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分九项的食疗法讲完,人车已远去,两人发著午后热病似的不小心掉入怀旧的陷阱,但却不挣扎,甚至暗自有些欢迎,久久总要暖身温习一番,害怕事迹湮灭,记忆遭到腐蚀。

出于一种奇异的默契,他们,他、和老蔡,努力的存活,不只为自己,也为了保荐对方的存活。他一点也不知道老蔡摆摊以外的生活状况,包括他的居处。老蔡也是,可能只有他的电话号码,这他不确定,因为也没通过电话。但只要待在这城市的一天,或长或短总会在彼此面前现身,让对方知道自己的还存在,日日谨慎认真的出示、维系自己的足迹和粪味,一旦有事时,利于对方的追踪侦伺。——朱天心,从前从前有个浦岛太郎

对某些政治犯来说,重返社会的一刻人生已经太晚,在「陌生的至亲」间无可挽回地过著淡漠的家庭生活,时间让人变得驯良,肉体再也无法负重,却依旧匍匐在理想的悲愿中。《让过去成为此刻》第二卷开篇,我们走入了政治犯的晚年,「为了持续地保护自己,」也为了提出对国政有意义的建言,老人无止无尽地投书,寄信。在无人回应的邮件与回忆中,我们读到「绿岛老先生」曾有的梦想,他如何放弃既得利益,将耕地分给佃农,却在出狱后返乡得知,乡人及其后代如何将务农视为负累,「坚定地待他如同佃农对地主。」他付出的自由没有换来他人的自由,「他成了一个白发老公公。」他肯定遭到监视,受迫者敏锐的嗅觉令他怀疑这人是特务,那个人也是,他害怕再次被捕,也不甘就此沉默,无所不在的监控一再阻断他孤独的「陈情」事业,直到他发现「敌人」原来近在咫尺。

那些曾经的政治犯,后来怎么了?他们如何记忆?怎样遗忘?是本卷的核心主题。这涉及威权统治的「记忆管理」:你不可以说。不可言及白色恐怖,也不可言及二二八。人们竖起耳朵听,却紧闭著嘴巴。问题是,倘若没有人说,耳朵要怎么听呢?总是有人在说,偷偷地说,以流言,传说,耳语,种种地下传播的方式,倾诉著截然不同于官样叙事的、隐蔽的民间真相。而小说像一把探照灯,领著我们进入传说的里面,再里面。那不是挑战禁忌那么简单,而是思考禁忌,将它拆解,重组,尽可能逼近那「不可说」,将该还的赎还。正如李昂在〈虎姑婆〉中写下的,「我们的惊恐来自于被教导连亲眼看到的事都不能相信,」但「我们知道『它』确实存有。」我们就是知道。

〈虎姑婆〉就是谢雪红。这篇小说以「三伯父」的魔幻讲古,重构了民间记忆(与虚构)谢雪红的方式,从而偷渡了民间对二二八的记忆,以及其后,关于「匪谍」的种种消息。这三伯父曾短暂入狱,经家人行贿才被释放,他将自己辗转听来的种种官方说法,揉进隐密的民间传说,给出了一个复杂,立体,百变而充满肉体感与性能量的革命女性形象。而「那件事」,那件政权不许人们谈论的事,「在不能被提及,当然更没有资料、文字、图像可见的情况下,以一种更巨大模糊而至无所不在的真实,恒久禁锢在我们周遭。」带著鲜明的暧昧,化成各种鬼故事,与疯人的呓语。当土地庙边拖著四个小孩乞讨的妇人,以「匪谍」的身分被捕而谣言纷飞,消失的谢雪红继续在小说里进行她无尽的逃亡,成为一片丰饶的空缺,等待史学与小说的填补,一如「事变」后的地景,那续接而来的白色恐怖,在陈垣三的小说中化为一个仿佛不存在的地方,「浦尾」,寄存著一段仿佛不存在的时间,「浦尾的春天」。

在这篇风格奇异的小说中,有一个很废的男孩,虚恋著一个同样很废的、阿姨年纪的女人,在荒村般百无聊赖的时光中,暂时停摆的废工地里,谈著某种废到不算恋爱的恋爱。小说里的人物个个有著不清不楚的过去。女人有过一个男人,但那个男人不知怎地突然消失了,男孩听说后来有个「便衣」追求过她,而她最终嫁给了管区警察。工头以前是个老师,不懂他为何困在这里。女人的父亲混著地方派系,跟「当局」有著无法言明的默契。而那个春天不惊不扰地,在等待复工的「作废」时间里缓缓流过,直到工地掘出了一堆人骨,有弹痕的人骨。

在陈垣三松弛幽默的语言底下,我们闪进了一个仿佛大屠杀之后,时间卡住了的坟场地景。之后,我们才得知工头曾经入狱,并且在人骨出土后再次被捕。而女人之嫁给管区,是为了寻求庇护吗?女人过去的男人与工头有什么关系?我们都不清楚。这是一篇神秘的小说,神秘于白色恐怖的神秘。

神秘的人骨。神秘的人血。人血在早春的寒流中,化为「圳上的血冻」。杨照在这篇小说中,以大学生的视角,带我们重返祖辈的「大正浪漫」。这是一篇注青春于革命的纯爱小说。纯爱的是「阿舍仔」,身为浪漫爱情的受害者,他四处浪荡,堕落,报复他婚前出轨的妻,不断重复著「自责的循环」。妻子在一桩因为坟墓迁葬而引致的「鬼的骚动叛乱」里,死于一件超现实的意外,丧妻后,阿舍投入了反日的斗争,前前后后被抓去关了好几个「二十九天」(据说,那是日本时代政治案件的最高刑期)。阿舍在政治运动中爱上了「博子」,为了守住博子的忠贞,亦步亦趋投入了博子关心的事,因为她「不是那种会乖乖被关在家里的女人」。纯爱的也是博子,她在内心耍赖地告诉自己,「是啊,我是个有可能会放荡的女人啊,你得一直看管著我喔……」纯爱的还有叙事少年的祖父,他每见到博子,内心就「有些什么在蠢」,而博子是祖父一生所遇「最危险的女人」,她是一个共产党员。

什么是共产党?什么是中国共产党员?蓝博洲半生的书写,都在回答这个问题。在杨照笔下,亡者在生者的梦中归返,化为一队队「没有身体的伤口」。生者昭告子孙,绝对不准触碰政治,却暗暗铭记,留待解严以后滔滔述说。生者对政治暴力的叙述冲动,本身,就是最微小的抵抗行动。政权知道这一点,所以恐惧。在言论禁制下,蓝博洲早早就孜孜不倦于追索「在台地下党」的身世,以口述历史为志业,抵抗遗忘。小说《台北恋人》贴著史料,以扎实的细节,第一手报导的形式,还原了「四六事件」及一九四八年的抗争现场。当时的大学生怎么搞运动?怎么做组织?如何在宿舍抵御军队攻坚,以「无辜」掩护「非法」?校长怎么与高层谈判?人如何躲藏?怎么被抓?怎么出逃?隔著七十几年的时差,重返这些细节,只感觉与当代的强烈共振。

就在「四六事件」的下一个月,国民党宣布戒严,大逮捕开始了。地下党组织在五○年代被歼灭,六○,七○之后,潜伏者逐渐被肃清,枪决案减少了,但白色恐怖并未消退,政权对挑战者的打击,甚至延伸到解严以后,包括一九八九年自焚的郑南榕与詹益桦,与一九九一年的独台会案。黄凡笔下的「赖索」,是在荒芜的六○年代出狱的。小说时间启动于一九七六年,「这一天对混乱如常的世局并不重要,」然而这一天,对赖索而言,正是「一连串错乱、迷失、在时间中横冲直撞的开始。」因为,当年逃亡的「组织上级」韩先生从日本回来了,经过二十多年的流亡,韩先生重归「自由祖国」的怀抱,即将上电视接受专访。小说领著我们走过赖索的童年,青年,家庭与婚姻,走到莫名其妙的中年,他成为一个四十六公斤、患了胃疾,「内在力量消失殆尽」,在果酱工厂上班,一个「矮小、生动、黑色的背影」。他要去电视台找韩先生,向他讨个说法。

一个人被捕多寂寞。在《台北恋人》里,年轻人这样豪气地说。二十一岁时,赖索也曾在军事审判官面前,「表演了一次男子气概,」后来却在狱中成了一个打小报告的人,并且学会了,再也不要崇拜任何活著的人。于今,他潜入韩先生的录影现场,贼也似的,被工作人员问东问西驱赶著,但他不是来这里回答别人的问题的,他是来提出问题的,却在人生中这历史的一刻,发现,「自己什么也没有准备好」。韩先生之「转向」,与赖索的困顿,令人感到悲伤的,并不是理想的倾颓,比此更一无所获的是,他们甚至连可以失去的理想都没有。而赖索的虚无,并非源自无知,或肤浅的犬儒,而是小人物无从掌握个体命运,也无从穿透历史命运的,深切的悲伤。这与东年笔下那种略带沈郁的虚无并不相同。

《去年冬天》这部中篇,写的是七○年代出狱的政治犯,在当上父亲迎接新生的时刻,遭逢美丽岛事件。小说男主角「王戎」从政治撤退的倾向,优雅地,并没有转向保守主义,也没有落入轻挑的犬儒,而比较接近于,对政治行动深思熟虑的怀疑。无从掌握也无意掌握政治权力的人,出狱时并无喜悦,反倒感觉,「自己好像上台替别人演了一出戏,下了戏退场时,并没有什么掌声在迎接他。」而女主角陈琳瑯,那个原本拒斥政治的少女,反而在步入中年以后,从现实主义转向精神上的激进派。整部小说就挨著这样的张力,一路走向悲剧。黄凡的〈赖索〉,在美丽岛事件爆发前夕,得到一九七九年的时报小说首奖,这样的题材在当时可说罕见而创新。东年的《去年冬天》完成于美丽岛事件后的一九八○年春天,却因为新闻局的禁令,不准发表。败者的轻声细语,与创伤者年迈的癫狂,由小说收容著,等待未来的读者。

时间是老人,但迟到的青年会赶上来,以当代的想像力,活泼地,还历史以青春。于是二○一七年,我们迎来了黄崇凯的〈狄克森片语〉。小说起于一个提问:台湾高中生必读的英语参考书《狄克森片语》与《新英文法》到底是谁写的?前者出自一个出生于古巴的美国移民女性玛丽亚,后者出自绿岛与泰源监狱的政治犯柯旗化,两个人皆以外国人的身分,教外国人学英语。这是一部关于语言之可能性,语言之安顿意义,语言之横征暴敛的小说。语言可以拿来拷问、欺瞒、与威吓,也可以拿来乘载思想与义理。语言可以拿来写信写卡片,骗孩子「爸爸在美国留学」,语言也可以拿来养家。

政治犯在狱中编写词条与例句,比如说:假设句,非事实的现在——假如我在狱外,我要买车,带妳出去玩,重新跟妳谈恋爱。让语言代替自己抵达梦想,以这样机械化的形式写作,让自己存活下来。小说一边思考语言,一边解开语言的暴力,也寄望语言的解放,让词汇自由四散,「退回到面对世界的原初状态,语言还不存在,事物还没有名字,历史正要开始。」

伤残的身体或许可以靠义肢帮忙,但是,精神是无法装义肢的。然而,伤残的历史或许可以靠小说帮忙,小说是精神的义肢。

※本文摘自《让过去成为此刻:台湾白色恐怖小说选套书》[导读]──众声归来/作者N1970年生,台北人。著有长篇小说《太阳的血是黑的》;短篇小说《字母会:A~Z》(合著)、《哀艳是童年》;历史书写《无法送达的遗书:记那些在恐怖年代失落的人》(主编、合著)/国家人权博物馆X春山 合作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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