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完《無雙》,莊文強發現,自己操控着別人的故事,但故事裏的片段都是曾經的自己


“生存是需要有一點精神的支持的,我的浪漫是一種支持”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週刊2019年第12期

文 | 本刊記者 張明萌 發自香港

       實習記者 餘佳 蔣珊珊

編輯 | 楊靜茹 [email protected]

全文約15058字,細讀大約需要30分鐘


莊文強    圖 / 本刊記者 大食



1997年7月1日,雨,香港迴歸。莊文強和幾個朋友在南華會天台喝酒,電視裏直播着迴歸儀式。滂沱大雨中,軍槍轟鳴,英國國旗降下,愛爾蘭風笛聲迴盪在維多利亞港上空。


莊文強並未被電視和風笛聲吸引,他正在和太太冷戰。喝醉後打電話給太太,說了一些話,聲音淹沒在雨中,他大哭一場,淚水迅速和雨水混在一起。“那是個複雜的場景,背景舞臺那麼大時代,而我卻在煩惱一些很無聊的事情。”


這個畫面當時的莊文強並沒有太深的印象,他從香港浸會大學電影專業畢業不到三年,在TVB(無線電視臺)宣傳部擔任撰稿人,每天的工作是從當晚要播的劇集中找出零碎片段剪輯出一份預告片。拿着微薄的薪水,爲生計發愁,業餘時間靠寫劇本自娛自樂。兩年後,他才擁有了第一部編劇署名作品《陽光警察》。


香港迴歸草蛇灰線漸漸顯露,他的代表作《無間道》系列、《竊聽風雲》系列和《無雙》都被學術界認爲暗含對港人身份認知的探討。香港電影式微,他隨大流北上,開啓合拍片的征程。在他的作品中,港片味道儘可能得以留存,2018年10月上映的《無雙》呈現出的完整香港氣息讓觀衆爲之一振。


市場做出了積極的反饋,《無雙》累計票房爲12.73億。“港味十足”被認爲是其成功的重要原因之一。這並不是莊文強第一次收穫這樣的評價。由他和麥兆輝共同擔任編劇、導演的《竊聽風雲》系列被認爲是內地標準與本港特色成功結合的範本之一;劉偉強、麥兆輝執導,他與麥兆輝編劇的《無間道》系列則早有“香港電影最後輝煌”的聲名。在“港片已死”愈演愈烈的當下,莊文強或與麥兆輝聯手,或隻身作戰,一次次重給觀衆和市場以希望。


《竊聽風雲》 2009


莊文強自認是“一個講故事很好”的人,九次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編劇提名、三次獲獎證明瞭他並非盲目自信。莊文強早早發現自己在操控故事上的天賦,在他署名編劇的23部作品中,不乏極具張力的故事。


《無間道》裏,兩個身份混亂的男人分別爲警方和黑社會的臥底,在內心與現實的纏鬥中,他們決心要尋回自己。《竊聽風雲》中,三名情報科竊聽小組成員在利益誘惑下進行竊聽交易並銷燬證據,以爲一切平息時,陷入劫境,連遭殺戮。《無雙》在警察局開場,一個失敗的畫家成爲假鈔集團首領,他虛構了身份編撰故事,在警方審問下成功逃脫。


《竊聽風雲3》 2014


在自編自導的電影《無雙》中,莊文強將故事講到了極致,不僅是因爲劇情的三重反轉,更在於這部電影集他所有觀影經歷之大成。他一直想拍一部電影版的《K歌之王》——這首陳奕迅的粵語歌曲由幾十首粵語歌詞拼貼而成。


拍攝《無間道》時,莊文強正式擔任編劇不過三年,在片場邊拍邊改,跟導演劉偉強、搭檔麥兆輝學着調度、現場協調,“很粗糙、很業餘”。到了《無雙》,他已經能夠自如完成劇本,讓演員在此之上發揮。


莊文強自認身份割裂且思維矛盾,他是地道香港人,卻說着流利的普通話,還擔任過普通話配音員。父親受左派思潮影響,卻將他送入了右派學校。讀了一年理工大學,重新報考傳理專業。在TVB做到監製卻離職到電影行業從頭做起。他嚮往着劇本構思過程中的天真浪漫,又不得不直面擔任導演時浪漫鏡頭背後的一地雞毛。


他說話邏輯清晰,嚴格區分戲劇邏輯和生活邏輯。太太偶爾會因爲他過於理性分析問題氣到失控。他喜歡黑澤明的《天國與地獄》、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白》,去年最愛電影是枝裕和的《小偷家族》,辦公室書架擺着村上春樹、《導演功課》《蛤蟆的油》《十年一覺電影夢》和馬丁·斯科塞斯、羅伯特·德尼羅那羣新好萊塢電影傢伙的書。


拍完《無雙》,莊文強發現,自己操控着別人的故事,但故事裏的片段都是曾經的自己。而他以爲命運盡在己手,人生卻充滿了跟命運的不斷抗爭與握手言和。他在割裂的身份、矛盾的思維、波詭的命運中不斷搖擺,成就作品。


莊文強在電影《無雙》拍攝現場給周潤發、郭富城講戲



入行


從事電影,莊文強似乎天命所歸。


他本在理工學院讀工程,第一學年結束時,18門課程拿了14個A。手持成績單,他心裏沒一點感覺,他知道這不是自己喜歡的專業。“我一直覺得,主修課目和找到的工作是兩回事,想想自己還是更喜歡電影。”


小時候,莊文強幫家裏戲院的小賣部看鋪,在戲院完成了電影啓蒙,也培養了對電影的興趣。在他成長的年代,香港電影走向繁榮。香港電視節目《鏗鏘集》在1980年針對香港電影新浪潮做過一期節目。時值樓市發展,但香港依然保有84家戲院。李小龍紅遍亞洲,日本、東南亞都能見到他的身影。功夫片打開市場,配上英語字幕在歐美一樣受到追捧,非洲也對此表現出極大的興趣。大批二三十歲的導演投身電影業,他們受過專業的影視教育和訓練,胸懷電影抱負,經歷了西方潮流的薰陶,爲香港電影帶來新的面貌。32歲的許鞍華已經拍出了《瘋劫》,獲得第17屆臺灣電影金馬獎最佳劇情片獎,被視爲香港新浪潮電影代表作。在接受採訪時,她稱:“人們常討論電影的商業價值和藝術價值哪個更重要,我們常思考這個問題,好好衡量自己的工作。”


香港電影的蓬勃發展讓莊文強飽受滋養,成了電影愛好者。看到《地下情》,莊文強對電影的認知被顛覆。這部電影明明在講述兇殺案,講到一半案子已經不知道去哪兒了,開始講感情和人爲什麼要存在。結尾周潤發飾演的角色快要死去,梁朝偉飾演的角色去醫院看他,兩個人發生了一段關於人生意義的對話,這讓莊文強感到痛苦,十幾歲的他第一次發現電影還能這麼敘事,人生還能這麼無趣。“原來我的一生都是沒有價值的。無論多麼努力,都不會對這個世界有任何貢獻。”


他看了相關影評,發現影評的世界那麼大,開始研究電影,重新認真地看《教父》。“看電影已經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沒有電影看是奇怪的。好像喫飯,你不會研究每一天喫飯是怎麼樣的,但遇到一道好喫的菜你會想這是怎麼煮出來的。”確認心中興趣後,他報考了香港浸會大學傳理系,成功入學,想之後從事文化研究。進入電影行業成爲未來的一種可能。


到了大二,莊文強發現自己無論在哪兒,都能輕易走進另一個世界。一兩天就能寫出一個劇本。他嘗試寫了一個自己身邊的故事,在片場打工時,他做攝影助理,每天運鏡頭到攝影師身邊。有機會跟製片人聊天,問他之前做什麼,他會說自己有寫劇本,並給他們看了那個故事,所有看過的人都說“你應該當個編劇”。那個故事成了將他帶入行業的入場券。


畢業後找工作,他先去片場打工,做過燈光師、攝影助手、收音師等等。有一天,片場打好燈,還未開機。他叼着根菸看着,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但他又知道演員入場,拍下來,觀衆看的時候會覺得一切都是真的。“這種事情很神奇。那時候我就跟自己講,我一定要留在這個行業,不管做什麼。只有這一個地方,能夠讓我感覺到真實的存在。”這種奇怪的想法他一度不敢對人言,直到多年後拍《無間道2》,吳鎮宇對他說“你快開機,不開機我的人生都是假的,只有你開機了我的人生纔有意義。”他猛地找到知音,才發現自己沒有想錯。


零散的打工並不能維持生計,他窮到口袋裏只剩下60元,去TVB應聘,獲得宣傳部的工作。他每天3點就可以下班,趕忙去電影公司和之前認識的人一起創作,不收薪水。後被陳可辛看中,請他爲自己的電影剪預告片,因此他認識了一些朋友,帶他入了行。


此時進入電影行業,莊文強生不逢時。


從1996年開始,全球最大的盜版窩點生產基地已經轉移到香港。盜版DVD橫飛,影院生意大受影響。導演林超賢作品《野獸刑警》上映時,爲吸引觀衆,電影票價由50港幣降到25港幣。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爆發,10月下旬,國際炒家移師香港,矛頭直指香港聯繫匯率制。臺灣當局突然棄守新臺幣匯率,一天貶值3.46%,加大了對港幣和香港股市的壓力。這場金融危機波及了香港的方方面面,本就空有其表、大廈將傾的香港電影受到重創。


這年,香港電影產量不足百部。80年代以來,年均超過200部電影產量的盛況再也不見。這一天來得太快,畢竟1992年,港片還創下票房紀錄,《阮玲玉》和《新龍門客棧》讓張曼玉風頭一時無兩,下一個香港電影寵兒袁詠儀在《阿飛與阿基》中初露鋒芒,周星馳的《審死官》和《武狀元蘇乞兒》延續了他的喜劇之路,成龍有《警察故事3:超級警察》,李連杰有《黃飛鴻2之男兒當自強》,梁家輝奉獻了《棋王》和《92黑玫瑰對黑玫瑰》,林青霞出演了《笑傲江湖2:東方不敗》與《絕代雙驕》……怎麼看都是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


這只是那年的精品,與之對應的是更多工廠流水線產品。莊文強記得,90年代有一年,一共出了364部電影,“差一部就一天一部上映。”80年代港片主要依靠的臺灣市場與東南亞市場因港片泡沫化對其興趣大減,加上好萊塢電影全面進入,香港電影逐漸失去了最大的外埠市場。


金融危機將從前累積的矛盾全面展現,香港電影本活在黃金時代的餘暉下,很快潰不成軍,電影產業遭到滅頂之災。在這期間,衆多導演發現,香港電影圈的人都在等工開,有的同事白天在公司守着,下了班去機場開出租車補貼家用。


莊文強如同拿了“地獄模式”的劇本,在業內艱難前行。


但命運並未虧待他。1995年,陳木勝導演拍攝《歡樂時光》,麥兆輝擔任副導演,莊文強負責剪片花,兩人因此相識。在嘉禾,兩人再次碰面,合作一部電影《險角》,這是一部與澳門黑幫有關的電影,由莊文強編劇,麥兆輝擔任導演。項目流產,直到2001年由導演鄧衍成拍攝。這年,麥莊二人開始正式合作,拍攝愛情電影《願望樹》。創意來自麥兆輝,一個警匪臥底故事和陳木勝聊着聊着就成了愛情小品《願望樹》。莊文強擔任編劇,飛車仔邂逅富家女,等待他們的是一場愛情悲劇。


《願望樹》拉開了麥莊合作的序幕,兩人成爲朋友,合作模式也以莊文強編劇、麥兆輝導演的形式固定下來。莊文強寫劇本三個月可以出,喜歡反轉。麥兆輝則需要半年以上時間思考,鐘意直來直去的對抗。劇本完成後兩個人會討論修改,拍攝期間一起到場監督。


大環境每況愈下,並沒有給這對搭檔任何希望,他們早期一系列電影的命運和《願望樹》一樣:票房慘淡,部部不過百萬。


直到《無間道》出現。


《無間道》 2002



《無間道》


1999年,麥兆輝拍完第二部導演作品《週末狂熱》後,想到一個雙雄的故事,杜琪峯導演讓他構思好再寫。杜琪峯的《暗花》《真心英雄》、吳宇森的《變臉》都是雙雄電影的典範。在《變臉》中,FBI探員亞瑟追捕恐怖殺手凱斯特長達8年之久,爲了調查致命炸彈的放置地點,亞瑟自願取下自己的臉皮,換上昏迷中的凱斯特的臉,兩人的身份因此發生對調。這個概念十分吸引麥兆輝,但他覺得易容的戲太過奇特,希望找到一個方法既可以讓兩個角色對調身份、又能避開“換面”的難題。


麥兆輝的父親是一名警察,他在警察宿舍長大。小時候看到父親和一個黑幫的人打招呼,父親告訴他,那個人以前是警察,現在是黑社會。過了兩三年,他放學回家在警察宿舍又碰到那個人,轉身就跑回家告訴母親自己遇到了壞人。父親告訴他,其實他不是壞人。“對當時的我來說這是很難理解的,一個人原來是警察,後來變成壞人,現在又是警察。”再大一點,父親告訴他,其實那個人是臥底。從那時候麥兆輝就覺得,臥底是一個很特別的職業。在構思《無間道》劇本的時候,他再次想到了這個職業,警察臥底在黑社會,黑社會臥底在警察局,兩個人的身份便能因此對調。


2002年1月3日,麥兆輝開始寫《無間道》劇本,“我跟自己說如果不開拍,就離開電影圈。”三個月後將劇本交給導演劉偉強,劉偉強認定這是一部A級製作,要和他合作導演,主角由劉德華、梁朝偉擔任。麥兆輝原本打算拍中級製作,演員用次一檔,輸了損失也不會太大。“更恐懼如果這部A級片慘敗,香港電影將一蹶不振。”麥兆輝說。那一年,香港最安全的電影類型是喜劇和愛情小品。


劇本初稿寫出後交由莊文強修改,拿到劇本時,離莊文強婚禮還有七天。他原本只想擔任顧問,但當他看到劇本,忍不住動手修改。他將整部戲的人際關係拉大,角色的地位也往上提。原本曾志偉飾演的是地方小頭目,他改成了幫會龍頭。鄭秀文本飾演一個普通OL,改成了小說家。原本劉德華和梁朝偉只在最後一場天台見面,莊文強認爲他們至少要見三次。那段時間麥兆輝在玩HIFI,老是聊到相關的事情。莊文強便加了開場那出劉德華買音響的戲,劉偉強找來蔡琴的《被遺忘的時光》作配樂,那一幕成爲《無間道》經典場景之一。幾個配角傻強、張SIR等人的戲份都加重了,原本傻強的臺詞“如果你見到那個人,他很不專心地看着你做其他事,他就是警察”只出現一次,莊文強讓這句臺詞在傻強人物命運的重要節點出現了三次,成了經典臺詞。劇本完成,莊文強打電話給麥兆輝說:我們的劇本從主角到茄哩啡(特約演員)人人有戲演。他深知劇本的重要性:找到劉德華和梁朝偉,平凡的喜劇也能在香港收到兩千萬票房。但如果要更高,那整體製作、劇本沒有突破錶現就沒有辦法達到。


開拍後,三人組邊拍邊改。警局裏曾志偉與人對峙,曾志偉掃盒飯撂狠話離去是初版劇本。劉偉強和麥兆輝看了都覺得太誇張。莊文強改了很多版本,包括曾志偉帶着小弟拜警察局裏的關公像,最後一版是曾志偉在房間裏抓一盤棋。曾志偉看到劇本說這個角色不會下棋,要求看別的版本,一邊看一邊說不行,到最後他叫來劇務,讓他去買60個小菜,10個飯。莊文強才知道他要用初版。劉偉強知道後火了,不肯拍,其他演員拿的都是下棋的劇本,到現場看到一桌子菜也覺得奇怪,紛紛不滿。最後不得已開拍,全場人員都沉浸在不滿的情緒裏,跟戲中的氛圍剛好一致。曾志偉說出“那只有大家在殯儀館見啊”宣告結束,演員紛紛散去。這場戲只有梁朝偉一個人說好,但上映後也成了經典。


結局天台的戲也有多種版本,兩個演員和導演都有各自的堅持,本來計劃讓兩人在電梯裏決鬥,動作指導找替身將戲拍好,但各方依然不滿意。一天,梁朝偉找莊文強要劇本,看了說這樣演沒有戲。讓他當劉德華,兩個人對戲。莊文強說打算在電梯裏解決梁朝偉,梁朝偉問怎麼解決?莊文強回,劉德華不行,林家棟好不好?他們改好劇本,在人最多的時候把劇本發出去。梁朝偉說:無論怎麼改,我就按照這個演。這成了觀衆看到的結局:梁朝偉的屍體被夾在電梯門間,電梯開開合合,背景音樂《再見……警察》響起,女生哼唱,悲壯蒼涼。


《無間道》上映後引起轟動,收穫了5500萬港幣票房,名列2002年香港電影票房排行榜首位,第二名是張藝謀的《英雄》,2664萬港幣。在次年舉辦的第22屆香港電影金像獎上,該片獲得了16個獎項的提名,並獲得包括最佳影片、最佳編劇、最佳男主角、最佳男配角、最佳導演在內的七項大獎。16項提名一度是香港金像獎提名紀錄,直到今年才被莊文強導演的《無雙》以17項提名打破。《無間道》同時獲得了第40屆臺灣電影金馬獎13項提名,並收穫了包括最佳影片、最佳男主角、最佳男配角、最佳導演在內的六項大獎。市場和口碑的雙豐收促成了續集的誕生。


《無間道2》寫到一半,莊文強遇到阻力。當時香港仍未完全從金融危機中恢復,又遭遇SARS,社會呈現出空前的脆弱感。他與妻子前往泰國找尋靈感,在超市買奶粉時,接到短信,得知張國榮自殺離世。他愣住,在他心中,張國榮是香港的公子。他墜樓,是一種優雅的終結。他問自己這個社會最堅強的時候是什麼?腦袋裏是1997年香港迴歸的畫面,在直播現場的每一個迴歸儀式上負責升旗和吹號的人,他們的神情和動態十分清晰。他明白自己的劇本其實在寫香港。


“我們在香港土生土長,對香港有特殊的感情,我在香港得到的所有好處,讓我對這個地方有一份感恩。當我們想寫好事情時候,這些事情就出現。反之亦然。我們不會拍出《鼕鼕的假期》或者《童年往事》,我們拍出的是《記得……香蕉成熟時》,一點點鹹溼、一點點下流。”


香港迴歸一幕被拍進了《無間道2》的結尾。“我覺得那是故事的出路。”莊文強說。《無間道》系列,麥兆輝最喜歡《無間道2》,他對媒體稱,“它提醒大家可以再出發。”


《頭文字D》 2005



告別英雄


莊文強創作情感內核的誕生,比接觸《地下情》更早。高一那年,他遇到一個姑娘,第一次心動。他不敢跟姑娘講話。那種想而未得、交雜着荷爾蒙的羞赧與衝動被他記住,他開始重複那種感覺,並用那種感覺去處理一段情節或者一個故事,讓別人也感到心動。“裏面不只包含你喜歡一個人,還有你常常碰到她但你得不到她的失落,你知道得不到她仍然會產生的幻想。你想如果我得到她,今天的我還會這樣嗎?她的存在啓發了好多好多幻想,習慣了幻想就可以開始創作。幻想會很細緻,第一次講話是什麼,接下來會發生什麼……”莊文強的創作慾望就這樣被激發了。當他看到《陽光燦爛的日子》,感動到淚流滿面。夏雨面對寧靜,正像是他的經歷。多年以後,他將這段故事寫進了《無雙》,張靜初是那個女孩子,他是郭富城飾演的李問。


這並不是莊文強第一次將自己的故事放到角色中,事實上,他幾乎所有的電影都跟自己的經歷有關係,《竊聽風雲》中劉青雲、吳彥祖和古天樂三個人物代表着莊文強人性中的三個方面。劉青雲有正義感,但看到不合法的事情卻又不能及時制止。吳彥祖爲了錢而不顧一切,只是在莊文強身上沒那麼極端。古天樂經常處於無奈的選擇和生活窘境中。《無間道》裏的梁朝偉也是失敗的,當一個警察十年都沒破案,最後還被人幹掉。“那個天台就不應該上去啊。現實邏輯是不對的。但戲劇邏輯是對的,他要爲恩師報仇,要在同一個地方親手把兇手抓下來,也要表達一件事情:我纔是警察。”莊文強分析。


左起:莊文強、劉青雲、麥兆輝、吳彥祖和古天樂在拍攝《竊聽風雲》時合影


麥兆輝認爲:“陳永仁的角色比較不真實,他相信善必能勝惡,要當個清清楚楚的英雄,但香港是一個容納不了英雄的地方。”


“我大部分感情都是失落的,然後我每一部戲裏男人都跟女人隱瞞好多事情。我所有電影裏的男人都是失敗者。”莊文強說。


只在兩個角色上,失敗者換成了英雄,一個是《竊聽風雲2》的吳彥祖,因爲莊文強覺得“那個時候香港需要出現一個英雄了”。一個是《無雙》裏的周潤發,但那更像對過往歲月的緬懷。


《竊聽風雲2》 2011


在那個年代,周潤發是香港人的英雄。《英雄本色》剛剛上映時,星期六的午夜場只有80%的上座率,第二天第一場12點半,500個座位只賣了80張票。“這是個危險的信號,那時候什麼電影都是爆滿的。”他看着小賣部,看到一半溜進影院,正好看到周潤發和狄龍告別的那場戲,然後是經典的槍戰。他看傻了,“怎麼能這麼拍槍戰呢?”散場出來兩點半,正好看到母親,他說,媽媽,對不起了,我要再去看一場。


這部電影迅速口碑爆棚,場場爆滿,延續了一個月,他也跟着看了一個月。本來同期上映的《刀馬旦》不得不推遲上映。莊文強記得那時候電影票6塊一張,最後《英雄本色》拿到了1800萬票房。那年香港人口556萬,超過一半的香港人進了戲院看這部電影。莊文強和同學看完電影都去買大衣和墨鏡,模仿周潤發的裝扮。他看到銅鑼灣的行人裝扮都一樣,個子不高的同學大衣拖在地上,看上去好笑極了。因爲對電影的癡迷,他還特地去服裝店定製了原版風衣,花了三百多塊。


“他不是告訴你我要耍威風,是告訴別人自己失去的東西,會自己拿回來。他能根據自己的意念,爲了正義感,去幫朋友做任何事情。他就是英雄。”此前,葉問、李小龍、成龍都以武功的形式成爲了香港人的英雄。但漸漸地,英雄形象絕跡了。劉德華在《天若有情》和《旺角卡門》裏有一些英雄的影子,梁朝偉一直在演文藝片,張國榮是公子,美感的表徵。再出現英雄,是周星馳,他以失敗者的形象成爲香港人的英雄,“他是loser,嘴巴從來不饒人,演的都是好混蛋的小人物,但都能靠自己改變一個事情。”


在莊文強看來,周潤發代表的英雄形象極盡浪漫,他是那個時代的寫照。莊文強住在北角,見過樓下古惑仔打架,大家砍來砍去,一地血,這被認爲是“江湖事江湖了”。他理解的英雄是“俠”,以武犯禁。“以前法律沒有那麼嚴格,現在不行了。發哥做的所有事情都是犯法的,都是不對的。”


《無雙》中,他重新將周潤發拉出來,將他經典作品的場景復刻,讓觀衆感覺到當年的周潤發又回來了。周潤發問他爲什麼有這樣的想法,他說:“想把以前大家以爲是對的周潤發放在今天再給大家看,大家會覺得他好可怕。你想想,如果你有個朋友叫周潤發,他聽到你被欺負了,拿着槍把欺負你的人打死了,你害不害怕?害怕極了對吧。”


拍完《無雙》,莊文強了了一樁心事,“我終於跟那些不講道理的情懷告別、對以前的浪漫說再見了。我跟李問一樣,在懷緬一種過去的光輝,但是我也深深知道那些光輝其實都是假的。”


《傷城》 2006



失敗者


莊文強越來越嫺熟於對電影故事的操控。《無雙》的創意至少來自三部電影。謝賢曾演過一部《含淚的玫瑰》,講述兩個畫家的友情,一個成功,一個失敗,成功的那個幫失敗的朋友搞畫展,這個朋友也成功了,但兩人因搶女友決裂,到後來這個一直失敗的朋友成功了,才發現他所有的畫都由成功的朋友買下。這兩個人對應《無雙》裏周潤發和郭富城飾演的兩個“畫家”。將假鈔與畫家身份結合及真假身份則來自莊文強第一部看懂的外國電影《偷龍轉鳳》,歐妮的父親靠製造贗品謀利,他把一座贗品雕像借給博物館展覽,無意中籤下了技術鑑定書。面臨着被揭發的危險。夜晚莫特在歐妮家中調查贗品畫像,卻被歐妮誤以爲盜賊。歐妮爲了救父親,要求莫特偷出博物館展覽的雕像,由此展開了盜竊之旅。在影片精巧的設計中,真和假的價值判斷變得含混不清。電影名字來自1981年的神怪電影《無雙譜》,故事敘述有《非常嫌疑犯》的影子。


片頭郭富城和張靜初住的地方屋外不停有火車聲,是復刻《秋天的童話》;片中女警官抽菸的鏡頭來自《志明與春嬌》中的餘春嬌抽菸,他們還刻意製作了反光;片尾郭富城跟張靜初在酒店牀上那場戲,是參照莊文強小時候看的陳惠敏電影《舞廳》處理“事後”的方式。周潤發雙手掀開衣服露出炸彈的場面,參照了《英雄本色2》。飛跳持起雙槍掃射,那是《辣手神探》的經典畫面。爲父報仇的橋段則與《英雄本色3:夕陽之歌》相似。


最終,《無雙》延續了莊文強以往作品的口碑,被認爲是2018年香港電影的佳作之一。在4月14日結束的第38屆香港電影金像獎頒獎禮上,《無雙》獲得了包括最佳電影、最佳導演、最佳編劇在內的七項大獎。


《無雙》 2018


有評論認爲,莊文強和林超賢代表着香港導演北上的兩種出路:後者用香港電影工業拍攝內地市場喜歡的題材,莊文強則利用兩地社會差異,在香港的江湖氣上發力,獲得了票房的成功。無論《紅海行動》還是《無雙》,都是2018年香港導演的成功作品。


但莊文強一直自我定位爲“失敗者”。他的人生時常處於矛盾之中。他住在北角的僑灣大廈,樓裏有許多左派人士,父親也深受左派思潮影響,但他去的是一個右派幼兒園。莊文強的爺爺是菲律賓華僑,香港迴歸那年,家裏人先後擁有了菲律賓身份,但他一直持有香港身份。


他自認所做的事都源於內心的衝動:理工科固然穩妥,但心中想的還是電影,遂重考大學。29歲在TVB成爲監製,同樣能做到的此前只有兩三人。但他偏偏在監製培訓結束後辭職,投身電影,只因“我知道自己是一個很好的編劇,我應該有很多電影問世。”他的過去讓他選擇了今天,在人生岔路口作出的抉擇是命運早早埋下的種子。


他早早看到了自己的天花板:寫《聽風者》劇本的時候,他直覺這個故事有潛力去打破敘事方式,講更多情感的內容,但最終他還是選擇了保守,回到傳統講故事的方法。“那一刻我明白了,我沒什麼天分,我沒有那個能力,沒有開創性的想法。我只是一個操弄故事的人。”


《聽風者》 2012


比起《無雙》,他更懷念執導第一部影片《飛砂風中轉》的日子。那部影片是一百多萬的低成本製作,老闆讓他放手拍攝,儘管劇組只提供了三個鏡頭,但片場依然歡聲笑語。他解構了《無間道》《古惑仔》,拍一場陳子聰拿着蘆葦棍發表感言的戲,他說,“感謝姑媽帶我看《英雄本色》,感謝《古惑仔》導演劉偉強。”拍的時候演員們都收工了,但大家都不願走,等着看那場戲。“我好像做了一件無聊的事情,但首映禮結束回家的車上不停有短信給我,謝霆鋒和陳奕迅都給我打電話,說他們笑翻天了,感謝我拍了一部那麼無聊的電影。”


這幾年,他最大的滿足就是聽到別人說現在過年除了看《家有囍事》,就是看《飛砂風中轉》。


《飛砂風中轉》 2010 


2011年,靠着《飛砂風中轉》,莊文強從王晶和許鞍華手中接過最佳新晉導演獎,這是他第一個獨立導演獎項。這也是一個極具張力的畫面,左手是香港商業片的探路者,右手是香港文藝片的代言人,他夾在中間,對大家說:“香港電影真的很好看啊,我真的很喜歡香港電影!我會再拍一些很香港的香港電影。”


莊文強    圖 / 本刊記者 大食


我沒什麼天分, 只是一個操弄故事比較好的人
——對話莊文強


港片是用不可理喻不講道理的速度感去製造一個效果


人物週刊:對《無雙》,我們有一個很大的感嘆:它很有港片的感覺,從頭到尾都是香港的審美。


莊文強:有些地方我們很故意的,故意得有點過分了,要呈現以前港片的感覺,比方說泰國的槍戰,還有在那個酒店裏面那種槍戰,我也做得很過分的。但我沒辦法啊,我必須要做一次。


人物週刊:你爲什麼會覺得過分?


莊文強:就好像不合這個時代的美感。


人物週刊:你覺得那場戲太浪漫了。


莊文強:我已經好剋制了,我本來試過好多慢鏡頭的,我的剪輯師一直不要,後來那些慢鏡頭都沒了。我們的剪輯問要不要叫特技加只白鴿飛過去(注:《喋血雙雄》中,吳宇森爲周潤發設計了槍林彈雨中白鴿飛起的鏡頭)。我說你不要這種意思啊,是懷疑我的審美嗎,哈哈。


總之這部電影充滿了我對港片的感情,各種港片都在裏面了。所以我說這個戲就很好玩啊,都是在作假,故事本身也是作假,整個過程、整個創造的方法也是像作假。


誰敢拍這樣一部戲啊,《無雙》這種。這是一個很好玩的遊戲。我很喜歡的一個導演塔倫蒂諾,他的第一部電影《落水狗》把整個《龍虎風雲》解構了嘛,解構是我們這一代人很喜歡的一種方法。好玩咯,又好玩又賺錢,多好。


人物週刊:我們依然覺得它非常香港。


莊文強:對啊,很簡單,那種不可理喻不講道理的速度感,那種效率,我要把一個想法用盡方法去做,就是港片。要製造一個效果,一個笑點,不擇手段地去做。


人物週刊:這是你看到的港片最大特點嗎?


莊文強:對啊。要不然怎麼會有一場發哥戴那個眼鏡,去買紙那一場。那太過分了,我想出來我也覺得自己很過分,發哥去試了一些造型,我說哇這個比我想的更過分。演的時候我說,發哥,我知道這一場是喜劇,是以前的港片常常用的伎倆。你可不可以把前面那幾句演得比前面更英雄一點,我們就不要一開始就搞笑。他一聽就明白了,纔有那場戲。



我們有一個浪漫的想法,但是現實我們還是要幹活


人物週刊:你之前也說周潤發和郭富城的角色有對抗在裏面,就是你剛剛提的現實和過去的對抗,他們爲什麼要對抗,這其實是一個更迭過程。


莊文強:不,因爲他們有根本上的矛盾,那很簡單的現實跟浪漫,浪漫原來只能是幻想,我們有一個浪漫的想法,但是現實我們還是要幹活。


人物週刊:會不會太消極了。


莊文強:不消極啊,每個人都在過這樣的生活,我拍戲的時就想如果我是一個像王家衛那樣的導演多好,那我肯定行,但我不是啦。


人物週刊:你覺得王家衛是活得浪漫的。


莊文強:不,我看他是,可能他也是(和我一樣)不覺得自己浪漫。


人物週刊:每一個人都會有他的浪漫。


莊文強:每一個人都需要,生存是需要有一點精神的支持的,我的浪漫是一種支持,我們想買漂亮一點的衣服,這也是一種浪漫。


人物週刊:現在你生活中的浪漫是什麼?


莊文強:有一天晚上我在銅鑼灣跑步,12點多了,整個維多利亞公園都關燈了,但是銅鑼灣那些廣告牌還是很亮,我跑到銅鑼灣地鐵站一個出口的時候,我看到兩個大概十三四歲的女孩子,她們在接吻,光從背後打過來,我覺得很浪漫啊。看到這些我就覺得自己還是活得不錯。


人物週刊:你是一個浪漫的人,當你面對現實的時候會覺得很撕裂嗎?


莊文強:經歷了好多痛苦的事情,我想到一個很浪漫的情節,但是原來背後攝影機要放、演員要幾點鐘到場……在處理這些的時候,怎麼樣保持你還能去抓到那個浪漫的感覺,這很不浪漫。


人物週刊:拍的時候會痛苦嗎?


莊文強:要想值不值得,如果值得的話,我就忍受着痛苦去造出那個浪漫。



“其實你可以想做什麼就去做的,不需要每一次都這樣妥協”


人物週刊:《無雙》最後,爲什麼警察最後回山裏面找張靜初?


莊文強:我這劇本寫好了,大部分人都覺得這是一個女人的電影——當然郭富城就是一個失敗者的故事,這很重要——其實這真是一個女人的故事,女警和她在討論一個事情:什麼叫愛嘛。


現代人覺得愛有很多條件,但那個女警和假的張靜初有一段對話:其實愛沒有條件的,當愛出現就是愛了。我覺得後來她要去找真的張靜初,讓她有一個完滿的結局,那個完滿的結局就是:原來愛來得很容易,也很脆弱。可以因爲你旁邊住了一個鄰居,他喜歡你而你不知道,但是他摧毀了你所有的愛。對我來講那個很重要。


拍那場戲我們花了很多時間等雲,那個雲等了大半天,但大家就覺得很值得,因爲那場戲實在很重要。那種環境很容易讓人感覺到,人生的所有東西都不能掌握。其實那個也能呼應到郭富城,很希望能做一個畫家,但是完全一點做畫家的能力都沒有,希望有宿命感那場戲。那種宿命感很可怕。


我說我自己很像他,是感受到了那種宿命感,我選擇了拍電影,拍到一部發現其實自己的天分是不夠的。


人物週刊:拍哪一部的時候。


莊文強:拍到《聽風者》。因爲我沒什麼天分,只是一個操弄故事比較好的人,但是我沒有開創性的想法。


人物週刊:你覺得誰可以?


莊文強:賈樟柯就有這個能力哦,他的故事總能找到你沒有見過的東西,我的故事都是大家見過的。《小武》讓我看到一個不一樣的世界,《站臺》裏面那個世界也是我沒有看過的。王家衛、杜琪峯、拍《一個字頭的誕生》的韋家輝,還有張藝謀、姜文、陳凱歌,他們好像很久以前就找到了。貝託魯奇也是,《巴黎最後的探戈》。賈樟柯拍《江湖兒女》也有一點,但是他很冒險,他處理一個他不大懂得處理的類型,那個類型反而是我能處理得很好的。因爲他在處理一樣他不大瞭解的東西,會沒有安全感。在沒有安全感的時候,會讓你把最有安全感的部分拿出來,所以就會有重複。這是每一個導演都會面對的。


人物週刊:你也有重複嗎?


莊文強:當然有。我的故事沒有開創性的。其實王家衛導演、杜琪峯導演都有鼓勵過我,叫我嘗試一下用他們的方法去拍戲:一直賭,沒得到你最好的狀態你就不關機。但我沒那麼大的膽量啊,我就是那種人,我不想虧老闆的錢。王家衛導演、杜琪峯導演會把那個製作費壓縮,壓到很低。你看他們的戲,每一天都是兩個人一個空間,都是文戲,他們有能力去把製作週期拉長,一直在跟演員去折騰怎麼樣找到演員最好的狀態。


人物週刊:你想創造出像賈樟柯那樣有創造意義的電影嗎?


莊文強:其實自己每一次都會想,但是可憐的地方就是每一次都做不到。


人物週刊:你覺得自己能突破那個天花板嗎?


莊文強:不知道,真的要看,其實應該這樣說吧,我自己也有想過,原因是我不夠任性,我是一個比較願意遵循規矩的人,這句話已經有決定性的宿命在裏面,其實創作好像不應該遵循規矩。


人物週刊:我們會覺得,浪漫的人不應該遵守規矩。


莊文強:我也想啊,但真正在做的時候。因爲電影是一個團隊的工作嘛,我不習慣罵人,不習慣任性,其實有些時候任性是會傷害人的,我就不大願意去做。本性的問題。


人物週刊:這會成爲你突破的阻礙?


莊文強:對啊。有些時候我的工作人員,尤其是我的副導演會告訴我,其實你可以想做什麼就去做的,不需要每一次都這樣妥協。


人物週刊:你意識到這一點你也不會去改。


莊文強:什麼叫本性?本性就是你不能改變的東西,當然我也擁抱這樣的事情,因爲我遵守規矩,所以我在執行上面會比較順利啊,我沒有那麼多意外。當然,沒有意外就沒有意外驚喜,然後我又因爲有規矩,在講故事方面還是比其他人好。因爲故事就是一個規律,你必須要對規律有好一點的執着,所以我好不好沒所謂啦。我很喜歡的一個電影導演叫Billy Wilder,直到今天,我仍然認爲他是最會講故事的人。《日落大道》《雙重保險》《公寓春光》……他寫的劇本到今天還是教材。


2019年4月14日,香港,第38屆香港電影金像獎,莊文強獲得最佳導演、最佳編劇兩項大獎



“只看到黑跟白的人永遠都是失敗者”


人物週刊:你覺得你最好的劇本是哪一部?


莊文強:我覺得《竊聽風雲1》應該是我最好的劇本,只是劇本,不是電影。


人物週刊:你覺得它好在哪裏?


莊文強:對人性的(展現),《竊聽風雲1》在最初劇本三個主角都不是好人,都互相害對方,想對方背黑鍋,勾心鬥角。


人物週刊:你之前說相信人本善,但這三個人都是壞人。


莊文強:相信,我的劇本一直在講這個,本善是前提。


人物週刊:但是會因爲現實的無奈……


莊文強:對,他們肯定會走向不好的地方。惡都是有理由的,他們三個都發現其實這樣害來害去害不到對方,只能害到自己,然後才走在一起。所以我們纔會有電影。我們在提醒大家,記住你本善。


人物週刊:你覺得這是電影最重要的意義嗎?


莊文強:電影跟故事都是,這是最重要的。你常常叫人家要善,我自己覺得會孕育出更多的壞人,壞人怎麼樣去做極端的壞人?他用善去掩飾自己。你不斷去告訴人怎麼樣去善,他們就得到更多的材料去假裝善了。


人物週刊:那你覺得這個世界還有希望嗎?


莊文強:當然有,我是有邏輯的,這不是感性的,我相信人有求生的本能,人是不會毀滅自己的。你說有人會瘋狂,但是我相信必然會有很多人去阻止他。


人物週刊:在善惡探討上,《無間道》觸及很深,善惡的邊界沒有那麼清楚,之前類似的作品比較少。


莊文強:也不是。《龍虎風雲》已經有正面去講這個問題,《英雄本色》也有涉及,發哥跟狄龍根本是賊,張國榮說的沒錯,怎麼樣說黑也不會變成白啊。


人物週刊:但是《無間道》是能看出單純的善惡之外人性曖昧的部分。


莊文強:我們把善惡人性立體了。以前香港片大部分壞人就是做壞人,壞人會做出壞人樣,其實我們在現實生活中,壞人都是裝出好人的樣,一個人不是因爲要去使壞才變成一個壞人,其實每一個人都想做好人。你想一個賊爲什麼去當賊,不會因爲他生下來就是賊。沒有一個寶寶一出生就想到毀滅地球,毀滅了地球你住在哪裏?


大部分人都偷過東西,爲什麼會去偷東西,得不到纔去偷,如果你有別的方法,比方說叫媽媽買,媽媽會買給你,就不會去偷了。媽媽沒錢買,是不是得去偷啊?當這個偷的動作變成了習慣,偷如果廣義講,是去傷害其他人,如果你傷害其他人變成了一種習慣,你就會用各種方法去傷害其他人。所有的賊都在講一句話,我做完了這一票我就不會再做了,但是有可能嗎?他沒有其他的生存技能。所以所有好的東西其實都是要來掩飾壞的東西,所有壞的東西,出發點都是好的。我們是想去做這樣的一個事情,所謂性本善,是這個出發點。


人物週刊:最後呈現出來,很難用一句性本善概括。


莊文強:所以你沒有發現嗎,《無雙》裏面發哥不是告訴你了嗎,“只看到黑跟白的人永遠都是失敗者。”


人物週刊:但是人們拆解、看清了這些立體的東西也並沒有成功。


莊文強:對。如果有一天人類真的能看清所有的東西,那可能就不再需要有故事和電影了,因爲人類都太聰明瞭。




香港人就像奶茶


人物週刊:2002年開始,你的作品隱約有時代影響在其中,但你似乎沒有主動去表露。


莊文強:有有有,應該沒有主動去意識到這些。我寫故事的時候最怕的事情是什麼呢?是我太客觀。故事要寫得好必須主觀。衝進去那個世界,你就活在那個世界,所有的反應都會是真的,如果我去設定設計,就不好看的,戲都是這樣。


人物週刊:你剛纔提到了身份認同的問題,成長經歷和香港迴歸造成身份認同上的曖昧感會影響到你嗎?


莊文強:會,我最近很確定這是一生的,起碼是我這一代人都不能改變的。我常常說這一代人怎麼樣去比喻呢?我們就像香港的奶茶一樣。你知道奶茶是從哪裏來的嗎?奶茶最先來自英國,在茶旁邊有奶,有檸檬。香港人覺得這個蠻好喝的,但是不夠勁,茶都很淡,他們就把中國的普洱、大紅袍,印度的錫蘭茶加進去。因爲沒有茶包,就用絲襪做出來,但是奶加進去不滑,他們就在茶最熱的時候衝奶進去,經過一些化學作用,奶本身的蛋白質被破壞,反而弄出了另外一種味道。


我們這代人就是這樣。西方跟東方的東西混在一起,我家裏講中文,但是我上學都是講英文。後來我念電影,有些是跟中文有關的課肯定要講中文,但是我在唸工程的時候,我到暑假才知道那些老師會講中文,平時上課他們不講一句中文。其實這是習慣了。這些讓我們在文化上變得不中不西,一生都不中不西。


人物週刊:但你不會在作品中明確地表達這種感受。


莊文強:還沒有。這不是我的興趣。什麼叫時代,時代還是人創造出來的,有些創作人可能更宏觀,要創作與時代相關的事情,會做得很好,但是我還是在意人物,對於我來講,還是有很多很有趣的人物值得我去講。


(參考資料:《黃昏未晚:後九七香港電影》《別來無恙》《香港電影的血與骨》《香港電影的祕密》《麥兆輝、莊文強談<無間道>及創作》《時代的記錄-鏗鏘說:莊文強-Good Take! 再嚟多個!》。感謝邢人儼、劉悠翔、李慕琰、瀋河西、林德祿和蘇慧在採訪中提供幫助,實習記者牛巖青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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