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国》被文坛称作「精粹的珠玉之作」,1947年定稿,是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在1968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代表作之一,已被译为多国文字。川端康成在整个创作生涯中探索著多种艺术道路,走上文坛之初,他追求新感觉主义,文章的表现手法盲目醉心于西方现代派,之后他的思维又完全倾向于日本传统主义,经过一番探索后,川端在两种极端对立中整理了自己的文学思想,他深入了解日本传统的底蕴以及西方文学人文理想主义的内涵,并试著将两者在作品中实现内在谐调,《雪国》便是在这样以传统为根基并吸收西方文学技巧的思维基础上产生的。

川端康成曾说,「我感受到美的存在与发现的幸福」。因著拥有一颗善于发现和感受美的心灵,美,不管是自然之美,还是人文之美,都在他的文学作品中处处闪耀。川端康成在创作中发现和感受到了美,也为读者带去了飨之不尽的美的享受。这种幸福,于他而言,应是无可比拟的吧。


《雪国》:仅此徒劳罢了

1.三伏天里,一场暴雨刚过,周末的傍晚,又翻开《雪国》,映入眼底的是: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 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 一位姑娘从对面座位上站起身子,把岛村座位前的玻璃窗打开。一股冷空气卷袭进来。 姑娘将身子探出窗外,仿佛向远方呼唤似地喊道:「站长先生,站长先生!」……

每一本精彩小说都有一个令人惊艳的开头,这段文字常叫我想起「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温暖;张岱《湖心亭看雪》「世人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的闲适,「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孤寂,以及张枣的那句「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的意境。大概,美的文字总是共通的,使你产生莫名的情愫,心醉神迷。


2.川端康成的《雪国》和《睡美人》让我想起马尔克斯的《苦妓回忆录》。

马尔克斯是个能写出引人入胜的开篇的好手,他在《苦妓回忆录》这本书的开头写道:「活到九十岁这年,我想找个年少的处女,送自己一个充满疯狂爱欲的夜晚。」一个开头空灵而寂寥,一个开头赤裸而狂野。

《苦妓回忆录》写的是一个老记者为了庆祝自己的九十岁生日,给妓院老鸨打电话,要找一个处女过夜。他信誓旦旦要重温旧年激情,但不知为何,当真正面对少女时却无动于衷。更荒唐的是,他发现自己疯狂爱上了她。在这个沉睡的美人儿面前,他回忆起自己一生的风流与荒唐,历历在目的情欲与混乱之爱的轨迹,拼图成了他的一生:堕落而孤独。

《睡美人》写的是一位仍有性能力的江口老人先后五次到一家秘密妓院过夜。这家妓院是丑恶的是它专门为那些丧失了性能力的老人而设。睡在妓馆里的美人,服了药,处于昏迷状态,夜里发生了什么事,全然不知道。第二天早上,老人走后,她们才会苏醒过来。江口老人也自认为要破坏这家妓馆的「禁忌」,「他是可以做得到的。」

在五次中,她见到十几岁的雏妓,不断唤起他对这一生的回忆,情人、老婆、女儿、妓女、母亲,一转眼苍苍暮年,居然再没有对人世可牵绊的人,人变成孤零零的个体,独自面对生命慢慢消散的恐惧和愤怒,他已不能对雏妓做什么,自己却陷入了无限悲伤的虚无之中。不一样的开头,相似的故事情节,一个老人爱上一个少女。在妓院的夜晚里,在少女赤裸的身体旁,追忆自己的一生,感到悔恨、自责,最后堕入无边的虚空和无限的孤独中。虽然,文字的表现不一样,但那种面对人生虚无的恐惧、哀伤和寂寥,却是一样的。这也是作家们精神世界的共通点:面对人生的虚无感。


3.《雪国》讲的是艺妓爱上一个过客的故事,故事情节并不丰富,在雪国景色的描写外,更多描写的是艺妓的美和纯洁以及岛村所感到的美的徒劳和虚无。

川端康成幼年父母双亡,其后姐姐和祖父母又陆续病故,他被称为「参加葬礼的名人」。先后经历了亲人的逝世,使他心情多苦闷忧郁,逐渐形成了感伤与孤独的性格,这种内心的痛苦与悲哀成为后来川端康成的文学底色;又因深受佛教思想和虚无主义的影响,许多作品透露著哀伤、忧郁和虚幻。

他在描写美的同时,让人有一种无力感,正如《雪国》里说的「生存本身就是一种徒劳」。虚无感正是贯穿他作品中令人感到绝望的核心,也是哀伤的日本文学的代表,令人读罢,有一种「斯人美矣,但命不久矣」的感觉,也许真正的美就在片刻、刹那,美之无法持续使人生出了人生虚妄之感,正如那句「人生中真正美的东西都是以秒来计算的」。


4. 爱情,是文学作品永恒的主题。

它可以像《洛丽塔》一样充满了病态的欲望;可以像《霍乱时期的爱情》一样有著跨越半个多世纪的等待;可以像《红楼梦》一样有著欲说还休的忧愁;可以像《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一样充满无力的绝望;可以像《情人》一样有著少女狂热的爱欲;也可以像《雪国》和其他川端康成式的作品一样充满淡淡的哀伤。

川端的绝大多数作品都描绘了爱情,但他不去描写爱情的缠绵悱恻、欲火燃烧、欢乐幸福,也不侧重爱情的生离死别、沉重悲伤、哭天抢地,只是顾左右而言他地写雪景、写驹子的侧脸、写叶子的声音、写雪国的生活……写人的美、物的美,就是不写爱情的正脸,偏偏只是淡淡地涂抹一笔,漫不经心地说一句「一年一次也好,你来啊。我在这里的时候,请你一定一年来一次啊」,这就是他对爱情的表现,正如他不写驹子的正面,只写她的侧颜如何好看。

《雪国》里的驹子,为了赚钱给行男治病而做了艺妓,她爱上了一年仅来一次的岛村。她的爱是无望的,她明白,所以她不会写信,也说不出那句「我爱你」,只能哭著笑著,低敛双眸,留下睫毛的阴影,美得十分哀伤。她徘徊在各个宴会间,喝的醉醺醺,也要偷偷溜进山茶厅,只为见岛村一面,又起身去下一家;天尚未明,就起身离开;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里,也要抹黑穿过覆满雪的陡坡,偷偷钻进岛村的房间,只喝一口水,坐一坐,在镜前梳起长发。想到他终是个不能留下的过客,她该有多哀伤。

她不曾说一句「我爱你」或者「请留下」。她的爱无法说出口,同这片雪国一样静默、纯洁,只能说一句:「我每逢2月就按时到这儿来等你。」 作者仁心,并不去看爱情的正脸。对于岛村是否爱驹子,只是写著:「驹子撞击墙壁的空虚回声,岛村听起来有如雪花飘落在自己心田里。」他不从正面写爱情,只是不断地写驹子的美和雪国的宁静,还有岛村所体悟到的虚无。这就是川端笔下的爱情,淡泊、含蓄、婉约,没有热烈的欲望、没有火焰般的温度,没有歇斯底里,只有淡如雪的哀伤。


5.驹子对生活是努力的,她不去想徒劳不徒劳的问题。

她常常对著空山弹奏三弦琴,「要是没有剧场的墙壁,没有听众,也没有都市的尘埃,琴声就会透过冬日澄澈的晨空,畅通无阻地响彻远方积雪的群山。」然而,在岛村看来,驹子的生活就是一种徒劳。「看上去她那种对城市事物的憧憬,现在已隐藏在纯朴的绝望之中,变成一种天真的梦想。他强烈地感到:她这种情感与其说带有城市败北者的那种傲慢的不满,不如说是一种单纯的徒劳。她自己没有显露出落寞的样子,然而在岛村的眼里,却成了难以想像的哀愁。如果一味沉溺在这种思绪里,连岛村自己恐怕也要陷入缥缈的感伤之中,以为生存本身就是一种徒劳。」

虚无与悲观,是现代派文学的主题,也是日本文学中常见的,比如《金阁寺》的幻灭之美,《人间失格》的极致颓废,《挪威的森林》的孤独感……

川端自称「受到西洋现代文学洗礼」,他的小说常令人感到一种悲观、绝望和虚无,使你无力。他不去直言生活的悲苦,而是通过非现实的、抽象的环境描写或人物的心理描写,来表现人生的无常,这和川端的禅宗意识又有很大的关联。幻灭是禅宗的核心思想,川端的文学之美在于幻灭,在于死亡。而死亡又是另一文学主题。

川端自幼目睹了太多的死亡,所以在作品中总是不自觉地表现它。他认为死亡是最高的艺术,是美的一种表现,他在作品中完全把死亡描写成绝美的意境。如《雪国》里叶子的死,是「内在生命在变形,在转变成另一种东西」,是生命的延续;《千只鹤》中太田夫人死后,菊治和文子都感到她似乎更美,真正是「美的化身」。在川端康成看来,美与悲是密不可分的。

在日语里,悲哀一词与美是相通的。他在战后不久曾表示,自己今后只能吟咏日本的悲哀了。川端将日式的哀伤情调浓重地渗入自己的心里,从而形成了一种感伤主义;他将日本古典传统的「物哀」与佛教禅宗的幻灭无常相结合,用清丽的文字表现幽玄、无常和虚无的理念,构成一种既美且悲、愈美愈悲的格调,形成川端康成式的文学之美。


6.川端康成的文字,清丽哀婉,透著一股凄美。

他常常叫我想起沈从文,那个坐在船上,点灯给张兆和写信的二哥,他笔下的湘土地也常常是温婉动人的,然而,温婉里常常有著一点点的寂寞,像薄暮十分的古城街道,点上了淡黄的路灯,望过去,有一股淡淡的哀伤。正如《边城》里写的:「翠翠看著天上的红云,听著渡口飘来乡生意人的杂乱声音,心中有些儿薄薄的凄凉。黄昏照样的温柔、美丽和平静。但一个人若体念或追究到这个当前一切时,也就照样的在这黄昏中会有点儿薄薄的凄凉。

于是,这日子成为痛苦的东西了。」平静的日子里会有凄凉与痛苦,使人思索,体验到生的虚无。

川端的文字也是淡淡的,读时如置身雾中、雪中、风中,使你的心霎时就静了下来,在这静中又随著他的笔触凭添许多思绪。由于受传统美的熏陶,川端康成喜用纤柔、流畅、平易和优美的语言来描写事件、人物、情绪和自然物象,抒发人物内心深处那种纤柔的感情,读来就像一首散文诗,又如清泉慢慢地滑入心田。

他的文字有著穿透纸背的凄美哀婉,一个个明艳动人又如雪般寂静的女子,在心头撩起一阵阵莫名的哀伤,又使人非常安静地去回味,如同置身一片白茫茫的雪国中,看著云雾缭绕的远山,坐在暖炉下,品一杯淡淡的茶。


7.「叶子近乎悲戚的优美的声音,仿佛是某座雪山的回音,至今仍然在岛村的耳边萦绕。 」

车站上回荡著悠扬声音的叶子,悉心照拂垂死的病人,车窗上留下完美的侧颜,惊动了岛村的心,使他常常留意于她;清秀动人,歌声优美的叶子为何从失火的蚕房坠下?一年来一次雪国度假的岛村,已经如约来了四次,他的到来对驹子来说是惊喜是期待是爱情,而他,认为这一切都是徒劳,连驹子生存的一切都是徒劳,他爱驹子吗?还是只将她作为红尘过客?他还会再来吗?

进入雪国后,一切变得清白、沉静、忧伤,仿佛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人们只是按照规律生活。雪国的冰冷都仿佛可以透过文字感受到,抬头看见的银河缀满了繁星,驹子和叶子这两个女子的美丽带著点凄凉,在心间如投石入湖,泛起涟漪。无望的爱该如何面对?一切都会消失,都是徒劳和虚妄,她却因这份爱真实地活过,笑过,哭过,像一个天真的女孩,热切地投入,不求回报。纵为艺妓,也该有爱的权利,却并无自由。

最后,叶子死去,怀抱著叶子的驹子说:这孩子疯了。人们穿梭过去,隔开了岛村和驹子。待岛村站稳了脚跟,抬头望去,「银河好像哗啦一声,向他的心坎上倾泻了下来」。如此婉约的表达正是东方文学的含蓄之美,正如最美的表白不是「我喜欢你」而是「今夜月色真美」。

日本人是含蓄的,他们在表达爱的时候,不会直言「我爱你」(爱してる),只是说「我喜欢你」(好きです),或者「今天和你吃饭很开心」、「你今天真好看」。

日本文学里常常用别的方式来代替这一句话,比如《言叶之庭》里以诗文「隐约雷鸣/阴霾天空/但盼风雨来/能留你在此。隐约雷鸣/阴霾天空/即使天无雨/我亦留此地」作铺垫,最后说出「如果下雨了,你愿意留下吗?」 还有《秒速五厘米》的信件:「贵树同学,能在3月4日的见面,我真的很开心,已经1年多没有见面了呢,总觉得很紧张,我家附近有一棵很大的樱花树,到了春天那边的樱花大概也会以每秒五厘米的速度飘落吧,我想要是春天能和贵树同学一起赏花就好了……」

日本文学中随处可见的含蓄之美正是川端文学中的另一个特点。再读川端康成,依然是凄美到极致,使人久久不能平静,恰若埋在深雪下的生命,看似平静,实则蠢动。

川端的文学,虚无、感伤、凄美、宁静,就像夏日的一场暴雨淋湿了我的心,这心就像刚吮吸过雨露的青草变得翠绿而恬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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