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的,甜的虐的都可,谢谢大家!


他们都说,他不可能立一个乞丐姑娘为后,但他真的做到了。

只是,也将她禁锢在了宫中,从此漫漫余生,她都只能坐在轮椅上,守著空无一人的酒庄。

直到,她遇见了他。

(一)

归长乐是个寂寞的皇后。

她最大的爱好就是酿酒,平素做的最多的一件事便是坐在轮椅上,穿过宫中长长的走廊,穿过后院竹林间的风,穿梭在独属于她一人的小小酒庄里。

陪她一同寂寞的,除了窗外斑驳的竹影,天上高悬的明月,还有满满当当一个酒庄里,她亲手酿制的各种美酒。

当柔妃怀上龙裔的消息传遍宫中时,归长乐仍在酒庄里酿酒,韦子七站在她身旁,欲言又止:「你……不难过吗?」

归长乐转动轮椅,倚窗而望,语气淡淡:「不难过,左右挨一日过一日,旁人的事,与我有何相干?」

韦子七在家中排行老七,归长乐一直称他七郎,他们的相识,像足了民间的传奇话本。

一个是名不副实,深宫寂寂的皇后,一个是神出鬼没,飞檐走壁的游侠,最初的遇见,竟然是在地下酒窖的一个大缸前。

那里面酿制著归长乐的拿手绝技,葵心白夜,她当时算准日期下到酒窖,哪晓得有人比她捷足先登,偌大的酒缸空空如也,只躺著一人,紫衣华冠,俊眉秀目,却在睡梦中悠悠打了个酒嗝,端得一副醉死鬼的模样。

归长乐简直惊呆了,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偷酒贼,竟然喝光了她一大缸「葵心白夜」,还赖在酒缸里烂醉如泥。

后来韦子七问归长乐,当初为什么没把他交出去?

归长乐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著轮椅:「宫里的日子已经这么乏味,好不容易见到个生人,虽然是个小贼,但好歹品味不赖,我为什么要交出去?」

末了,她又反问:「那你偷喝了酒后又为何不逃?」

韦子七唇角微扬:「骨头都醉酥了,哪还想著逃之夭夭,给我神仙也不当。」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空气中酒香弥漫,有什么不言而喻。

世上总有些人,无论认识得早和晚,注定就该成为知己。

酒中音,亦是尘中客。

有那么一段时间,虽然韦子七隔三差五就在酒庄出现,与归长乐品酒对弈,闲话生平,但他并不知道归长乐的身份,只当她是看管酒窖的宫人。

因为归长乐也没有否认,反而说自己叫阿沁,直到有一天,卫华泽的出现。

卫华泽是东穆年轻的帝王,他到酒庄来看望归长乐,还带了一束花,但紧接著没多久,柔妃就领人登门,当著归长乐的面踩碎了那束花。

躲在暗处的韦子七至今还记得柔妃那张娇美动人,而又怨毒扭曲的面孔。

「好姐姐,你不是花粉过敏吗?陛下真大意,那妹妹就帮你处理掉吧。」

许是听到风声,晚上卫华泽又过来了,看著门口一地碎花,眸中满怀歉意,抬头望向归长乐却又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倒是归长乐早已习惯了,坐在轮椅上平静地与卫华泽对视:「阿苏。」

她这样叫他,私底下她都这样叫他,不管经年故梦,不管中间发生了多少事情,在她心里,他永远都是她的阿苏。

她说:「你以后别再做这种蠢事了,每次一个送,一个毁,累不累?我不缺花,不缺首饰,不缺绫罗绸缎,我什么都不缺,唯独缺的一样东西却是你不愿给的。」

院中竹影斑驳,月下风声飒飒,小小的酒庄刹那静了下来。

许久,卫华泽才拂衣起身,徐徐说了一句:「你别胡思乱想,朕改天再来看你。」

他远去的背影在夜色中显得那样寂寥,伶仃得似染了层凄色。

风过庭院,韦子七从暗处缓缓走出,停伫在了归长乐身后。

归长乐并未回头,仿佛知道韦子七在想什么,她只是幽幽道:「你依然叫我阿沁就好。」

薄唇轻启间,一字一句,明明是轻描淡写的语气,吐出的却是石破天惊的真相——

「真正的归长乐早就死了,我不过借人嫁衣,顶个遮掩身份的名头罢了。」

(二)

当今丞相归汝荣有两个孙女,大孙女归长乐为皇后,二孙女归未央为柔妃,一家上下享尽殊荣。

但其实归家真正的大小姐早年便病逝了,如今的「归长乐」在许多年前,不过是破庙里的一个小乞儿,那间后来被烧得一干二净的破庙,正是她与卫华泽初遇的地方。

韦子七大概不会相信,如今贵为东穆天子的卫华泽,曾有过一段饥寒交迫的「乞儿生涯」。

他九岁时母妃被人诬陷迫害,母家氏族尽皆株连,唯独他被死士护送出宫,本要去投靠他外公的旧部,途中却遭遇了当时许皇后派去的杀手,他不幸滚落山崖,昏厥多日,醒来时便已身在破庙,成了一名小乞儿。

是阿沁救了他,那时的阿沁还是个瘦弱的小姑娘,脏兮兮的脸上转著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看人总是怯生生的,缩在破庙的角落里,像只可怜的小花猫。

她同一位老乞丐在山崖底下带回了卫华泽,他们起初都以为他挨不过去,没有大夫没有药材,每天喂他的那点稀粥都还是阿沁省下来的。

但有时候人的命就是那么硬,许是潜意识里知道自己还肩负著血海深仇,卫华泽从鬼门关里走了一趟,阎王爷并没有收他。

从苏醒,到休养,再到最后的完全康复,整个过程都是阿沁守著他。

他们睡在一张破席上,吃一份食物,卫华泽半夜发梦魇的时候,都是阿沁紧紧握住他的手,不住地安抚他。

「不,不要,不要抓我母亲……」

这是卫华泽噩梦中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日子久了,阿沁自然也察觉出他不是一般的人。

但那又有什么要紧的,阿沁转著黑溜溜的大眼睛,从来不会去追问卫华泽的过去,在她心里,他就是阿苏,是她救活的阿苏。

因为卫华泽的母妃是云苏人,所以他让阿沁叫他阿苏。

起初卫华泽一直想找机会联系上他外公的旧部,但外头风声正紧,人人自危,他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静待时机。

可时机没有等来,反而等来了那旧部因举报有功,升官发财的消息,原来那旧部竟是许皇后那边的暗棋。

卫华泽吓出一身冷汗,他不知是该后怕还是该庆幸,他因祸得福,如果当时直接投靠了那旧部,只怕他早已被扭送到了许皇后面前,尸骨无存。

从此他将身份藏得更深了,曾经高高在上的华泽皇子,隐于破庙,与一个叫阿沁的姑娘相依为命,彻彻底底地成为了小乞儿阿苏,那些前尘往事,就在年复一年的等待中渐渐埋葬。

直到七年后,有个人找到了他。

那个人,正是当时权倾朝野,与许皇后明争暗斗的丞相归汝荣。

他再三确认了卫华泽的身份后,仰天长笑:「天助老夫,天助老夫也,你就是我扳倒那贱妇最好的一把利器!」

(三)

九岁流落民间,十六岁被寻回宫,卫华泽以皇室遗孤的身份归来,在丞相归汝荣的一手主持下,那场多年前的旧案终于沉冤得雪,许皇后行迹败露,被震怒的卫帝打入死牢,许氏一党彻底倒台。

四年后,卫帝驾崩,卫华泽被归汝荣扶上天子宝座,却不过只是他手中的傀儡皇帝,处处受到牵制。

就像当初火烧破庙,将庙中乞丐尽皆灭口时一样,卫华泽完全没有资格说不,他只能拼尽全力保下了阿沁。

是的,一场大火烧光一切,唯一活下来的便是阿沁。

卫华泽将她带进宫,牵著她的手说:「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不会再让你吃苦了,我们会有自己的一个家……」

家?阿沁呢喃著,脸上的泪痕还未干,她才亲眼见证了一场人间地狱,在她心里,那个栖身的破庙就是她和阿苏曾经的家。

可是那里被烧了,那些像亲人一般的大小乞丐全部葬身火海,他们还会有家吗?

阿沁不知道,也就从那一天起,她像被关进笼中的小鸟,身不由己,开始踏上了一条漫漫不见底的路。

登位后,在安置阿沁的问题上,卫华泽是前所未有的坚持,他要立她为后,决不让步。

归汝荣怒不可遏,却还不到和卫华泽撕破脸皮的时候,所以几经周旋,他们各退一步,采用了一个折中的法子,达成了一份不可告人的协议。

一是阿沁要顶著归家早死的大小姐,归长乐之名为后,从此世上再没有一个叫阿沁的乞丐姑娘;

二是立后的同时,必须得让归家的二小姐,归未央进宫为妃,且地位与皇后平起平坐;

第三条,卫华泽一开始并没有告诉阿沁,但很快,阿沁就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知道了。

那时她和卫华泽刚举行完大婚,一夜缠绵后,卫华泽抱著她说了好多好多的话,外头冷风轻拍窗棂,屋内暖烟缭绕,他们心跳挨著心跳,感受著彼此的气息。

「阿苏,我觉得我们现在终于有了家,以后家里还会有我们的孩子,孩子一多,那样家就更像家了,你说是不是?」

阿沁依偎在卫华泽怀里,手指缠绕著发丝,声音轻轻,却又满怀憧憬,憧憬得眼角眉梢都藏不住笑意。

卫华泽没吭声,只是搂紧她,重重地点头,却有什么落在她耳后,温热了她一下,她抬头望去,沉沉黑暗中看不清卫华泽的脸,只能感受到他氤氲的呼吸。

「阿苏。」

她有些慌乱地叫他,伸手想抚向他,却被他凌空捉住了手,他将她的手贴在唇边,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吻著。

他说,声音低沉模糊,像从天边传来:「嗯,我们会有家的,安心睡吧,会有家的……」

后来阿沁在一遍遍的回想中,暮然明白,那落在她耳后的应该是泪,滚烫而无声的泪。

她的美梦只做了一夜,当天方既白时,宫人送来了一碗药,一碗黑如墨汁的药。

她从没有那么绝望害怕过,她拚命地挣扎,拚命地哭喊,她不顾一切地求他:「我不想喝,阿苏我不想喝,我想要孩子,我想要家……」

可卫华泽毫无所动,他只是紧紧捏住她的下巴,眼含泪光,强行将那碗药全部灌入了她嘴里。

啪的一声,空空的药碗被砸了出去,一地碎瓷,她也跌落在床,像个再也不会动的木偶娃娃。

她终于知道第三个交换的条件是什么了。

她再也无法生育,她终生都失去了做母亲的能力,她这辈子也不可能拥有一个完整的家了。

卫华泽在身后拥住她,泪流不止,痛彻心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那老贼太精明,他说绝不允许一个小乞儿生下龙裔,太子只能由他归家真正的孙女诞下,我不想失去你,我别无办法,阿沁你别怪我……」

(四)

「这个男人太自私了。」

韦子七当时听得直摇头,坐在轮椅上的归长乐却笑了笑:「是,他是很自私,但我没有怪过他,因为我知道,我的阿苏也很可怜。」

是啊,堂堂七尺男儿哭得像个孩子,抱住她怎么也不肯撒手。

「你打我吧,你骂我吧,可我真的不想失去你,我从小到大经历得太多,我如履薄冰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已经没有亲人,我谁也不相信,谁也不在乎,只有你,唯一能给我温暖的就只有你了,这深宫太可怕,你别扔下我一个人,你等等我,等我强大起来,我会给你一个真正的家的……」

月影摇曳,风吹庭院,韦子七在归长乐的回忆中无限唏嘘,却忽然像想起什么,紧盯住她的双腿,神情古怪:

「你别跟我说这双腿也是他打断的?为了防止你逃跑?」

归长乐脸色苍白,发丝在风中飞扬,她摇了摇头,握紧轮椅幽幽开口:「不,这双腿是我自己造成的,因为我后来的确逃了,但没逃掉,代价便是付出一双腿。」

丰德二十九年,皇家狩猎场上,阿沁想要逃走。

她已经忍受不住了,皇宫就像个困住她的大铁笼,她处处受到束缚,受到暗害,那个她名义上的「妹妹」柔妃,更是天天巴不得她死掉,她常常从噩梦中惊醒,再没睡过一天好觉。

而她曾经相依为命的阿苏也仿佛渐行渐远,他不再是破庙里的小乞儿,他是东穆天子卫华泽,他要做的事情有太多了,他要暗中培养势力,要丰满羽翼,要斗倒丞相归汝荣,他要再不受人牵制,要做到真正的君临天下。

但这些,通通不是阿沁想要的,她怀念曾经与阿苏待过七年的那个破庙,但阿苏已经变成卫帝了,他给她送金银首饰,送绫罗绸缎,可他根本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他只是一味地将她捆绑在他身边,丝毫不顾忌她的感受。

自由,阿沁想要自由,她怀念宫墙外无拘无束的风,她要逃。

终于,丰德二十九年,在那次狩猎场上,她找到了机会,她半夜偷偷出了帷帐,骑上了暗中备好的马匹。

可天意弄人,那是匹疯马,不仅没带她逃出去,反而横冲直撞,惊动了所有人。

最可怕是柔妃先发现了她,她命侍卫将她团团围住,狠厉一笑,竟是要趁卫华泽还未赶来,将错就错,将她当作刺客当场射杀。

她受惊之中摔下了马,摔断了一双腿,却捡回了一条命,躲过了致命的一箭。

后来的记忆就变得模糊了,整个世界都是血淋淋的,她被人抱起,昏沉中只听到卫华泽的嘶声凄唤:「让开,全部给朕让开!太医,太医在哪里……」

她勾住他的脖颈,人像沉在海水里,浑身没有一处不在痛,衣裳都湿透,却一时分不清是自己的血,还是他的泪。

回宫后,卫华泽替她请了最好的名医,用了最昂贵的药材,养伤的日子里,柔妃一反常态,许是心虚,竟然天天来看她。

但她的腿时好时坏,反反复复,一直没能痊愈,直到查来查去,终于查到了根源——

居然是柔妃每天佩戴的香囊,那里面装著南疆奇香,有安神之效,但如果人身上有伤口,那香便是致命毒药,它能使患处一直溃烂,伤口反反复复,怎样也无法愈合!

多么毒辣的招数,阿沁简直想都不敢想,彻底崩溃中才霍然明白,为什么柔妃会一反常态,每天都过来看她,那哪里是什么好意,她不过是在一天天毒害她!

可是等到发现时已经晚了,她一双腿彻底废掉了,她在卫华泽怀里哭得几近昏厥,她不停地喊他:「阿苏,阿苏……」

但卫华泽唯一能做的只有抱紧她,再抱紧她,像以往无数次一样,无论柔妃对她做了什么,他都无能为力,只能将恨与泪水吞进肚里,一次次咬牙哽咽地对她道:

「等等朕,你再等等朕,等朕再强大一些,朕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她不知道那一天何时会到来,但她从来没有怪过他,即使怎样痛不欲生,怎样想要逃离,因为她知道,她的阿苏太苦了,他的痛苦一点也不比她少。

坐上轮椅后,她心如死灰,也不再想逃了,每天如行尸走肉般活著。

所幸在不久后,她渐渐找到了得以寄托余生的爱好——

酿酒。

对,远离纷争,在皇宫深处,卫华泽为她建的小小酒庄里,独自酿制各种各样的美酒,享受一个人的宁静。

她的性子也渐渐变了,或者说是曾经的阿沁已经死去,留下的只有那个不会笑,不会说话,目光幽幽,心如枯槁的皇后归长乐。

既然逃不出困住她的牢笼,那么余生,她只想与酒打交道,再不问世事。

只是每当卫华泽来看她时,她望著他瘦削的脸孔与疲惫的笑容,心都会隐隐作痛。

「阿苏。」她依然如此唤他,她的一生已然毁掉,这辈子她只期盼他能得偿所愿,君临天下,再不受制于人。

(五)

知晓归长乐的前尘往事后,韦子七再来找她时,问了她一句话:「阿沁,想不想尝尝天空的味道?」

那真是一段奇妙的体验,归长乐从未想过此生断了一双腿的她,还能享受到那种海阔天空的感觉。

韦子七开始背著她在夜色中穿梭,他用绝佳的轻功带她飞过竹林,飞过月下,清风迎面拂来,掠过她的衣袂发梢,她兴奋得差点忍不住尖叫,那是种前所未有的体会,挣脱了一切束缚,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天空的味道太好,他们开始隔三差五地「飞」,避过人烟,避过侍卫,寻一僻静之处,对风对月,对坐饮酒。

那真是无比快乐的一段时光,韦子七是个潇洒的游侠,亦是个风雅之人,平生去过无数地方,看过无数风景,讲起当地的趣闻来头头是道,听得归长乐羡慕不已,心向往之。

他们还谈论酒中之道,两人都是个中好手,其中韦子七最爱归长乐独创的「葵心白夜」,他说他走过那么多地方,从没喝过这么让人回味悠长的酒。

归长乐笑了,漆黑的一双眼亮晶晶的,仿佛又变回了从前无忧无虑的阿沁。

「『葵心白夜』最适合在明月夜下饮,今夜月皎皎,我且敬你一杯,祝你做个酒中仙,日日醉酥骨头。」

韦子七哈哈大笑,宽袖一拂,举杯回敬,却只说了意味深长的一句:「我也祝你,祝你有朝一日重新做回阿沁。」

归长乐一愣,望著月下韦子七的深深目光,心头蓦然明白过来,一片温暖柔柔泛开,却抵不住渐渐涌起的苦涩,今夕何夕,面目全非,物是人不再。

她摇摇头,终是仰首一饮而尽,咽下了杯中酒,也咽下了眼角一抹波光。

也许老天无心无情,从来见不得世人多快乐一点,柔妃怀上龙裔的消息不久后就传来了,韦子七在酒庄里问归长乐难不难过,归长乐嘴上说不难过,夜半三更时却莫名惊醒,伸手抚上脸颊,只摸到一手的泪。

外头冷风拍著窗棂,她在无边的黑暗中瑟缩著身子,一点点抱住膝头,散下的长发裹住全身,她忽然埋下头,眼泪就那样仓惶而落——

「阿苏,如果我们能有孩子,无论男女,都一定生得很漂亮,你说是不是?」

她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吐得极其艰难,像踩在刀尖上,一步又一步,痛得她脸色惨白。

夜风拂过庭院,月下紫影闪现,风中仿佛传来一声虚无缥缈的叹息,而屋中人却全无知晓。

当柔妃来了一趟酒庄,回去后就上吐下泻,指控归长乐有意谋害龙裔时,归长乐并无吃惊,她只是对前来「兴师问罪」的卫华泽否认了,然后很平静地听他对她道:

「柔妃不肯罢休,归相今早也在朝堂连奏三折,只怕这酒庄你是待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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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以泽的《奈何》

「犹记白萍荷,君面桃花色。」

「美人望不见,逢面徒奈何」

花子萧大概是我见过最深情的男主。

与青寐离别时,子萧说的那句「千古相随,永不相忘」,他真的做到了,可是青寐把他忘了。

讲的是一个挺老套的故事,简单来说,就是一个仙人爱上魔女,为了她,两人一个进了地府,一个入了轮回。地府的子萧等待千年,直至腐朽,只为每一世的青寐过奈何桥时,看一看她。终于有一世,她留在了地府,但她的身边有一群男人。子萧费尽心思只为与她厮守,可谓是极其卑微,可为了不让她和自己一起受苦,最后还是设计让她入了轮回,和另一个人三生三世姻缘美满。子萧依旧每一世都去桥上,直到死亡。他死了,他们两人的天罚就断了,青寐再经过奈何桥时,终于想起来了一切,去找子萧。但子萧已经化作骷髅白骨,再也不可能回应她。

这是看完整个故事,上帝视角的描述。

实际上,书中是以青寐的某一世——东方媚的视角来讲述整个故事,她意外死了,然后到了地府,发现老爹是鬼帝,然后拥有了一帮搞不定的鬼夫君,还遇到了自己在阳间时爱而不得的人杨云,以及画皮鬼花子萧。

前期搞笑欢脱,后期虐死个人。

这里就要强烈推荐阿手,任小邪在喜马拉雅的有声书《奈何》,听著真是太有画面感,太难受了

加上作者君子以泽(天籁纸鸢)文笔很好,里面很多情节都直入人心。

虽然这本书并不长,但是我看过最虐也最意难平的书。

真希望子萧能等到青寐,和她永远在一起。


他们因彼此深爱而重新走到一起。

彼此试探,小心翼翼地揭开过往,却万没有料到,那场导致他们之间分崩离析的误会,竟是奸人之计……

「废后长孙秋水接旨。」


文德十一年夏,前来宣旨的小黄门尖厉的嗓音划破长门宫沉闷的天空,生生将一宫的人从无边死寂的生活里惊醒,让一向冷清得仿佛荒野的长门宫,难得有了些许动静。


长孙秋水亦是无声惊醒,听著远处传来的声音,恍惚如在梦中。


五年了,她在长门宫幽禁五年,一直等著圣旨下来,而今,终于等到宣判的时候了吗?


茫然丢下洗了一半的旧衣衫,长孙秋水擦了擦手,便要站起身来。


一侧里,曾是她身边最得力的侍儿如意,早已先她一步站起,神色张皇,拦住了她的去路:「娘娘,不要去,不要去接旨。


长孙秋水叹一口气,望著如意盈满泪水的眼眸,倒是意外的心平气和:「早晚都有一死,何必执著于这一时?这圣旨可比我想像的,足足晚了五年呢。」


如意轻摇著头,看著眼前她跟了十年的女子,心里除了不忍,更多的却是难过:「娘娘,你何尝有错,为什么他废了你的后位,贬你至长门宫却还不放过你呢?」


长孙秋水默然无言。


如意嘴里的「他」,于她而言,再熟悉不过——那就是汉文一朝有史以来最被世人称赞的少年天子——刘昶。


若非来人提及废后,她长孙秋水几乎都要忘了,自己曾是这个王朝最为尊贵的皇后,是少年天子明媒正娶的妻。


可也只是曾经罢了。


就在五年前,她的父亲,原当朝宰辅、太子太傅长孙琰,就因封国贿赂之罪,被下了诏狱,累及全族。皇姑母无力转圜,命她去哀求皇上,保长孙一族无恙。


她去了,用一生中最大的赌注,去换回长孙一族的性命,却只赔进了自己的余生。


此后的五年时光,她忍辱在冷宫,洗尽铅华,褪尽锦绣,做著最为下等的宫娥才做的事,也不过是为了长孙一脉能够活得更长久。


即便后来那个人食言,将她三族亲属尽皆流放,她亦是不曾后悔当初的决定。


只要父母双亲和兄长能活著就好。


便是要她死,都微不足道。


缓缓拍一拍如意的手背,尽管对于前路一无所知,长孙秋水仍是决定坦然面对。


抬手推开如意,长孙秋水长呼口气,提起曲裾下摆,行将几步远便跪在了小黄门面前。


小黄门受之泰然,展开圣旨道:「受命承天,大皇帝诏:废后长孙氏,因无关雎之德,而有吕霍之风,失序背德,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宫于今五年矣。今有太皇太后长孙氏,思虑废后而病入膏肓,卧榻不起,遗懿旨云废后长孙氏悔过改新,特赦废后长孙氏徙居掖庭,尽心宫闱,以赎其大不敬之罪,钦此!


嗡!


长孙秋水只觉得脑中一蒙,好似被人当头打了一棒。


她接了圣旨,将那三尺竹牍看了一遍又一遍,仍是不相信地问小黄门:「皇姑母当真驾崩了?」


小黄门极不耐烦地瞥她一眼:「圣旨上可都写著呢,长孙秋水,还不速速去收拾了东西,跟咱家去掖庭应卯。」


如意跟著跪过来,她知道这满皇宫的人都是踩低捧高的,以前长孙秋水贵为皇后,这起子人巴结都巴结不上,除了磕头还是磕头。


现如今皇后成了废后,竟连区区一个小黄门,都敢欺凌她了。


如意心里气不过,冲著那黄门呵责道:「放肆,你可知你同谁在说话?」


小黄门轻瞄一眼她,随即鼻孔朝天,哼都懒得哼一声,只是不屑道:「咱家当然知道,这六宫的规矩可真是越来越松散了,一介婢子都敢顶撞起咱家来。」


「你……」如意急红了脸,方想起刚才的圣旨。


掖庭,又叫永巷,是宫女居住和犯罪家属妇女籍没入宫劳动之处,进去了就永无出头之日。


她重新惶然,挽住了长孙秋水的胳膊,忍不住落下泪:「娘娘,你不能去掖庭,你不能去啊。让婢子代替娘娘去吧,娘娘,您求一求皇上,婢子宁愿您待在长门宫,也不愿您去掖庭哪。」


长门宫的宫娥此时已跪了一地,纷纷跟著如意泣涕如雨。


自从长孙秋水被废,长门宫几乎成了各宫娘娘耍阴谋、使绊子的用武之地,毕竟长孙秋水曾专宠凤藻宫三年,惹了无数人的眼。


若非她们和如意每日里拚死护住长孙秋水周全,不等圣旨下来,只怕长孙秋水就该入葬皇陵了。


倘或长孙秋水去了掖庭,人员杂冗,又无她们看护,就无异于是去送死啊。


长孙秋水亦是泪盈于睫,她不怕掖庭凶险,怕只怕此生再无机会见到长门宫的旧人了。


宣旨的小黄门充耳不闻满院子的涕零声,只管不耐烦地催促:「快快收拾去吧,咱家还有要事待处理呢,都别不识好歹。」


「诺。」


长孙秋水轻叹一声,起身回宫。


她的衣衫并无多少,行囊也十分简单,三两下的工夫就收拾齐全了。


如意等人哭送她出宫门,门外候著的执金吾看到她出来,不期然都低下头去。


小黄门一路引领,秋水跟随其后,坐上小而巧的轺车,一步步驶向深宫,也一步步驶向记忆深处。


她还记得大婚的那一年,亦是从丹凤门进去的,那个时候可比眼下气派多了。她在闺阁中,就听得妹妹秋雁喜之不尽地来说:「圣旨下了,说要聘黄金二万斤,纳采雁璧乘马束帛,都一如旧典呢。」


她掩口带笑,出了门,上了马车,随行的卤簿仪仗逾越千人,整个长安都在刹那热闹起来。


从丹凤门进去,便是未央宫前殿,大婚就在这里举行。


她尚还记得未央宫的由来。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


夜如何其?夜未艾,庭燎晣晣。君子至止,鸾声哕哕。


夜如何其?夜乡晨,庭燎有辉。君子至止,言观其旗。


轺车辘辘,再往后去,就是少年天子下朝休憩的宣室殿了,紧挨著宣室殿的便是她昔年的住所——凤藻宫。


第二怨 得宠女人最好命


她行在偏僻御道上,抬起头也只能看到凤藻宫檐上的斗拱,熟悉而陌生。


曲裾深长,她走得慢了,前头的小黄门又开始吆喝:「快些,磨磨蹭蹭做什么呢?」


长孙秋水垂下头,忙疾走两步,亦步亦趋跟住了小黄门。


不远处,另有一行人沿著御道徐缓走过来。


小黄门目力甚佳,隔得那样远,依然看出了步辇上端坐的贵人,当即一住脚,立在原处掀起袍子跪拜下去,临了还不忘将秋水也拖曳在地。


步辇一点点行近,秋水跪在那里,只看见一双双青丝履从眼皮子底轻盈盈地踏过。


不知是哪一宫的娘娘出行来了。


她隐隐好奇,悄无声地抬起头。


步辇上坐著的丽人本已走出两三步,不知是撞了什么邪,忽地就叫人把步辇停了下来,徐徐向后扭过身来,正与长孙秋水目光对个正著。


长孙秋水怔忡之下,倒是一笑,原来是故人赵婕妤啊。


赵婕妤也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秋水,乍惊之下,竟想要从步辇上下来拜见。


待到回神,才记起长孙秋水已经不是皇后了,从五年前就不再是了。


何况今早她更是听说,一月前驾崩的皇太后居然还留了一道懿旨,将长孙秋水从长门宫的废后换成了掖庭宫的婢女。


椒房专宠的时代早已过去,如今她才是帝王身边得宠的那一个,她不必也不需要向一个婢女屈尊下跪。


昂然抬首,赵婕妤一点下巴,就命宫娥将步辇回转了方向,重新走到长孙秋水面前:「本宫道今儿怎会有喜鹊的叫声,原是有故人回来了呢。


长孙秋水低首不语。


赵婕妤哼笑一声,看了一眼旁边的小黄门,又道:「这是要往哪里去?」


小黄门唯唯诺诺答她:「回娘娘的话,奴才们正要去掖庭。」


「哦?」赵婕妤明知故问,转而问秋水,「掖庭可是宫婢之所,你也要去吗?」


秋水垂眸:「是。」


「那可真是苦了你了。」


赵婕妤假意惺惺,冷眼看著屈膝跪在地上的那个女子,容颜浮尘,粗布褴衫,哪里还有一国之母的样子?


太后真是老迈昏庸了,居然以为把长孙秋水从冷宫提到掖庭,就能让她有重新受宠的机会。她也不想想,如今这后宫,可不是五年前的后宫了。


昭阳、飞翔、合欢、常宁、蕙草、兰林、披香、安处、椒风、沉若、广明、鸳鸾、永延、承露东西十四宫,哪一宫里不住满了人?


长孙秋水再怎么贤德淑惠、知书达理,没了容貌和身家,她要拿什么和十四宫的美人儿们争宠呢?


不过是换个地方让她等死罢了……哦,不,或许不该是等死,该是送死才对。


眉梢上扬,赵婕妤隐约透著三分得意,挥一挥手,示意宫娥重新抬起步辇,向著他处远去了。


长孙秋水终于可以站起身来,她早年富贵过人,荣宠加身,从未给人磕头下跪过。却不想在冷宫拘禁了多日,吃尽了常人吃不到的苦,真正到了下跪的时候,才发觉倒也没有想像的那么不堪。


掖庭既是宫婢住所,自然盖得偏远一些。


小黄门领著长孙秋水过去的时候,早一批轮值的宫婢已经回来了。


她们大多是近些年采选进来的,左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没有见过秋水贵为皇后的时候,自然也就不认得秋水。


内侍省的内侍监倒是个宫中老人,即便早已得了旨意,看见长孙秋水仍是吓了一跳。


有宫规在,按理他是无须向长孙秋水行礼的,但却不知为何,内侍监居然恭恭敬敬走出来,屈膝跪下,左手按著右手支撑在地上,缓缓叩首到底。


竟用了九拜之中最重的礼节。


秋水和小黄门都让他突如其来的跪拜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时,两人都已跪下身去了,慌得那内侍监止不住叩首道:「娘娘请起,快快请起,臣下受不得,受不得呀。」


秋水苦笑起来:「阿翁,我已非昔日皇后娘娘了,阿翁不必这般待我。」


「臣下不敢,臣下不敢。」


内侍监连声惶恐,秋水便同小黄门拉了他起来。


因她是太后懿旨调拨而来,不必再行阅视,只要安置了行囊即可。


内侍监不顾小黄门诧异的目光,坚持要亲自送秋水去住的地方。


路上见无旁人,秋水才问他:「阿翁,皇姑母真的驾崩了吗?」


内侍监点一点头:「娘娘节哀,自长孙一族流放合浦、娘娘禁足长门之后,太后娘娘的身子就一日不如一日了。上月百花节,众宫娘娘前去给太后朝贺,太后一时高兴就多喝了几杯百花酿,不想激起宿疾,沉疴难治,就这么仙去了。」


「是吗?」


秋水咬住了唇,来时怀抱的一丝希望,到如今全都烟消云散了。


那个曾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女人,那个曾不顾她父母意愿执意召她入宫的姑母,那个曾一力扶持起少年天子的太后,终究拗不过天意,年过五十就化作了黄土。


她心有戚戚,一时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太后。


到了住的地方,内侍监不便多留,嘱咐长孙秋水几句话,就作别离开了。


与秋水同住一室的是小宫娥翠叶,看上去十三四岁的模样,生得一张圆月似的脸面儿,姿色虽不甚出众,却别有一番娇憨可爱。


她见秋水拎了包裹进门,忙就赶上前来,伶俐地取过去笑道:「早就听说屋子里要来人了,我当是个小姐妹,原来是姑姑。」


她嘴甜人也乖巧,估摸著秋水的年纪,只以为是哪里来的掌事女官。


秋水不好意思地摸摸面颊,往日在长门劳劳碌碌,甚少有机会想别个事情,而今初来乍到,被翠叶一声姑姑叫醒,方知岁月如梭,韶华不复。


她默了默,终是当不起这一声姑姑,便道:「姑娘说笑了,我同你一样,不过是掖庭宫女罢了。」


「啊?」翠叶闻言,不出意外地露出一脸惊诧之情,「采女最大也不得年满二十,瞧姐姐的年纪,不像是采选进来,莫不是……」


第三怨 一入宫门深似海


掖庭宫女,依著旧例,如不是从良家子中落选,便是从俘虏和犯官罪眷充没而来。


翠叶顾全秋水的颜面,并没有将话说全,秋水思量著那一纸废后诏书和被流放的三族,念及自己同罪眷也无甚区别,便轻一点头:「我家中的确是犯了些事。」


翠叶听罢,不由得几分唏嘘,她虽是良家子中落选进来的,可因家境贫困,是以到了掖庭,能有吃有住,倒也不曾觉得悲苦。


可怜犯官罪眷,从前想必过的都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乍为人奴,怕是要受不住的。


由是,看著秋水殷切之余又多了几分照顾,便一面替她安顿行囊,一面劝慰道:「既然来了这里,从前的事便都是黄土了,风一吹就没了影儿,能活下去才是天大的事。姐姐只管好生在这里住著,往后不懂的地方都有我呢。」


秋水谢过她的好意,眸光轻而浅地自上而下打量了一圈简陋的屋宇,半晌方道:「你说得是,能在这里住著已经很好了。」


翠叶回首笑笑:「姐姐别看这屋子比不得你往年住的地方,可它刮风不透、下雨不漏,盖得结实著呢。说起来,倒是要谢谢一个人。」


「嗯?这要谢谁?」安顿好行囊,秋水侧著身坐在冰冷僵硬的床榻上,微微偏首,好奇地过来问她。


翠叶支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轻声一嘘,竖著耳朵听了听,知四下无人,才神神秘秘靠近了秋水低声道:「要谢谢前面的那位长孙皇后。」


谢她?这是为何?


秋水面露困惑,翠叶当她新来,便接著道:「姐姐不知这里头缘故,我也是听了陈宝林身边的绿蕙姐姐说才知道的。绿蕙姐姐说,往常掖庭是整个汉宫最卑贱的地方,住在里头的人冻著了饿著了,外头从来都不管不问的。独有长孙皇后来了以后,就下了旨意,不许掖庭令克扣掖庭宫人伙食,又下旨将掖庭透风漏雨的地方都翻修了一遍,就是那一年开始掖庭再没冻死过人了。姐姐您说,咱们是不是得谢谢长孙皇后?」


「唔。」秋水轻应她一声,不置褒贬。


当年先皇故去,天下尚未太平,皇姑母无儿无女,又急于辅佐太子刘昶登基,便召了她入宫与刘昶为伴。


她少时贪玩,又得皇姑母宠溺,是以汉宫各处都曾涉足过,一日去到掖庭,瞧见掖庭众人过得凄惨,心下十分不忍,便总偷去那里给掖庭宫人送些吃食。


后来,皇姑母为她和刘昶订下婚约,刘昶登基为帝,她为后,第一件事就是著人修葺宫宇,顺带著将掖庭也翻修了一回。


至于掖庭令克扣伙食,那是自汉祖开国以来就有的,彼时皇姑母忙于垂帘听政,不耐烦管理这些琐碎小事,她便也不敢多提,直等自己执掌中宫之后,才借著由头将上下宫务都整顿了一通。


只是那时她以为自己不过是做了一个皇后该做的事,倒不承想有朝一日能惠及自身。


翠叶说到前皇后,恐她不知禁忌,忙又追加两句:「对了,姐姐,这些话你听听就算了,可千万不能往外头说去。那位长孙皇后……而今已经是废后了,宫中再不许提及的,倘若叫宫教博士们听见,打一顿板子都是轻的呢。」


「是,我记住了,不会往外说去的。」秋水点一点头。


那些都是陈年旧事了,别人不提,她便是连想都不会去想的。


翠叶舒口气,对于善良而没落得好下场的前皇后,她一直都心怀怜悯,同样地,对于沦落至此的秋水也心生亲近:「说了这么久,差点都忘了问,该怎么称呼姐姐呢?」


「我……」秋水薄唇轻抿,才刚说到自己的事,而今委实不好告诉她真实名姓,便掐头去尾,只道,「我家中姓孙,单名一个秋字。」


「孙秋。」翠叶低低念了一回,方抬首一笑,「那我往后便叫你秋儿姐姐吧。」


秋水含笑颔首,看著翠叶,目光柔缓,仿佛看到了那年未出嫁时,兴冲冲跑进她闺房里来的妹妹。


一入宫门深似海,更何况是入了掖庭。


昔年高祖在位,丞相李游因罪下狱,其妻王氏宁死也不做掖庭舂米奴婢,掖庭之苦可见一斑。


翠叶原以为秋水会承受不住,待看她洗衣舂米洒扫织布,样样精通,慨叹之余亦不免纳罕她到底是谁家女眷,如何连下人的活计都做得这般好。


殊不知长门五年,足以把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变成可堪百般驱使的杂役。


相较于翠叶的纳罕,秋水倒是自得其乐,横竖都是为奴为婢,是在长门还是在掖庭都不那么重要了。


重要的是,能一直让她这般安稳下去就好。


可惜,天意往往不从人愿。


自她来后,掖庭的杂活陡然在一夜之间多了起来,往日每人只需舂一回米,而今两三回都舂不完。往日每日只需织就一匹布,如今倒是要三四匹。


累得掖庭宫人苦不堪言,有那等大著胆子的,便赶去问掌事宫女,掌事宫女冷冷一笑:「这些都是各宫娘娘们等著吃用的,又不是我要苛刻尔等,尔等何故找我诉苦?」


秋水闻说,心下了然,大抵是她贬到掖庭的消息传扬出去了,才叫那些人想著法子来折腾自己,以致不惜牵连进这么许多人。


愧疚之余,她无力转圜,便只能点灯熬油地做著比别人多一倍的活计。


翠叶心疼不过,便也时常过来搭把手,又叹息她死脑筋:「秋儿姐姐,宫里的活日复一日,本就是做不完的,旁人都尽力躲著懒,偏你痴愚,竟还要上赶著做去。」


秋水有苦难言,只好笑劝她:「是我自己闲不住,你歇息你的罢,莫要管我了。」


话虽如此,然而有人成心刁难,便是她做得好了,也终会被挑出刺儿来。


是日,天色阴沉,便是身在偏远的掖庭,也可看到那东西十四宫上头密布的乌云。


掌事宫娥照旧在一大早派了活来,还不待众宫婢哀怨,便扬高了声音又喝道:「昨日是谁最后舂的米?」


众宫婢闻言一怔,半晌,方把目光纷纷投向秋水。


秋水敛裾屈膝:「回姑姑,昨日是婢子最后舂的米。」


第四怨 庭院深深深几许


那掌事宫娥闻言,一双冰刀似的眸子冷冷地盯在她的身上:「吾说过多少次,宫中舂米务必尽心,都是贵人口中之食,倘或错了一处,便有性命之忧。你可还记得?」


「婢子记得。」


「既是记得,如何舂出的米中还有米糠?你莫不是成心如此?」


「婢子不敢。」


秋水恭顺地低下头去,进到掖庭之前,她便已知晓前途叵测,未免横生事端,是以对待掖庭杂役未敢有一丝一毫懈怠之处。


昨日舂米,她都是检查过之后才送出去的,断不会有米糠残存其中。


只是她如今位卑言轻,人为刀俎,她为鱼肉,自然是掌事宫娥怎么说便怎么是了。


她一力做小伏低,饶是那掌事宫娥憋了一肚子的气要发出去,到这会儿当著众人的面儿也不好再恣意了,只得一甩长袖,怒道:「虽非成心,但大错已铸,今日便责罚你清扫御道以儆效尤,什么时候吾说干净了,什么时候方停。」


「诺!」她不争不闹。


翠叶看著干著急,待回了屋便不住地替她打抱不平:「秋儿姐姐怎的这般好性儿?你舂的米可是我们这些人里头最好的,怎会有米糠掺杂其中?这分明是有人栽赃陷害你,你怎么不说出来?」


说?向谁说?


秋水浅笑不语,这宫里踩低捧高本就是人之常情,掖庭也不例外,那掌事宫娥既是特意过来寻她的是非,想必后头定是有人指使。


她就算辩解了,又有谁听,又有谁肯信呢?左不过再吃一顿苦头罢了。


眼看天色越来越暗,估摸著要起雨了,秋水不再耽搁,拿上扫帚簸箕就出了房门。


庭院深深,幽暗的御道夹在高墙之间,仿佛一条长龙匍匐在地,不见首尾。


她低垂著头,纤细而柔弱的脖颈微伸,目光专注,手上一刻不停,仔仔细细地清扫著青石铺就的路面。


当年行过此处,只顾贪玩耍乐,竟不知这里的一砖一瓦是如此古朴,历经沧桑。


盛夏的风裹挟著水汽,从夹道中穿墙而过,终于为酷暑带来一丝凉意。


秋水擦了一把汗,抬眼望去,却见自己才扫了不过墨丈距离,离那尽头尚且远得很。


她静默了片刻,歇过一口气来,照旧垂下头去扫著眼前一尺之地。


又一阵风吹来,这次不再夹杂著水汽,却隐约带著三两人语,呼呼喝喝,远道而来。


她一怔,眼角余光瞥见御道上走著的三两宫人都贴著墙跪伏下去,深知是有贵人出行,忙也收起了扫帚簸箕,依著规矩跪拜下去。


有了之前赵婕妤的例子在,此番再跪,她心中已无任何感慨,只是耐心听著那遥遥传来的脚步声,静待来人过去,莫要再耽误了洒扫。


铿!铿!铿!


不意脚步声伴著兵甲声传来,竟是执金吾开道。


非贵人出行,乃是圣驾亲临!


秋水心头蓦地大骇,趴伏在地上的双手不期然攥握成拳,她越发压低了身段,务必使自己泯然于众人。


赤色绣衣下摆一蓬蓬从地砖之上如风扫过,玄色的车轮,踏著旧日辙痕,辘辘远行。


秋水莫名屏住了呼吸。


自她进长门宫的那天起,就再未曾想过有朝一日会与他相逢,更不曾想过,相逢会是在这等情形之中。


幸而那龙辇高覆著华盖,四幕垂帷,深不可测,倒可使她免了见面的忧虑。


待最后一个侍从走出了眼角余光可见之处,秋水方呼出一口气来,轻支著扫帚慢慢直起了身。


依旧要去扫那幽深狭长的御道,叵耐刚一挥动衣袖,便见一抹朱红映入眼帘。


她惊慌抬头,却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


「是你?」


她曾经的近侍,凤藻宫的大长秋——苏闻。


苏闻叹息一声,拱手躬身而拜:「臣下还当是看错了,不想竟当真是娘娘。」


秋水亦叹息:「阿翁折煞我了,我已不是昔年皇后了。」


「在旁人眼中或许不是,可在臣下眼中,娘娘永远是臣下的娘娘。」苏闻抬眸,目光掠及她素白卑贱的衣衫和手中破旧的扫帚,一时眼眶微红。


他业已听闻秋水被调拨进了掖庭,知她日子艰苦,却未料到会艰苦至此。


当年名冠长安的宰辅长女、艳夺城池的中宫皇后,怎会成今日这般模样?


他打量著秋水,秋水亦打量著他,但见他已换作了中常侍的衣衫鞋履,正是天子近臣装束,想必这些年过得甚好。


当初因她被废,凤藻宫几乎满巢倾覆,再无完卵。


独有凤藻宫旁的长秋监,因著隶属内侍省,倒躲过了一劫。


原本她有心要如意和万宁她们也留下来,不必跟她同赴长门受苦,可是如意等人宁死不从,背地里更是唾弃苏闻,都道他叛主、忘恩负义。


她却不以为然,那一年中她的亲族都已沦陷,面对身边旧人,她最大的期盼便是能活一个是一个,至于怎样的活法,怎样的抉择,她并不在意。


不能让所有人都陪著她在冷宫潦倒终生。


是以,对于苏闻她并没有怨恨,反是欣慰,苏闻跟在她身边时日久长,对于天子的习惯秉性也比旁人了解得多,有他在身边,想必天子也能省却不少心力。


苏闻是偷空留下来的,既是见了秋水,他心下稍安,略问了好,便疾走几步,追著龙辇去了。


秋水收回眼神,握紧了扫帚,越发尽心扫了起来。


将将扫至尽头,那边厢狂风便裹挟著乌云盖顶而来。


刹那间,豆大的雨点,便似卷落的珠帘散了线,嘈嘈切切,大珠小珠落了满盘。


御道两旁高墙耸立,并无屋檐遮挡,避无可避,她在雨中被浇个遍透。


偏生掖庭无人前来,没有掌事宫娥发话,她这一通洒扫便算不得完。


其实,她早该料到的,那些人既要她受磋磨,又怎会是轻易罚扫御道就能说得过去的?


她默默闭上了眼,立在雨中,形单影只。


片刻,却觉落在眼梢耳畔的雨水停歇,倏然睁眼,一道人影不知何时执著伞站在了她身后。


第五怨 唯怨宫中多故人


「长孙姐姐。」


伞下人有清丽娇软的眉眼,和熟悉的容颜,原来是陈宝林。


秋水禁不住暗叹,宫中当真是多故人。


她微微地屈膝,极尽宫人本分:「奴婢秋水见过娘娘。」


陈宝林适时伸手扶住她,执伞的手臂轻斜著,为她挡去高墙烟雨:「姐姐何必如此自卑?多年不见姐姐,既是来了,不妨去我宫中坐一坐吧。」


「奴婢谢娘娘好意,只是奴婢尚有要务在身,不便离开此地。」秋水推辞不受,她如今尚在受罚中,委实不能再落人把柄。


陈宝林扬首看一眼瓢泼般的大雨,再见她手中紧握著的那把破旧扫帚,都是一样蕙质兰心的人儿,自是猜得到她为何出现在这里。


可恨宫中那起人当真心狠,不愿自己露面与她为难,便唆使了旁人来折磨她,自己倒落得个干干净净。


这般借刀杀人,也不怕折了寿。


她心下不平,然则自知身为宝林,位分远低于十四宫众妃嫔,旁的言语不能多说,只拉住了秋水的手道:「姐姐放心,这等时候万不会有人过来的,我住的地方就在附近,左不过几步路的工夫,姐姐好歹进去歇一歇,待这一程风雨过去,再出来洒扫也不迟。」


话毕,不等秋水开口,便挽著她往自己的宫宇走去。


宝林在汉宫不过是十四等妃的最末一位,所住宫宇自是比不得赵婕妤她们,不过是在掖庭旁舍单独辟了一处院落罢了。


院中花木被雨打湿,越发显得疏零,一个容貌稀松平常的宫娥正支著手挡雨立在屋檐下,看见她们进来,忙道:「娘娘,这一程风雨紧,可曾淋到了?」


陈宝林摇摇头,吩咐她:「绿蕙,快去备盏姜汤来。」


叫绿蕙的宫婢忙答应一声,伶俐地去了。


秋水看著她的背影,想起之前翠叶说的话,想是这个绿蕙便是翠叶常提及的那个了。


她架不住陈宝林好意进了屋,宫宇虽简陋,然则毕竟是妃嫔之所,到底要比掖庭好上许多。眼见陈宝林收了伞,又吩咐另一个叫赤瑕的宫婢替她去寻干净衣衫,举止之间俨然可见一宫之主的样子。


秋水一时不觉带笑,依稀记得当年陈宝林初入宫时才刚十四岁,模样娇柔,一开口便是羞羞怯怯的,每每过来请安的时候如意便忍不住地笑,背地里常说蚊子声儿都比她的声音大。


她看著却颇生爱怜,这般大的年纪本该似妹妹秋雁一般在父母膝下逗趣撒娇才是,天可怜见,一道采选圣旨便把她从父母身边生生剥离,卷进这幽暗寂静的深宫之中,是以那时候她总多看扶著陈宝林,知她胆子小,便有意同她多说说话。


想不到相隔五年再见,当日羞怯的小姑娘,也成长到如今这般模样了。


不多时绿蕙端了姜汤上来,秋水谢过她,端在手中,驱散一身湿寒。


赤瑕亦寻了宫女子的衣衫来要替她换上,她连说不必,进宝林宫中躲雨本就是无奈之举,若再换了衣衫,掌事宫娥那边就无法应付过去了。


她这样坚持,陈宝林知她如今俯仰由人,不能自己,便也不再多劝,亲去取了干净的巾帕,按住了她不动,一点一点替她擦拭著,又问她:「姐姐来掖庭多久了?」


秋水估算日子,回道:「月初时候来的,而今总有十来天了。」


「前日子我在许良人那边听见过风声,道是姐姐要来掖庭,我以为总要过些时候的,若早知道,该当去看看姐姐才是。」


「何必如此?而今我为奴为婢,掖庭永巷不该是你去的地方。」


秋水劝慰著,陈宝林低眉淡然一笑:「哪里有什么该去不该去,我如今不也在掖庭吗?」


说到这话,秋水暗里也有些惊讶,当日许良人可是与她同年进宫,一样的宝林位分,如今人家升至第九等,她却还在十四等徘徊,这些年她到底是如何过来的?


若在当年为后的时候,她势必要问个清楚的,可眼下她为婢,她为主,再问这些便有些逾矩了,是以她只好默默喝著姜茶,听她絮絮说一些零散小事,间或应答一声。


待得一盏姜茶喝尽,外头的疾风骤雨便也小了些许,滴答的雨点声中,隐约可听急促的脚步声。


秋水唯恐是掌事宫娥出来寻不见她,轻轻放下茶盏,谢了陈宝林:「多谢娘娘款待,奴婢该回去了。」


陈宝林亦不多留,送她出了院门才道:「往后再有这等事,姐姐尽管来我这里躲一躲。」


秋水不言,陈宝林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她又怎肯来叨扰她,给她招惹是非?


故而拜别,耳听宫车辘辘,杳不知其所踪,亦不知是何人出行,她便照旧拿了扫帚去御道洒扫。


直待夜色将晚,翠叶打了伞来,急急地道:「秋儿姐姐方才哪里去了,倒让我一通好找!」


她一愣,忙道:「可是掌事姑姑问起我了?」


翠叶道:「可不是吗?也不知今儿是怎么了,好好的天儿突然就又是风又是雨的,我们都在屋里说这样天气还叫姐姐出来洒扫,分明是掌事姑姑有意磋磨你。谁知还不等风雨过去,闻说圣驾竟没有留宿于充依那里,不过是用了盏茶的工夫又打道回去了。说来好笑,这倒是把掌事姑姑吓个半死,唯恐留姐姐在雨中让圣驾看见要责罚她苛责宫人,赶紧叫我寻姐姐回去。我这里外转了一圈也没见著姐姐,还以为姐姐是出了什么事。」


秋水不想自己在陈宝林那里躲雨的工夫,外头生出了这么多事,她抿一抿唇,纵使连日来与翠叶越发亲近,也不好告诉她自己方才的去处,便扯了谎道:「我见风雨太大,就寻了避雨的地方躲起来了,你自然是寻不到我的。」


至于圣驾,她只听闻几声车马响,却不知是他又回去了。


这样大的雨,他却带著执金吾冒雨赶回,想必是前廷又有急事了罢。


第六怨 自古人心如画扇


既然责罚已了,秋水一时安下心来,去屋里换了干净的衣衫,出来时翠叶正从枕头底下往外拿东西,小心翼翼捧到她眼前,方知是一块面饼。


「姐姐扫了一下午,想必早该饿了吧?我给姐姐留了点饼,姐姐快吃吧。」


宫中吃用皆有度,面饼在贵人眼中或许上不得台面,可是在掖庭已算是难得的好东西了,秋水看著面饼,且喜且忧:「这饼子数日不见得一人分一块,你给了我,你吃什么呢?」


翠叶面色尴尬,攥著手指扭捏道:「我……我自是吃过了。」


这一见便知是在撒谎了,秋水笑著将饼一分为二,自己留了一块小的,却把那块大一些的递还给翠叶:「我淋了雨,胃口不大好,待会儿还需留著肚子喝些茶水去去寒,吃这么多便够了,这一块你吃吧。」


「姐姐……」翠叶亦知她在说谎,袖著手不接。


秋水却硬是掰开她的手,把面饼塞给她:「吃吧,你年纪小正是长身量的时候,万不能饿著。待吃饱了有力气,明儿才好跟我一起干活呢。」


「这……我……」翠叶推却不掉,又因年纪小,对著面饼也实在馋得慌,便只好接下来。


翠叶大吃了几口过后,眼看秋水一点一点揪著那面饼往嘴里送,不觉讶异:「姐姐怎吃得这样慢?是这面饼不好吃吗?」


她不知这是秋水养尊处优的习惯使然,秋水便也不多解释,只道:「我胃口小,须得慢慢地吃才好。」


翠叶笑了一声:「我就说嘛,面饼这么好吃,姐姐怎会不喜欢吃呢?」说罢,又三两口将余下的饼吞进腹中,长长打了一个饱嗝,才意犹未尽道,「这面饼就已然是人间美味了,也不知宫里贵人娘娘们都吃的什么。绿蕙姐姐说娘娘们吃的总少不了山珍海味的,我就不明白,山里海里的东西,难道真能比面饼好吃不成?」


她俏言俏语的,于娇憨之中透著几许可爱,秋水忍俊不禁,不由莞尔:「娘娘们吃的也不尽然都是山珍海味,有时候逢著年头不好,娘娘们吃的还比不得你吃的面饼好。」


「啊?还有这样的事?」翠叶瞪大了眼,分明不信。


秋水微笑点一点头,刘昶初登基为帝的时候,恰逢边关作乱,内里收成又不好,她作为后宫之主不能于朝事上替他分忧,只能在后面领著一众妃嫔节衣缩食、吃糠咽菜,把节省下来的月例都拿出去,或是布米施粥,或是充作军饷。


尽管杯水车薪,但有她起了头,外面公卿大臣夫人便也都有样学样,拿出体己俸禄救济灾民,支援边疆,时人都道长安良善之家遍野。


这些年新帝已慢慢坐稳龙椅,外有大将,内近贤臣,汉文一朝早不复高祖当年哀鸿遍野的景象,百姓富庶,国泰民安,宫中用度想来要比她在时候好了许多,以至掖庭都可以吃得上面饼子了。


翠叶人小,又刚进宫,对于宫里的一切都好奇得紧,往常秋水沉默寡言,只知低头干活,两人倒是甚少谈些题外话。


今日眼见秋水有了些兴致,说的都是她不知道的事,一时觉得新鲜,不免追著问道:「秋儿姐姐以前也是在贵人宫中伺候的吗?我瞧著秋儿姐姐你懂的比绿蕙姐姐都多呢。」


「我以前吗?」秋水默然,揪著面饼慢慢放入口中,思绪翻飞,早不知想到了哪一处。


「娘娘你说什么?方才那位……那位姑娘,就是以前的长孙皇后?」


掖庭旁舍,绿蕙正叫她主子陈宝林的一席话吓得大惊失色,几度站不住脚,难以想像她平日时时挂在嘴边称赞的前皇后,有朝一日竟会出现在她面前,且是以那般落魄的模样。


「嗯。」陈宝林点著头,目光悠悠掠过窗外如墨的夜空,「没想到吧,有一天皇后娘娘她也会到掖庭来。」


的确是让人意想不到。


绿蕙扶著椅背,面上仍是一团惊讶。


当年秋水执掌中宫的时候,她将将入掖庭为婢,都说掖庭宫奴最苦,可是她进来以后却见吃穿用度虽不精致,却也样样不缺,比之在宫外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好太多了。


宫教博士也甚是面善,有那等在高祖时候便入掖庭的宫人们便都说是她命好,赶上了一个好皇后,才没能受前辈们受过的苦。


至此,她心心念念的便都是长孙皇后的仁善,只是那会儿她人在掖庭,万分卑贱,断是见不到尊贵的皇后娘娘当面感恩的,后来听闻她被废,还曾哭过一场。


再想不到,一别数年,她还可以给她奉上一盏姜汤。


「若早知是皇后娘娘来了,无论如何奴婢都该给她磕个头的。」绿蕙颇觉遗憾。


赤瑕也道:「说得是呢,咱们早年都受过皇后娘娘恩惠,只可惜不得见仙颜,宝林娘娘该提醒奴婢们一声才是,若不然怠慢了皇后娘娘,奴婢们心中该有愧了。」


「这算什么怠慢?连你们没见过她的,都知道感念她的恩情,可叹东西十四宫那么多人,个个都曾受过她的恩惠,却连谢字都不肯说一个,甚至……」


陈宝林叹息著止住了声。


绿蕙想到方才初见秋水的情形,心下明白陈宝林想说的是什么,亦是十分怅然。


从那么高的地方,跌落进尘埃里,也不知那位前皇后娘娘是如何撑过这么多年的。


可怜她们宝林人微言轻,纵然有心,也帮不上她什么忙。


陈宝林淡然一笑,不置可否,却偏过头来轻声地问绿蕙和赤瑕:「你们说,在这宫里是有宠无爱的好,还是有爱无宠的好?」


「娘娘,何为有宠无爱?又何为有爱无宠?」赤瑕迷迷茫茫,听不大懂。


陈宝林眨了眨眼,没有答她,重新转回头去,依旧看著外头一片墨黑的天空。


总有一束月光会透过黑暗照进来的,她信,并且会一直坚信著。


绿树经雨,更显清透,庭院之中,赵婕妤漫不经心地抚著一丛针叶,听得近侍宫人耳报来说:「奴婢打听得真真的,昨晚上陛下并没有留宿于充依那里,据闻是当时雷起,于充依故作慌张,倒是惊扰了陛下,是以陛下大为扫兴,就冒雨回去了。」


「她可真是烂泥扶不上墙。」赵婕妤冷哼了一声,早知这是个没骨头的,哪边风大就往哪边倒,先时徐容华得宠,她便时时跑去徐容华面前献媚,这会儿瞧她得了圣恩,便又常往她宫里跑来跑去的。


若不是想拿她出个头,当真以为她稀罕一棵墙头草呢。


「不说这晦气事了,昨儿不是还有一件事吗?都打听得如何了?」


近侍忙道:「据那边的人来说,陛下虽路过掖庭御道,却未曾停留,只苏常侍站住脚同她说了几句话。」


「如此说来,倒是她们失算了。」


赵婕妤无声讥笑,直叹徐容华等人白费心机,就为了让陛下见著长孙秋水落魄的一面,背地里竟使出这等不入流的手段来。


近侍也道:「还是娘娘高明,按兵不动。」


「哼,不过一个废后罢了,能兴起什么风浪!」赵婕妤甩手弹开那一丛针叶,捏著帕子擦了擦纤细通红的指尖,接著问道,「秦昭仪那里近来可有什么动静?」


近侍摇摇头:「昭仪娘娘还是老样子,一入六月就苦夏,唯恐晒出热病,听闻多日不曾出来了。」


赵婕妤勾一勾唇角,满面不屑。


近些年宫中无后,秦昭仪贵为十四妃之首,便位同副后。


她想做老好人,想效仿长孙皇后,也不想想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和气度,装样子谁不会,怕只怕她装不过这一辈子。


她抿著薄唇想了想,过了片刻方道:「叫他们都盯仔细些罢,还有太后娘娘的末七快到了,想必会有好些公侯夫人世子王妃进宫祭奠,外头不知里头的事,总得有人给提点提点才行。」


近侍闻言一怔,好半晌反应过来,忙躬身应诺。


「快点,快点,这都什么时候了,该置备东西了还躺尸一样磨磨蹭蹭的!」


又是一日早起,秋水等人在掌事宫娥的呼喝声中,忙不迭翻身爬起来穿戴整齐。


翠叶昨儿睡得晚,尚还睡眼惺忪,一瞅外头阴暗暗的天,不觉嘟囔:「这才什么时辰,姑姑就这般著急忙慌的。」


有宫婢从门前路过,闻言忙轻声道:「说是今儿是仙去的太后娘娘的末七。」


「末七?太后娘娘末七不该是明日吗?」翠叶屈著手指掐算日子,怎么都不对。


按著习俗,从逝世的那天算起,每七天为一个祭日,分别称为「头七」「二七」「三七」「四七」「五七」「六七」和「末七」。一般以一、三、五等单七祭礼较隆重,亲友皆至,孝子要哭灵,尤以「三七」和「末七」最重要,每逢这两个「七」日,丧家大都要诵经礼忏,亲友也要亲至烧纸钱蜡烛祭奠。


上一回忙碌是为著太后娘娘五七,这才过去十三天,怎的就开始忙活末七了?


秋水这时方知掌事宫娥一早叫起是为了什么,她愣在原地有些回不了神。


自从收到皇姑母逝去的消息之后,她也曾想过寻一处不见人的地方祭拜祭拜,叵耐一入掖庭便被诸多杂务缠身,又有宫教博士和掌事宫娥时时盯视,行动委实不便,这个念头便搁浅下来。


想不到今日竟会是皇姑母的末七。


她心底里一阵难过,纵然当初是皇姑母强行把她牵扯进深宫大院里,可皇姑母在的时候,她亦得她宠爱颇多,由是便强忍住酸涩,对翠叶道:「是宫中旧俗,若烧七与夏历的初七、十七、二十七相逢,便谓之是犯七,大大不吉,需得提前或推迟一天祭奠。」


这便解释得通了。


翠叶长哦一声,点点头,眼见左右两旁屋舍的宫婢都陆续赶往前院去了,一时不敢多耽搁,忙也醒了困,穿戴好同秋水一起追随过去。


既是太后娘娘的末七日子,来人甚多,宫中自然不敢懈怠,光是香纸大蜡金银斗都做了数百多个。


秋水做得尤为上心,按理皇太后无儿无女,便需得娘家子侄在前置办三牲果品,可惜她兄长已被发配充军,她又被贬至掖庭,都不能够到前去烧一炷香、奉一杯酒、捧一碗饭,唯有在这等香烛纸火上略尽哀思了。


这边厢正忙活得紧,忽而门前一阵嘈杂声,忙著低头赶工的掖庭奴们不觉纷纷支起头来,往外看去,正见一个素衣白衫容颜高贵的女子提著裙摆强行撞开了禁宫守卫,闯将进来,唬得掌事宫娥都变了脸。


秋水亦是面色苍白,下意识站起身看著来人。


那女子闯进来也不多言,目光只在一众掖庭奴中扫了一圈,便落在了秋水身上,从她失了光泽的发顶一直看到脚下的草履,满眼都是难以置信。


她恍惚摇了摇头,只当自己看错了,一言不发,转首人便似来时一般,又闯了出去。


徒留秋水站在原地,一声「妹妹」到了嘴边,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这么一通胡闹,掌事宫娥拍著胸膛直呼怪哉,连声地问那禁宫守卫:「来者何人?」


禁宫守卫苦著脸叹息:「是江都王妃。」


江都王妃长孙秋雁,曾经是与已废皇后娘娘长孙秋水一般显贵的人物,姑母做太后,父亲做宰辅,姐姐做皇后,自己又是高祖幼子、皇上胞弟明媒正娶的王妃,端的是荣宠加身,富贵过人。


即便后来长孙一族落难,皇后被废,可因著她是出嫁女,倒不曾受什么牵连,也难怪禁宫守卫不敢拦她。


秋水抿抿唇,眼看秋雁性情还似少时那般风风火火,便知这几年中她过得还不错,至少江都王待她初心不改。


翠叶身在掖庭久已,还是头一回得见活的王妃,不由十分欣喜:「那个江都王妃生得可真貌美,只是不知这般高贵的人怎么到咱们掖庭来了?」


「或许是走错了路罢。」秋水言语轻轻。


心底里却明白,她不是走错了路,她是听说了消息,才赶过来确认一下的。


只是确认了又能如何,不过为自己徒增些烦恼,倒还不如不知道的好。


「啊!娘娘!」


「娘娘小心!」


「王妃娘娘……」


长信宫中,本该万分威严肃穆的祭奠仪式,却被突如其来的几声惊呼扰乱了。


秦昭仪身子娇弱,若非逢著太后末七,这会子本不该出来,谁承想一来就碰见这等莫名其妙的事,她看著被泼落一地的酒水,不由道:「王妃莫不是太过伤心,失了手?妾再叫人去给王妃奉一盏酒来吧?」


「不必了!」长孙秋雁干净利落地将一掷而空的碗丢弃在地,擦著手,一张素面冷若冰霜,连声色里都带著寒意,「这一杯酒当我姐姐敬给她的,多谢她那一道懿旨。」


「这……江都王妃当真是这么说的?」


中常侍苏闻耳听长信宫中差人来报,一时又惊又讶:「好好的祭奠,怎会闹出这等事?」


宫人便上前附耳又多说了两句。


苏闻嗟叹,情知参与祭奠的人那么多,瞒也是瞒不住的,便原样把话递进了宣室殿中。


年轻的君王刚刚领著诸侯百官祭拜回来,换下了素服,穿著一身玄地常服坐在案前。


第八怨 求人不如求己


听了苏闻来报,眉眼都不曾挪动一分,只翻看著卷牍淡声道:「掖庭宫禁森严,倘或没有朕的许可,便是臣子也不得随意出入,就算进去了,宫女子与外人也不得随意言语,她倒是大胆。」


「是。」苏闻赔著小心,一时竟不知君王口中的她是说的废后还是江都王妃,遂又道,「然则见了面,倒是不曾说过话。」


「哦?」刘昶执卷的手微移,轻轻叩击著玄木桌案,「江都王妃也不曾说什么吗?」


「不曾。」苏闻摇头,「王妃娘娘闯进去之后,只见了秋宫人一面,便又转首回去了。」


「唔。」刘昶貌似了然,叩击桌案的手指屈起,便重新执了卷牍,一面看阅一面道,「毕竟是太后奠仪,江都王妃此举未免太过失礼,著江都王带回去好生训斥罢。至于掖庭禁卫,失于职守,各打二十大板,以儆效尤。」


「诺。」


苏闻领命而去。


赵婕妤听了消息,不禁笑出声,向上首端坐著的秦昭仪道:「瞧瞧咱们陛下多好的气性儿,闹成那般模样,不过轻飘飘一句好生训斥就打发了,谁不知道江都王最宠他这个王妃,说句重话都不曾,又哪里敢训斥她?」


秦昭仪才从奠仪那一幕缓过神来,喝著茶水压惊道:「陛下至仁至孝,王妃毕竟是太后娘娘嫡亲的侄女,便是为著太后娘娘体面,也不能过多苛责,盼只盼王妃回去能领会陛下这番苦心,下回务必不能这般使性儿了。」


哧!赵婕妤忍不住掩口:「太后娘娘已经过了末七了,哪里还有下一回让王妃来祭奠,姐姐可真是糊涂。」


「啊这……是我糊涂了……说错了话。」


秦昭仪面色一阵羞红,止不住轻拍一下掌:「我就说我这身子耐不得热,瞧,这才坐下来多会子,就热得糊涂了,妹妹们见谅,我便先回去歇著了,至晚间夜凉再来同妹妹们说话。」


说著,便起身搭扶内侍的手臂回去了。


赵婕妤冷眼看她走远,手上拿著的纨扇不断挥动:「这就装不住了,人还在呢,就巴不得给人家置备奠仪了。」


她位分只在昭仪之下,又因出身将门,行事泼辣,底下坐著的几个末位妃嫔都不敢逆她的意,也不敢接她的话茬儿,听见了也只当没听见,依旧该喝茶的喝茶,该纳凉的纳凉。


唯有陈宝林走了出来,屈膝告退道:「姐姐,妹妹的身子也有些不适,便先回去了,待会儿再过来陪姐姐说话。」


「去吧。」赵婕妤不耐烦地挥挥扇子。


陈宝林位分最微末,多年不得恩宠也就罢了,偏她人也生得老实,寡言寡语的,宫里妃嫔大多不与她来往,是以她的来去便都不放在心上了。


绿蕙这边厢扶著陈宝林从长信宫偏殿出来,一举手,便用团扇遮住了日头道:「六月里的天儿便热成这样,设若到七八月间,岂不是要下火了?」


陈宝林却不觉得热,她只觉得这个宫里空旷极了,清冷极了,淡薄极了,全不似早先年她刚入宫的时候。


那会儿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都在,不单长信宫与凤藻宫热闹,连带著她的艺林轩也欢喜得很。


可惜,物是人非,长信宫仍在,宫里坐著的却再不是当初的人了。


「走吧。」她倦怠地垂下眉眼,搭著绿蕙的手,一步一步走向深渊一般的掖庭旁舍。


末七的事,在君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做派下,终是无波无澜地过去了。


秋水小心取了一块盖板,遮住墙角底下将将长出的一丛兰草。


她素来喜爱兰花,早些年在凤藻宫,不知种了多少名贵的兰花,后来沦落长门宫,再无闲暇可以侍弄花草,这会儿入了掖庭,原以为每日里就这般舂米洒扫养蚕织布地度过,再不料会碰著这样的殊遇。


即便只是一株普通的兰草,也足够她欢喜了。


她料理好了兰草,刚擦了把汗直起腰来,忽听身后一阵脚步声响,却是平日里一个与翠叶交好的掖庭奴紫茎跑了过来,气喘吁吁:「秋儿姐姐,你怎么还在这里?不……不好了,翠叶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她心头一跳,直觉不妙。


紫茎便大口喘著气急急道:「翠叶那丫头不知何故惹恼了于充依,叫于充依的内侍打了一顿送回掖庭来了。」


什么?秋水神色大变,顾不得兰草,忙擦著手往回跑,人还没到跟前就听里头有哭泣声传来,待她一迈步进去,又有两个掖庭奴走了过来道:「秋儿姐姐,你快过来看一眼吧,翠叶她……她要不行了。」


「翠叶!」秋水跃步急奔上前,一见榻上翠叶半边身子都仿佛浸染在血海里,禁不住落了泪,「到底是什么事,叫她们居然下这么重的手?」


翠叶已然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时候了,耳听得她来,手指挪动了半天,才好不容易挪到她的跟前,低低唤了一声:「姐姐。」


秋水心头更痛,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忙忙便问紫茎:「可曾宣了御医?」


紫茎被问得一愣,擦著眼泪道:「姐姐说的什么话,咱们这等宫女子哪里请得动御医?」是了,掖庭宫婢是请不到御医的,是她情急之下说错了话。


可……可不请御医来,翠叶怎么办?翠叶会死的!


「紫茎,你在这里等著,我去请御医!」


「宝林娘娘,宝林娘娘……」


艺林轩外,秋水拍打著院门,一迭声地叫唤。


赤瑕听闻动静,无奈开了门:「秋宫人,我们娘娘说了,这件事她帮不了你。」


「她怎么会帮不上?只要她找了御医来,总可以救得了翠叶的。」秋水急得没法子。


赤瑕叹口气:「秋宫人如何不懂,便是我们宝林娘娘病了,也需得陛下口谕才可请得动御医,何况是为著一个掖庭宫婢呢?秋宫人与其来求宝林娘娘,不如去求一个帮得上忙的。


「秋宫人可知,每月上旬,是昭仪、婕妤、𫰛娥、容华、美人上等妃侍寝的日子,每月中旬是八子、充依、七子、良人、长使次等妃侍寝的日子,至于每月下旬,则是少使、五官、顺常、宝林末等妃侍寝的日子。


如今已是六月下旬,该当末等妃侍寝,陛下必会途经掖庭。


第九怨 物是人非事事休


秋水跪伏在御道中间,耳边赤瑕的言语犹在。


她说他会来,她说与其求陈宝林,不如去求他。


她本不该听信赤瑕的话,或者再求一求陈宝林就能把御医请来,可是……可是翠叶的情形让她耽搁不起,也下不了赌注。


她不能……眼睁睁看著翠叶死去。


「宝林娘娘,您看,这都已经跪了半个多时辰了。」


艺林轩中,绿蕙觑一眼天色,转回头来又道:「娘娘为何不帮她这一回?」


陈宝林秀颜淡然,亦是觑了一眼天色:「我帮得了她一回,却帮不了她第二回,这世上能永远帮助她的只有她自己。」


「可……娘娘怎知陛下今儿一定会来?」赤瑕跟著狐疑。


陈宝林神色不动,凝眸看著那御道上跪伏的纤弱人影,半晌才启唇:「陛下一定会来的。」


高墙斜影随著日色偏移而不住变换著方向,石青色的地砖去尽了白日里的溽热,便透出一丝彻骨凉意来。


冗长的曲裾蜿蜒在身下,兴许是跪的时间久了,一地静谧中秋水倒想起了从前。


从前她也曾这般跪过一次,亦是为了求他,求他饶过长孙一族,便是贬她为庶民也甘愿。


他那时是怎么说的呢?


他仿佛难以置信,待明白她说的都是真的,所求亦是真的之后,怒急攻心,竟斥她阴毒堪比吕雉、霍成君。


她为后那么多年,从来没有听他说过这么重的话,一瞬间心口几乎疼得要碎裂开去。


一道碎裂的,还有她和他之间的年少夫妻情谊。


此后,她幽禁长门,他端坐高堂,再不曾有过纠葛。


这一回,她亦是舍弃所有来求他,只不知他会说什么。


伴随著最后一道日影偏斜,膝下的地砖终于有了微微颤动,是宫车来了。


她理一理衣袖,跪得越发恭顺。


扈从的羽林郎远远望见,不由冷声呵斥:「圣驾出行,肃静回避!」


「圣驾出行,肃静回避!」


「圣驾出行,肃静回避!」


一声一声,仿佛轰隆作响的雷鸣,滚滚而至。


她不动如山,眼角只望见一双双皂靴似奔腾的马蹄,直踏到她的面前:「何人在此?圣驾出行,肃静回避!」


秋水闻说,缓缓抬起头来:「婢……长孙秋水,求见陛下!」


领头的羽林骑都尉本已抽出了节鞭,只待把这等不识好歹、不懂规矩的掖庭奴驱向一边,待得听到她自报家门,长长的节鞭猛地收回,几乎砸了自己的眼。


他站住脚,一时有些为难:「你……御道拦驾,可是大罪。」


秋水充耳不闻,目光定定看向他身后的龙辇:「婢长孙秋水,求见陛下。」


惯常不离君王左右的中常侍苏闻业已赶了过来,瞧见跪地的是她,不觉几分惊诧:「娘……秋宫人,这是做什么?」


「苏常侍,婢要求见陛下,求陛下开恩,准御医救治掖庭宫奴翠叶。」


「这……这……」苏闻同羽林骑都尉一样为难,他回首看了看丝毫没有停留迹象的龙辇,忙道,「秋宫人快请起,御道拦驾太过鲁莽,秋宫人有什么话还是等以后再说吧。」


「等不得以后了。」秋水蓦地伸手攥住他的衣袖,「再等下去,翠叶就要没命了。」


「可你这般……就不怕没命吗?」苏闻惊惶,低声地劝告,「快,速速回去。」


不,她不能回去。


眼见宫车已至,秋水松了手甩开苏闻的衣袖,却趁他和羽林郎不备,顺著间隙便直冲到驾前,唬得随从的一众羽林郎纷纷架起长刀,几乎划破她的面颊。


便是这般也无法阻止住她,深邃狭长的御道中,只闻听她的声音如溅珠碎玉:「求陛下开恩,准掖庭开设患坊,准御医救治掖庭宫奴。」


华盖下垂坠著的帷幕,不知是经了风动,还是经了她的晃动,一摆一摆,微微露出内里君王身上玄墨似的下摆。


「长孙秋水,你可知你现在已不是皇后了?」


身为皇后,或可对上谏言,可区区一个掖庭宫奴,有什么资格来见他?又有什么资格对他的后宫指指点点?


许是多年未曾相见,印象中他的声音并不是这般阴沉冷漠。


又或许,他说得对,她早已不是皇后了,没有资格来见他,亦不再有资格得他温柔相待。


可是她的罪过她自己会承担,翠叶何罪之有,竟以至死?


「陛下乃天下之主,本该仁爱万民,婢是衣冠子,虽死不足惜,可是掖庭宫奴还有那么多良家子,亦是陛下子民,陛下怎可见子民有难而不施以援手?」


她重重跪在龙辇前,从飞动的帘幕中望出去,便可望得见她乌云一样的发顶,和那磕在石青地砖上蹭破了油皮的额面。


刘昶扣在膝上的手指微缩,半晌冷冷唤了一声:「苏闻!」


苏闻登时一惊,他跟著君王已久,深知这是君王动怒的前兆,不敢再掉以轻心,忙摆一摆手:「快将她拉开!」


「求陛下开恩!求陛下开恩!求陛下开恩!」


秋水不管不顾,一味地长跪下去,磕著头求他。


只有这一次机会可救翠叶了,她不能让他走!


「掖庭令!掖庭令何在?快把她拉下去!」


苏闻急出了一脑门子汗,羽林郎们看著蹊跷,不敢对秋水太过动武。


掖庭令得了消息,冠带都未曾齐全便领著三两掌事宫娥急急奔至驾前,还不曾开口求饶,便叫苏闻堵了回去:「出了这等事,你们都是死人不成?还干愣著干什么,快把人带回去。」


掌事宫娥也不料秋水会这样大胆,上前来堵嘴的堵嘴,抬胳膊的抬胳膊,愣是将她搀扶了回去。


厚重的大板一下一下打落在身上,秋水咬紧了牙关,当真是宁死也不屈从:「我……要见内侍监,求告陛下……开恩……」


掖庭令直被她吓得一身冷汗,伸著手指气得哆嗦:「你还敢见内侍监?今儿不打死你,明儿死的就是我们了。那是什么地方,你也敢去?那是什么人物,你也敢拦?你有几条命,咱家又有几条命陪你?」


「我要……要救翠叶……」


「救翠叶?呸,你还是想著怎么救自己罢!」


掖庭令摸摸脖子狠啐一声,他好容易过几天消停日子,谁知她一来,就给他闯了大祸。


「掖庭令听旨!」


「掖庭令听旨!」


掖庭宫外,一迭声的叫喊传扬而至,手持谕旨的小黄门一路跑得跌跌撞撞:「掖庭令听旨!」


第十怨 晓莺啼送满宫愁


即便隔了四五日,背上仍旧火辣辣的,疼得厉害。


秋水趴在床榻上,好容易支撑起半个身子,刚要伸手去取一侧桌子上放著的茶盏,便见一束光从帘缝中透进来,她下意识伸了手遮挡,好半晌才看清了来人:「姑姑怎的来了?」


掌事宫娥见她醒了,进门的脚步微滞,片刻才叹了一声:「外头都有人在,要什么你说一声便是了。」


秋水抿一抿唇,没有应声,看了看她方道:「敢问姑姑,翠叶如今怎么样了?」


「托你的福,那丫头的命到底是保住了。」


掌事宫娥面色依旧如往常般冷凝著,然而语气却比平时温和多了,她见秋水要取茶盏,便把手上端著的东西递上前:「那些都凉了,就别喝了,喝这个吧。」


「多谢姑姑。」秋水实在渴得厉害,顾不得掌事宫娥端来的是什么,就著她的手便探身喝了一口,待咽下去才觉有些异常,「这是……」


「是参汤。」


她知道是参汤,可是身在掖庭,哪里来的这等贵重之物?


掌事宫娥别开脸,耳尖轻红:「是紫茎她们几个凑了钱从患坊买来的,翠叶和你都有份。」


患坊?


秋水一愣,而后便是一喜:「姑姑是说,掖庭有患坊了?」


「嗯。」掌事宫娥轻轻点一点头,看著她喜上眉梢的模样,心头竟有些酸涩。


「你可知,那日若不是内侍监有先见之明,知道凭自己的脚程走不快,特意寻了腿脚快的小黄门口传谕旨过来,你便活不到今日了?」


秋水容色讪讪,她在痛到极处的时候,的确曾听到有人传旨,可传的是什么样的旨意她并不清楚。


而今知道掖庭有了患坊,想是他终于肯开恩了,也不枉自己受了这一顿板子。


「从今往后,掖庭宫人患病再也不怕没处治了。」


她轻舒口气,满怀欣慰。


掌事宫娥端紧了汤碗,看著她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好。


她原不知秋水就是曾经的长孙皇后,身在掖庭,谁都想谋一个好出路,她也不例外。


是以那日徐容华特意著人寻了她过去,说是要惩治一个宫人,她便顺从地依计行事了。


倘或早知是她……也许,就不会那样做了。


汉律有云:奴婢贱人,律比畜产。


上头主人想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满宫之中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奴婢的生死,独有她会在意。


无论是为皇后,还是为废后,她都待她们如常人,恐她们受风吹雨打,恐她们忍饥挨饿,亦恐她们伤残病死。


「秋宫人,你伤好之后,便出了掖庭换一处地方罢。」掌事宫娥稍稍低眉,望著她晶亮纯澈的双眸,「陈宝林屋子里的绿蕙,到年底就该放出宫去了,身旁尚缺一个人,你便去她那里补了绿蕙的缺吧。」


陈宝林位分虽低,心地却是良善,去到她那里,想必就不会受那么多苦了。


掌事宫娥尽力地想要弥补之前错待她的事,秋水闻言,有些不敢确信:「姑姑,这样做妥当吗?」


掖庭之中比她资历深的人多的是,比她能干的人也多的是,调拨了她过去,岂不是叫人非议?


「有何不妥?」掌事宫娥冷嗤,再怎么说她在掖庭也有一席之地,岂容得旁人置喙?


何况,这也不单单是她的意思,内侍监亦有这等想法,先时不敢擅动,不过是顾忌著圣上罢了。


然而自那日她被打得昏死过去,几乎把内侍监吓破胆后,便再顾忌不了许多了。


如同来时那般,走的时候,秋水所带行囊仍是少得可怜。


翠叶卧床尚还不能起,听闻她要走,愣是挣扎著,扶了紫茎等人的手出来相送:「若早知姐姐要走,昨儿就该当给姐姐贺一贺的。」


秋水连说不必,又一力劝她回去歇著。


翠叶泪盈于眶,死命摇著头:「下回再见不知要等到何时,就当是全了奴婢一点念想。」她说著,忽而松开紫茎的手,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奴婢叩谢娘娘大恩,此次一别,望娘娘千万珍重,勿要再回掖庭了!」


「翠叶!」秋水陡然一惊,忙就要去搀扶她起来。


却不料,四下里原是垂手站著相送的宫婢竟都接二连三地跪拜了下去。


「奴婢叩谢娘娘大恩,娘娘珍重!」


「你们……」秋水红了眼。


她都说了多少遍,她已不是皇后了,可是内侍监、苏常侍,还有她们……依旧以皇后之礼待她,她何德何能,敢当得起?


「你们都起来吧。」她掩了面不敢再看,急匆匆拿了行囊便走。


艺林轩业已得了内侍监遣人送来的消息,早早便把房间打扫干净,只待秋水搬进来。


赤瑕卖力地擦著桌案,又是惊又是喜:「真想不到掖庭那边居然把秋宫人调拨过来了,这下宝林娘娘该安心了。」


绿蕙也道:「谁说不是呢,那天真个要吓死人了,听闻都打了十多板子了,小黄门晚去一步,说不得秋宫人的命就没了,把宝林娘娘吓得一宿都没睡著。」


「宝林娘娘原是好心,唉,都怪世事难料。」赤瑕叹息著,「要说宝林娘娘算得可真准,说陛下会来,陛下当真就过来了。」


「哪里是宝林娘娘算得准?」


绿蕙白她一眼,正待要说什么,余光瞥见陈宝林已然从窗边榻上转醒,蓦地止住话头,只得道:「是奴婢们吵醒娘娘了吗?」


陈宝林摇摇头,问她:「什么时辰了?」


绿蕙笑道:「还没到巳时呢,从昨晚上起娘娘就没大睡著,这会子秋宫人还不曾过来,娘娘还是再歇一歇吧。」


「不用了。」陈宝林摆手,扶著赤瑕的腕子站起来,「睡得久了便要闹头疼了,秋宫人的屋子可曾收拾妥帖了?」


「娘娘放心,屋子里都是依著娘娘吩咐收拾的。」


既是知晓秋水的身份,绿蕙和赤瑕自然不敢怠慢。


陈宝林点一点头,那日闹出那样的事,委实不在她的意料之中。


然而就在她以为误会了君王的心思的时候,那道差点迟来的圣旨,却又让她豁然开朗了。


第十一怨 谁识声中是怨言


五年了,她等了那么久的月光,终于透过黑暗出现了。


「你们可还记得我曾经问过你们的话,在这宫中到底是有宠无爱的好,还是有爱无宠的好?」陈宝林目光直直盯著窗外,仿佛透过那纱窗,已然看到了另一方天地,「那时你们说听不懂,而今我告诉你们,在这宫中有宠无爱和有爱无宠一样可怜可悲,可真要论到底,有爱无宠总比有宠无爱好得多。


宠一个人,不过给她想要的就足够了。


而爱一个人,总会有诸多隐忍,百般顾忌和……万分不舍。


「秋宫人,宝林娘娘说了,进了咱们艺林轩,你就当是回了自己的家,爱怎样便怎样,不必拘束了自己。」


刚过巳时,秋水如约而至,绿蕙忙不迭替她拿过行囊,铺好了被盖。


秋水大不好意思起来,她来这里,不过是从掖庭奴换作了宫婢,怎可失了规矩?


「多谢宝林娘娘好意,我如今入了艺林轩,便是宝林娘娘的人了,有什么事,绿蕙姑娘尽管吩咐我就是。」


「那我可不敢。」


绿蕙笑说著,看她的行囊都安置得差不多了,方领著她道:「秋宫人有几年没回来了,想必对艺林轩都已不甚相熟,宝林娘娘说了,叫秋宫人不必忙著近前伺候,先随奴婢四下逛一逛吧。」


「诺,有劳绿蕙姑娘。」


秋水道了谢,跟著绿蕙脚步,将艺林轩里外转了个遍。


说是多年未见,其实艺林轩并无甚改变,左不过是换了几扇纱窗。


她这么说,绿蕙倒又笑了:「被秋宫人看出来了,咱们宝林娘娘没旁个嗜好,独独喜欢赏月,是以各处纱窗都以透光为上。有时候嫌屋子里看不仔细,娘娘还会自个儿开了门看去。」


哦?陈宝林有这个嗜好,她早先竟不知道。


绿蕙道:「也不是进宫时有的,就近些年才会这样。」说著,一指隔壁院墙,「那儿原先住著的是许宝林,本来同我们陈宝林交情甚好,只是自许宝林升为良人后,宝林娘娘和良人渐渐疏远了。如今,住著的是去岁新来的卫少使。」


一个新来的人,都越过陈宝林位分,封做了少使,陈宝林她……到底是怎么了?


秋水迟疑许久,终是忍不住低声地问。


绿蕙闻言,不由怅然:「谁说不是呢?按理咱们宝林娘娘入宫也有六七年了,往常听闻也曾在陛下面前颇得青睐,可自……」


她扭头看一眼秋水,欲言又止。


秋水明白,便点著头道:「你但说无妨。」


绿蕙这才接著说道:「听前头放出宫去的卢橘说,自从秋宫人你去了长门,娘娘整个人都似变了一样,再不像往常那般灵巧,更别提去御前争宠了。」


这又是为何?


难道因为她被废,竟牵连到陈宝林了吗?


秋水心下十分不解,待再要问,绿蕙却已然转了话题,又说到别处上去了。


如赵婕妤所言,在她废去长门的五年里,东西十四宫便都住满了人。


「几个位分低些的娘娘倒还好,唯上头的昭仪娘娘、婕妤娘娘、容华娘娘、充依娘娘她们不大好对付,以后秋宫人若是见了,可千万要小心说话。」


绿蕙仔细提点著她:「不过,秋宫人也不必太过担心,宝林娘娘说了,这些时日秋宫人受了不少委屈,暂且不用同她往外处去,只管在屋子里头静养,待以后养好了身子再说。」


秋水微微点头。


秦昭仪、赵婕妤、徐容华等人都是她曾经的旧识,不论身家还是地位,都远在陈宝林之上,陈宝林不愿她随同出去,是怕她们会借著旧事为难她。


其实,她心底里也不大愿意出去,倒不是因为怕自己受难,而是怕她们要对付自己,而不惜牵扯到陈宝林。


这便算是在艺林轩安顿下来了,有她与陈宝林曾经的交情在,艺林轩的日子比之在掖庭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便是她有心要多做些活计,绿蕙和赤瑕也都拦住了她不让,实在是让她念叨烦了,绿蕙就拿了针线来给她:「听宝林娘娘说,秋宫人从前针黹十分精妙,宫中几乎无人能敌,若是秋宫人得闲,不如替我做几个佩帷吧。」


秋水自是乐意至极,当年她被皇姑母接到宫中,本以为是小住,不想皇姑母早已打好算盘要留她入主中宫,是以在她的德言妇工上著实下了很大的功夫,单针黹这一项就请了不下十位绣娘来教导她。


故此,绿蕙说她针黹无人能敌,倒也不是刻意奉承。


有了活计,她便在艺林轩住得越发安心了。


陈宝林亦是安了心,每日里总会寻过来同她说说话,间或去上等妃的娘娘宫中请个安问个好,回来便说些有意思的事给她听。


这日适逢秦昭仪芳诞,陈宝林便领著赤瑕,捧上了贺寿的礼物往昭阳宫去。


路上偏是那么不巧,遇著了一同来贺寿的赵婕妤,两相见面,陈宝林位分低微,少不得要屈膝行礼。


那赵婕妤性子本就刁钻,前日里听闻了掖庭患坊的事,又闻说秋水被调拨去了艺林轩,心底不由对那个少言寡语的陈宝林重新掂量起来。


这会子碰见,冷眼看著她行了礼,却并不叫起,只讥笑道:「平日里倒小瞧了陈宝林,年纪轻轻竟这般有心计。不过,别怪姐姐我没有提醒你,你当成宝费心藏掖著的,说不得就是个烫手山芋,小心没邀成圣宠,再伤了自己。」


能在这个宫中存活下去的,大多都是聪明人。


赵婕妤话中有话,陈宝林自然明白,淡然笑著一俯首:「婕妤娘娘教诲得是,只是不知婕妤娘娘可曾听过惠子相梁的故事?」


第十二怨 一辞同辇闭昭阳


「听闻,惠施在梁国做国相,庄子去看望他,有人就告诉惠施,说庄子到梁国来,是为了取代他做宰相。于是惠施十分害怕,便在国都搜捕了三天三夜。庄子知道了,便前去见他,告诉他说南方有一种鸟,它的名字叫鹓鶵,那鹓鶵是从南海起飞,要飞到北海去,不是梧桐树就不栖息,不是竹子所结的子就不吃,不是甘甜的泉水就不喝。在此时,鹞鹰拾到一只腐臭的老鼠,鹓鶵从它面前飞过,鹞鹰看到仰头发出『喝!』的怒斥声,竟以为鹓鶵要抢它的腐鼠。姐姐你听,是不是很可笑?」


「呵!」赵婕妤气极反笑,想不到她竟拿她比作惠子。


区区一个宝林,也胆敢来讥讽她。


赵婕妤长长的指甲轻点,几乎碰著陈宝林的鼻尖:「咱们走著瞧。」


她倒是要看看,陈宝林这个「鹓鶵」到底想要抓著什么老鼠。


陈宝林对于赵婕妤的警告不以为意,见她走了,便也不再行礼,自顾自站了起来。


唬得赤瑕面色煞白,搀住了她道:「宝林娘娘今儿怎么这般同婕妤娘娘说话,那位可不是好相与的主儿。」


陈宝林不言。


她们都以为自己拉了秋水来是为了邀宠,殊不知,邀宠的一直都是她们罢了。


「赤瑕,你道陛下为何从不曾在初一和十五召人侍寝?」她直起腰杆,缓缓抬头,望著昭阳宫显目的牌匾。


赤瑕不知她突然问起这个做什么,便老实回道:「大抵是为了遵守祖制吧,初一和十五乃是皇后娘娘才可侍寝的日子。」


「可是如今宫中无后,这祖制又是为谁守的呢?」


赤瑕默然。


「有的人看不明白也就罢了,可有的人看明白了,却仍不甘心,只以为自己可以取代那个人……在陛下心里的位置。」


何苦来哉呢,倒还不如似赵婕妤一般,潇潇洒洒来得痛快。


「宝林娘娘到。」昭阳宫中,侍立的宫娥一见陈宝林主仆过来,忙就打起了珠帘,往里通传了一声。


屋子里头原是欢声笑语的人群,刹那间便安静下来。


秦昭仪神情温柔,只当没看见底下一众改变的脸色,带著笑吩咐道:「快请陈宝林进来。」又指了指自己下首最近的一处,「给陈宝林设座。」


「诺。」宫娥领命而去。


听得赵婕妤忍不住掩了口低笑:「哟,陈宝林妹妹如今的身份可真是水涨船高了。」


秦昭仪但笑不语,待宫娥搬了座椅来,便招招手,示意陈宝林近前坐下。


陈宝林奉上寿礼,依言挨著秦昭仪坐下,便见秦昭仪执起了她的手,轻拍著道:「听闻妹妹宫中新来了人,说来,那人与我等姐妹也是旧识,多年不见未知她现今如何,妹妹得空,不妨也带她出来多走动走动。」


「是。」陈宝林恭谨应下。


她既是爱扮演贤良淑德,她便也乐于奉陪著演一出乖巧温顺。


底下众妃这些时日多多少少也都曾耳闻,前皇后长孙秋水被贬去了掖庭,又从掖庭被拨到了艺林轩,其中的风风雨雨外界早不知传成了什么样。


众人心里好奇得很,不免都想知道个真相,今日原想著是秦昭仪芳诞,不好提及从前那位一直压在秦昭仪头上的皇后娘娘,未料到她们不提,秦昭仪自己倒是提起来了,一时间纷纷竖起耳朵,唯恐听漏了什么。


这会儿瞧著秦昭仪想要与陈宝林亲近的样子,都是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然而若是当真能见到从前的皇后变做了小小宝林的宫女,倒也不失为一件美事,是以便都怀了几分等著看好戏的心思。


先时看那陈宝林羞羞怯怯、毫不出众的样子,没承想一声不吭地竟来了这么一手,由是看向她的目光便都带了几分探究。


陈宝林依旧如常坦然,听著秦昭仪同徐容华等人说起要趁著今日都在,好生办一个宴会。


「今早陛下也派人来打了赏,我便斗胆问了陛下他今儿可得空,陛下估算著前头无甚要紧事,也说要来凑个热闹呢。」


「看来陛下是真的疼宠昭仪姐姐,往日里咱们几个过生辰,可没见陛下赏脸。」徐容华虽是带笑,然而话里多少泛著酸意,「既如此,我们姐妹要是来了,岂不扰了姐姐和陛下的兴致?」


秦昭仪不甚好意思地抚一抚鬓角,微露一副羞赧:「妹妹莫要打趣我了,虽说太后仙逝时,极力劝勉陛下为子嗣计,不必替她守孝,可妹妹们也都知道,陛下最为孝顺,这一阵子来了后宫也只是坐一坐歇一歇便回去了。难得今儿陛下有兴致,咱们大家伙儿聚一聚,也当是给陛下纾解心怀了。」


「怪道陛下疼爱姐姐,原来姐姐竟是这般体贴陛下。」赵婕妤最恨她装腔作势一般地显著自己的贤德,她是个不会谦让的,何况今儿还有陛下在,她既是邀请了,又怎能不来,不过不能单单是她来。


「姐姐诚意相邀,妹妹们只好却之不恭了。这会儿陈宝林也在,方才昭仪姐姐不是说要陈宝林把秋宫人也带来,姐妹们好见一见,我瞧著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晚上的宴请就让陈宝林把秋宫人带来吧。可怜见的,这么多年幽居长门,出了长门又进掖庭,不知错过了多少好东西,今儿无论如何也得给秋宫人补一补。」


她这分明是不安好心。


陈宝林正要替秋水推辞,那边厢秦昭仪却已然附和著点了头:「婕妤妹妹说得是,听闻秋宫人前次还受了伤,也不知伤得如何,可曾大安,陈宝林不妨带她来,让我等姐妹见了也好安心才是。」


第十三怨 宠极爱还歇


「宝林娘娘说了,到时候只要秋宫人隐忍些,不论昭仪娘娘她们说什么,就全当听不见,熬过这一晚便好了。」


赤瑕偷瞄一眼前面领路的昭阳宫近侍,边走边小声嘱咐著秋水。


就没见过这么刁难人的,唯恐陈宝林不带长孙秋水过去,那一帮娘娘主子竟都留住了陈宝林不放,还有那徐容华火上浇油,说是怕秋宫人面皮薄不愿来,倒要亲自来请。


好在秦昭仪给拦住了,只派了近身的内侍过来。


陈宝林没法子,只得将她一同派遣来,把话带给秋水,万盼她能小心。


长孙秋水点点头,她知晓这一关迟早要来,是以倒没有过多惊讶,只是……


「秦昭仪说的当真,今晚上陛下也会来?」


她悄声地问,赤瑕嗯了一声,道:「看昭仪娘娘的样子,倒不像是作假,秋宫人你……」


「我无妨的。」


秋水示意她安心。


御道拦驾的事她都做过了,不过是去参加宴请,有何可怕的?再则,她如今是宫婢,如同掖庭奴一样,照旧是没资格见君的,老老实实伺候自个儿的主子娘娘便是了,旁的她也顾不得许多。


他在,她也不过是比往常多添几分小心谨慎罢了。


赤瑕不想她事到临头还能这般平静无波,心叹她毕竟是曾经的皇后娘娘,这份沉著冷静、泰然处之的气度,果非寻常人可比。


一时到了昭阳宫前,领头的内侍便微一福身:「两位姑娘快些进去吧。」


秋水随同赤瑕走上台阶,一眼瞧见两个甚是相熟的小黄门立在门槛处,都是宣室殿中的,想来君王已经到了。


小黄门原是垂著手侍立,瞧见她来,不觉都有几分拘谨,张了张口又不知该唤她什么,只得笑了一笑道:「陛下和娘娘们都在乌兰苑坐著呢。」


秋水谢过他们。


昭阳宫她从前也是来过的,内里院落陈设大多知晓,至于乌兰苑,倒是头一回听说。


赤瑕便给她解惑道:「乌兰苑是去岁昭仪娘娘芳诞时,陛下许她修建的,秋宫人也知道的,昭仪娘娘自来身子骨弱,经不得风雨也经不得日晒,乌兰苑冬暖夏凉,倒是个养身的好去处。」她说罢,忽而觉得在秋水面前提及这个未免不妥,瞬时有些讪讪,「不过,乌兰苑虽是建好了,听闻陛下倒也……倒也不曾常来。」


「那倒是可惜了这么个好地方。」


秋水并不在意。


她一直都知道他其实是个很体贴的人,愿意对你好的时候,便是要天上星,他也愿意使人去摘下来的。


再则秦昭仪的父亲便是新上任的秦丞相,为人尚算端方,一直都颇受他的赏识,秦昭仪受宠些也在情理之中。


二人说著话,便到了乌兰苑,如赤瑕所言,乌兰苑修建得十分雅致,一山一水一石一木都让人赏心悦目,内中屋宇四壁垂纱,清风徐来时,端的是惬意非常。


透过垂纱,朦胧可见屋里的情形,上首端坐著的大抵便是君王和昭仪了,底下一分两列,全都摆上了食案,各宫娘娘依著分位渐次而坐。


或许是要开席了。


秋水和赤瑕在乌兰苑的檐下站住脚,登时便有小宫娥掀了帘子出来道:「来的可是艺林轩的秋宫人?昭仪娘娘叫请呢,快随我进去吧。」


秋水颔首,轻移莲步,跟在她身后。


进了屋,便规规矩矩地跪下磕了头:「奴婢给陛下请安,给娘娘们请安。」


秦昭仪正自陪著君王说笑,瞧见她跪地来拜,一时心头竟不知作何感想。


五年之前,跪在地上叩拜的那个人还是她,而今一晃眼,两个人竟调换了个。


这是不是就是世人常说的风水轮流转?


她握一握交缠的十指,再抬头,却笑意盈盈:「秋宫人快快请起,不必多礼。」


「奴婢谢昭仪娘娘。」秋水站直了身,却仍是微低著头,未曾向上看过一眼。


当真是做皇后时便谨记皇后本分,做了宫人便恪尽宫人本分。


刘昶执杯品茗,今日既是家宴,他便换了朱紫常服,未戴冕旒,只戴了一顶通天冠。原是想要过来歇一歇便走,竟不料秋水也来了。


瞧见她一身花青曲裾,容色淡雅,倒比先次看上去有了些许精神。


想是近来过得不错。


隐在通天冠下的眉眼微黯,一侧里秦昭仪还在同秋水说著话:「今儿是我的诞辰,原不想这般声张的,只是难得陛下和姐妹们有空赏脸,我便凑趣做了东,请大家来聚一聚。闻说秋宫人眼下到了艺林轩,咱们姐妹多年未见,不知秋宫人可曾安好,如今见了方可安心不是?秋宫人不嫌,不妨一道坐下来说说话吧。」


她语意极尽诚恳,秋水却道了谢,只说:「奴婢如今已入艺林轩中,人微位卑,岂能同诸位娘娘平起平坐?奴婢还是伺候宝林娘娘罢。」说时,人已经稳稳地向陈宝林身后走去了,同别的宫娥一样,垂手而立,目不斜视。


真个叫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众妃有见过她当皇后时候的,也有没见过的,然而不论是见过的还是没见过的,都不由暗叹,她可真是能屈能伸。


从六宫之主沦落为宝林之婢,还能不卑不亢、不羞不恼,果是名不虚传的宰辅长女。


可惜她一味地顺从,并没有让那些有心看她笑话的人死心。


眼瞅著开了宴,众妃笑著称寿祝福之际,便听一道声音仿如破晓莺啼传来:「难得今日陛下和昭仪姐姐有兴致,不如叫人起了歌舞助兴可好?」


斜刺里有宫妃不明所以,接过话道:「要说叫人起歌舞助兴该早些派人去太乐署说才是,这会儿急匆匆,可去哪里寻人来?」


「何必要急匆匆去寻,咱们这儿不是有现成的人吗?」说话的女子花颜娇俏,掩著口仿佛乐不可抑,直直望向上头坐著的帝王,「陛下,今儿可是昭仪姐姐芳诞,叫人起个歌舞助兴,您说好不好?」


「徐容华想要看什么歌舞?」刘昶转动手中玉杯,颇有些漫不经心。


徐容华又是一笑:「早就听闻秋宫人琴艺冠绝六宫,先时未曾得见,陛下既是说好,不妨叫秋宫人谱一曲助助兴吧。」


第十四怨 常恐新人笑


「唔。」


端坐高台的君王不置可否。


徐容华却直如得风助力,越发起了劲,欢喜道:「陛下这便是答应了?那么,就有劳秋宫人了。」便忙著人去取琴来。


忽听角落里低低的一声回绝:「不必了!」


她诧异回眸,但见秋水已从陈宝林身后走了出来,挺直了脊背跪地而拜:「奴婢虽是出身掖庭,然则未进太乐署,更不曾入歌舞坊,从不知以艺侍他人,还请娘娘收回成命。」


「你!」徐容华笑容一僵,不料她敢这么说,梗直了脖子便低斥道,「这怎会是我的命令,秋宫人方才难道没听到吗?陛下也说叫你起歌助兴,你现下莫不是要抗旨?」


「奴婢不敢。」


「不敢你还不快去取了琴来!」


徐容华越发急切地训斥她。


不过是一介宫婢,还当自己是昔年六宫之主不成,她的话可不听,陛下的话也不听了吗?


秋水依旧跪著不动。


秦昭仪和赵婕妤等人面面相觑,想要说什么,估量著君王神色,却又不敢言。


陈宝林看著秋水跪在那里,她想过她们或许会在言语上羞辱她,却没想到她们竟敢让她去歌舞助兴。


终究是曾经为后为主的人,怎么能做下九流做的事?


她一时间神色大恸,忙也站起身,跪拜下去:「陛下,秋宫人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臣妾带她回去定会好生教导,请陛下开恩。」


她不懂规矩?


她懂的规矩,只怕比这六宫中的所有人都多。


刘昶眸光深邃,放下了玉杯,冷声问向秋水:「你主子陈宝林替你求情,说你不懂规矩,你可知错?」


「奴婢……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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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门怨:白月光废后的崛起生涯

暮沉楚 热爱一本正经地写著不那么正经小说的码字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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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0-11-16继续浏览内容知乎发现更大的世界打开Chrome继续小说推文馆小说推文馆微信公众号:书界锦鲤/书迷界

孕期:六周

看到B超报告的时候,我被这四个字惊愣在原地,才一次,怎么就怀上了?

现在要怎么办?

告诉傅慎言,他会因此不离婚吗?不会,反而会觉得我卑鄙无耻,用孩子来要挟他。

压下心中的郁结,我将B超报告单塞入包中,随后出了医院。

医院大楼外,耀黑色的迈巴赫里,车窗开了三分之一,从外看隐隐能看见驾驶位上男人清隽冷冽的眉眼。

豪车美男,自然是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眼球。

有钱有颜,是傅慎言的标配,这么多年,我已经见怪不怪了,忽视了路人的目光,我上了副驾驶。

原本闭目养神的男人察觉到动静,只是微微蹙眉,并未睁眼只是声音低沉道,「处理好了?」

「嗯!」我点头,将同医院签好的合同递给他,开口道,「陆院长让我带他向你问好!」今天的合同,原本是我自己过来签的,但途中遇到傅慎言,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会顺路送我过来。

「这个案子接下来你全程负责!」傅慎言向来话少,没有接合同,只是淡淡交代了一句,便启动了车子。

我点头,不多言。

沉默久了,除了听话和做事,其他的我似乎不会了。

车子开往市中心,此时已经是傍晚,他不回别墅,打算去哪?心里虽疑惑,但我向来不会主动追问他的事,索性便沉默了。

想起那张B超单,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向他开口,侧目见他双眸看著前方,目光凌厉,一如既往的冷冽。

「傅慎言!」我开了口,拽著包的手心有些潮湿,想来是紧张,所以出汗了。

「说吧!」冷冰冰的两个字,没有多余的情绪。

他一向对我如此,时间久了,我也释然了,压下心中的忐忑,吸了口气,我道,「我……」怀孕了。

最多不过三个字,但此时他的手机响了,这话硬生生被吞回去了。

「欣然,怎么了?」有些人的温柔,注定只会倾覆于一人,或深情,或欢愉,最后都是给予一人。

傅慎言的温柔是为陆欣然准备的,听他和陆欣然的对话便知。

不知道电话那头的陆欣然说了什么,傅慎言突然踩了刹车,对著电话安抚道,「好,我一会过去,你别乱跑。」

挂了电话,他恢复了满脸的冷厉之气,看向我道,「下车!」

毫无余地的命令。

这不是第一次了,我点头,将所有的话都吞回肚子里,开了车门,下车。

我和傅慎言的婚姻,是意外,也是命定,但都与爱无关,傅慎言心里放了陆欣然,我的存在只是摆设或者说是障碍。

两年前傅老爷心肌梗塞,在病床上逼著傅慎言娶了我,傅慎言虽然不情愿,但碍于老爷子,还是将我娶了回去,两年来有老爷子在,傅慎言只是当我不存在,如今老爷子断了气,他便迫不及待找律师拟写了离婚协议,就等我签字了。

回到别墅,天色已暗,偌大的房子里空荡得像鬼屋一般,大概是怀孕的关系,没有食欲,我便直接回了卧室,洗漱睡觉。

迷迷糊糊还未睡熟,便隐隐听到院子来传来车子熄火的声音。

傅慎言回来了?

他不是去陪陆欣然了吗?

未及多想,便见卧室门被打开,他一身湿意,未曾看我一眼便直接进了浴室,随后便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他这一来,我是没办法继续睡了,起身将衣服穿好,从衣柜里将他的睡衣取出,放置在浴室门口,随后我便去了阳台。

已是梅雨季节,外面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天色已暗,隐约能听到雨水打在砖瓦上的滴答声。

听到身后有动静,我回头,见傅慎言已经出了浴室,下身披著浴巾,头发湿湿的,有水珠顺著他健硕的身体滴落,男色惑人,莫不过如此了。

大约是察觉到我在看他,他瞧向我,俊眉微蹙,「过来!」毫无情绪的语调。

我是听话的,走至他身边,见他将手中的毛巾丢给我,声音低沉,「帮我擦。」

他向来如此,我早已习惯,他坐在床沿上,我爬上床,半跪在他身后给他擦著头发。

「明天是爷爷的葬礼,要早些过去老宅。」我开口,倒也不是故意和他扯话题,只是他一心都在陆欣然身上,若是不提,只怕他早已忘记。

「嗯!」应了我一声,他便再无其他。

知道他不愿意与我有过多交流,我也不多说,替他擦干头发我便再次躺在床上,准备入睡。

兴许是怀孕的缘故,总是觉得困得厉害,往常傅慎言洗完澡都会去书房待到半夜,不知今夜为何,换了睡衣,他便躺了下来。

虽然奇怪,但我也不多问,只是他突然将我搂住,拉入怀中,随后细碎的吻落下。

身上的睡衣被他扯落,我一时慌了神,猛的按住他探向那里的手,不明所以的抬眸看他。

「傅慎言,我……」

「不愿意?」他开口,一双黑眸漆黑如夜,凌冽又带著野性。

我垂眸,是不愿意,可由不得我。

「可以轻一点吗?」孩子才六周,若是不小心,会有危险。

他敛眉,未语,只是翻身,随后并不温柔的开始这一切,我疼得卷了身子,只能尽可能的保护孩子不受伤害。

伴随他的凶猛,窗外的雨也越下越猛,一时间竟打起了雷电,灯影起伏,许久他起身进了浴室。

我疼得直冒冷汗,原本想起身吃些止疼药,顾忌到孩子,便也放弃了。

「呜……」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傅慎言的,我抬眸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已经11点了。

这个点会给傅慎言打电话的,也只有陆欣然了。

浴室里的水声停下,傅慎言裹著浴巾出来,擦开手接起了电话,不知道电话那头说了什么。

见傅慎言微微蹙眉,开口道,「欣然,别胡闹!」

说完,他便挂了电话,准备换衣服离开,若是以往,我可能会假装视而不见,但此时我猛地拽住傅慎言,软了声求他道,「今晚不走可以吗?」

傅慎言蹙眉,俊朗的脸上浮现出几分冷冽和不悦,「刚吃到点甜头,就开始放肆了?」

这话冰冷且讽刺。

我愣了神,一时间不由觉得好笑,仰头看他道,「明天是爷爷的葬礼,你就算再放不下她,是不是也应该有个分寸?」

「威胁?」他眯起黑眸,猛地掐住我的下颌,声音低沉冷冽,「沈姝,你长本事了。」

我清楚的知道,想要留下他,根本不可能,但有些事总要试试,抬眸直视著他,我道,「我同意离婚,但我有条件,今晚你留下来,陪我参加完爷爷的葬礼,葬礼过后我立马签字。」

他眯起了眼,漆黑的眼睛里噙著讽刺讥诮的笑意,唇角微动,「取,悦我。」他松了手,眯了眯眼睛,凑到我耳边,「沈姝,任何事都要靠自己的本事,光靠嘴没用。」

他的嗓音沙哑透了,带著一丝撩饶低沉,我知道他的意思,抬手环住他的腰,仰头去够他的唇,两个人的身高差距过大,这样的动作,让我显得滑稽又可笑。

男女之事,我懂的不多,凭著直觉伸手去解他腰间的浴巾,耳边有他的呼吸声,我知道他有反应了,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滋味,用这样的方式留住喜欢的人,还真是.....可怜。

浴巾落地,我将指尖缓缓下滑,猛的手被他按住,我抬眸,见他目光漆黑隐约带著几分不可窥探的撩绕,「行了!」

淡漠冷冽的两个字,我愣了愣,有些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见他扯过床上的灰色休闲睡衣优雅的套在了身上。

一时间愣了愣,随即便反应过来,他这是……留下了?

还未来及高兴,便听到窗外伴著雨声隐约传来的女子声音,「慎言……」

我一愣,不及傅慎言反应快,见他几步跨到阳台上,随后见他一脸阴沉的扯了大衣便出了卧室。

阳台外,陆欣然站在大雨下,穿著单薄的衣裙,任由雨水肆意,原本就病娇的美人,此时在雨中更加显得楚楚可怜。

傅慎言将带下去的大衣披在她身上,不及责怪她,陆欣然便猛的抱住了他,在他怀里低声啜泣。

看著这场景,我突然明白,为什么我陪了傅慎言两年,但依旧比不过陆欣然的一个电话了。

傅慎言拥著陆欣然进了别墅,带著她上了楼,我站在楼梯口,垂眸看著被雨淋湿的两人,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让开!」傅慎言开口,音色冷厉阴戾,一双黑眸厌恶的看著我。

难过吗?

我也不知道,但比心更疼的是眼,它亲眼看著心爱的人是如何宝贝别人,践踏自己的。

「傅慎言,当初结婚的时候,你答应过爷爷,只要我沈姝在这里一天,你就不会带她进这里一步。」这里是我和傅慎言仅有的共同生活的地方,我将他的无数个夜晚都让给了陆欣然,为什么最后还要污染这一步属于我仅有的地盘。

「呵!」傅慎言突然冷笑,一把将我扯开,冷声道,「沈姝,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多么讽刺的一句话,看著他拥著陆欣然进了客房,我终究只能当个旁观者一样看著。

这一夜,注定不安定。

陆欣然在外面淋了雨,原本身体就虚弱的她,一场大雨让她发起了高烧,傅慎言宝贝她,一边给她换了衣物,一边用毛巾给她物理降温。

可能看著我在一旁碍眼,冷冷看了我一眼道,「你回傅家老宅住吧!欣然这样,今晚是回不去了。」

这个时间点让我回傅家老宅?呵呵……

是我碍眼了。

看著傅慎言良久,我居然不知道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来提醒他,老宅离这里有多远,现在多晚,我一个女人过去,有多么不安全。

但,这些他根本不在乎,他在乎的,是我在这里会不会妨碍到陆欣然休息。

压下心中的酸涩,我终究还是平静道,「我回卧室就行,现在过去老宅……不合适!」

他不爱惜我,我总不能也随著他糟践自己。

转身离开客房,在走廊上遇到匆匆赶来的程隽毓,见他修长的身上还穿著黑色睡衣,可能来得急,没有换鞋,衣服也湿了大半。

走廊并不宽敞,狭路相逢,他微微一愣,正了正衣襟开口道,「沈小姐,我过来给欣然看病。」

陈隽毓是傅慎言的生死之交,有人说,一个男人有没有把你放在心上,你只要看看他身边的兄弟对你的态度就知道了。

不用看态度,就听听称呼就知道了,我沈姝似乎永远都只有一个称呼——沈小姐。

多么礼貌又生疏的称呼啊!

人不能抠太多细节,否则会心生郁结,扯了抹笑,给他让了条道,我开口道,「嗯,进去吧!」

有时候我是真的特别羡慕陆欣然,她只要掉几滴泪,就可以拥有我花半生努力都得不到的温暖。

回了卧室,我找了一身傅慎言没有穿过的衣服,抱著出了卧室,下了客厅。

程隽毓给陆欣然看病很快,量了体温,开了退烧的药,便准备离开。

下楼见我站在客厅了,他疏离一笑,「时间不早了,沈小姐还不睡吗?」

「嗯,一会睡!」我将手中的衣服递给他道,「你衣服湿了,外面还下著雨,换身干净的再走吧,以免著凉。」

大概是意外我会给他送衣服,他愣了愣,俊朗的脸上扯出几分笑道,「不用,我身强力壮,不影响!」

我将衣服放在他手中,开口道,「这衣服傅慎言没有穿过,吊牌还在,你们身形差不多,你将就著穿!」

说完,我便上楼,回了卧室。

我没有那么好心,当年外婆住院的时候,是程隽毓做的主刀医师,他一个国际名医,若不是傅家,他不可能会同意给我外婆做手术,那衣服算是报恩。

翌日。

一夜暴雨后的清晨,阳光里透著泥土的芬芳,我习惯了早起,洗漱完下楼的时候,傅慎言和陆欣然都在厨房里。

傅慎言身上围著黑色围裙,修长的身躯立在灶台边煎鸡蛋,身上凌厉冷酷的气息散去,透著几分烟火的气息。

陆欣然一双亮晶晶的黑眸一直在他身上打转,似乎是高烧刚退,精致小巧的脸蛋上还透著嫣红,可爱又令人著迷。

「慎言哥,煎鸡蛋我想吃焦一点的。」说话间,陆欣然朝著傅慎言口中塞了一颗草莓,继续道,「但也不能太焦,不然带苦味。」

傅慎言嚼著草莓,一双黑眸看了她一眼,虽无半点言语,但只是一眼就含有最够的宠溺。

俊男美女,郎才女貌,他们真的很配!

这样的场景,温馨又烂漫的互动,挺甜蜜的。

「他们很般配,不是吗?」身后传来声音,我一愣,回头见是陈隽毓,我倒是忘记了,昨夜雨大,陆欣然又发高烧,傅慎言自然不会让他回去。

「早!」我开口,扯了抹笑,目光落在他身上的衣服上,这衣服是我昨夜递给他的。

注意到我的目光,他挑眉一笑,「这衣服挺合适的,谢谢你。」

我摇头,「不用!」这衣服是我给傅慎言买的,但他从来不屑于碰。

兴许是听到动静,陆欣然朝著我们叫道,「沈姐姐,隽毓哥,你们起来了,慎言哥哥煎了鸡蛋,过来一起吃吧!」

这语气,俨然一副当家主母的做派。

我浅笑,「不用了,我昨天买了些面包牛奶放冰箱里,你身体刚好,多喝点。」这里毕竟是我住了两年的地方,房产证上有著我和傅慎言两个人名字。

我纵然再软弱,也不愿意,让别人鸠占鹊巢。

听我一说,陆欣然小脸一愣,一双黑眸暗了暗,回头看向傅慎言扯著他的衣角小声道,「慎言哥哥,昨天晚上我太任性,打扰了你和沈姐姐,你能不能让她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早点?就当是我的道歉了,好不好?」

我……

呵呵,果然,有些人真的不需要很努力,她们只要会撒娇示弱就能获得别人力所不能及的。

傅慎言原本对于我的出现是无动于衷的,见陆欣然开口,他回眸看了我一眼道,「一起吃!」

冷酷带著命令的语气。

疼么?习惯了。

扯了抹笑,我点头,「谢谢!」

对傅慎言我始终不能做到彻底拒绝,一眼就入了心的人,这一生都难放下了。

三生有幸,第一次吃傅慎言的早餐,煎鸡蛋绿豆粥,平常但却不平凡,我一直以为,像傅慎言这样的男人,是被上帝拥在怀里的人,他的手是用来挥摩天下的。

「沈姐姐,你尝尝慎言哥哥煎的鸡蛋,很香的,我们一起的时候,他经常给我煎。」陆欣然一边说,一边朝著我的碗里夹了一个鸡蛋。

随后又甜甜的给傅慎言夹了一个,笑眯眯道,「慎言哥,你答应过我今天陪我去南江看花的,不能失约哦。」

「嗯!」傅慎言开口,优雅矜贵的吃著早餐,他向来话少,但对陆欣然,他似乎有问必答有求必应。

程隽毓似乎早已习惯了一切,动作优雅的吃著早点,像个局外人一样看著我们。

我低眸,眉头不由拧了起来,今天是爷爷的葬礼,傅慎言若是陪陆欣然走了,那傅家老宅那边……

这一顿早餐,任谁都没办法吃好,简单吃了几口,见傅慎言吃完上楼换衣服,我放下碗筷跟了上去。

卧室。

傅慎言知道我跟在身后,声音淡漠道,「有事?」

说著,他若无其事的将身上的衣服脱了下来,健硕的身材毫无遮挡的暴露在空气里,出于本能,我转身背对著他道,「今天是爷爷的葬礼!」

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还有皮带拉链的声音,随后是他没有温度的回答,「你过去就行了。」

我拧眉,「傅慎言他是你爷爷。」他是傅家长子,这个时候他若是不在,傅家的其他人会怎么想?

「下葬的事,我已经交代陈毅过去办了,其他还有什么细节你和陈毅沟通。」这话,他说得毫无情绪,像是在交代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一般。

见他朝著书房里走去,我提高了声音,有些难受道,「傅慎言,是不是对于你而言,除了陆欣然,其他人都是可有可无的人?亲情于你而言算什么?」

他顿下了脚步,回头看向我,一双黑眸微微眯起,姿态冷冽寒颤,「傅家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我这聒噪。」

顿了顿,他薄唇上扬,讽刺无比的吐出几个字,「你不配!」

他短短几字,如一盆冷水朝著我倾斜而下,淋得我四肢百骸都泛起了寒意。

听著离开的几步声,我失笑。

我不配!

呵呵!

两年时间,我还是没办法焐热一块冰冷的石头。

「原本以为你只是脸皮厚,没想到你还喜欢多管闲事。」身旁传来讥笑声。

我回头,见不知道什么时候陆欣然环抱著手斜依在门框上,脸上的单纯可爱早已不见,留下的只有阴冷。「陆小姐变脸的速度让人挺意外的。」淡淡看了她一眼,我拿起包包,准备直接去傅家。

傅慎言不去,我不可能不去。

刚到门口就被陆欣然挡住,傅慎言不在,她也不再装小白兔,看著我冷冷道,「什么时候签离婚协议书?」

我一愣,倒是笑了,瞧著她道,「陆小姐现在是以第三者的身份来逼迫我离婚吗?」

「你才是第三者!」她似乎不喜欢别人叫她第三者,脸色阴了下来,道,「沈姝,如果不是你,现在这栋别墅的女主人是我不是你,老爷子已经死了,没人能护著你继续留在这里,如果我是你,我就乖乖签字,拿著慎言给的钱滚得远远的。」

「陆小姐,可惜你不是我!」冷冷给她一句话,无视她的张牙舞爪,我直接绕过她准备下楼离开,除了傅慎言,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的话能伤我半分。

受惯了众星捧月的陆欣然小姐被我无视,有些心有不甘,使劲拽住了我道,「沈姝,你还要不要脸?慎言哥不喜欢你,你赖在他身边有什么用?」

回眸看向她,我有点好笑,平静了声道,「你既然知道他没有把我放在心上,你又何必那么紧张?」

「你……」小丫头急的脸红,一时间说不出话。

我凑近她,扯了几分冷笑,压低了声音道,「至于我留在他身边有什么用……」说到这里,我平缓了语调,悠了悠声轻声道,「他技术那么好,你觉得有什么用?」

「沈姝,你不要脸!」陆欣然猛的气红了眼,也不顾及其它,抬手就朝著我推了过来,我身后是楼梯,出于本能,我下意识的挪开身子,避开了她推开的动作。

但令我没有想到的是,陆欣然会没有站稳,直接朝著楼梯栽了下去。

「啊……」大厅里传来她撕心裂肺的声音,我一时间愣住了,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

身子被一股冷冽的气息推开,随后傅慎言身形无比神速的下了楼梯去看已经躺在楼下的陆欣然。

楼下的陆欣然卷缩著身子,面色惨白痛苦的抱著小腹,声音虚弱的喊著,「孩子,我的孩子。」

她身下有血迹蔓延开,染红了大片地毯,我愣住,她……怀孕了?

傅慎言的?

「慎言哥哥,孩子,孩子……」陆欣然抓著傅慎言的衣袖,一遍又一边的重复著孩子。

傅慎言额头冒出了细细的汗渍,阴骘冷酷的脸崩得死死的。

「别怕,孩子不会有事的。」他安抚著陆欣然,将她横抱了起来,阔步朝著门外走去。

傅慎言走了几步,突然停了下来,男人绷著脸,眼眸黑得发亮,声音里隐忍的怒意昭然若是,「沈姝,你好样的。」

轻飘飘的几个字,冷漠,憎恶,愤怒都包含了。

我愣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打算跟上去解释一下?」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我一愣,抬眸见是程隽毓,不知道什时候他也跟了上来。

压下心中的慌张,我平静道,「解释什么?」

他挑眉,「不怕他误会是你推欣然的?」

我低眸,有些苦涩,「是不是我推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欣然受伤了,最后总要有人来背负这份责任。」

「你到是想得通!」程隽毓下楼,提著医疗箱出了别墅。

想来是跟著去医院看陆欣然。从别墅到傅家老宅,一个小时的车程,这一个小时,我都昏昏沉沉的。

陆欣然肚子里的孩子,傅慎言临走时看我的眼神,这一切都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心口堵得难受,车子刚停在傅家老宅门口我胃里便一阵恶心袭来,我冲下车,趴在花坛边干呕了半天,却什么都没有吐出来。

「哟,当了几天傅家少夫人,人都娇贵了,坐几步车就呕成这样。」老宅门口传来尖酸刻薄的声音。

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傅老爷子膝下有两子,大儿子傅长恒早年因为车祸,夫妇双双葬身,留下独子傅慎言,另外一个便是二儿子傅昌恒。

此时站在老宅外对我冷嘲热讽的人便是二叔傅昌恒的妻子徐慧,也就是我的二婶,豪门恩怨多,这些年我早已习惯。

压下胃里的难受,我看向徐慧,礼貌温和的开口道,「二婶好!」

徐慧一向看我不顺眼,兴许是我出身贫贱,却得老爷子赏识,她心有嫉妒,也或许是老爷子生前极其重视傅慎言,将整个傅家都交于傅慎言,她心有不甘,所以把气都撒在我身上。

冷冷瞧了我一眼,见车里再没有其他人,徐慧直接甩了脸色道,「怎么?老爷子葬礼傅家大少爷都不出面吗?」

今日来的人多,傅慎言不在确实不合规矩,我扯了抹笑,敷衍道,「慎言他有急事,一时半会赶不过来,可能要晚一点。」

「呵呵!」徐慧冷笑,「这就是老爷子看中的人,也不过如此。」

豪门大户,来的人多,徐慧虽然看我不顺眼,但顾忌脸面也没有过多为难我。

一同进了老宅,老爷子的灵位摆放在大厅中央,尸体已经火化成骨灰,骨灰盒就放在令牌后面,大厅里摆放了不少祭奠的白花,灵堂前摆放了上香的香堂和贡品。

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傅老爷子声名在外,来祭拜的人大多都是身份不俗的人,傅昌恒和徐慧里外招呼著,我在灵堂边招呼。

「沈小姐。」一旁拿著檀香盒子的张嫂朝我开口。

「张嫂,怎么了?」傅家虽然是大户人家,但因为子嗣不多,所以人口不复杂,傅老爷子平时喜欢安静,所以身边也就只留了张嫂一个人照顾他的起居。

张嫂将手中的檀香盒子放在我手中,神色悲悯道,「这是老爷子生前留给你的,你好好收著。」

顿了顿她又道,「老爷子知道,他这一走,傅先生怕是会逼著你离婚,你要是不想离,就把这个盒子给先生,先生若是看了,多少会有所顾忌,不会轻易和你离婚。」

我低眸,看著手中的檀香盒子,方方正正的盒子,被暗锁锁住,看向张嫂,我疑惑道,「钥匙呢?」

「钥匙老爷子已经给了傅先生了。」张嫂开口,瞧了瞧我道,「你最近憔悴了许多,要好好保重身体,老爷子生前一直希望你和傅先生早点生个大胖小子,给傅家留个后,如今老爷子一走,可别在你们这把傅家的香火断了。」

提到孩子,我不由愣了愣,朝著张嫂扯了抹笑,不再多说。

祭拜完,爷爷就要用灵车带去墓地安葬,折腾下来,到墓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但傅慎言一直没有出现。

下葬仪式结束,傅慎言都不见踪影,傅昌恒挽著徐慧看著我道,「小姝,人死不能复生,你回去和慎言好好说说,别和老爷子置气了,老爷子这辈子不欠他。」徐慧冷哼,讽刺道,「那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白瞎了爸这些年的心思。」

「你少说几句!」傅昌恒瞪了她一眼,无奈看著我道,「时间也不早了,你爷爷也安息了,早点回去!」

「嗯!谢谢二叔。」傅昌恒和徐慧已经过了半百,两人没有子嗣,在傅氏拿著股份,日子过得倒也平和。

徐慧虽然嘴巴毒辣,但心眼不坏,两夫妻的日子倒是过成了很多人羡慕的样子。

看著他们走远,我站在爷爷墓碑前,有些走神,爷爷这一走,我和傅慎言的缘分只怕也尽了。

风会停,雨会干,太阳会落,我终究会失去他。

「爷爷,你保重,我过段时间再来看您。」站在墓碑前,我深深鞠了躬,刚转身离开,便愣住。

傅慎言什么时候过来的?

他一身黑衣,面色低沉冷厉,修长的身子就立在我身后不远处,一双黑眸漆黑无底的落在老爷子的墓碑上,神色太过于深沉,窥探不出任何情绪。

见我回头,他收回目光,声音低沉内敛,「走吧!」

他……是来接我的?

见他转身要走,我急忙拦住他,「傅慎言,爷爷已经走了,你该放下了,你知道的,这些年他为你付出了太多……」

见他盯著我眸色越发冷冽,我不由停下了话,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原本以为他会大发雷霆,没想到他只是一言不发的走了。

跟著他出了墓园,天色已经渐渐黑了,原本接我的司机,因为傅慎言过来,已经提前走了。

我也只能和傅慎言一起回去,上了车,他启动了车子,一路上静谧得可怕,我掐著手指,一次又一次的想要开口问陆欣然的情况,但每次看到他阴沉的脸色便又将话压了回去。

许久,我还是忍不住开了口,「陆小姐怎么样了?」人不是我推的,但毕竟是在我眼皮子低下摔下去的。

「兹……」原本行驶的车子突然停了下来,速度过快,随著惯性我身子猛的朝前倾去,没等我做出反应,腰肢就被猛的按住,我坐回原位,傅慎言的半个身子也压了过来。

他一双黑眸死死盯著我,瞳孔里透著犀利和冷锐,嗅到危险的气息,我不由缩了缩身子,张了张口道,「傅慎言……」

「你希望她怎样?」他开口,声音冷厉寒颤,讽刺道,「沈姝,你该不会真的以为老爷子给了你那个盒子,这婚我就不会和你离了吧?」

我心里咯噔一下,他还真是无所不能,才几个时辰的事,他就知道了。

「我没推她。」压下心中的苦涩,对上他的黑眸,我有些想笑,「傅慎言,爷爷给我的盒子我不知道里面有什么,我也没想过用它来维持住我们的婚姻,竟然你那么想离,好!我同意,明天我们去民政局把离婚证办了。」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车窗外的风声伴著淅淅沥沥的雨水拍打著车窗,将原本就低沉的气氛压得更加寂静阴冷。

我突然同意离婚,似乎令傅慎言有些意外,但也就是片刻,他薄唇上扬,冷笑道,「欣然还在医院里躺著,你现在同意离婚,是打算一走了之?」

「你想要我做什么?」是啊,他的心尖人因为我躺在医院里,他怎么可能轻易放我走。

「从明天开始,你去照顾她。」他坐直了身子,修长的手指扶在方向盘上,目光变得有些深邃。

我窥探不出他在想什么,微微点头,算是答应了。

人有时候会很卑微,毫无理由的卑微,于我而言,傅慎言的要求我似乎已经形成习惯,只会服从,那怕我的内心极其抗拒。

车子开往市区,原本以为傅慎言会将我送回别墅,不想他直接将我带去了医院。

消毒水的味道蔓延在医院里的每一个角落,我不喜欢,却也只能跟在傅慎言身后进了陆欣然的病房。

陆欣然在输液,她原本就病娇,此时躺在素白的病床上,目光清浅,更衬得她柔软娇小。

见到我和傅慎言一同进来,她看向我的目光冷了几分,良久才看向傅慎言道,「我不想见她!」

似乎是没有了孩子,那股娇柔可爱的姿态不见了,倒是多了几分冷冽和憎恨。

傅慎言走向她,将她从床上半抱了起来,下巴蹭在她额头上安抚,「让她来照顾你几天,这是她应该的。」

亲昵,宠爱,这一幕刺疼了我的神经。

陆欣然原本还想说什么,但也就是片刻,便仰头看著傅慎言浅笑道,「好,我听你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便决定了我的去留。

说来可笑,我竟然一句未语,全然听了他们的安排。

傅慎言很忙,老爷子的葬礼他虽然未出面,但他毕竟是傅家人,有很多事必须经过他的手,偌大的傅氏在他管理著,他没有多少时间待在医院陪著陆欣然。

能留下照顾陆欣然的,似乎也就只能是我。

凌晨2点,陆欣然白天睡得太多,晚上便没办法睡著,医院里没有多余的床铺,我只能坐在床边的靠椅上。

见我没有睡,她看向我道,「沈姝,你太卑微了。」

听到这句话,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低眸看著手中的戒指,许久才抬眸看她道,「爱不就是这样吗?」

她笑了,不明所以,良久才道,「你累吗?」

我摇头,人生几十载,什么事不累?我不过只是爱上了一个人而已。

「能给我倒杯水吗?」她开口,微微起身半靠著。

我点头,起身给她倒水。

「不用加冷水,烫点好!」她开口,听不出多少情绪。

将水倒好,我递给她,她没有接,只是看著我道,「我觉得你可怜,却也觉得你可悲,孩子的事原本不怪你,但我还是忍不住把责任和恨都推在你身上。」

我不知道她说这话的意思是什么,只是将水递给她,「小心烫!」

她接过水杯,猛的拉住了我,出于本能,我本想收回手,她一双黑眸死死盯著我道,「打个赌吧,看看他到底会不会心疼。」

我一愣,余光也看见了在门口立著的男人,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陆欣然看著我,神色浅淡,「敢吗?」

我不语,任由她将滚烫的水顺著我手背倾泻而下,撕心裂肺的疼,如同万只蚂蚁撕咬一般。

虽是无声,但这个赌,我是参与了。

陆欣然放下水杯,满脸无辜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水杯太烫,不小心就撒了,你没事吧?」

这话假的可伶。

我将手收回,忍著疼摇头,「没事!」

一旁看热闹的傅慎言走了进来,目光低沉,声音清冷的看著陆欣然道,「怎么还不休息?」

于陆欣然而言,傅慎言的出现像是突然一样,她娇俏可爱,见他来,扯著他的衣角,拉著他坐在床边,环抱著他道,「白天睡多了,睡不著,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说话间,傅慎言的黑眸看向我,目光落在我手背上,微微蹙眉,「去处理一下!」

淡薄冷漠的声音,听不出怜惜和关心。

陆欣然抱著他,小脸上挂著抱歉和内疚道,「是我太不小心了,烫伤了沈姐姐。」

傅慎言顺著她的长发,神色浅淡,似乎没有责怪的意思。

我像是被人推到悬崖便一般,心口疼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一步一步的挪向病房外。

其实一开始我就知道,陆欣然这个赌,我会输,可我还是抱了一丝希望,哪怕只是傅慎言的一句,「疼吗?」都足够支撑我继续走下去。

但,最后我连一个怜悯的眼神都得不到,甚至是同情都没有。

走廊上,我被一个宽厚的胸膛挡住了去路,抬眸见程隽毓俊眉微蹙,神色微敛的看著我。

我不明所以,看向他道,「程医生!」

他看著我,良久突然开口道,「疼吗?」

我愣住,心口波涛汹涌翻起酸涩,「嗒!」一滴珠子般大小的眼泪打落在地上,走廊上的穿堂风呼啸而过,将原本就阴冷孤寂的走廊衬得更加空寂了。

你看,只是相识数面的人都会问一句,「疼吗?」为什么我陪了两年的人却视而不见呢!

手被牵起,我下意识的要收回,却反而被拉得更紧。

「我是医生!」程隽毓开口,言外之意不容拒绝,因为是医生,所以看见病患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可我也知道,他不是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只不过,我是傅慎言的妻子而已。

跟著程隽毓进了外科室,他对著一个护士交代了几句,随后看向我道,「好好配合,好好包扎。」

我点头,「谢谢!」

程隽毓离开,护士给我清洗被烫伤的手背,看著手背上冒起的几个白色水泡,护士微微拧眉,「烫得有些严重,以后可能会留疤!」

「没事!」就当是一个教训吧。

因为冒了水泡,所以处理伤口的时候,要戳开水泡把伤口上的脓疮清洗干净。

怕我撑不住,护士道,「会很疼,你要忍著些。」

「嗯!」

这点疼,不算疼的,心口那种扯著神经的疼才叫疼。

处理好伤口,护士交代了几句,我便准备回陆欣然的病房,经过楼梯口的时候听到楼梯间隐约传来的动静,我不由停下了脚步。

「老爷子走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和她离婚?」这声音是,程隽毓的?

「她?沈姝?」男人开口,声音低沉冷冽,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是傅慎言。

我靠近楼梯口,隐约见傅慎言双手抄兜,神色冷冽的靠在栏杆上,程隽毓依著墙壁,修长的手指间夹了根烟,燃了大半。

将烟头上燃尽的灰用手指点了点,他看向傅慎言,神色淡然道,「你明知道她什么都没做,不过是因为她爱你而已。」

傅慎言抬眸,扫了他一眼,冷然道,「什么时候把心思放在她身上了?」

听此,程隽毓蹙眉,开口道,「你想多了,我只是提醒你,以免以后后悔,有些爱再深,也会有收回的一天。」

「呵!」傅慎言冷笑,「她的爱我从不屑于……」

后面的话我没继续听了,有些事,心里知道就好了,如果非要听著别人一清二楚的说清楚,那么就是自己不知好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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孕期:六周

看到B超报告的时候,我被这四个字惊愣在原地,才一次,怎么就怀上了?

现在要怎么办?

告诉傅慎言,他会因此不离婚吗?不会,反而会觉得我卑鄙无耻,用孩子来要挟他。

压下心中的郁结,我将B超报告单塞入包中,随后出了医院。

医院大楼外,耀黑色的迈巴赫里,车窗开了三分之一,从外看隐隐能看见驾驶位上男人清隽冷冽的眉眼。

豪车美男,自然是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眼球。

有钱有颜,是傅慎言的标配,这么多年,我已经见怪不怪了,忽视了路人的目光,我上了副驾驶。

原本闭目养神的男人察觉到动静,只是微微蹙眉,并未睁眼只是声音低沉道,「处理好了?」

「嗯!」我点头,将同医院签好的合同递给他,开口道,「陆院长让我带他向你问好!」今天的合同,原本是我自己过来签的,但途中遇到傅慎言,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会顺路送我过来。

「这个案子接下来你全程负责!」傅慎言向来话少,没有接合同,只是淡淡交代了一句,便启动了车子。

我点头,不多言。

沉默久了,除了听话和做事,其他的我似乎不会了。

车子开往市中心,此时已经是傍晚,他不回别墅,打算去哪?心里虽疑惑,但我向来不会主动追问他的事,索性便沉默了。

想起那张B超单,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向他开口,侧目见他双眸看著前方,目光凌厉,一如既往的冷冽。

「傅慎言!」我开了口,拽著包的手心有些潮湿,想来是紧张,所以出汗了。

「说吧!」冷冰冰的两个字,没有多余的情绪。

他一向对我如此,时间久了,我也释然了,压下心中的忐忑,吸了口气,我道,「我……」怀孕了。

最多不过三个字,但此时他的手机响了,这话硬生生被吞回去了。

「欣然,怎么了?」有些人的温柔,注定只会倾覆于一人,或深情,或欢愉,最后都是给予一人。

傅慎言的温柔是为陆欣然准备的,听他和陆欣然的对话便知。

不知道电话那头的陆欣然说了什么,傅慎言突然踩了刹车,对著电话安抚道,「好,我一会过去,你别乱跑。」

挂了电话,他恢复了满脸的冷厉之气,看向我道,「下车!」

毫无余地的命令。

这不是第一次了,我点头,将所有的话都吞回肚子里,开了车门,下车。

我和傅慎言的婚姻,是意外,也是命定,但都与爱无关,傅慎言心里放了陆欣然,我的存在只是摆设或者说是障碍。

两年前傅老爷心肌梗塞,在病床上逼著傅慎言娶了我,傅慎言虽然不情愿,但碍于老爷子,还是将我娶了回去,两年来有老爷子在,傅慎言只是当我不存在,如今老爷子断了气,他便迫不及待找律师拟写了离婚协议,就等我签字了。

回到别墅,天色已暗,偌大的房子里空荡得像鬼屋一般,大概是怀孕的关系,没有食欲,我便直接回了卧室,洗漱睡觉。

迷迷糊糊还未睡熟,便隐隐听到院子来传来车子熄火的声音。

傅慎言回来了?

他不是去陪陆欣然了吗?

未及多想,便见卧室门被打开,他一身湿意,未曾看我一眼便直接进了浴室,随后便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他这一来,我是没办法继续睡了,起身将衣服穿好,从衣柜里将他的睡衣取出,放置在浴室门口,随后我便去了阳台。

已是梅雨季节,外面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天色已暗,隐约能听到雨水打在砖瓦上的滴答声。

听到身后有动静,我回头,见傅慎言已经出了浴室,下身披著浴巾,头发湿湿的,有水珠顺著他健硕的身体滴落,男色惑人,莫不过如此了。

大约是察觉到我在看他,他瞧向我,俊眉微蹙,「过来!」毫无情绪的语调。

我是听话的,走至他身边,见他将手中的毛巾丢给我,声音低沉,「帮我擦。」

他向来如此,我早已习惯,他坐在床沿上,我爬上床,半跪在他身后给他擦著头发。

「明天是爷爷的葬礼,要早些过去老宅。」我开口,倒也不是故意和他扯话题,只是他一心都在陆欣然身上,若是不提,只怕他早已忘记。

「嗯!」应了我一声,他便再无其他。

知道他不愿意与我有过多交流,我也不多说,替他擦干头发我便再次躺在床上,准备入睡。

兴许是怀孕的缘故,总是觉得困得厉害,往常傅慎言洗完澡都会去书房待到半夜,不知今夜为何,换了睡衣,他便躺了下来。

虽然奇怪,但我也不多问,只是他突然将我搂住,拉入怀中,随后细碎的吻落下。

身上的睡衣被他扯落,我一时慌了神,猛的按住他探向那里的手,不明所以的抬眸看他。

「傅慎言,我……」

「不愿意?」他开口,一双黑眸漆黑如夜,凌冽又带著野性。

我垂眸,是不愿意,可由不得我。

「可以轻一点吗?」孩子才六周,若是不小心,会有危险。

他敛眉,未语,只是翻身,随后并不温柔的开始这一切,我疼得卷了身子,只能尽可能的保护孩子不受伤害。

伴随他的凶猛,窗外的雨也越下越猛,一时间竟打起了雷电,灯影起伏,许久他起身进了浴室。

我疼得直冒冷汗,原本想起身吃些止疼药,顾忌到孩子,便也放弃了。

「呜……」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傅慎言的,我抬眸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已经11点了。

这个点会给傅慎言打电话的,也只有陆欣然了。

浴室里的水声停下,傅慎言裹著浴巾出来,擦开手接起了电话,不知道电话那头说了什么。

见傅慎言微微蹙眉,开口道,「欣然,别胡闹!」

说完,他便挂了电话,准备换衣服离开,若是以往,我可能会假装视而不见,但此时我猛地拽住傅慎言,软了声求他道,「今晚不走可以吗?」

傅慎言蹙眉,俊朗的脸上浮现出几分冷冽和不悦,「刚吃到点甜头,就开始放肆了?」

这话冰冷且讽刺。

我愣了神,一时间不由觉得好笑,仰头看他道,「明天是爷爷的葬礼,你就算再放不下她,是不是也应该有个分寸?」

「威胁?」他眯起黑眸,猛地掐住我的下颌,声音低沉冷冽,「沈姝,你长本事了。」

我清楚的知道,想要留下他,根本不可能,但有些事总要试试,抬眸直视著他,我道,「我同意离婚,但我有条件,今晚你留下来,陪我参加完爷爷的葬礼,葬礼过后我立马签字。」

他眯起了眼,漆黑的眼睛里噙著讽刺讥诮的笑意,唇角微动,「取,悦我。」他松了手,眯了眯眼睛,凑到我耳边,「沈姝,任何事都要靠自己的本事,光靠嘴没用。」

他的嗓音沙哑透了,带著一丝撩饶低沉,我知道他的意思,抬手环住他的腰,仰头去够他的唇,两个人的身高差距过大,这样的动作,让我显得滑稽又可笑。

男女之事,我懂的不多,凭著直觉伸手去解他腰间的浴巾,耳边有他的呼吸声,我知道他有反应了,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滋味,用这样的方式留住喜欢的人,还真是.....可怜。

浴巾落地,我将指尖缓缓下滑,猛的手被他按住,我抬眸,见他目光漆黑隐约带著几分不可窥探的撩绕,「行了!」

淡漠冷冽的两个字,我愣了愣,有些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见他扯过床上的灰色休闲睡衣优雅的套在了身上。

一时间愣了愣,随即便反应过来,他这是……留下了?

还未来及高兴,便听到窗外伴著雨声隐约传来的女子声音,「慎言……」

我一愣,不及傅慎言反应快,见他几步跨到阳台上,随后见他一脸阴沉的扯了大衣便出了卧室。

阳台外,陆欣然站在大雨下,穿著单薄的衣裙,任由雨水肆意,原本就病娇的美人,此时在雨中更加显得楚楚可怜。

傅慎言将带下去的大衣披在她身上,不及责怪她,陆欣然便猛的抱住了他,在他怀里低声啜泣。

看著这场景,我突然明白,为什么我陪了傅慎言两年,但依旧比不过陆欣然的一个电话了。

傅慎言拥著陆欣然进了别墅,带著她上了楼,我站在楼梯口,垂眸看著被雨淋湿的两人,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让开!」傅慎言开口,音色冷厉阴戾,一双黑眸厌恶的看著我。

难过吗?

我也不知道,但比心更疼的是眼,它亲眼看著心爱的人是如何宝贝别人,践踏自己的。

「傅慎言,当初结婚的时候,你答应过爷爷,只要我沈姝在这里一天,你就不会带她进这里一步。」这里是我和傅慎言仅有的共同生活的地方,我将他的无数个夜晚都让给了陆欣然,为什么最后还要污染这一步属于我仅有的地盘。

「呵!」傅慎言突然冷笑,一把将我扯开,冷声道,「沈姝,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多么讽刺的一句话,看著他拥著陆欣然进了客房,我终究只能当个旁观者一样看著。

这一夜,注定不安定。

陆欣然在外面淋了雨,原本身体就虚弱的她,一场大雨让她发起了高烧,傅慎言宝贝她,一边给她换了衣物,一边用毛巾给她物理降温。

可能看著我在一旁碍眼,冷冷看了我一眼道,「你回傅家老宅住吧!欣然这样,今晚是回不去了。」

这个时间点让我回傅家老宅?呵呵……

是我碍眼了。

看著傅慎言良久,我居然不知道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来提醒他,老宅离这里有多远,现在多晚,我一个女人过去,有多么不安全。

但,这些他根本不在乎,他在乎的,是我在这里会不会妨碍到陆欣然休息。

压下心中的酸涩,我终究还是平静道,「我回卧室就行,现在过去老宅……不合适!」

他不爱惜我,我总不能也随著他糟践自己。

转身离开客房,在走廊上遇到匆匆赶来的程隽毓,见他修长的身上还穿著黑色睡衣,可能来得急,没有换鞋,衣服也湿了大半。

走廊并不宽敞,狭路相逢,他微微一愣,正了正衣襟开口道,「沈小姐,我过来给欣然看病。」

陈隽毓是傅慎言的生死之交,有人说,一个男人有没有把你放在心上,你只要看看他身边的兄弟对你的态度就知道了。

不用看态度,就听听称呼就知道了,我沈姝似乎永远都只有一个称呼——沈小姐。

多么礼貌又生疏的称呼啊!

人不能抠太多细节,否则会心生郁结,扯了抹笑,给他让了条道,我开口道,「嗯,进去吧!」

有时候我是真的特别羡慕陆欣然,她只要掉几滴泪,就可以拥有我花半生努力都得不到的温暖。

回了卧室,我找了一身傅慎言没有穿过的衣服,抱著出了卧室,下了客厅。

程隽毓给陆欣然看病很快,量了体温,开了退烧的药,便准备离开。

下楼见我站在客厅了,他疏离一笑,「时间不早了,沈小姐还不睡吗?」

「嗯,一会睡!」我将手中的衣服递给他道,「你衣服湿了,外面还下著雨,换身干净的再走吧,以免著凉。」

大概是意外我会给他送衣服,他愣了愣,俊朗的脸上扯出几分笑道,「不用,我身强力壮,不影响!」

我将衣服放在他手中,开口道,「这衣服傅慎言没有穿过,吊牌还在,你们身形差不多,你将就著穿!」

说完,我便上楼,回了卧室。

我没有那么好心,当年外婆住院的时候,是程隽毓做的主刀医师,他一个国际名医,若不是傅家,他不可能会同意给我外婆做手术,那衣服算是报恩。

翌日。

一夜暴雨后的清晨,阳光里透著泥土的芬芳,我习惯了早起,洗漱完下楼的时候,傅慎言和陆欣然都在厨房里。

傅慎言身上围著黑色围裙,修长的身躯立在灶台边煎鸡蛋,身上凌厉冷酷的气息散去,透著几分烟火的气息。

陆欣然一双亮晶晶的黑眸一直在他身上打转,似乎是高烧刚退,精致小巧的脸蛋上还透著嫣红,可爱又令人著迷。

「慎言哥,煎鸡蛋我想吃焦一点的。」说话间,陆欣然朝著傅慎言口中塞了一颗草莓,继续道,「但也不能太焦,不然带苦味。」

傅慎言嚼著草莓,一双黑眸看了她一眼,虽无半点言语,但只是一眼就含有最够的宠溺。

俊男美女,郎才女貌,他们真的很配!

这样的场景,温馨又烂漫的互动,挺甜蜜的。

「他们很般配,不是吗?」身后传来声音,我一愣,回头见是陈隽毓,我倒是忘记了,昨夜雨大,陆欣然又发高烧,傅慎言自然不会让他回去。

「早!」我开口,扯了抹笑,目光落在他身上的衣服上,这衣服是我昨夜递给他的。

注意到我的目光,他挑眉一笑,「这衣服挺合适的,谢谢你。」

我摇头,「不用!」这衣服是我给傅慎言买的,但他从来不屑于碰。

兴许是听到动静,陆欣然朝著我们叫道,「沈姐姐,隽毓哥,你们起来了,慎言哥哥煎了鸡蛋,过来一起吃吧!」

这语气,俨然一副当家主母的做派。

我浅笑,「不用了,我昨天买了些面包牛奶放冰箱里,你身体刚好,多喝点。」这里毕竟是我住了两年的地方,房产证上有著我和傅慎言两个人名字。

我纵然再软弱,也不愿意,让别人鸠占鹊巢。

听我一说,陆欣然小脸一愣,一双黑眸暗了暗,回头看向傅慎言扯著他的衣角小声道,「慎言哥哥,昨天晚上我太任性,打扰了你和沈姐姐,你能不能让她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早点?就当是我的道歉了,好不好?」

我……

呵呵,果然,有些人真的不需要很努力,她们只要会撒娇示弱就能获得别人力所不能及的。

傅慎言原本对于我的出现是无动于衷的,见陆欣然开口,他回眸看了我一眼道,「一起吃!」

冷酷带著命令的语气。

疼么?习惯了。

扯了抹笑,我点头,「谢谢!」

对傅慎言我始终不能做到彻底拒绝,一眼就入了心的人,这一生都难放下了。

三生有幸,第一次吃傅慎言的早餐,煎鸡蛋绿豆粥,平常但却不平凡,我一直以为,像傅慎言这样的男人,是被上帝拥在怀里的人,他的手是用来挥摩天下的。

「沈姐姐,你尝尝慎言哥哥煎的鸡蛋,很香的,我们一起的时候,他经常给我煎。」陆欣然一边说,一边朝著我的碗里夹了一个鸡蛋。

随后又甜甜的给傅慎言夹了一个,笑眯眯道,「慎言哥,你答应过我今天陪我去南江看花的,不能失约哦。」

「嗯!」傅慎言开口,优雅矜贵的吃著早餐,他向来话少,但对陆欣然,他似乎有问必答有求必应。

程隽毓似乎早已习惯了一切,动作优雅的吃著早点,像个局外人一样看著我们。

我低眸,眉头不由拧了起来,今天是爷爷的葬礼,傅慎言若是陪陆欣然走了,那傅家老宅那边……

这一顿早餐,任谁都没办法吃好,简单吃了几口,见傅慎言吃完上楼换衣服,我放下碗筷跟了上去。

卧室。

傅慎言知道我跟在身后,声音淡漠道,「有事?」

说著,他若无其事的将身上的衣服脱了下来,健硕的身材毫无遮挡的暴露在空气里,出于本能,我转身背对著他道,「今天是爷爷的葬礼!」

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还有皮带拉链的声音,随后是他没有温度的回答,「你过去就行了。」

我拧眉,「傅慎言他是你爷爷。」他是傅家长子,这个时候他若是不在,傅家的其他人会怎么想?

「下葬的事,我已经交代陈毅过去办了,其他还有什么细节你和陈毅沟通。」这话,他说得毫无情绪,像是在交代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一般。

见他朝著书房里走去,我提高了声音,有些难受道,「傅慎言,是不是对于你而言,除了陆欣然,其他人都是可有可无的人?亲情于你而言算什么?」

他顿下了脚步,回头看向我,一双黑眸微微眯起,姿态冷冽寒颤,「傅家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我这聒噪。」

顿了顿,他薄唇上扬,讽刺无比的吐出几个字,「你不配!」

他短短几字,如一盆冷水朝著我倾斜而下,淋得我四肢百骸都泛起了寒意。

听著离开的几步声,我失笑。

我不配!

呵呵!

两年时间,我还是没办法焐热一块冰冷的石头。

「原本以为你只是脸皮厚,没想到你还喜欢多管闲事。」身旁传来讥笑声。

我回头,见不知道什么时候陆欣然环抱著手斜依在门框上,脸上的单纯可爱早已不见,留下的只有阴冷。「陆小姐变脸的速度让人挺意外的。」淡淡看了她一眼,我拿起包包,准备直接去傅家。

傅慎言不去,我不可能不去。

刚到门口就被陆欣然挡住,傅慎言不在,她也不再装小白兔,看著我冷冷道,「什么时候签离婚协议书?」

我一愣,倒是笑了,瞧著她道,「陆小姐现在是以第三者的身份来逼迫我离婚吗?」

「你才是第三者!」她似乎不喜欢别人叫她第三者,脸色阴了下来,道,「沈姝,如果不是你,现在这栋别墅的女主人是我不是你,老爷子已经死了,没人能护著你继续留在这里,如果我是你,我就乖乖签字,拿著慎言给的钱滚得远远的。」

「陆小姐,可惜你不是我!」冷冷给她一句话,无视她的张牙舞爪,我直接绕过她准备下楼离开,除了傅慎言,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的话能伤我半分。

受惯了众星捧月的陆欣然小姐被我无视,有些心有不甘,使劲拽住了我道,「沈姝,你还要不要脸?慎言哥不喜欢你,你赖在他身边有什么用?」

回眸看向她,我有点好笑,平静了声道,「你既然知道他没有把我放在心上,你又何必那么紧张?」

「你……」小丫头急的脸红,一时间说不出话。

我凑近她,扯了几分冷笑,压低了声音道,「至于我留在他身边有什么用……」说到这里,我平缓了语调,悠了悠声轻声道,「他技术那么好,你觉得有什么用?」

「沈姝,你不要脸!」陆欣然猛的气红了眼,也不顾及其它,抬手就朝著我推了过来,我身后是楼梯,出于本能,我下意识的挪开身子,避开了她推开的动作。

但令我没有想到的是,陆欣然会没有站稳,直接朝著楼梯栽了下去。

「啊……」大厅里传来她撕心裂肺的声音,我一时间愣住了,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

身子被一股冷冽的气息推开,随后傅慎言身形无比神速的下了楼梯去看已经躺在楼下的陆欣然。

楼下的陆欣然卷缩著身子,面色惨白痛苦的抱著小腹,声音虚弱的喊著,「孩子,我的孩子。」

她身下有血迹蔓延开,染红了大片地毯,我愣住,她……怀孕了?

傅慎言的?

「慎言哥哥,孩子,孩子……」陆欣然抓著傅慎言的衣袖,一遍又一边的重复著孩子。

傅慎言额头冒出了细细的汗渍,阴骘冷酷的脸崩得死死的。

「别怕,孩子不会有事的。」他安抚著陆欣然,将她横抱了起来,阔步朝著门外走去。

傅慎言走了几步,突然停了下来,男人绷著脸,眼眸黑得发亮,声音里隐忍的怒意昭然若是,「沈姝,你好样的。」

轻飘飘的几个字,冷漠,憎恶,愤怒都包含了。

我愣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打算跟上去解释一下?」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我一愣,抬眸见是程隽毓,不知道什时候他也跟了上来。

压下心中的慌张,我平静道,「解释什么?」

他挑眉,「不怕他误会是你推欣然的?」

我低眸,有些苦涩,「是不是我推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欣然受伤了,最后总要有人来背负这份责任。」

「你到是想得通!」程隽毓下楼,提著医疗箱出了别墅。

想来是跟著去医院看陆欣然。从别墅到傅家老宅,一个小时的车程,这一个小时,我都昏昏沉沉的。

陆欣然肚子里的孩子,傅慎言临走时看我的眼神,这一切都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心口堵得难受,车子刚停在傅家老宅门口我胃里便一阵恶心袭来,我冲下车,趴在花坛边干呕了半天,却什么都没有吐出来。

「哟,当了几天傅家少夫人,人都娇贵了,坐几步车就呕成这样。」老宅门口传来尖酸刻薄的声音。

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傅老爷子膝下有两子,大儿子傅长恒早年因为车祸,夫妇双双葬身,留下独子傅慎言,另外一个便是二儿子傅昌恒。

此时站在老宅外对我冷嘲热讽的人便是二叔傅昌恒的妻子徐慧,也就是我的二婶,豪门恩怨多,这些年我早已习惯。

压下胃里的难受,我看向徐慧,礼貌温和的开口道,「二婶好!」

徐慧一向看我不顺眼,兴许是我出身贫贱,却得老爷子赏识,她心有嫉妒,也或许是老爷子生前极其重视傅慎言,将整个傅家都交于傅慎言,她心有不甘,所以把气都撒在我身上。

冷冷瞧了我一眼,见车里再没有其他人,徐慧直接甩了脸色道,「怎么?老爷子葬礼傅家大少爷都不出面吗?」

今日来的人多,傅慎言不在确实不合规矩,我扯了抹笑,敷衍道,「慎言他有急事,一时半会赶不过来,可能要晚一点。」

「呵呵!」徐慧冷笑,「这就是老爷子看中的人,也不过如此。」

豪门大户,来的人多,徐慧虽然看我不顺眼,但顾忌脸面也没有过多为难我。

一同进了老宅,老爷子的灵位摆放在大厅中央,尸体已经火化成骨灰,骨灰盒就放在令牌后面,大厅里摆放了不少祭奠的白花,灵堂前摆放了上香的香堂和贡品。

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傅老爷子声名在外,来祭拜的人大多都是身份不俗的人,傅昌恒和徐慧里外招呼著,我在灵堂边招呼。

「沈小姐。」一旁拿著檀香盒子的张嫂朝我开口。

「张嫂,怎么了?」傅家虽然是大户人家,但因为子嗣不多,所以人口不复杂,傅老爷子平时喜欢安静,所以身边也就只留了张嫂一个人照顾他的起居。

张嫂将手中的檀香盒子放在我手中,神色悲悯道,「这是老爷子生前留给你的,你好好收著。」

顿了顿她又道,「老爷子知道,他这一走,傅先生怕是会逼著你离婚,你要是不想离,就把这个盒子给先生,先生若是看了,多少会有所顾忌,不会轻易和你离婚。」

我低眸,看著手中的檀香盒子,方方正正的盒子,被暗锁锁住,看向张嫂,我疑惑道,「钥匙呢?」

「钥匙老爷子已经给了傅先生了。」张嫂开口,瞧了瞧我道,「你最近憔悴了许多,要好好保重身体,老爷子生前一直希望你和傅先生早点生个大胖小子,给傅家留个后,如今老爷子一走,可别在你们这把傅家的香火断了。」

提到孩子,我不由愣了愣,朝著张嫂扯了抹笑,不再多说。

祭拜完,爷爷就要用灵车带去墓地安葬,折腾下来,到墓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但傅慎言一直没有出现。

下葬仪式结束,傅慎言都不见踪影,傅昌恒挽著徐慧看著我道,「小姝,人死不能复生,你回去和慎言好好说说,别和老爷子置气了,老爷子这辈子不欠他。」徐慧冷哼,讽刺道,「那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白瞎了爸这些年的心思。」

「你少说几句!」傅昌恒瞪了她一眼,无奈看著我道,「时间也不早了,你爷爷也安息了,早点回去!」

「嗯!谢谢二叔。」傅昌恒和徐慧已经过了半百,两人没有子嗣,在傅氏拿著股份,日子过得倒也平和。

徐慧虽然嘴巴毒辣,但心眼不坏,两夫妻的日子倒是过成了很多人羡慕的样子。

看著他们走远,我站在爷爷墓碑前,有些走神,爷爷这一走,我和傅慎言的缘分只怕也尽了。

风会停,雨会干,太阳会落,我终究会失去他。

「爷爷,你保重,我过段时间再来看您。」站在墓碑前,我深深鞠了躬,刚转身离开,便愣住。

傅慎言什么时候过来的?

他一身黑衣,面色低沉冷厉,修长的身子就立在我身后不远处,一双黑眸漆黑无底的落在老爷子的墓碑上,神色太过于深沉,窥探不出任何情绪。

见我回头,他收回目光,声音低沉内敛,「走吧!」

他……是来接我的?

见他转身要走,我急忙拦住他,「傅慎言,爷爷已经走了,你该放下了,你知道的,这些年他为你付出了太多……」

见他盯著我眸色越发冷冽,我不由停下了话,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原本以为他会大发雷霆,没想到他只是一言不发的走了。

跟著他出了墓园,天色已经渐渐黑了,原本接我的司机,因为傅慎言过来,已经提前走了。

我也只能和傅慎言一起回去,上了车,他启动了车子,一路上静谧得可怕,我掐著手指,一次又一次的想要开口问陆欣然的情况,但每次看到他阴沉的脸色便又将话压了回去。

许久,我还是忍不住开了口,「陆小姐怎么样了?」人不是我推的,但毕竟是在我眼皮子低下摔下去的。

「兹……」原本行驶的车子突然停了下来,速度过快,随著惯性我身子猛的朝前倾去,没等我做出反应,腰肢就被猛的按住,我坐回原位,傅慎言的半个身子也压了过来。

他一双黑眸死死盯著我,瞳孔里透著犀利和冷锐,嗅到危险的气息,我不由缩了缩身子,张了张口道,「傅慎言……」

「你希望她怎样?」他开口,声音冷厉寒颤,讽刺道,「沈姝,你该不会真的以为老爷子给了你那个盒子,这婚我就不会和你离了吧?」

我心里咯噔一下,他还真是无所不能,才几个时辰的事,他就知道了。

「我没推她。」压下心中的苦涩,对上他的黑眸,我有些想笑,「傅慎言,爷爷给我的盒子我不知道里面有什么,我也没想过用它来维持住我们的婚姻,竟然你那么想离,好!我同意,明天我们去民政局把离婚证办了。」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车窗外的风声伴著淅淅沥沥的雨水拍打著车窗,将原本就低沉的气氛压得更加寂静阴冷。

我突然同意离婚,似乎令傅慎言有些意外,但也就是片刻,他薄唇上扬,冷笑道,「欣然还在医院里躺著,你现在同意离婚,是打算一走了之?」

「你想要我做什么?」是啊,他的心尖人因为我躺在医院里,他怎么可能轻易放我走。

「从明天开始,你去照顾她。」他坐直了身子,修长的手指扶在方向盘上,目光变得有些深邃。

我窥探不出他在想什么,微微点头,算是答应了。

人有时候会很卑微,毫无理由的卑微,于我而言,傅慎言的要求我似乎已经形成习惯,只会服从,那怕我的内心极其抗拒。

车子开往市区,原本以为傅慎言会将我送回别墅,不想他直接将我带去了医院。

消毒水的味道蔓延在医院里的每一个角落,我不喜欢,却也只能跟在傅慎言身后进了陆欣然的病房。

陆欣然在输液,她原本就病娇,此时躺在素白的病床上,目光清浅,更衬得她柔软娇小。

见到我和傅慎言一同进来,她看向我的目光冷了几分,良久才看向傅慎言道,「我不想见她!」

似乎是没有了孩子,那股娇柔可爱的姿态不见了,倒是多了几分冷冽和憎恨。

傅慎言走向她,将她从床上半抱了起来,下巴蹭在她额头上安抚,「让她来照顾你几天,这是她应该的。」

亲昵,宠爱,这一幕刺疼了我的神经。

陆欣然原本还想说什么,但也就是片刻,便仰头看著傅慎言浅笑道,「好,我听你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便决定了我的去留。

说来可笑,我竟然一句未语,全然听了他们的安排。

傅慎言很忙,老爷子的葬礼他虽然未出面,但他毕竟是傅家人,有很多事必须经过他的手,偌大的傅氏在他管理著,他没有多少时间待在医院陪著陆欣然。

能留下照顾陆欣然的,似乎也就只能是我。

凌晨2点,陆欣然白天睡得太多,晚上便没办法睡著,医院里没有多余的床铺,我只能坐在床边的靠椅上。

见我没有睡,她看向我道,「沈姝,你太卑微了。」

听到这句话,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低眸看著手中的戒指,许久才抬眸看她道,「爱不就是这样吗?」

她笑了,不明所以,良久才道,「你累吗?」

我摇头,人生几十载,什么事不累?我不过只是爱上了一个人而已。

「能给我倒杯水吗?」她开口,微微起身半靠著。

我点头,起身给她倒水。

「不用加冷水,烫点好!」她开口,听不出多少情绪。

将水倒好,我递给她,她没有接,只是看著我道,「我觉得你可怜,却也觉得你可悲,孩子的事原本不怪你,但我还是忍不住把责任和恨都推在你身上。」

我不知道她说这话的意思是什么,只是将水递给她,「小心烫!」

她接过水杯,猛的拉住了我,出于本能,我本想收回手,她一双黑眸死死盯著我道,「打个赌吧,看看他到底会不会心疼。」

我一愣,余光也看见了在门口立著的男人,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陆欣然看著我,神色浅淡,「敢吗?」

我不语,任由她将滚烫的水顺著我手背倾泻而下,撕心裂肺的疼,如同万只蚂蚁撕咬一般。

虽是无声,但这个赌,我是参与了。

陆欣然放下水杯,满脸无辜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水杯太烫,不小心就撒了,你没事吧?」

这话假的可伶。

我将手收回,忍著疼摇头,「没事!」

一旁看热闹的傅慎言走了进来,目光低沉,声音清冷的看著陆欣然道,「怎么还不休息?」

于陆欣然而言,傅慎言的出现像是突然一样,她娇俏可爱,见他来,扯著他的衣角,拉著他坐在床边,环抱著他道,「白天睡多了,睡不著,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说话间,傅慎言的黑眸看向我,目光落在我手背上,微微蹙眉,「去处理一下!」

淡薄冷漠的声音,听不出怜惜和关心。

陆欣然抱著他,小脸上挂著抱歉和内疚道,「是我太不小心了,烫伤了沈姐姐。」

傅慎言顺著她的长发,神色浅淡,似乎没有责怪的意思。

我像是被人推到悬崖便一般,心口疼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一步一步的挪向病房外。

其实一开始我就知道,陆欣然这个赌,我会输,可我还是抱了一丝希望,哪怕只是傅慎言的一句,「疼吗?」都足够支撑我继续走下去。

但,最后我连一个怜悯的眼神都得不到,甚至是同情都没有。

走廊上,我被一个宽厚的胸膛挡住了去路,抬眸见程隽毓俊眉微蹙,神色微敛的看著我。

我不明所以,看向他道,「程医生!」

他看著我,良久突然开口道,「疼吗?」

我愣住,心口波涛汹涌翻起酸涩,「嗒!」一滴珠子般大小的眼泪打落在地上,走廊上的穿堂风呼啸而过,将原本就阴冷孤寂的走廊衬得更加空寂了。

你看,只是相识数面的人都会问一句,「疼吗?」为什么我陪了两年的人却视而不见呢!

手被牵起,我下意识的要收回,却反而被拉得更紧。

「我是医生!」程隽毓开口,言外之意不容拒绝,因为是医生,所以看见病患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可我也知道,他不是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只不过,我是傅慎言的妻子而已。

跟著程隽毓进了外科室,他对著一个护士交代了几句,随后看向我道,「好好配合,好好包扎。」

我点头,「谢谢!」

程隽毓离开,护士给我清洗被烫伤的手背,看著手背上冒起的几个白色水泡,护士微微拧眉,「烫得有些严重,以后可能会留疤!」

「没事!」就当是一个教训吧。

因为冒了水泡,所以处理伤口的时候,要戳开水泡把伤口上的脓疮清洗干净。

怕我撑不住,护士道,「会很疼,你要忍著些。」

「嗯!」

这点疼,不算疼的,心口那种扯著神经的疼才叫疼。

处理好伤口,护士交代了几句,我便准备回陆欣然的病房,经过楼梯口的时候听到楼梯间隐约传来的动静,我不由停下了脚步。

「老爷子走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和她离婚?」这声音是,程隽毓的?

「她?沈姝?」男人开口,声音低沉冷冽,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是傅慎言。

我靠近楼梯口,隐约见傅慎言双手抄兜,神色冷冽的靠在栏杆上,程隽毓依著墙壁,修长的手指间夹了根烟,燃了大半。

将烟头上燃尽的灰用手指点了点,他看向傅慎言,神色淡然道,「你明知道她什么都没做,不过是因为她爱你而已。」

傅慎言抬眸,扫了他一眼,冷然道,「什么时候把心思放在她身上了?」

听此,程隽毓蹙眉,开口道,「你想多了,我只是提醒你,以免以后后悔,有些爱再深,也会有收回的一天。」

「呵!」傅慎言冷笑,「她的爱我从不屑于……」

后面的话我没继续听了,有些事,心里知道就好了,如果非要听著别人一清二楚的说清楚,那么就是自己不知好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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