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不需要你,你不要再回来找妈妈!」她见过跟她差不多年轻的街友拿便当被说「他太年轻,不值得帮」,却很少人知道,这些年轻人是带著如何破碎的心来到街上...(示意图,非当事人/陈品佑摄)

「我们家不需要你,你不要再回来找妈妈!」她见过跟她差不多年轻的街友拿便当被说「他太年轻,不值得帮」,却很少人知道,这些年轻人是带著如何破碎的心来到街上...(示意图,非当事人/陈品佑摄)

人,是为何流落街头,又为何难以「回归」社会?在万华长期关注贫穷议题之民间团体「人生百味」担任社工的林依婷,过去曾经担任超商加盟主4年、期间又从事陪伴街友的志工2年,她见过一位大哥只是想跟姐姐讲电话却被质问「这次要多少钱」心碎自我放逐、过上一段喝醉路倒醒来再喝的生活,也见过跟她差不多年轻的街友拿便当却被说「他太年轻,不值得帮」──在这些年来看尽人生百态的她看来,街友要脱离街头最困难的一课就是「家人」,即便有家也无法回去,没有人陪伴、也不知道到底该为谁而努力。

「林小姐,不要管我了,我人生就这样子,让我喝到死好了……」这是一名年轻街友喝到酒精中毒送急诊对林依婷说的话,只是另一方面,林依婷当天也在急诊室遇到年轻人久未联络的二姐,那姐姐讲到哭,一直问:「我到底哪里没做好?是不是我这姐姐没做好,不然,为什么弟弟会变这样……」

游民、街友、喝酒(图/pixabay)。
「林小姐,不要管我了,我人生就这样子,让我喝到死好了……」这是一名年轻街友喝到酒精中毒送急诊对林依婷说的话(示意图/pixabay)。

如何让人们理解一个人之所以无家的不得已、又该如何让无家的人们也能好好生活,这是林依婷持续在面对的课题,即便不知道能做到多少,她仍衷心盼望:「如果我有时间、有余裕,就陪他们,创造多一点的体验,对人会有比较多的信任感,也不会说什么都想成是自己的错、为自己状态感到自卑……」

「做超商这行,才发现原来社会上还是有很多贫穷的人存在…」

走入街友社工领域以前的林依婷原是知名连锁超商加盟主,她自认过去对贫穷的世界所知不多,只是刚好超商坐落于一个新北贫穷社区,来来去去的客人熟了,开始对她聊生活状况,她的世界就此被打开:「做超商这行,才发现原来社会上还是有很多贫穷的人存在。」

说起社工生活跟做店长有什么不一样,林依婷想了想,突然惊觉自己从前就过著这样的日子──从前是为了超商人手不足、突发状况而随时待命,如今则随时可能为了认识的街友大哥大姐一通电话赶到台北车站,另外不变的是,她总是从各种谈话里意识到人们需要帮助的地方,想办法看能否帮助到他们。

20190617-贫穷与司法专题,台北车站外的街友家当。(卢逸峰摄)
「做超商这行,才发现原来社会上还是有很多贫穷的人存在。」(示意图/卢逸峰摄)

林依婷过去的超商社区有不少独居老人、单亲家长、隔代教养的阿公阿嬷,她记得那时有个独居阿伯行动不方便,「每次买卫生纸我都跟他说可以买多一点,我帮你送」,也曾经一箱箱送矿泉水到老人家家里,也有一些单亲家长的孩子下课了爸妈还无法接,她也欢迎孩子到店里坐著等爸妈,让爸妈安心。

社工常做的资源转介,林依婷做店长时其实也做过。她记得当初有个妈妈每天清晨5、6点就会带孩子来店里拿食物券换早餐,后来她问妈妈为什么这么早来,对方说是要赶著去举牌,如果太晚送小孩上课会来不及去上班;再熟一点以后林依婷得知那孩子有发展迟缓、要接受早疗,林依婷建议那妈妈带孩子去看医生,妈妈说没那么早下班、没办法去,林依婷便自发提议帮忙接小孩、接完去医院。

接孩子上早疗课一事持续了几个月,妈妈告诉林依婷负担不了一次50元的费用,林依婷又问:「妳现在都靠举牌吗?想换别的工作吗?」妈妈则说:「我找不到,我笨笨的,找不到工作。」这时店里刚好有早班要离职,林依婷便邀请妈妈来做店员,只是到后来,林依婷也发现这位妈妈的问题。

「转到大夜班以后,我才发现她耳朵听不到,大夜客人熟客都会说『那阿姨叫她都不理人、态度很差』,我问她,她才说左边听不到……后来我再把她调回早班,不然大夜太危险了,但再过一段时间,她还是决定回去举牌了……」谈起这个没能被接住的妈妈,林依婷的语气有一丝惋惜。

单看外貌,那妈妈年纪不大、也尚有工作能力,或许很少人能从外观想到她的困境­­──而在街友身上的难题也是如此。林依婷过去的超商正好在一处游民收容中心附近,她坦言过去很讨厌某部份失控的街友来店里喝酒闹事,只是一位每天凌晨4点固定来超商的「金牌大哥」分享自己的人生故事后,林依婷的想法变了。

背前科离婚、出狱打电话想得到姐姐关心却被问「你要多少钱」,他放逐自我「买酒喝醉路倒、醒来再买酒喝」

超商难免人手不足,身为店长的林依婷很常自己担纲大夜班,做著做著她也发现,有位大哥总是凌晨4点固定来报到,买了两瓶金牌啤酒就坐著喝。

一开始林依婷也是怕大哥惹事的,但久了以后发现大哥总是安静一人待在角落,她开始跟大哥搭话,搭话后才知道──原来,大哥过去也是住在游民收容中心的。

「你现在租房子,你怎么有办法从住中途的游民,变成租房子的一般人?」林依婷开始好奇了。而金牌大哥说,自己过去曾经因为入狱被妻子提离婚、出狱后只剩亲姐姐可以联络,久了姐姐却变成非常不耐烦地问「这次要多少钱」,让他非常受伤:「我只是想得到家人关心跟支持,可是她劈头就问我这话!」

自尊心严重受创的金牌大哥不再打电话给姐姐,他开始自我放逐,买酒喝醉路倒、醒来再买酒喝,直到某天醒来才发现哪里不对劲:「现在几点几分、几月几号、我人在哪都不知道!」

20180709-10台南市规画给街友住宿的东丰地下道(谢孟颖摄)
他开始自我放逐,买酒喝醉路倒、醒来再买酒喝,直到某天醒来才发现哪里不对劲:「现在几点几分、几月几号、我人在哪都不知道!」(示意图,摄于台南,非当事人/谢孟颖摄)

「他觉得有点可怕,身为一个人竟然会过到这样子,就下定决心不要再过这样的生活,跑去社会局求助。」林依婷又问金牌大哥为何能租到房子,金牌认真说他有「自我觉醒」,这让林依婷更好奇了:「当他讲到『自我觉醒』我就满好奇的,到底『自我觉醒』是什么感觉,我也想看看觉醒是什么样子,一直都觉得是很魔幻的时刻……」

就此,林依婷对街友从厌恶到开始关注、报名参加「人生百味」的志工,做著做著一路成为社工,做著做著也慢慢意识到,一个人之所以成为街友是因为家人,爬不起来,其实也是因为家人,金牌大哥的故事并不是个案:「如果还有家人、你跟家人关系还不错,就不会这么容易掉下来,家人会稍微支撑你……」

30多岁年轻人也沦街友:入狱被女友退婚,出狱想关心罹癌妈妈又被姐姐骂「我们家不需要你,你不要再回来找妈妈」

当一个人失去「家」,再年轻,都可能无家可归。这阵子最让林依婷难过的一位男性街友A就才大她一岁,A幼时跟著哥哥上山捡骨打工、喝酒撞胆后不慎染上酒瘾,之后做粗工又不小心因为朋友染上毒瘾,虽然A当时有个论及婚嫁的女友,当A被抓入狱那天,女友终于爆发了:「我已经忍耐很久了,我不想跟你这种人结婚,我没有要等你,反正我们彻底分开,出狱以后也不要来找我。」

「他很爱他女友,进监狱是有点崩溃的状况,服完刑出来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出来有点对人生没动力了……加上那时候快出狱时他爸过世,他就一直要求姐姐们去跟监狱请假、让他出来参加爸爸告别式,但姐姐们不肯,他就错过爸爸的告别式……出狱后没过多久妈妈又得癌症,有姐姐们照顾,他也觉得自己不被需要。」林依婷叹。

林依婷曾鼓励A:「你还年轻,你只要把酒瘾戒掉就可以找到工作、有自己生活。」A也确实试过了,他想著或许姐姐们跟妈妈会对自己改观,努力地想戒酒,只是一次因为思念忍不住再跟姐姐联络,他又掉下去了:「你想要干嘛?我们家不需要你,你不要再回来找妈妈。」

一次A因为酒精中毒送急诊,林依婷陪他就医时巧遇二姐探病,聊了一阵子林依婷明白了,A的姐姐并不是不关心他,只是真的累了:「她不能理解为什么这弟弟会变成这样,她说别人的弟弟都很好,为什么我弟弟就是不长进?从小时候到现在都常惹事闹事、都是姐姐帮忙擦屁股……她真的很累了,她现在要照顾妈妈已经筋疲力尽,实在没办法多顾个弟弟,她希望他可以自己独立赶快长大,她讲到哭,问我说她到底哪里没做好,『是不是我这姐姐没做好,为什么弟弟会变这样……』

后来林依婷上街再碰到A时,A对她说:「林小姐,不要管我了,我人生就这样子,让我喝到死好了。」尽管姐姐不是不想关心弟弟,弟弟也深知自己给家人很多麻烦,他放弃了──尽力远离家人,就是A最后能给的关怀。

20190617-贫穷与司法专题,台北车站外的街友家当。(卢逸峰摄)
年轻人之所以成为街友,未必都跟A一样是因为前科,更多的是因为精神疾病难以跟家人相处、被逐出门,就永远回不去(示意图/卢逸峰摄)

年轻人之所以成为街友,未必都跟A一样是因为前科,更多的是因为精神疾病难以跟家人相处、被逐出门,就永远回不去。林依婷记得一位患有亚斯伯格症的B,他现在才30多岁,之所以流浪是因为情绪容易浮躁、容易跟家人起冲突,跟同样患病的弟弟一起被赶出门──虽然爸妈后来接受弟弟回家了,但也还没接受B,因为B不只是个精神疾病者也是个男同志,爸妈不想接受。

街友难振作最大关键:曾经试著求助,人们却只看见「好手好脚」痛骂「懒惰」

无法跟家人联络、无法得到家人支持、不知道该为了谁而努力工作赚钱,这是街友要重返社会的第一道难关,而在林依婷走访街头的日常里,她又看到第二道难关,社会眼光:「确实大部份会成为无家者都是因为家庭断裂,如果更恶化,我觉得大部份都是民众的不理解,一些冷漠、不友善的举动跟眼神……」

光是带大哥大姐去看医生,就会有路人碎嘴:「妳不用带他们去看医生,他们好手好脚,自己去看就好。」只是路人们不知道,大哥大姐们说以前去看医生若是带著社会补助的「挂帐单」,态度就会变得很不友善。

甚至有次林依婷陪一位大哥去看家医科,医师问「妳是谁」她回社工,医师就困惑问那大哥:「所以你是什么状况?身心障碍吗,还是独居老人,怎么会是社工陪?」那大哥说「我没有家」,医生说「你是游民喔」,竟然就开始讲些说教的话,「你身体也没那么严重、赶快去找工作啊」,之类的。

「连这么专业的人都还是有不友善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其实很多大哥大姐在掉下来之前都有求助过,都有去很多社福中心机构求助,但可能刚好遇到不友善的人让他们体验很差、对政府机关不信任,就算有事也不想再找人帮忙,就关在自己一个小世界。」林依婷叹。

年轻街友面临的异样眼光就更多了,甚至连有些年纪比较大的街友大哥看到社工上街关怀年轻街友,会告诉她:「他还这么年轻,不用啦,不值得帮忙,他会自己找到出路的,妳该关心的是老弱病残。」大哥们不明白这些年轻人因为精神状况、智能障碍而坠落街头,一般路人就更难明白了,林依婷常碰到发便当的慈善团体自动跳过年轻街友,路人也是不断指指点点:「你才几岁而已就在流浪,你赶快去找工作啊,你就是因为懒惰──我听到这些都会觉得,嗯哼,到底是在讲什么。」

谈起如何让街友回归社会,在林依婷看来,家庭的伤一时难解,但社会眼光的改变、让街友不再自责、有安全感,是这社会每个人都有机会做到的帮助。如今林依婷任职店长的咖啡厅「重修旧好」,便是希望给无家者一个安心休息的空间、洗澡的空间,降低对人类的恐惧后能渐渐说出心内话、生活的困境,让社工有机会去解决,而不是像过往一样什么都不敢谈。

让贫穷人安心喝杯咖啡!台北暖心小食堂「重修旧好」开张(谢孟颖摄)
如今林依婷任职店长的咖啡厅「重修旧好」,便是希望给无家者一个安心休息的空间、洗澡的空间,降低对人类的恐惧后能渐渐说出心内话、生活的困境,让社工有机会去解决,而不是像过往一样什么都不敢谈(谢孟颖摄)

人不是永远都没机会改变的,即便身在街头,人们也能重新找到人生战斗的目标、想为了他而努力的对象──在重修旧好,林依婷就碰到一位张大哥会把自己多的便当拿去分送给孤独一人的、有中度智能障碍的赵大哥,也会拉著社工去认识,有阵子张大哥要离开台北,还吩咐林依婷帮忙照顾赵大哥到他回来、会来后第一件事也是去找赵大哥、继续送餐给他。

至于前述因为亚斯伯格症被逐出家的B,他原先是林依婷眼中在车站喝酒闹事的黑名单,但当B真的来到「重修旧好」,她发现这人跟她想像的不同──尽管B过去情绪不稳定、常暴躁跟人起冲突、去收容中心也跟室友处不好,但到了店里,B不只状况稳定也会关心他人、甚至会去熟识的社福团体借食材煮饭给大家吃,林依婷说:「我还满感谢这个人的,他在店里还会成为其他大哥大姐的润滑剂,有冲突的时候他会帮忙打圆场,说谁是不小心的、不是有意的。」

失去家的人们要回去很难,但如今在重修旧好奋斗的林依婷,仍试著打造一个新的「家」、一个安心的空间,她每一天都在收店后持续造访街头,邀请无家者到店里:「我会等你来喔!」当然一间咖啡厅能接住的人们有限,林依婷衷心盼望的,仍是贫穷的人们不再被污名、不再被贴标签,若是有一天人们能理解每个无家之人的身不由己,或许这社会也能变得温柔一些,那些流浪的人们,也终有一天能好好重新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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