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之契约  

我相信等价交易的法则,世界上没有不劳而获的东西,要获得,便先懂得牺性。

 

谁不想出人头地?谁不想衣食无忧?谁不想咬著金锁匙出世?

 

但我可以怎样?出身清贫之家,自小已经吃不够、穿不暖。不想被人白眼,立心发奋读书,付出比人多十倍努力去工作,但换来的,是无论如何努力、无论如何无私的付出,渴望赚得人缘、渴望赚得机会,最终摆出胜利者姿态的总不是我。

 

一次又一次为他人作嫁衣裳,一次又一次靠边站地替人家高兴,尽管脸上仍挂著轻松自若、彬彬有礼的笑容,嘴里笑著说「不介意、没相干」,心里不断说服自己绝对没有怀才不遇这回事,但事实总归事实,身边的嘴脸告诉我,「没用鬼、废物」才是我的写照。

 

一切,都只因我的出身不够好,在所谓自由民主的社会下,早已被贴上不公平的标签,自由民主个屁,根本充斥著阶级性的丑陋歧视。

 

我忍受够了!真的受够了……

 

过往的我根本不会去想、不会去问、不……不会抱怨为什么人家跟自己一样考得留学资格,但硬只有我因为家境清贫被迫放弃机会。更不会抱怨为什么辛辛苦苦考进专上学院取得优异成绩毕业,就只因证书上印著不是一级学府的名衔,令我的名字在公司升职轮候排名榜上总是垫底。

 

是的,我从来都逆来顺受。

 

直至那天,阴差阳错下我听到最要好的同事在茶水间跟上司说的一番话,我终于明白,自己的单纯、愚昧简直令人作呕。

 

「谁叫他出身不好,能力高又如何?」这句话每一字每一语都深深地烙在心坎里。

 

对……我是不识时务,不懂像人家一样卖口乖、托大腿,更没有多余钱供上司吃喝消费。甚至,我还蠢得像盲头乌蝇一样学人去投资炒股,最终全副身家败倒在八吋萤幕里那一串串不能理解的数字和折线图上。

 

但可以怎样?连家人都说我是个没出息的书呆子,你说……我还可以怎样?

 

「你还有爱情吧!」

 

什么?爱情?你说……你说我还有爱情?

 

别在我伤口上洒盐吧!你看,我这颗自尊心已被撕裂得七零八落,你……你根本不会明白。

 

而我却清楚得很,爱情是一场比现实更残酷的游戏,更是一场金钱角力的淘汰战,海誓山盟也得要有温饱……不!不只温饱,还要有更多更多的享乐、礼物供应才成。

 

偏激?你尝过给人家流著泪儿对你说:「我很爱你,但你给不了我经济上的安全感,所以我无奈地要离开你。」然后多少个晚上,你自怜、自责,晚晚醉倒街头,最后在某年某月某日某街头,你再巧遇她,但她已不是你认识的旧情人。

 

眼前深深刺激视觉细胞的,是一部尊贵的宝马跑车、一个LV手袋、一身Gucci 时装,我不知那些是不是什么阔太常挂嘴边的限量版,但有一样可以肯定,就是她们身边确确实实都站著一个风度翩翩、有财有势的年青才俊。

 

我还可以怨什么?我有资格去怨吗?

 

脑海中,她们那带著媚态的拜金表情,对我简直是最狠毒的耻笑,不止一次,是数次,分手的对话内容虽不尽相同,但其实始终还是一句:「你很穷!你配不起我!省点吧!」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我心里仍然有恨,但恨的已经不再是她们,我恨自己出身不好,恨自已条件不够,甚至,我恨老天爷连后天运气也不给我,要我注定做一个穷人。

 

什么莫欺少年穷……我说终须穷到裤穿窿,既然不曾拥有过什么,未来亦不属于我,我还在这世上干什么?我不要再受人白眼,不要贫死街头,不要……我不要……

 

我清楚记得,在三支烈酒加一打啤酒的交叉化学作用下,那晚头很痛,痛得我离魂似的,就在思绪最混乱,混乱得濒临崩溃的那晚,我终于紧紧抓著人生中唯一的机会。

 

那晚,半个身子已悬在七层楼高的唐楼天台外,只差一步就能踏上黄泉彼岸,突然间,不知哪里飞来的一张看似破破落落的纸,令我失去平衡,二分之一的机会下把我推出鬼门关,跌落在天台的簷蓬上。

 

一阵晕眩后,我执起那张平白害我死不去的契约,终于发现,它不是契约……是契约,一张足以改变我一生的契约,它不单拯救我的生命,还挽救我的事业,就只需要一个签名,便把我经年的不幸驱走。

 

「嘻嘻……来吧!」我记得,那把阴沉而带诱惑的笑声是如何吸引著我。

 

那是一个开始,到今天看来亦预告著终结。

 

「我当年有什么错?只要可以换回尊严、做个富翁,少少牺牲算得什么?这是法则……是法则啊!这是等价交易的一部份,是契约的一部份。」

 

我颓然地说,浑然不觉手上的烟已烧至尽头,薰灼著手指的皮肤。

 

不知是否极泰来,还是那一纸契约的魔力,自那晚起,我便开始十年大运,数年间,我由一个店务助理,晋升为经理、分区经理,其后意外地得到一笔资金,再机缘巧合之下认识了名设计师佐敦,成功开拓一个以年青少女为主打的国际时装品牌,数年间成为最年轻的上市公司老板,更赚得人生第一个一亿。

 

这阵子的好运要挡也挡不著,除了名誉、地位、金钱,我还巧取豪夺了有美艳亲王之称的亚洲影后蓝铃的芳心,一年后在数百万电视观众的艳羡目光见证下娶得美人归,作为一个男人,有车、有楼、有钱、有面、有女人,我夫复何求。

 

当一切都顺风顺水之时,我以为这才是开始,现在才是翻开人生最辉煌的第一章,殊不知,上天根本有心作弄我,太残忍……对我太残忍了。

我不会忘记那一天。

 

※※※※※※※※※※※※※

 

我记得,是恩庭三岁生日的那天,我跟太太早约好替爱女举办神秘生日会,而作为亿万富翁的我,这简直是举手之劳。

 

「有钱,还有什么事办不到?」这是我常挂嘴边的一句话。

 

但没想到,那刻,有钱根本毫无意思。

 

当晚八时,我坐上价值百万的宾士房车,沿著惯常的路线驶回近郊的大屋,没记错的话,半小时前,我还跟太太通过电话,当时一切还安好的。

 

「是的,一切还是安好……」

 

我记得,离大屋还有不远的路程,我享受一个人驾车的乐趣,而车速一直保持每小时七十公里,相信再过十五分钟,就可以亲亲我那宝贝女儿。

想著想著,我不期然望向挡风玻璃左上方的月亮,今晚的月亮红得带点血褐色似的,望著、望著,脑海里好像有些零碎的影像慢慢浮现,我好像忘记了些什么,但又完全记不起……

 

「哔哔哔……哔哔哔……」车内的电话响起,我知道是谁打来的,因为只有我的太太才享有拨入这个车内直线电话的权利。

 

「喂……」

 

「嗄嗄……」

 

「喂……谁啊?是蓝铃吗?」

 

「嗄嗄……嗄……万家……救……咔……」还未弄清楚是什么一回事前,电话已经挂断了。

 

我好像隐约听到自己的名字,还有「救」……但「救」什么?莫非……不会的,我早请了三个保镖长驻大屋保护妻女,根本不可能出事的。

 

车驶入大屋前的花园,我随手关掉引擎,下车后望著大屋,一切看来都安然无恙,只是比平日静,一点人声、风声、昆虫声也没有。

 

「哒哒……哒哒哒……」

 

沿著花园的小径走,我开始感到奇怪,虽然我说过今晚替爱女办神秘生日会,但并没下命令叫屋内的佣人全躲起来,可是由下车一直走到大屋门前,我完全没遇上一个佣人。

 

「咔!」门锁开了。

 

屋内漆黑一片,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诡异气氛,好像……好像自我踏进屋内的第一步开始,我就与屋外的世界隔绝了,虽然眼前的一步一景、摆设都为我所熟悉,但心里涌起的一阵疏离感,令我对眼前的种种都变得恍似陌生……好像全不属于我。

 

不属于我?为什么不属于我?这里所有东西都是我辛辛苦苦赚回来的!有什么可能不属于我?

 

「吱吱……」

 

走过昏暗的走廊,我感觉被导引著走到二楼的尾房,那里是爱女的睡房,我好像被什么吸引著,又好像有什么正期待著与我相遇……

 

站在房门外,我感到一阵浓烈的绝望感从门隙间渗透出来,一瞬间把我整个人笼罩,我的手不断颤抖,但我知道,无论如何也要走进去。

 

「轧……」一阵刺耳的金属磨擦声。

 

门开了,但不是我打开的,是它徐徐地自动打开的。房内没有灯光,我只靠窗外一丝微弱的白光辨认眼前的景像,我可以屏住呼吸不发出一点声响,但不能控制心房剧烈的跳动声。

 

房内的世界跟外面又截然不同,除了陌生、窒息的感觉外,这里的死寂感,就好像整个空间被抽成真空似的,没有接收到一点声音,只有一股压迫力在挤压著耳膜,甚至身上所有感官细胞。

 

十数秒的时间,双眼终于开始适应微弱的光线,我没有停下,继续前进,向著爱女睡床的方向走,因为床上隆起的一团东西正吸引著我。

 

「啪……」我感到肩膀碰到一些东西,而「它」好像正在自转中。

 

我起初完全没有细想那东西究竟是什么,但焦虑不安的感觉瞬间填满心头。

 

「啊……蓝铃!」

 

我碰到的是蓝铃一双冰冻的腿,她就吊在我的上方,一双带血丝的眼珠凸出,而舌头在颈项肌肉的挤压下长长地吐了出来。

 

她五官流著的浓血混合著舌头上的唾液一滴一滴地滴在我的面上,我不记得当时自己究竟是被眼前的恐怖情景吓得离魂,还是伤心得四肢发软全身发麻,只知那刻软瘫在地上的我,根本压根儿不知如何反应。

 

一个圈、两个圈、三个圈、四个……五个……

 

我呆呆的望著蓝铃的尸首不断逆时针地打转,同时间,我浑然不觉床上那隆起的东西正朝我蠕动过来。

 

「沙沙……沙沙……」那东西愈来愈接近我。

 

终于,随著一阵刺鼻的血腥味扑向我,我发现了「她」,她不是别人,她是我的爱女恩庭,但直觉告诉我,她不是平日活泼可爱的恩庭。

 

她究竟是谁?究竟发生什么事?有谁可以告诉我?

 

我慌张得不断后退,而浑身污血的她不断向我迫近,她没有像往日般叫我一声爸爸,蒙眬间我看到一件东西,是一张契约,恩庭染血的小手拿著一张似曾相识的契约。

 

不!不是什么契约,是它……是那份契约!

 

我当时不及细想,只鼓起仅余的力气冲出这间充斥死亡气息的大屋,直至登上屋前的宾士房车、发动引擎后,从倒后镜再看不到那紧缠其后的身影,死亡的感觉才稍稍远离我。

 

※※※※※※※※※※※※※

 

「什么也没有了……」我错乱的思绪回到现在。

 

我随手甩开脚下昨天的报章,那大大的标题已经对我判了死刑──「青年才俊发疯失踪‧一家十口惨遭灭门」。

 

我知道外面的警察正追缉著我,而那笔悬红奖金亦引起黑帮小混混的兴趣,但这些皆不足惧,我最怕的只有她……她手上的契约。

 

对,亦即是不知何时已出现在我眼前的一份染著黏稠稠浓血的契约。

 

「嘻嘻……嘻……」

 

契约的主人咬著手指向我笑,但我全然不作理会,只怔怔地望著眼前这份契约,在暗黄的纸质上,我依稀辨认出十五年前我的签名。

 

「嘻嘻……嘻……」她一步一步向我走近。

 

「吼!够了……」

 

濒临崩溃的我已对她狰狞的样子感到麻木,因为我已经一无所有,而她要的就是这样,我知道自己应该要怎么做。

 

「是应约的时候,对不?你要的就是这样。」

 

我缓缓地站起来,解下衬衫上的领带,然后走到前方角落的一根粗大钢筋前,结上一圈,把头套入圈内,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秒钟,我再次把脸别过望著那手执契约的主人。

 

「……可否,不要难为她?」

 

说罢,我含恨纵身一跃,颈上肌肉一紧,下颚一松,没带一点痛苦便逐渐流失知觉。在逐糊的视线里,我看到那份契约恍似有生命般的再次随风飘荡,飘过我的跟前,向著露台的方向飘去。

 

我感到自己不由自主地向下溜,很轻、很不实在,终于,视线影像停留在那双红鞋上。我后悔,但奈何……

 

「咕噜!」

 

「不!不要!」

 

我感到自己软绵绵的身体被什么东西拉扯著吞噬一样,没有痛苦,但只余下丁点儿的形体就被两边软绵绵的组织挤压得扭曲起来,很想喊,但搾不出一滴眼泪来。

 

「咕噜……咕噜咕噜……」

 

一九七三年,一切消失,但还未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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