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努力一辈子想当个好女儿、好太太、好妈妈,却在婆家亲友没日没夜的批评下深觉自己什么都做不好,最终遍体鳞伤地来到街头...(示意图/卢逸峰摄)

她们努力一辈子想当个好女儿、好太太、好妈妈,却在婆家亲友没日没夜的批评下深觉自己什么都做不好,最终遍体鳞伤地来到街头...(示意图/卢逸峰摄)

「如果是离婚收场,被丈夫抛弃、被孩子遗弃,她们还会觉得『都是我做错』喔……」

一辈子都要随时面临的「检讨」,是如何逼死台湾女人?从超商店长转职社工开始陪伴街友近2年的林依婷,最难忘的身影或许就是孤单栖身于台北街头的「阿嬷」,女性街友们。常有路人质疑这些阿嬷为什么不回家把先生跟孩子顾好、「女人家在外面睡不好看」,林依婷看见的却是一群台湾女性步步被推落绝境的无助──她们努力一辈子想当个好女儿、好太太、好妈妈,却在婆家亲友没日没夜的批评下深觉自己什么都做不好,最终遍体鳞伤地来到街头。

林依婷见过的女性街友们,患有忧郁症被婆婆念「会害孙子得忧郁症」、只身来到台北期盼把病「治好」者有之,因为丈夫外遇离婚、孩子却被灌输「你妈妈自私抛弃你」者有之──每个「阿嬷级」街友背后,都是台湾女人被压得喘不过气的人生,她们不得不离开家的那刻起,也将面临街头生存各种未知凶险。

20180709-10台南市规画给街友住宿的东丰地下道(谢孟颖摄)
患有忧郁症被婆婆念「会害孙子得忧郁症」、只身来到台北期盼把病「治好」者有之,因为丈夫外遇离婚、孩子却被灌输「你妈妈自私抛弃你」者有之──每个「阿嬷级」街友背后,都是台湾女人被压得喘不过气的人生...(示意图,摄于台南,非本文当事人/谢孟颖摄)

曾任超商加盟主、讨厌街友喝酒闹事,天天凌晨4点报到的「金牌大哥」一席话却让她决心转职社工

如今在民间团体「人生百味」任职社工、担纲其咖啡厅「重修旧好」店长的林依婷,过去曾是知名连锁超商的加盟主,过著不算大富大贵但离「贫穷」有段距离的生活。只是做超商4年多下来,林依婷跟不少客人从陌生到熟悉、到客人愿意提起家里状况,林依婷意识到原来社区存在单亲家庭、隔代教养、家暴、独居老人等各种难题,开始意识到贫穷人的存在。

贫穷的模样百百种,林依婷一开始最难理解的其中一种便是「街友」,毕竟自己过去店面就在新北一处街友收容中心附近、偶尔有大哥到店里喝酒闹事,实在难有好感。只是后来林依婷知道,每天凌晨4点都会到店里点两瓶金牌啤酒的「金牌大哥」过去原来也住在隔壁,她开始好奇了。

「你怎么有办法从住中途的游民,变成租房子的一般人?」林依婷问,金牌则说是「自我觉醒」,这说法让林依婷更好奇:「到底『自我觉醒』是什么感觉,我也想看看觉醒是什么样子,一直都觉

20190617-贫穷与司法专题,街友以捡拾旧报纸回收维生。(卢逸峰摄)
贫穷的模样百百种,林依婷一开始最难理解的其中一种便是「街友」(示意图/卢逸峰摄)

得是很魔幻的时刻……」就此,林依婷对街友从厌恶到开始关注、报名参加「人生百味」的志工,做著做著一路成为社工,也意外地看见街头更容易被忽视的身影──女性街友。

据官方统计,女性街友人数仅占全体的10分之1,而林依婷最初认识的女性街友是「玫瑰姐」。原先林依婷对台北车站的街友认识不多、害怕不知道聊什么,但去了就发现玫瑰姐是个随和的人,当天活动结束后林依婷买了蛋糕回去邀玫瑰姐一起吃,玫瑰姐笑:「这蛋糕我常看到很多人买,但我没吃过!」一个无家的大姐与一个年轻女孩,就这样在台北车站一起吃蛋糕、聊聊天,都会女子的午茶约会从咖啡厅移上街头。

只是,街头生活大部份时间并不是那么浪漫的。一如金牌大哥过去历经婚姻破碎、进出监狱、孤单之下想联络家人却被亲姐姐劈头问「你这次是要多少钱」而心碎而自我放逐,每个街友背后都有个破碎的家,回不去,而女性街友又比男性背负更沉重的传统压力,甚至路人也要骂她们做不好,认识越多活在街头的「阿嬷」,林依婷就看见越多一辈子被指责、压得喘不过气、就连上街也要持续被指责的台湾女性无奈。

丈夫外遇离婚、婆婆对孩子造谣「妈妈不要你」,她们说「我没有家」却被路人指责:一定是妳没把先生小孩顾好

在街头的女性确实相对罕见,也因此常被路人特别「关切」,林依婷记得就有位大姐曾被一个路过阿姨念:「女人家在外面这样不好看,为什么不回家照顾先生小孩?」大姐回说「我没有家」,阿姨又回「一定是妳没把先生小孩顾好」──这便是女性街友的日常之一。

不只路人觉得这些女性做错了,就连她们自己也会这么想,林依婷说许多女性街友大部份是在婚姻里不断受到打击、一直觉得自己不好,「如果是离婚收场,被丈夫抛弃、被孩子遗弃,她们会觉得『都是我做错』喔!」

例如一位A大姐因为丈夫外遇离婚,离婚后丈夫把才幼稚园的儿子带走,没想到前夫不只没把孩子照顾好,婆婆甚至不断告诉孩子:「都是你妈妈不爱你、不要你,你才会来跟爸爸住,一切都是你妈妈的错!」孩子从小理解到的世界就是「妈妈不爱你」,自然也完全不想跟妈妈接触,被孩子拒绝久了以后A大姐也会困惑:「是不是我做错了,我先生才会去外遇、导致这样的结果?」

20190617-贫穷与司法专题,台北车站外的街友家当。(卢逸峰摄)
「妳不会觉得在外面很辛苦吗?」林依婷曾经这样问A大姐,A大姐则说:「我觉得来到这里心境也有转变,不然我一个人在家,脑袋会一直打转……」(示意图/卢逸峰摄)

离婚后的A大姐曾经试著「坚强」,她想著一个女人家至少手边要有点钱,白天去工厂上班、晚上又去另一间接著做,工厂倒闭资遣员工后她又去茶室打杂,疯狂工作存钱买到一间小套房──这原本是个靠「努力」重新开始人生的范本,但住进套房后,A大姐状况出来了:「她刚搬进去,整个小套房就她一个人,她很不自觉在想自己到底做错什么、人生为何会走到这地步,想著想著,她自己有点忧郁症……」

孤独的A大姐某天散步到台北车站,看见一整排街友坐在墙边休息的画面,她觉得好奇、跟著坐下来,就养成天天到台北车站报到的习惯;又,某天A大姐待晚了,看到台北车站规定可以就寝的时间到、街友纷纷躺下睡觉的画面,她惊讶这些坐著的人突然躺下来睡了、想著「我也睡一次看看」,从那次之后A大姐便固定晚上6、7点找个位子铺好床位过夜,白天再回家换洗。

「妳不会觉得在外面很辛苦吗?」林依婷曾经这样问A大姐,A大姐则说:「我觉得来到这里心境也有转变,不然我一个人在家,脑袋会一直打转……」

有家归不得的原因百百种,来自高雄的B大姐,状况则是丈夫和孩子拚命找她回家,她却不敢。林依婷说,B大姐患有忧郁症多年,总是被婆婆质疑「妳这样怎么能持家」,直到B大姐子女结婚生小孩、她都当上阿嬷要帮忙顾孙子了,婆婆还是质疑:「妳这忧郁症的人怎么照顾孙子?会不会害孙子得忧郁症?」

不断被婆婆嫌弃的B大姐最初是会反抗的,「我有这么糟吗?妳为什么要把我讲成这样子?」但久了后B大姐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都是我的问题?于是,B大姐跟先生说想离开高雄到台北找朋友、把病养好再回家,但到了台北后那朋友竟没出现,B大姐也不敢回高雄,就这样,在台北流浪了。

「先生跟子女其实都知道她在台北流浪,很想要她回家,但她觉得自己没好,不敢回家……」一个一辈子被嫌做不好的女人,就这样也开始深信自己什么都不好,抱著把自己「治好」的盼望在街头生存,家人再怎么呼喊也不敢回去。

女性街友重返社会之难:找工作写履历要写「工作经验」,她们却是前半生奉献家庭、根本不知自己专长、还被嫌年纪太大

满身是伤来到街头的女性们,后来都怎么了?林依婷说,最难跨过的一关就是「安全感」──多数女性街友会孤身栖息在车站一角、很少跟人交流、一碰到有大哥要聊天便非常紧张,再加上街头面临路人不友善的眼光、被性骚扰甚至差点被性侵的恐惧,光是要让她们相信人就极为困难,就像林依婷一开始遇到的玫瑰姐,也是熟了以后才愿意谈自己的过往。

即便女性街友开始愿意跟社工谈心内话、甚至有动力去找工作了,职场现实又会再一次给她们打击。林依婷记得曾经有次请两个大姐去超商买10元履历表带她们一起写,写个名字、身份证字号可能没问题,但:「地址呢?总不能写台北车站东三门,电话没有、手机也没家,这些就都空白……」更要命的是工作经历,她们也写不出来:「大部份大姐都是家管,可能很年轻就结婚、帮家里做事情,写不出工作经历也不知道自己专长,这履历交上去很容易被打枪啊!」

后来林依婷想到可以带大姐去应征无家者常做的「举牌」工作,在路边举著广告看板一整天,她以为雇主应该会更友善一点了,没想到碰上这样的对话──「几岁?」「65。」「妳年纪太大了,不行!」「发传单呢?」「发传单不行,年纪太大,不行!」……

「连举牌都被打枪了,还能找什么工作?那次经验让她们完全受挫、不认为自己有工作能力,她们没办法了……」因为无法改变的年纪被否定、被拒绝,大姐们彻底跌落深渊,更相信自己没有任何存在价值。

平常要洗澡也是一大困难,林依婷说大部份街友会去的地方不出几个选择,万华社福中心、运动中心、公厕,问题是在公厕擦澡容易引人侧目,有淋浴间的万华社福中心离台北车站有段距离,如果没钱只能走路去、洗完走回车站又满身大汗、等于白洗,运动中心也是都很远,甚至还有工作人员的压力。

林依婷记得,曾有个大姐去运动中心洗澡时碰到工作人员说要付50、不然要叫警察,她直说「叫警察好了,我没钱」──经过这次经验后大姐进化了,进运动中心都会挂个毛巾、甚至去捡个蛙镜扮成运动完要洗澡的民众,「天啊,洗个澡要这么累吗?」林依婷叹。

至于洗衣晒衣,林依婷说大部份都是自己手洗、挂在纸箱上晒干,玫瑰姐想到的方法是找绳子挂在两棵树中间吊著,但往往会被清洁人员当垃圾收掉;身为女性尴尬还有内衣裤,挂在纸箱上总会被隔壁大哥说话、甚至还会被偷走──街头的女性要洗澡很难,洗衣服当然也难,生活种种困境加上家庭与婚姻的伤、对自己的人生实在很难有信心,要做到所谓的「赋归社会」自然是难上家难。

一个国中老师与女性街友的相遇:我会回去和学生们分享,希望他们能够更包容、更友善地面对和我们状态不同的人

面对这些女性,能怎么办呢?目前林依婷担纲店长的、由长期关注贫穷议题之民间团体「人生百味」成立的咖啡厅「重修旧好」,正努力希望能接起伤痕累累的女性无家者。过去林依婷也曾在饶河街夜市专门提供街友工作机会的「浪人食堂」担任店长,说起两者差别,林依婷说「浪人食堂」主要是提供工作机会,「重修旧好」则是提供一个安全的空间,让大姐可以安心洗澡、安心与他人对话,一步步重构信任感,同时也欢迎一般民众用餐,让大众在第一线真正认识被污名化已久的街友。

「希望是当她在这边感到安全的时候会多讲一点自己的事情,我们再切入她的需求,来提供协助。」林依婷说,虽然来到「重修旧好」的大姐们还是比较少会主动跟他人闲聊、都是跟客人讲话居多,但比起在街头时常被搭话大哥「吓到」的状况,在咖啡厅里的女性街友明显比较放松,也不太抗拒跟不熟的人交谈:「她们知道会来这边都是我们信任的人才邀请来,如果这边有人要跟她讲话,就不会那么防备。」

20191224-重修旧好(谢孟颖摄)
「重修旧好」希望提供一个安全的空间,让大姐可以安心洗澡、安心与他人对话,一步步重构信任感,同时也欢迎一般民众用餐,让大众在第一线真正认识被污名化已久的街友。(谢孟颖摄)

做街头工作两年下来,林依婷确实渐渐获得许多无家者的信任感,她不再只是提供关怀的人,也是被关怀的人。例如近期林依婷曾被某位成功租到房子的S大姐紧急呼叫到车站,「林小姐,你现在赶快来西2门这边,快来哦!」她以为对方是出了什么事,没想到一到现场,S大姐铺好纸板、准备筷子、拿出一个冰淇淋盒子──满满一大盒都是大姐自己做的枸杞煎蛋,要给林依婷「补冬」的。

「妳先吃这个没加酒的,加酒的带回家吃,我怕你吃了骑车被酒测会没过!我第一次打给你的时候,我还在家里,确定你会来车站后,我就赶快煎一煎带来──啊那个冰淇淋盒要再还我喔,好吃的话以后再煎给妳吃。」大姐灿笑,林依婷当下虽然已经吃饱了,想著大姐在不通风小套房奋力煎蛋的场景,她在现场吃完3颗蛋,回家又把剩下有加酒那几颗吃完,嗯,饱到升天还是会微笑。

而当场景来到「重修旧好」,不只女性街友渐渐重拾对人类的信赖,也有一般民众因此更认识街友困境。例如近期一位来店里用餐的国中老师,恰好跟一位大姐对上眼,大姐竟紧张地说:「不好意思,我吃一吃很快就走!」这番发言让老师感到相当难过,心想大姐是否曾受到过什么不友善的对待,跟林依婷聊聊以后才知道大姐捡回收收入微薄、到咖啡厅洗澡也仍坚持要点餐、就连受伤拿个OK绷也坚持要付钱的状况:「我也不太确定她是不是曾遭受到不友善的对待,但从她的种种举动和反应,或许有吧,不过确实有些无家者或回收者有遇过各式各样不友善的对待。」

「如果我今天没有来这里,没有遇到这位大姐,我还真的很难这么深刻地认知到这个社会的另外一面。」那位老师如此感叹,也跟林依婷多聊一些无家者的议题,最后临去前这么说:「我会回去和我的学生们分享,希望能稍稍影响他们,能够更包容、更友善地面对和我们状态不同的人。」

陪伴无家者的历程是个没有终点的长跑,林依婷也无法确定「重修旧好」开幕半年来改变了大姐们多少,只是她仍觉得这间店有存在的必要、总会有美好的事情发生──或许有天流落街头的女性将不再被指责、开展自己的新人生,也有机会跟过去的自己「重修旧好」,而在那天以前,林依婷将继续默默守在街头、咖啡厅,试图接起每个受伤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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