來在美國,又聽到「熱十字小麵包」的名字,她再次買下,見到的卻是粗糙的小圓麵包,上面用白糖畫了個細小的十字,嘗過當然是失望,「即使初出爐也不是香餑餑」。

張愛玲當時居住在上海的常德公寓,隔壁就是戰時天津新搬來的起士林咖啡館,每天黎明制麵包皮,「拉起嗅覺的警報,一股噴香的浩然之氣破空而來,有長風萬裏之勢」。對於慵懶的張愛玲來說,起牀是頭痛的事,這股香味卻像鬧鐘一樣催促她起牀。她最愛的是一種方角德國麵包,外皮厚脆,中心微濕,是「普通麵包中的極品,與美國加了防腐劑的軟綿綿的枕頭麵包不可同日而語」。為了賺取學費,張愛玲開始寫小說。《沉香屑》一面世,便震驚上海。接著,又撰寫了《傾城之戀》《金鎖記》等小說。短短兩年裏,她便紅透了整個中國。 6 1944年,24歲的張愛玲與胡蘭成結婚。沒有婚禮,也沒有結婚證,只有一紙簡單至極的婚書:「胡蘭成與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婦。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張愛玲與胡蘭成熱戀時,張愛玲經常帶胡蘭成喫街頭小喫。細讀張的文章也可以發現,小喫,特別是上海小喫,是張愛玲美食生活與文學生涯的重要組成部分。點心也是天天不落,「茶是牛酪紅茶,點心是甜鹹俱備的西點,十分精美,連茶杯與碟箸也都是十分精美的」。胡蘭成說她「每天必喫點心,她調養自己像只紅嘴綠鸚哥」。 現世安穩了一年多,抗日戰爭就結束了,漢奸胡蘭成改名換姓開始了逃亡。但胡蘭成天生就是一個風流才子,逃亡一路風流了一路。到了1947年,胡蘭成終於脫離險境。於是,張愛玲便去了一封訣別信,附上了30萬元生活費。此後胡蘭成常給她寫信,她已經不再理會。 7

▲張愛玲與賴雅1955年,張愛玲在美國嫁給了賴雅,一個大她30歲的不知名的作家。雖然兩人才認識半年。在兩人生活的十年裏,張愛玲迎來了人生第二個寫作高峯。1973年,賴雅病逝5年後,53歲的張愛玲移居洛杉磯,開始了幽居生活。雖然會喫的張愛玲卻不會做菜,定居美國之後都是喫美食快餐為主。現在流行的漢堡、熱狗、圈餅一類的,張愛玲在美國喫過。張愛玲挺喜歡喫漢堡的,雖然她知道,那肉餅大部分是吸收了肥油的麵包屑,有害無益。在美國除非自己會做菜,不然就會被他們的飲食習慣同化。所以她喫漢堡薯條講究時機,她總到無可選擇時再喫,「因為可以不用怪自己,有點委曲求全的感覺」。有一天張愛玲到唐人街買菜,看到店鋪外陳列的大把紫紅色的莧菜,不禁怦然心動。隨處可見的莧菜也讓她「怦然心動」,也許,她是動了思母之情吧! 在美國時間長了,鄉愁漸漸湧上心頭。思鄉的典型表現,是想念家鄉的喫食。她最想念的,居然是香腸卷。 她去多倫多,在櫥窗裏看到,一時衝動買了四隻,去報關的時候,把浸透油漬的紙袋子,放在海關櫃檯上,報關員一臉的不願意。這是她在加拿大買的唯一的東西。不過回來喫了還是失望,因為「手藝比不上從前上海飛達咖啡館的名廚」。 飛達咖啡館開在靜安寺路,西摩路西南街角的平安大戲院裡面。據說那裡的咖啡杯子比別處大,最好賣的是栗子蛋糕。張愛玲小時候,父親經常帶她去那裡,「叫我自己挑揀,他自己總是買香腸卷」。後來父親毒打她,和她恩斷義絕,到了最後,在異鄉,她終究還是想念父親的,否則如何會買香腸卷,她那時分明已經不常喫那麼油重難消化的食物了。 在異鄉的張愛玲,著魔似的尋找著在上海時的喫食。1991 年,她讀了汪曾祺寫的小說《八千歲》,忽然恍然大悟戰時喫的「炒」爐餅,其實是草爐餅,那種「幹敷敷地喫不出什麼來」的草爐餅,也引起她那麼多的感慨。她甚至在超市裡買華人做的蔥油餅,這是她從前和姑姑最喜歡喫的早飯。撿垃圾的女記者,翻到張愛玲的垃圾裏有「幾隻印了店招的紙袋子。有一種劉記蔥油餅標明瞭使用蔬菜油加蔥花,橙色油漬透的紙片,用黑鋼筆治水寫了蔥油餅,一塊九毛五,是老鄉的招呼,兩張餅盛在一隻淺黃保麗龍託盤,她現在一定已經強迫自己戒食綠豆糯餈,南棗核桃糕……改喫一點兒蔥油餅,極端的柔艷更形柔艷,在最後一點喫的自由上,極勉力與自己的牙齒妥協,真正的委曲求全」 8

▲晚年張愛玲1995年9月8日,張愛玲在洛杉磯西木區公寓內去世,7天後才被人發現,享年75歲。直到死前,她一直有很高的稿費收入,只是選擇了簡單生活。過著大隱於世的生活,回憶著從前喫過的美食,任世間喧囂,她自畫餅充饑,也許,又想起與那些美食共度的時光,那些人與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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