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国际法学家委员会(International Commission of Jurists)召集了许多人权专家共同提出了一份属于性/别少数群体的权利清单,随后于2007年3月联合国人权理事会的会议场外,决定将《日惹原则》(Yogyakarta Principles)视为全球性的同志平权纲领。

《日惹原则》的全名是「关于将国际人权法应用于性倾向和性别认同相关事务的原则」,不过《日惹原则》并不是一份条约,也非人权理事会的决议,只是一堆专家共同拟订的人权公约解释与适用方针,所以对国家没有实质的拘束力。

的确,这份文件本身不算是国际法法源,但它已被许多联合国文件和国内法院判决(如印度、尼泊尔等)援引,而逐渐产生权威性的解释效力。今年恰逢该文件的十周年,各地方都有庆祝(与抗议)行动,不过《日惹原则》到底说了什么呢?

那份文件的基本逻辑是:人人生而自由且平等地享有尊严和权利,而性倾向(sexual orientation)与性别认同(gender identity)是人性中不可或缺的成分,而不得成为歧视的理由——而其中,如何定义性倾向与性别认同就是关键了。

根据《日惹原则》注脚一,所谓「性倾向」是指:

   每个人对异性、同性或多种性别的人发自内心的情感、爱情和性吸引,并与之发生亲密关系
   和性关系的能力。

根据《日惹原则》注脚二,所谓「性别认同」是指:

   每个人对性别深切的内心感觉和内心体验,可能与出生时被认定的性别一致或不一致,这包
   括对身体的个人感觉(若能自由选择的话,可能包括利用医学、手术或其他方法改变身体外
   观和功能)和其他性别表达,包括衣著、言语和独特的行为举止。

乍看之下,似乎很符合当代对性/别的想像,但这时候有一个问题来了——一个人的性倾向似乎取决于性吸引对象的「性别」,而一个人对性别的理解则取决于对「身体」的感觉。但我们对身体的感觉有可能固著而稳定吗?

*** 从「之间性」折射出的两极

十月28日是一年一度的同志大游行,十月也是影展季——女性影展、当代叙事影展、酷儿影展等——其中碰巧有几部片子曾在我的片单上出现过。这几部看似题材纷杂的影片,却都隐隐围绕某个主要轴线上——之间性(in-betweenness)。

这种「介于」A与B的状态,既非常态,却无法脱离常态——强调两极之间、两者之中,反证了两极与两者的存在及其正当性。虽意在搅乱框限,却加深了界线的意义。于是,当我们针对常态提出质疑时,往往又会导向逐渐确定而僵化的答案。

从这个角度出发,本文想从Stephan Elliott的经典重现《沙漠妖姬》(The Adventures Of Priscilla, Queen Of The Desert,1994),聊聊展演中(performing)的自我——透过身体具象化特定感觉与情绪,是「我」回应他人及社会最直接的方式。

接著再往下谈谈其他文化中性别多样的面貌与现代分类学知识所带来的困境,包括Kiki Febriyanti的《帢拉莱:性别万花筒》(CALALAI in-betweenness,2015)与Dean Hamer和Joe Wilson共同执导的《跨性夏威夷》(Kumu Hina,2014)。

其中,最后一部是今年当代叙事影展「流动之河」主题中的选片之一,事实上却早在2015年酷儿影展时就已跟观众见过面了。这三部片乍看无关,却揭开了性别理论中一个深层的矛盾——对「中间状态」近乎不假思索的著迷,所再现的两极。

《沙漠妖姬》被誉为最「妖艳」的影史同志经典——它透过同志变装秀的演艺生涯,来探索一般社会大众对忽男忽女扮装的理解。虽然热闹非凡,但其中有不少发人深省的对话,不过这与我们一开始提到的《日惹原则》中的定义,又有什么关系呢?

敢曝表演型式的「扮装皇后」(drag queen)与日常生活的「异装」(cross-dressing)究竟算不算一种性别认同?当然算是,因为《日惹原则》也包含了多元的性别表达方式(gender expression),包括「衣著、言语和独特的行为举止」。

不过,在表演的场域中、在日常的人际互动中展现出「异于常人」的妆容与扮相,一方面被性别学者视为勇于跨界的身体展演——象征了挑衅男/女之间的边界——另一方面drag(穿得像女孩一样)/cross(跨越)却也重复确认了边界的存在。

于是表现得「像」男人或女人一样——而不只是「是」男人或女人——成为当代扩充「性别认同」定义的方法。在这方面《日惹原则》很务实,人权专家知道深受性/别分类学所苦的现代社会,很难全盘否定男/女、阳刚/阴柔、阳具/阴道的区隔。

*** 若没有所谓性别可「跨」?

另一方面,一直以来都不缺各式各样的人类学研究,时时提醒我们性别二元论并非整个世界的全貌,如《帢拉莱:性别万花筒》就透过影像叙事将多元(而非二元)的性别世界观呈现在我们眼前:

   相较于崇尚二元系统的现代社会,印尼南苏拉威西地区的布吉族(Bugis)文化呈现出截然
   不同的样貌。几个世纪来,布吉族文化遵循神话「加利哥」的世界观,认为人的性别可以分
   为五个类别,除了女性与男性外,尚有三种介于其间的性别。其中帢拉莱(calalai)指出生
   生理性别为女性,但以男性身份生活的一群人,也是本片的关注对象。而随著外来文化及伊
   斯兰教的传入,传统布吉族的文化与其多元的性别视角也逐渐受到威胁。

这两年来,印尼的性/别少数遭受暴力与歧视的情况加剧,而印尼政府也一直在大大小小国际场合与西方国家、媒体对干;而像布吉族中的帢拉莱,始终须被当作「遭受现代文明威胁」的美好古老文化,才得以使它在「当代」中的存在显得弥足珍贵。

反之,现代的跨性别者则是完全不同待遇。2015年的ILGA-Asia区域会议上,在「跨男」(transman)场次中有这么一段插曲。一名印尼的女同志行动者问:跨男会不会为了「揣摩」男人,而在意识形态和行为举措上复制父权?当时的讲者的回应是这样:

   跨男在摸索性别认同时,其生命经验其实能帮助他反思「身为女人」之苦。但不讳言,有些
   较年长的、封闭的跨男,当他们内化跨性别的污名时——并将之导向成「曾为女人」的缘故
   时——的确可能使他们愈发独尊阳刚气质。

有趣的是,同样的问题却似乎不太会被拿来质疑帢拉莱或其他非现代文明中「类似男性的身份」——或许是因为女性主义也是属于现代的。而《跨性夏威夷》又给了我们另一个性别视角:

   Māhū,夏威夷方言,意味著「中间」,指的是在男人与女人之间,还有一个可以兼具两边
   特质,亦男亦女的空间。在夏威夷传统文化里,两性各司其职,唯有māhū同时拥有两边优
   势。然而欧洲百年殖民后,传统性别文化里的中介空间也消失了。片中,教导夏威夷文化的
   老师希娜(Hina)是从腼腆、受气的男孩,在传统中找到出口,蜕变为传授Aloha精神的
   māhū;当然,转变非一蹴可及,māhū重现生机的梦想也非一帆风顺…

在简介中,我们又以光谱式的理解,为另一个文化传统中某个性别角色标定出一个中介、「之间」的模糊位置。我们似乎无法想像性别(认同)可能与男/女无关,而至多是亦男亦女或非男非女,可能是因为性别原本就是观察、分析世界的「现代」手段之一。

*** 结论

我们对自己、对身体、对他者、对族群的认识,源自一种精神层面上的映射,但这层参照却无法脱离于物质世界的基础,在各个被定义好的疆域中安置著。但若有时,我们猛一出神,偏离了定义,就会在边界上游离、穿越、回归、停滞、纠结著。

那所谓出神的「一刹那」,需要文化与物质的承载,需要自由的空间,需要叛逆的勇气,需要自相矛盾的情绪;但绝大多数的时候,我们的理性会有意识地阻止我们自己脱轨——因为认同是规范,差异也是规范,由人际关系建构而成,也终将反馈于社会。

电影成了逃逸的路线,允许我们正当地「出神」与想像。参照别人的故事与自身经验,自我压抑成了安慰,使得日常生活中的「自我阻止」不再苦不堪言;当其他人生命中的挣扎被述说或再现,不论相似或不同,都莫名产生了互为主体的效果。

回到《日惹原则》,虽然它对世界各地的性/别少数群体与同志运动贡献极大,也成功「人权化」性倾向与性别认同的议题,但其最大矛盾在于两者之间相互纠缠的定义关系,于是性倾向所理解的情欲只包含了对象的性别,而没看到「人」的其他特质,或对象为「物」的可能性。

偏偏性别本身亦复杂多元,因此我们可能无法命名爱上calalai或māhū的人。但没有关系,这十年来我们学到:人权不因「缺乏定义」失所附丽,所以我们不仅应继续挑战当年人权学者没考虑到的「其他」,也应响应今年游行的诉求——推动性/别多元的性平教育。

/// 这篇是SOSreader针对影展与游行的邀稿,还没修完 XD ///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