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的,甜的虐的都可,謝謝大家!


他們都說,他不可能立一個乞丐姑娘為後,但他真的做到了。

只是,也將她禁錮在了宮中,從此漫漫餘生,她都只能坐在輪椅上,守著空無一人的酒莊。

直到,她遇見了他。

(一)

歸長樂是個寂寞的皇后。

她最大的愛好就是釀酒,平素做的最多的一件事便是坐在輪椅上,穿過宮中長長的走廊,穿過後院竹林間的風,穿梭在獨屬於她一人的小小酒莊裡。

陪她一同寂寞的,除了窗外斑駁的竹影,天上高懸的明月,還有滿滿當當一個酒莊裡,她親手釀製的各種美酒。

當柔妃懷上龍裔的消息傳遍宮中時,歸長樂仍在酒莊裡釀酒,韋子七站在她身旁,欲言又止:「你……不難過嗎?」

歸長樂轉動輪椅,倚窗而望,語氣淡淡:「不難過,左右捱一日過一日,旁人的事,與我有何相干?」

韋子七在家中排行老七,歸長樂一直稱他七郎,他們的相識,像足了民間的傳奇話本。

一個是名不副實,深宮寂寂的皇后,一個是神出鬼沒,飛檐走壁的遊俠,最初的遇見,竟然是在地下酒窖的一個大缸前。

那裡面釀製著歸長樂的拿手絕技,葵心白夜,她當時算準日期下到酒窖,哪曉得有人比她捷足先登,偌大的酒缸空空如也,只躺著一人,紫衣華冠,俊眉秀目,卻在睡夢中悠悠打了個酒嗝,端得一副醉死鬼的模樣。

歸長樂簡直驚呆了,不知哪裡冒出來的偷酒賊,竟然喝光了她一大缸「葵心白夜」,還賴在酒缸裏爛醉如泥。

後來韋子七問歸長樂,當初為什麼沒把他交出去?

歸長樂有一搭沒一搭地輕敲著輪椅:「宮裡的日子已經這麼乏味,好不容易見到個生人,雖然是個小賊,但好歹品味不賴,我為什麼要交出去?」

末了,她又反問:「那你偷喝了酒後又為何不逃?」

韋子七脣角微揚:「骨頭都醉酥了,哪還想著逃之夭夭,給我神仙也不當。」

說完,兩人相視一笑,空氣中酒香瀰漫,有什麼不言而喻。

世上總有些人,無論認識得早和晚,註定就該成為知己。

酒中音,亦是塵中客。

有那麼一段時間,雖然韋子七隔三差五就在酒莊出現,與歸長樂品酒對弈,閑話生平,但他並不知道歸長樂的身份,只當她是看管酒窖的宮人。

因為歸長樂也沒有否認,反而說自己叫阿沁,直到有一天,衛華澤的出現。

衛華澤是東穆年輕的帝王,他到酒莊來看望歸長樂,還帶了一束花,但緊接著沒多久,柔妃就領人登門,當著歸長樂的面踩碎了那束花。

躲在暗處的韋子七至今還記得柔妃那張嬌美動人,而又怨毒扭曲的面孔。

「好姐姐,你不是花粉過敏嗎?陛下真大意,那妹妹就幫你處理掉吧。」

許是聽到風聲,晚上衛華澤又過來了,看著門口一地碎花,眸中滿懷歉意,抬頭望向歸長樂卻又是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

倒是歸長樂早已習慣了,坐在輪椅上平靜地與衛華澤對視:「阿蘇。」

她這樣叫他,私底下她都這樣叫他,不管經年故夢,不管中間發生了多少事情,在她心裡,他永遠都是她的阿蘇。

她說:「你以後別再做這種蠢事了,每次一個送,一個毀,累不累?我不缺花,不缺首飾,不缺綾羅綢緞,我什麼都不缺,唯獨缺的一樣東西卻是你不願給的。」

院中竹影斑駁,月下風聲颯颯,小小的酒莊剎那靜了下來。

許久,衛華澤才拂衣起身,徐徐說了一句:「你別胡思亂想,朕改天再來看你。」

他遠去的背影在夜色中顯得那樣寂寥,伶仃得似染了層悽色。

風過庭院,韋子七從暗處緩緩走出,停佇在了歸長樂身後。

歸長樂並未回頭,彷彿知道韋子七在想什麼,她只是幽幽道:「你依然叫我阿沁就好。」

薄脣輕啟間,一字一句,明明是輕描淡寫的語氣,吐出的卻是石破天驚的真相——

「真正的歸長樂早就死了,我不過借人嫁衣,頂個遮掩身份的名頭罷了。」

(二)

當今丞相歸汝榮有兩個孫女,大孫女歸長樂為皇后,二孫女歸未央為柔妃,一家上下享盡殊榮。

但其實歸家真正的大小姐早年便病逝了,如今的「歸長樂」在許多年前,不過是破廟裡的一個小乞兒,那間後來被燒得一乾二淨的破廟,正是她與衛華澤初遇的地方。

韋子七大概不會相信,如今貴為東穆天子的衛華澤,曾有過一段饑寒交迫的「乞兒生涯」。

他九歲時母妃被人誣陷迫害,母家氏族盡皆株連,唯獨他被死士護送出宮,本要去投靠他外公的舊部,途中卻遭遇了當時許皇后派去的殺手,他不幸滾落山崖,昏厥多日,醒來時便已身在破廟,成了一名小乞兒。

是阿沁救了他,那時的阿沁還是個瘦弱的小姑娘,髒兮兮的臉上轉著一雙黑溜溜的眼睛,看人總是怯生生的,縮在破廟的角落裡,像只可憐的小花貓。

她同一位老乞丐在山崖底下帶回了衛華澤,他們起初都以為他捱不過去,沒有大夫沒有藥材,每天喂他的那點稀粥都還是阿沁省下來的。

但有時候人的命就是那麼硬,許是潛意識裡知道自己還肩負著血海深仇,衛華澤從鬼門關裏走了一趟,閻王爺並沒有收他。

從蘇醒,到休養,再到最後的完全康復,整個過程都是阿沁守著他。

他們睡在一張破席上,喫一份食物,衛華澤半夜發夢魘的時候,都是阿沁緊緊握住他的手,不住地安撫他。

「不,不要,不要抓我母親……」

這是衛華澤噩夢中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日子久了,阿沁自然也察覺出他不是一般的人。

但那又有什麼要緊的,阿沁轉著黑溜溜的大眼睛,從來不會去追問衛華澤的過去,在她心裡,他就是阿蘇,是她救活的阿蘇。

因為衛華澤的母妃是雲蘇人,所以他讓阿沁叫他阿蘇。

起初衛華澤一直想找機會聯繫上他外公的舊部,但外頭風聲正緊,人人自危,他不敢輕舉妄動,只能靜待時機。

可時機沒有等來,反而等來了那舊部因舉報有功,升官發財的消息,原來那舊部竟是許皇后那邊的暗棋。

衛華澤嚇出一身冷汗,他不知是該後怕還是該慶幸,他因禍得福,如果當時直接投靠了那舊部,只怕他早已被扭送到了許皇后面前,屍骨無存。

從此他將身份藏得更深了,曾經高高在上的華澤皇子,隱於破廟,與一個叫阿沁的姑娘相依為命,徹徹底底地成為了小乞兒阿蘇,那些前塵往事,就在年復一年的等待中漸漸埋葬。

直到七年後,有個人找到了他。

那個人,正是當時權傾朝野,與許皇后明爭暗鬥的丞相歸汝榮。

他再三確認了衛華澤的身份後,仰天長笑:「天助老夫,天助老夫也,你就是我扳倒那賤婦最好的一把利器!」

(三)

九歲流落民間,十六歲被尋回宮,衛華澤以皇室遺孤的身份歸來,在丞相歸汝榮的一手主持下,那場多年前的舊案終於沉冤得雪,許皇后行跡敗露,被震怒的衛帝打入死牢,許氏一黨徹底倒臺。

四年後,衛帝駕崩,衛華澤被歸汝榮扶上天子寶座,卻不過只是他手中的傀儡皇帝,處處受到牽制。

就像當初火燒破廟,將廟中乞丐盡皆滅口時一樣,衛華澤完全沒有資格說不,他只能拼盡全力保下了阿沁。

是的,一場大火燒光一切,唯一活下來的便是阿沁。

衛華澤將她帶進宮,牽著她的手說:「沒事了,一切都過去了,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不會再讓你喫苦了,我們會有自己的一個家……」

家?阿沁呢喃著,臉上的淚痕還未乾,她才親眼見證了一場人間地獄,在她心裡,那個棲身的破廟就是她和阿蘇曾經的家。

可是那裡被燒了,那些像親人一般的大小乞丐全部葬身火海,他們還會有家嗎?

阿沁不知道,也就從那一天起,她像被關進籠中的小鳥,身不由己,開始踏上了一條漫漫不見底的路。

登位後,在安置阿沁的問題上,衛華澤是前所未有的堅持,他要立她為後,決不讓步。

歸汝榮怒不可遏,卻還不到和衛華澤撕破臉皮的時候,所以幾經周旋,他們各退一步,採用了一個折中的法子,達成了一份不可告人的協議。

一是阿沁要頂著歸家早死的大小姐,歸長樂之名為後,從此世上再沒有一個叫阿沁的乞丐姑娘;

二是立後的同時,必須得讓歸家的二小姐,歸未央進宮為妃,且地位與皇后平起平坐;

第三條,衛華澤一開始並沒有告訴阿沁,但很快,阿沁就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知道了。

那時她和衛華澤剛舉行完大婚,一夜纏綿後,衛華澤抱著她說了好多好多的話,外頭冷風輕拍窗欞,屋內暖煙繚繞,他們心跳挨著心跳,感受著彼此的氣息。

「阿蘇,我覺得我們現在終於有了家,以後家裡還會有我們的孩子,孩子一多,那樣家就更像家了,你說是不是?」

阿沁依偎在衛華澤懷裡,手指纏繞著髮絲,聲音輕輕,卻又滿懷憧憬,憧憬得眼角眉梢都藏不住笑意。

衛華澤沒吭聲,只是摟緊她,重重地點頭,卻有什麼落在她耳後,溫熱了她一下,她抬頭望去,沉沉黑暗中看不清衛華澤的臉,只能感受到他氤氳的呼吸。

「阿蘇。」

她有些慌亂地叫他,伸手想撫向他,卻被他凌空捉住了手,他將她的手貼在脣邊,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吻著。

他說,聲音低沉模糊,像從天邊傳來:「嗯,我們會有家的,安心睡吧,會有家的……」

後來阿沁在一遍遍的回想中,暮然明白,那落在她耳後的應該是淚,滾燙而無聲的淚。

她的美夢只做了一夜,當天方既白時,宮人送來了一碗葯,一碗黑如墨汁的葯。

她從沒有那麼絕望害怕過,她拚命地掙扎,拚命地哭喊,她不顧一切地求他:「我不想喝,阿蘇我不想喝,我想要孩子,我想要家……」

可衛華澤毫無所動,他只是緊緊捏住她的下巴,眼含淚光,強行將那碗葯全部灌入了她嘴裡。

啪的一聲,空空的葯碗被砸了出去,一地碎瓷,她也跌落在牀,像個再也不會動的木偶娃娃。

她終於知道第三個交換的條件是什麼了。

她再也無法生育,她終生都失去了做母親的能力,她這輩子也不可能擁有一個完整的家了。

衛華澤在身後擁住她,淚流不止,痛徹心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那老賊太精明,他說絕不允許一個小乞兒生下龍裔,太子只能由他歸家真正的孫女誕下,我不想失去你,我別無辦法,阿沁你別怪我……」

(四)

「這個男人太自私了。」

韋子七當時聽得直搖頭,坐在輪椅上的歸長樂卻笑了笑:「是,他是很自私,但我沒有怪過他,因為我知道,我的阿蘇也很可憐。」

是啊,堂堂七尺男兒哭得像個孩子,抱住她怎麼也不肯撒手。

「你打我吧,你罵我吧,可我真的不想失去你,我從小到大經歷得太多,我如履薄冰走到今天這一步,我已經沒有親人,我誰也不相信,誰也不在乎,只有你,唯一能給我溫暖的就只有你了,這深宮太可怕,你別扔下我一個人,你等等我,等我強大起來,我會給你一個真正的家的……」

月影搖曳,風吹庭院,韋子七在歸長樂的回憶中無限唏噓,卻忽然像想起什麼,緊盯住她的雙腿,神情古怪:

「你別跟我說這雙腿也是他打斷的?為了防止你逃跑?」

歸長樂臉色蒼白,髮絲在風中飛揚,她搖了搖頭,握緊輪椅幽幽開口:「不,這雙腿是我自己造成的,因為我後來的確逃了,但沒逃掉,代價便是付出一雙腿。」

豐德二十九年,皇家狩獵場上,阿沁想要逃走。

她已經忍受不住了,皇宮就像個困住她的大鐵籠,她處處受到束縛,受到暗害,那個她名義上的「妹妹」柔妃,更是天天巴不得她死掉,她常常從噩夢中驚醒,再沒睡過一天好覺。

而她曾經相依為命的阿蘇也彷彿漸行漸遠,他不再是破廟裡的小乞兒,他是東穆天子衛華澤,他要做的事情有太多了,他要暗中培養勢力,要豐滿羽翼,要鬥倒丞相歸汝榮,他要再不受人牽制,要做到真正的君臨天下。

但這些,通通不是阿沁想要的,她懷念曾經與阿蘇待過七年的那個破廟,但阿蘇已經變成衛帝了,他給她送金銀首飾,送綾羅綢緞,可他根本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什麼,他只是一味地將她捆綁在他身邊,絲毫不顧忌她的感受。

自由,阿沁想要自由,她懷念宮牆外無拘無束的風,她要逃。

終於,豐德二十九年,在那次狩獵場上,她找到了機會,她半夜偷偷出了帷帳,騎上了暗中備好的馬匹。

可天意弄人,那是匹瘋馬,不僅沒帶她逃出去,反而橫衝直撞,驚動了所有人。

最可怕是柔妃先發現了她,她命侍衛將她團團圍住,狠厲一笑,竟是要趁衛華澤還未趕來,將錯就錯,將她當作刺客當場射殺。

她受驚之中摔下了馬,摔斷了一雙腿,卻撿回了一條命,躲過了致命的一箭。

後來的記憶就變得模糊了,整個世界都是血淋淋的,她被人抱起,昏沉中只聽到衛華澤的嘶聲悽喚:「讓開,全部給朕讓開!太醫,太醫在哪裡……」

她勾住他的脖頸,人像沉在海水裡,渾身沒有一處不在痛,衣裳都濕透,卻一時分不清是自己的血,還是他的淚。

回宮後,衛華澤替她請了最好的名醫,用了最昂貴的藥材,養傷的日子裡,柔妃一反常態,許是心虛,竟然天天來看她。

但她的腿時好時壞,反反覆復,一直沒能痊癒,直到查來查去,終於查到了根源——

居然是柔妃每天佩戴的香囊,那裡面裝著南疆奇香,有安神之效,但如果人身上有傷口,那香便是致命毒藥,它能使患處一直潰爛,傷口反反覆復,怎樣也無法癒合!

多麼毒辣的招數,阿沁簡直想都不敢想,徹底崩潰中才霍然明白,為什麼柔妃會一反常態,每天都過來看她,那哪裡是什麼好意,她不過是在一天天毒害她!

可是等到發現時已經晚了,她一雙腿徹底廢掉了,她在衛華澤懷裡哭得幾近昏厥,她不停地喊他:「阿蘇,阿蘇……」

但衛華澤唯一能做的只有抱緊她,再抱緊她,像以往無數次一樣,無論柔妃對她做了什麼,他都無能為力,只能將恨與淚水吞進肚裡,一次次咬牙哽咽地對她道:

「等等朕,你再等等朕,等朕再強大一些,朕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你……」

她不知道那一天何時會到來,但她從來沒有怪過他,即使怎樣痛不欲生,怎樣想要逃離,因為她知道,她的阿蘇太苦了,他的痛苦一點也不比她少。

坐上輪椅後,她心如死灰,也不再想逃了,每天如行屍走肉般活著。

所幸在不久後,她漸漸找到了得以寄託餘生的愛好——

釀酒。

對,遠離紛爭,在皇宮深處,衛華澤為她建的小小酒莊裡,獨自釀製各種各樣的美酒,享受一個人的寧靜。

她的性子也漸漸變了,或者說是曾經的阿沁已經死去,留下的只有那個不會笑,不會說話,目光幽幽,心如枯槁的皇后歸長樂。

既然逃不出困住她的牢籠,那麼餘生,她只想與酒打交道,再不問世事。

只是每當衛華澤來看她時,她望著他瘦削的臉孔與疲憊的笑容,心都會隱隱作痛。

「阿蘇。」她依然如此喚他,她的一生已然毀掉,這輩子她只期盼他能得償所願,君臨天下,再不受制於人。

(五)

知曉歸長樂的前塵往事後,韋子七再來找她時,問了她一句話:「阿沁,想不想嘗嘗天空的味道?」

那真是一段奇妙的體驗,歸長樂從未想過此生斷了一雙腿的她,還能享受到那種海闊天空的感覺。

韋子七開始背著她在夜色中穿梭,他用絕佳的輕功帶她飛過竹林,飛過月下,清風迎面拂來,掠過她的衣袂發梢,她興奮得差點忍不住尖叫,那是種前所未有的體會,掙脫了一切束縛,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天空的味道太好,他們開始隔三差五地「飛」,避過人煙,避過侍衛,尋一僻靜之處,對風對月,對坐飲酒。

那真是無比快樂的一段時光,韋子七是個瀟灑的遊俠,亦是個風雅之人,平生去過無數地方,看過無數風景,講起當地的趣聞來頭頭是道,聽得歸長樂羨慕不已,心嚮往之。

他們還談論酒中之道,兩人都是箇中好手,其中韋子七最愛歸長樂獨創的「葵心白夜」,他說他走過那麼多地方,從沒喝過這麼讓人回味悠長的酒。

歸長樂笑了,漆黑的一雙眼亮晶晶的,彷彿又變回了從前無憂無慮的阿沁。

「『葵心白夜』最適合在明月夜下飲,今夜月皎皎,我且敬你一杯,祝你做個酒中仙,日日醉酥骨頭。」

韋子七哈哈大笑,寬袖一拂,舉杯回敬,卻只說了意味深長的一句:「我也祝你,祝你有朝一日重新做回阿沁。」

歸長樂一愣,望著月下韋子七的深深目光,心頭驀然明白過來,一片溫暖柔柔泛開,卻抵不住漸漸湧起的苦澀,今夕何夕,面目全非,物是人不再。

她搖搖頭,終是仰首一飲而盡,嚥下了杯中酒,也嚥下了眼角一抹波光。

也許老天無心無情,從來見不得世人多快樂一點,柔妃懷上龍裔的消息不久後就傳來了,韋子七在酒莊裡問歸長樂難不難過,歸長樂嘴上說不難過,夜半三更時卻莫名驚醒,伸手撫上臉頰,只摸到一手的淚。

外頭冷風拍著窗欞,她在無邊的黑暗中瑟縮著身子,一點點抱住膝頭,散下的長髮裹住全身,她忽然埋下頭,眼淚就那樣倉惶而落——

「阿蘇,如果我們能有孩子,無論男女,都一定生得很漂亮,你說是不是?」

她聲音嘶啞,每一個字都吐得極其艱難,像踩在刀尖上,一步又一步,痛得她臉色慘白。

夜風拂過庭院,月下紫影閃現,風中彷彿傳來一聲虛無縹緲的嘆息,而屋中人卻全無知曉。

當柔妃來了一趟酒莊,回去後就上吐下瀉,指控歸長樂有意謀害龍裔時,歸長樂並無喫驚,她只是對前來「興師問罪」的衛華澤否認了,然後很平靜地聽他對她道:

「柔妃不肯罷休,歸相今早也在朝堂連奏三折,只怕這酒莊你是待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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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以澤的《奈何》

「猶記白萍荷,君面桃花色。」

「美人望不見,逢面徒奈何」

花子蕭大概是我見過最深情的男主。

與青寐離別時,子蕭說的那句「千古相隨,永不相忘」,他真的做到了,可是青寐把他忘了。

講的是一個挺老套的故事,簡單來說,就是一個仙人愛上魔女,為了她,兩人一個進了地府,一個入了輪迴。地府的子蕭等待千年,直至腐朽,只為每一世的青寐過奈何橋時,看一看她。終於有一世,她留在了地府,但她的身邊有一羣男人。子蕭費盡心思只為與她廝守,可謂是極其卑微,可為了不讓她和自己一起受苦,最後還是設計讓她入了輪迴,和另一個人三生三世姻緣美滿。子蕭依舊每一世都去橋上,直到死亡。他死了,他們兩人的天罰就斷了,青寐再經過奈何橋時,終於想起來了一切,去找子蕭。但子蕭已經化作骷髏白骨,再也不可能回應她。

這是看完整個故事,上帝視角的描述。

實際上,書中是以青寐的某一世——東方媚的視角來講述整個故事,她意外死了,然後到了地府,發現老爹是鬼帝,然後擁有了一幫搞不定的鬼夫君,還遇到了自己在陽間時愛而不得的人楊雲,以及畫皮鬼花子蕭。

前期搞笑歡脫,後期虐死個人。

這裡就要強烈推薦阿手,任小邪在喜馬拉雅的有聲書《奈何》,聽著真是太有畫面感,太難受了

加上作者君子以澤(天籟紙鳶)文筆很好,裡面很多情節都直入人心。

雖然這本書並不長,但是我看過最虐也最意難平的書。

真希望子蕭能等到青寐,和她永遠在一起。


他們因彼此深愛而重新走到一起。

彼此試探,小心翼翼地揭開過往,卻萬沒有料到,那場導致他們之間分崩離析的誤會,竟是奸人之計……

「廢后長孫秋水接旨。」


文德十一年夏,前來宣旨的小黃門尖厲的嗓音劃破長門宮沉悶的天空,生生將一宮的人從無邊死寂的生活裏驚醒,讓一向冷清得彷彿荒野的長門宮,難得有了些許動靜。


長孫秋水亦是無聲驚醒,聽著遠處傳來的聲音,恍惚如在夢中。


五年了,她在長門宮幽禁五年,一直等著聖旨下來,而今,終於等到宣判的時候了嗎?


茫然丟下洗了一半的舊衣衫,長孫秋水擦了擦手,便要站起身來。


一側裏,曾是她身邊最得力的侍兒如意,早已先她一步站起,神色張皇,攔住了她的去路:「娘娘,不要去,不要去接旨。


長孫秋水嘆一口氣,望著如意盈滿淚水的眼眸,倒是意外的心平氣和:「早晚都有一死,何必執著於這一時?這聖旨可比我想像的,足足晚了五年呢。」


如意輕搖著頭,看著眼前她跟了十年的女子,心裡除了不忍,更多的卻是難過:「娘娘,你何嘗有錯,為什麼他廢了你的後位,貶你至長門宮卻還不放過你呢?」


長孫秋水默然無言。


如意嘴裡的「他」,於她而言,再熟悉不過——那就是漢文一朝有史以來最被世人稱讚的少年天子——劉昶。


若非來人提及廢后,她長孫秋水幾乎都要忘了,自己曾是這個王朝最為尊貴的皇后,是少年天子明媒正娶的妻。


可也只是曾經罷了。


就在五年前,她的父親,原當朝宰輔、太子太傅長孫琰,就因封國賄賂之罪,被下了詔獄,累及全族。皇姑母無力轉圜,命她去哀求皇上,保長孫一族無恙。


她去了,用一生中最大的賭注,去換回長孫一族的性命,卻只賠進了自己的餘生。


此後的五年時光,她忍辱在冷宮,洗盡鉛華,褪盡錦繡,做著最為下等的宮娥才做的事,也不過是為了長孫一脈能夠活得更長久。


即便後來那個人食言,將她三族親屬盡皆流放,她亦是不曾後悔當初的決定。


只要父母雙親和兄長能活著就好。


便是要她死,都微不足道。


緩緩拍一拍如意的手背,儘管對於前路一無所知,長孫秋水仍是決定坦然面對。


抬手推開如意,長孫秋水長呼口氣,提起曲裾下擺,行將幾步遠便跪在了小黃門面前。


小黃門受之泰然,展開聖旨道:「受命承天,大皇帝詔:廢后長孫氏,因無關雎之德,而有呂霍之風,失序背德,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璽綬,罷退居長門宮於今五年矣。今有太皇太后長孫氏,思慮廢后而病入膏肓,臥榻不起,遺懿旨雲廢后長孫氏悔過改新,特赦廢后長孫氏徙居掖庭,盡心宮闈,以贖其大不敬之罪,欽此!


嗡!


長孫秋水只覺得腦中一蒙,好似被人當頭打了一棒。


她接了聖旨,將那三尺竹牘看了一遍又一遍,仍是不相信地問小黃門:「皇姑母當真駕崩了?」


小黃門極不耐煩地瞥她一眼:「聖旨上可都寫著呢,長孫秋水,還不速速去收拾了東西,跟咱家去掖庭應卯。」


如意跟著跪過來,她知道這滿皇宮的人都是踩低捧高的,以前長孫秋水貴為皇后,這起子人巴結都巴結不上,除了磕頭還是磕頭。


現如今皇后成了廢后,竟連區區一個小黃門,都敢欺凌她了。


如意心裡氣不過,沖著那黃門呵責道:「放肆,你可知你同誰在說話?」


小黃門輕瞄一眼她,隨即鼻孔朝天,哼都懶得哼一聲,只是不屑道:「咱家當然知道,這六宮的規矩可真是越來越鬆散了,一介婢子都敢頂撞起咱家來。」


「你……」如意急紅了臉,方想起剛才的聖旨。


掖庭,又叫永巷,是宮女居住和犯罪家屬婦女籍沒入宮勞動之處,進去了就永無出頭之日。


她重新惶然,挽住了長孫秋水的胳膊,忍不住落下淚:「娘娘,你不能去掖庭,你不能去啊。讓婢子代替娘娘去吧,娘娘,您求一求皇上,婢子寧願您待在長門宮,也不願您去掖庭哪。」


長門宮的宮娥此時已跪了一地,紛紛跟著如意泣涕如雨。


自從長孫秋水被廢,長門宮幾乎成了各宮娘娘耍陰謀、使絆子的用武之地,畢竟長孫秋水曾專寵鳳藻宮三年,惹了無數人的眼。


若非她們和如意每日裏拚死護住長孫秋水周全,不等聖旨下來,只怕長孫秋水就該入葬皇陵了。


倘或長孫秋水去了掖庭,人員雜冗,又無她們看護,就無異於是去送死啊。


長孫秋水亦是淚盈於睫,她不怕掖庭兇險,怕只怕此生再無機會見到長門宮的舊人了。


宣旨的小黃門充耳不聞滿院子的涕零聲,只管不耐煩地催促:「快快收拾去吧,咱家還有要事待處理呢,都別不識好歹。」


「諾。」


長孫秋水輕嘆一聲,起身回宮。


她的衣衫並無多少,行囊也十分簡單,三兩下的工夫就收拾齊全了。


如意等人哭送她出宮門,門外候著的執金吾看到她出來,不期然都低下頭去。


小黃門一路引領,秋水跟隨其後,坐上小而巧的軺車,一步步駛向深宮,也一步步駛向記憶深處。


她還記得大婚的那一年,亦是從丹鳳門進去的,那個時候可比眼下氣派多了。她在閨閣中,就聽得妹妹秋雁喜之不盡地來說:「聖旨下了,說要聘黃金二萬斤,納採雁璧乘馬束帛,都一如舊典呢。」


她掩口帶笑,出了門,上了馬車,隨行的鹵簿儀仗逾越千人,整個長安都在剎那熱鬧起來。


從丹鳳門進去,便是未央宮前殿,大婚就在這裡舉行。


她尚還記得未央宮的由來。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鸞聲將將。


夜如何其?夜未艾,庭燎晣晣。君子至止,鸞聲噦噦。


夜如何其?夜鄉晨,庭燎有輝。君子至止,言觀其旂。


軺車轆轆,再往後去,就是少年天子下朝休憩的宣室殿了,緊挨著宣室殿的便是她昔年的住所——鳳藻宮。


第二怨 得寵女人最好命


她行在偏僻御道上,抬起頭也只能看到鳳藻宮檐上的斗拱,熟悉而陌生。


曲裾深長,她走得慢了,前頭的小黃門又開始吆喝:「快些,磨磨蹭蹭做什麼呢?」


長孫秋水垂下頭,忙疾走兩步,亦步亦趨跟住了小黃門。


不遠處,另有一行人沿著御道徐緩走過來。


小黃門目力甚佳,隔得那樣遠,依然看出了步輦上端坐的貴人,當即一住腳,立在原處掀起袍子跪拜下去,臨了還不忘將秋水也拖曳在地。


步輦一點點行近,秋水跪在那裡,只看見一雙雙青絲履從眼皮子底輕盈盈地踏過。


不知是哪一宮的娘娘出行來了。


她隱隱好奇,悄無聲地抬起頭。


步輦上坐著的麗人本已走出兩三步,不知是撞了什麼邪,忽地就叫人把步輦停了下來,徐徐向後扭過身來,正與長孫秋水目光對個正著。


長孫秋水怔忡之下,倒是一笑,原來是故人趙婕妤啊。


趙婕妤也萬萬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秋水,乍驚之下,竟想要從步輦上下來拜見。


待到回神,才記起長孫秋水已經不是皇后了,從五年前就不再是了。


何況今早她更是聽說,一月前駕崩的皇太后居然還留了一道懿旨,將長孫秋水從長門宮的廢后換成了掖庭宮的婢女。


椒房專寵的時代早已過去,如今她纔是帝王身邊得寵的那一個,她不必也不需要向一個婢女屈尊下跪。


昂然抬首,趙婕妤一點下巴,就命宮娥將步輦迴轉了方向,重新走到長孫秋水面前:「本宮道今兒怎會有喜鵲的叫聲,原是有故人回來了呢。


長孫秋水低首不語。


趙婕妤哼笑一聲,看了一眼旁邊的小黃門,又道:「這是要往哪裡去?」


小黃門唯唯諾諾答她:「回娘娘的話,奴才們正要去掖庭。」


「哦?」趙婕妤明知故問,轉而問秋水,「掖庭可是宮婢之所,你也要去嗎?」


秋水垂眸:「是。」


「那可真是苦了你了。」


趙婕妤假意惺惺,冷眼看著屈膝跪在地上的那個女子,容顏浮塵,粗布襤衫,哪裡還有一國之母的樣子?


太后真是老邁昏庸了,居然以為把長孫秋水從冷宮提到掖庭,就能讓她有重新受寵的機會。她也不想想,如今這後宮,可不是五年前的後宮了。


昭陽、飛翔、合歡、常寧、蕙草、蘭林、披香、安處、椒風、沉若、廣明、鴛鸞、永延、承露東西十四宮,哪一宮裡不住滿了人?


長孫秋水再怎麼賢德淑惠、知書達理,沒了容貌和身家,她要拿什麼和十四宮的美人兒們爭寵呢?


不過是換個地方讓她等死罷了……哦,不,或許不該是等死,該是送死才對。


眉梢上揚,趙婕妤隱約透著三分得意,揮一揮手,示意宮娥重新抬起步輦,向著他處遠去了。


長孫秋水終於可以站起身來,她早年富貴過人,榮寵加身,從未給人磕頭下跪過。卻不想在冷宮拘禁了多日,喫盡了常人喫不到的苦,真正到了下跪的時候,才發覺倒也沒有想像的那麼不堪。


掖庭既是宮婢住所,自然蓋得偏遠一些。


小黃門領著長孫秋水過去的時候,早一批輪值的宮婢已經回來了。


她們大多是近些年採選進來的,左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沒有見過秋水貴為皇后的時候,自然也就不認得秋水。


內侍省的內侍監倒是個宮中老人,即便早已得了旨意,看見長孫秋水仍是嚇了一跳。


有宮規在,按理他是無須向長孫秋水行禮的,但卻不知為何,內侍監居然恭恭敬敬走出來,屈膝跪下,左手按著右手支撐在地上,緩緩叩首到底。


竟用了九拜之中最重的禮節。


秋水和小黃門都讓他突如其來的跪拜嚇了一跳,反應過來時,兩人都已跪下身去了,慌得那內侍監止不住叩首道:「娘娘請起,快快請起,臣下受不得,受不得呀。」


秋水苦笑起來:「阿翁,我已非昔日皇后娘娘了,阿翁不必這般待我。」


「臣下不敢,臣下不敢。」


內侍監連聲惶恐,秋水便同小黃門拉了他起來。


因她是太后懿旨調撥而來,不必再行閱視,只要安置了行囊即可。


內侍監不顧小黃門詫異的目光,堅持要親自送秋水去住的地方。


路上見無旁人,秋水才問他:「阿翁,皇姑母真的駕崩了嗎?」


內侍監點一點頭:「娘娘節哀,自長孫一族流放合浦、娘娘禁足長門之後,太后娘娘的身子就一日不如一日了。上月百花節,眾宮娘娘前去給太后朝賀,太后一時高興就多喝了幾杯百花釀,不想激起宿疾,沉痾難治,就這麼仙去了。」


「是嗎?」


秋水咬住了脣,來時懷抱的一絲希望,到如今全都煙消雲散了。


那個曾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女人,那個曾不顧她父母意願執意召她入宮的姑母,那個曾一力扶持起少年天子的太后,終究拗不過天意,年過五十就化作了黃土。


她心有慼慼,一時不知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太后。


到了住的地方,內侍監不便多留,囑咐長孫秋水幾句話,就作別離開了。


與秋水同住一室的是小宮娥翠葉,看上去十三四歲的模樣,生得一張圓月似的臉面兒,姿色雖不甚出眾,卻別有一番嬌憨可愛。


她見秋水拎了包裹進門,忙就趕上前來,伶俐地取過去笑道:「早就聽說屋子裡要來人了,我當是個小姐妹,原來是姑姑。」


她嘴甜人也乖巧,估摸著秋水的年紀,只以為是哪裡來的掌事女官。


秋水不好意思地摸摸面頰,往日在長門勞勞碌碌,甚少有機會想別個事情,而今初來乍到,被翠葉一聲姑姑叫醒,方知歲月如梭,韶華不復。


她默了默,終是當不起這一聲姑姑,便道:「姑娘說笑了,我同你一樣,不過是掖庭宮女罷了。」


「啊?」翠葉聞言,不出意外地露出一臉驚詫之情,「采女最大也不得年滿二十,瞧姐姐的年紀,不像是採選進來,莫不是……」


第三怨 一入宮門深似海


掖庭宮女,依著舊例,如不是從良家子中落選,便是從俘虜和犯官罪眷充沒而來。


翠葉顧全秋水的顏面,並沒有將話說全,秋水思量著那一紙廢后詔書和被流放的三族,念及自己同罪眷也無甚區別,便輕一點頭:「我家中的確是犯了些事。」


翠葉聽罷,不由得幾分唏噓,她雖是良家子中落選進來的,可因家境貧困,是以到了掖庭,能有喫有住,倒也不曾覺得悲苦。


可憐犯官罪眷,從前想必過的都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乍為人奴,怕是要受不住的。


由是,看著秋水殷切之餘又多了幾分照顧,便一面替她安頓行囊,一面勸慰道:「既然來了這裡,從前的事便都是黃土了,風一吹就沒了影兒,能活下去纔是天大的事。姐姐只管好生在這裡住著,往後不懂的地方都有我呢。」


秋水謝過她的好意,眸光輕而淺地自上而下打量了一圈簡陋的屋宇,半晌方道:「你說得是,能在這裡住著已經很好了。」


翠葉回首笑笑:「姐姐別看這屋子比不得你往年住的地方,可它颳風不透、下雨不漏,蓋得結實著呢。說起來,倒是要謝謝一個人。」


「嗯?這要謝誰?」安頓好行囊,秋水側著身坐在冰冷僵硬的牀榻上,微微偏首,好奇地過來問她。


翠葉支起一根手指放在脣邊輕聲一噓,豎著耳朵聽了聽,知四下無人,才神神祕祕靠近了秋水低聲道:「要謝謝前面的那位長孫皇后。」


謝她?這是為何?


秋水面露困惑,翠葉當她新來,便接著道:「姐姐不知這裡頭緣故,我也是聽了陳寶林身邊的綠蕙姐姐說才知道的。綠蕙姐姐說,往常掖庭是整個漢宮最卑賤的地方,住在裡頭的人凍著了餓著了,外頭從來都不管不問的。獨有長孫皇后來了以後,就下了旨意,不許掖庭令剋扣掖庭宮人伙食,又下旨將掖庭透風漏雨的地方都翻修了一遍,就是那一年開始掖庭再沒凍死過人了。姐姐您說,咱們是不是得謝謝長孫皇后?」


「唔。」秋水輕應她一聲,不置褒貶。


當年先皇故去,天下尚未太平,皇姑母無兒無女,又急於輔佐太子劉昶登基,便召了她入宮與劉昶為伴。


她少時貪玩,又得皇姑母寵溺,是以漢宮各處都曾涉足過,一日去到掖庭,瞧見掖庭眾人過得悽慘,心下十分不忍,便總偷去那裡給掖庭宮人送些喫食。


後來,皇姑母為她和劉昶訂下婚約,劉昶登基為帝,她為後,第一件事就是著人修葺宮宇,順帶著將掖庭也翻修了一回。


至於掖庭令剋扣伙食,那是自漢祖開國以來就有的,彼時皇姑母忙於垂簾聽政,不耐煩管理這些瑣碎小事,她便也不敢多提,直等自己執掌中宮之後,才借著由頭將上下宮務都整頓了一通。


只是那時她以為自己不過是做了一個皇后該做的事,倒不承想有朝一日能惠及自身。


翠葉說到前皇后,恐她不知禁忌,忙又追加兩句:「對了,姐姐,這些話你聽聽就算了,可千萬不能往外頭說去。那位長孫皇后……而今已經是廢后了,宮中再不許提及的,倘若叫宮教博士們聽見,打一頓板子都是輕的呢。」


「是,我記住了,不會往外說去的。」秋水點一點頭。


那些都是陳年舊事了,別人不提,她便是連想都不會去想的。


翠葉舒口氣,對於善良而沒落得好下場的前皇后,她一直都心懷憐憫,同樣地,對於淪落至此的秋水也心生親近:「說了這麼久,差點都忘了問,該怎麼稱呼姐姐呢?」


「我……」秋水薄脣輕抿,才剛說到自己的事,而今委實不好告訴她真實名姓,便掐頭去尾,只道,「我家中姓孫,單名一個秋字。」


「孫秋。」翠葉低低唸了一回,方抬首一笑,「那我往後便叫你秋兒姐姐吧。」


秋水含笑頷首,看著翠葉,目光柔緩,彷彿看到了那年未出嫁時,興沖沖跑進她閨房裡來的妹妹。


一入宮門深似海,更何況是入了掖庭。


昔年高祖在位,丞相李遊因罪下獄,其妻王氏寧死也不做掖庭舂米奴婢,掖庭之苦可見一斑。


翠葉原以為秋水會承受不住,待看她洗衣舂米灑掃織布,樣樣精通,慨嘆之餘亦不免納罕她到底是誰家女眷,如何連下人的活計都做得這般好。


殊不知長門五年,足以把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人,變成可堪百般驅使的雜役。


相較於翠葉的納罕,秋水倒是自得其樂,橫豎都是為奴為婢,是在長門還是在掖庭都不那麼重要了。


重要的是,能一直讓她這般安穩下去就好。


可惜,天意往往不從人願。


自她來後,掖庭的雜活陡然在一夜之間多了起來,往日每人只需舂一回米,而今兩三回都舂不完。往日每日只需織就一匹布,如今倒是要三四匹。


累得掖庭宮人苦不堪言,有那等大著膽子的,便趕去問掌事宮女,掌事宮女冷冷一笑:「這些都是各宮娘娘們等著喫用的,又不是我要苛刻爾等,爾等何故找我訴苦?」


秋水聞說,心下瞭然,大抵是她貶到掖庭的消息傳揚出去了,才叫那些人想著法子來折騰自己,以致不惜牽連進這麼許多人。


愧疚之餘,她無力轉圜,便只能點燈熬油地做著比別人多一倍的活計。


翠葉心疼不過,便也時常過來搭把手,又嘆息她死腦筋:「秋兒姐姐,宮裡的活日復一日,本就是做不完的,旁人都儘力躲著懶,偏你癡愚,竟還要上趕著做去。」


秋水有苦難言,只好笑勸她:「是我自己閑不住,你歇息你的罷,莫要管我了。」


話雖如此,然而有人成心刁難,便是她做得好了,也終會被挑出刺兒來。


是日,天色陰沉,便是身在偏遠的掖庭,也可看到那東西十四宮上頭密佈的烏雲。


掌事宮娥照舊在一大早派了活來,還不待眾宮婢哀怨,便揚高了聲音又喝道:「昨日是誰最後舂的米?」


眾宮婢聞言一怔,半晌,方把目光紛紛投向秋水。


秋水斂裾屈膝:「回姑姑,昨日是婢子最後舂的米。」


第四怨 庭院深深深幾許


那掌事宮娥聞言,一雙冰刀似的眸子冷冷地盯在她的身上:「吾說過多少次,宮中舂米務必盡心,都是貴人口中之食,倘或錯了一處,便有性命之憂。你可還記得?」


「婢子記得。」


「既是記得,如何舂出的米中還有米糠?你莫不是成心如此?」


「婢子不敢。」


秋水恭順地低下頭去,進到掖庭之前,她便已知曉前途叵測,未免橫生事端,是以對待掖庭雜役未敢有一絲一毫懈怠之處。


昨日舂米,她都是檢查過之後才送出去的,斷不會有米糠殘存其中。


只是她如今位卑言輕,人為刀俎,她為魚肉,自然是掌事宮娥怎麼說便怎麼是了。


她一力做小伏低,饒是那掌事宮娥憋了一肚子的氣要發出去,到這會兒當著眾人的面兒也不好再恣意了,只得一甩長袖,怒道:「雖非成心,但大錯已鑄,今日便責罰你清掃御道以儆效尤,什麼時候吾說乾淨了,什麼時候方停。」


「諾!」她不爭不鬧。


翠葉看著幹著急,待回了屋便不住地替她打抱不平:「秋兒姐姐怎的這般好性兒?你舂的米可是我們這些人裡頭最好的,怎會有米糠摻雜其中?這分明是有人栽贓陷害你,你怎麼不說出來?」


說?向誰說?


秋水淺笑不語,這宮裡踩低捧高本就是人之常情,掖庭也不例外,那掌事宮娥既是特意過來尋她的是非,想必後頭定是有人指使。


她就算辯解了,又有誰聽,又有誰肯信呢?左不過再喫一頓苦頭罷了。


眼看天色越來越暗,估摸著要起雨了,秋水不再耽擱,拿上掃帚簸箕就出了房門。


庭院深深,幽暗的御道夾在高牆之間,彷彿一條長龍匍匐在地,不見首尾。


她低垂著頭,纖細而柔弱的脖頸微伸,目光專註,手上一刻不停,仔仔細細地清掃著青石鋪就的路面。


當年行過此處,只顧貪玩耍樂,竟不知這裡的一磚一瓦是如此古樸,歷經滄桑。


盛夏的風裹挾著水汽,從夾道中穿牆而過,終於為酷暑帶來一絲涼意。


秋水擦了一把汗,抬眼望去,卻見自己才掃了不過墨丈距離,離那盡頭尚且遠得很。


她靜默了片刻,歇過一口氣來,照舊垂下頭去掃著眼前一尺之地。


又一陣風吹來,這次不再夾雜著水汽,卻隱約帶著三兩人語,呼呼喝喝,遠道而來。


她一怔,眼角餘光瞥見御道上走著的三兩宮人都貼著牆跪伏下去,深知是有貴人出行,忙也收起了掃帚簸箕,依著規矩跪拜下去。


有了之前趙婕妤的例子在,此番再跪,她心中已無任何感慨,只是耐心聽著那遙遙傳來的腳步聲,靜待來人過去,莫要再耽誤了灑掃。


鏗!鏗!鏗!


不意腳步聲伴著兵甲聲傳來,竟是執金吾開道。


非貴人出行,乃是聖駕親臨!


秋水心頭驀地大駭,趴伏在地上的雙手不期然攥握成拳,她越發壓低了身段,務必使自己泯然於眾人。


赤色繡衣下擺一蓬蓬從地磚之上如風掃過,玄色的車輪,踏著舊日轍痕,轆轆遠行。


秋水莫名屏住了呼吸。


自她進長門宮的那天起,就再未曾想過有朝一日會與他相逢,更不曾想過,相逢會是在這等情形之中。


幸而那龍輦高覆著華蓋,四幕垂帷,深不可測,倒可使她免了見面的憂慮。


待最後一個侍從走出了眼角餘光可見之處,秋水方呼出一口氣來,輕支著掃帚慢慢直起了身。


依舊要去掃那幽深狹長的御道,叵耐剛一揮動衣袖,便見一抹朱紅映入眼簾。


她驚慌抬頭,卻看見一個熟悉的面孔。


「是你?」


她曾經的近侍,鳳藻宮的大長秋——蘇聞。


蘇聞嘆息一聲,拱手躬身而拜:「臣下還當是看錯了,不想竟當真是娘娘。」


秋水亦嘆息:「阿翁折煞我了,我已不是昔年皇后了。」


「在旁人眼中或許不是,可在臣下眼中,娘娘永遠是臣下的娘娘。」蘇聞抬眸,目光掠及她素白卑賤的衣衫和手中破舊的掃帚,一時眼眶微紅。


他業已聽聞秋水被調撥進了掖庭,知她日子艱苦,卻未料到會艱苦至此。


當年名冠長安的宰輔長女、艷奪城池的中宮皇后,怎會成今日這般模樣?


他打量著秋水,秋水亦打量著他,但見他已換作了中常侍的衣衫鞋履,正是天子近臣裝束,想必這些年過得甚好。


當初因她被廢,鳳藻宮幾乎滿巢傾覆,再無完卵。


獨有鳳藻宮旁的長秋監,因著隸屬內侍省,倒躲過了一劫。


原本她有心要如意和萬寧她們也留下來,不必跟她同赴長門受苦,可是如意等人寧死不從,背地裡更是唾棄蘇聞,都道他叛主、忘恩負義。


她卻不以為然,那一年中她的親族都已淪陷,面對身邊舊人,她最大的期盼便是能活一個是一個,至於怎樣的活法,怎樣的抉擇,她並不在意。


不能讓所有人都陪著她在冷宮潦倒終生。


是以,對於蘇聞她並沒有怨恨,反是欣慰,蘇聞跟在她身邊時日久長,對於天子的習慣秉性也比旁人瞭解得多,有他在身邊,想必天子也能省卻不少心力。


蘇聞是偷空留下來的,既是見了秋水,他心下稍安,略問了好,便疾走幾步,追著龍輦去了。


秋水收回眼神,握緊了掃帚,越發盡心掃了起來。


將將掃至盡頭,那邊廂狂風便裹挾著烏雲蓋頂而來。


剎那間,豆大的雨點,便似卷落的珠簾散了線,嘈嘈切切,大珠小珠落了滿盤。


御道兩旁高牆聳立,並無屋檐遮擋,避無可避,她在雨中被澆個遍透。


偏生掖庭無人前來,沒有掌事宮娥發話,她這一通灑掃便算不得完。


其實,她早該料到的,那些人既要她受磋磨,又怎會是輕易罰掃御道就能說得過去的?


她默默閉上了眼,立在雨中,形單影隻。


片刻,卻覺落在眼梢耳畔的雨水停歇,倏然睜眼,一道人影不知何時執著傘站在了她身後。


第五怨 唯怨宮中多故人


「長孫姐姐。」


傘下人有清麗嬌軟的眉眼,和熟悉的容顏,原來是陳寶林。


秋水禁不住暗嘆,宮中當真是多故人。


她微微地屈膝,極盡宮人本分:「奴婢秋水見過娘娘。」


陳寶林適時伸手扶住她,執傘的手臂輕斜著,為她擋去高牆煙雨:「姐姐何必如此自卑?多年不見姐姐,既是來了,不妨去我宮中坐一坐吧。」


「奴婢謝娘娘好意,只是奴婢尚有要務在身,不便離開此地。」秋水推辭不受,她如今尚在受罰中,委實不能再落人把柄。


陳寶林揚首看一眼瓢潑般的大雨,再見她手中緊握著的那把破舊掃帚,都是一樣蕙質蘭心的人兒,自是猜得到她為何出現在這裡。


可恨宮中那起人當真心狠,不願自己露面與她為難,便唆使了旁人來折磨她,自己倒落得個乾乾淨淨。


這般借刀殺人,也不怕折了壽。


她心下不平,然則自知身為寶林,位分遠低於十四宮眾妃嬪,旁的言語不能多說,只拉住了秋水的手道:「姐姐放心,這等時候萬不會有人過來的,我住的地方就在附近,左不過幾步路的工夫,姐姐好歹進去歇一歇,待這一程風雨過去,再出來灑掃也不遲。」


話畢,不等秋水開口,便挽著她往自己的宮宇走去。


寶林在漢宮不過是十四等妃的最末一位,所住宮宇自是比不得趙婕妤她們,不過是在掖庭旁舍單獨闢了一處院落罷了。


院中花木被雨打濕,越發顯得疏零,一個容貌稀鬆平常的宮娥正支著手擋雨立在屋檐下,看見她們進來,忙道:「娘娘,這一程風雨緊,可曾淋到了?」


陳寶林搖搖頭,吩咐她:「綠蕙,快去備盞薑湯來。」


叫綠蕙的宮婢忙答應一聲,伶俐地去了。


秋水看著她的背影,想起之前翠葉說的話,想是這個綠蕙便是翠葉常提及的那個了。


她架不住陳寶林好意進了屋,宮宇雖簡陋,然則畢竟是妃嬪之所,到底要比掖庭好上許多。眼見陳寶林收了傘,又吩咐另一個叫赤瑕的宮婢替她去尋乾淨衣衫,舉止之間儼然可見一宮之主的樣子。


秋水一時不覺帶笑,依稀記得當年陳寶林初入宮時才剛十四歲,模樣嬌柔,一開口便是羞羞怯怯的,每每過來請安的時候如意便忍不住地笑,背地裡常說蚊子聲兒都比她的聲音大。


她看著卻頗生愛憐,這般大的年紀本該似妹妹秋雁一般在父母膝下逗趣撒嬌纔是,天可憐見,一道採選聖旨便把她從父母身邊生生剝離,卷進這幽暗寂靜的深宮之中,是以那時候她總多看扶著陳寶林,知她膽子小,便有意同她多說說話。


想不到相隔五年再見,當日羞怯的小姑娘,也成長到如今這般模樣了。


不多時綠蕙端了薑湯上來,秋水謝過她,端在手中,驅散一身濕寒。


赤瑕亦尋了宮女子的衣衫來要替她換上,她連說不必,進寶林宮中躲雨本就是無奈之舉,若再換了衣衫,掌事宮娥那邊就無法應付過去了。


她這樣堅持,陳寶林知她如今俯仰由人,不能自己,便也不再多勸,親去取了乾淨的巾帕,按住了她不動,一點一點替她擦拭著,又問她:「姐姐來掖庭多久了?」


秋水估算日子,回道:「月初時候來的,而今總有十來天了。」


「前日子我在許良人那邊聽見過風聲,道是姐姐要來掖庭,我以為總要過些時候的,若早知道,該當去看看姐姐纔是。」


「何必如此?而今我為奴為婢,掖庭永巷不該是你去的地方。」


秋水勸慰著,陳寶林低眉淡然一笑:「哪裡有什麼該去不該去,我如今不也在掖庭嗎?」


說到這話,秋水暗裡也有些驚訝,當日許良人可是與她同年進宮,一樣的寶林位分,如今人家升至第九等,她卻還在十四等徘徊,這些年她到底是如何過來的?


若在當年為後的時候,她勢必要問個清楚的,可眼下她為婢,她為主,再問這些便有些逾矩了,是以她只好默默喝著薑茶,聽她絮絮說一些零散小事,間或應答一聲。


待得一盞薑茶喝盡,外頭的疾風驟雨便也小了些許,滴答的雨點聲中,隱約可聽急促的腳步聲。


秋水唯恐是掌事宮娥出來尋不見她,輕輕放下茶盞,謝了陳寶林:「多謝娘娘款待,奴婢該回去了。」


陳寶林亦不多留,送她出了院門才道:「往後再有這等事,姐姐儘管來我這裡躲一躲。」


秋水不言,陳寶林已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她又怎肯來叨擾她,給她招惹是非?


故而拜別,耳聽宮車轆轆,杳不知其所蹤,亦不知是何人出行,她便照舊拿了掃帚去御道灑掃。


直待夜色將晚,翠葉打了傘來,急急地道:「秋兒姐姐方纔哪裡去了,倒讓我一通好找!」


她一愣,忙道:「可是掌事姑姑問起我了?」


翠葉道:「可不是嗎?也不知今兒是怎麼了,好好的天兒突然就又是風又是雨的,我們都在屋裡說這樣天氣還叫姐姐出來灑掃,分明是掌事姑姑有意磋磨你。誰知還不等風雨過去,聞說聖駕竟沒有留宿於充依那裡,不過是用了盞茶的工夫又打道回去了。說來好笑,這倒是把掌事姑姑嚇個半死,唯恐留姐姐在雨中讓聖駕看見要責罰她苛責宮人,趕緊叫我尋姐姐回去。我這裡外轉了一圈也沒見著姐姐,還以為姐姐是出了什麼事。」


秋水不想自己在陳寶林那裡躲雨的工夫,外頭生出了這麼多事,她抿一抿脣,縱使連日來與翠葉越發親近,也不好告訴她自己方纔的去處,便扯了謊道:「我見風雨太大,就尋了避雨的地方躲起來了,你自然是尋不到我的。」


至於聖駕,她只聽聞幾聲車馬響,卻不知是他又回去了。


這樣大的雨,他卻帶著執金吾冒雨趕回,想必是前廷又有急事了罷。


第六怨 自古人心如畫扇


既然責罰已了,秋水一時安下心來,去屋裡換了乾淨的衣衫,出來時翠葉正從枕頭底下往外拿東西,小心翼翼捧到她眼前,方知是一塊麵餅。


「姐姐掃了一下午,想必早該餓了吧?我給姐姐留了點餅,姐姐快喫吧。」


宮中喫用皆有度,麵餅在貴人眼中或許上不得檯面,可是在掖庭已算是難得的好東西了,秋水看著麵餅,且喜且憂:「這餅子數日不見得一人分一塊,你給了我,你喫什麼呢?」


翠葉面色尷尬,攥著手指扭捏道:「我……我自是喫過了。」


這一見便知是在撒謊了,秋水笑著將餅一分為二,自己留了一塊小的,卻把那塊大一些的遞還給翠葉:「我淋了雨,胃口不大好,待會兒還需留著肚子喝些茶水去去寒,喫這麼多便夠了,這一塊你喫吧。」


「姐姐……」翠葉亦知她在說謊,袖著手不接。


秋水卻硬是掰開她的手,把麵餅塞給她:「喫吧,你年紀小正是長身量的時候,萬不能餓著。待喫飽了有力氣,明兒纔好跟我一起幹活呢。」


「這……我……」翠葉推卻不掉,又因年紀小,對著麵餅也實在饞得慌,便只好接下來。


翠葉大喫了幾口過後,眼看秋水一點一點揪著那麵餅往嘴裡送,不覺訝異:「姐姐怎喫得這樣慢?是這麵餅不好喫嗎?」


她不知這是秋水養尊處優的習慣使然,秋水便也不多解釋,只道:「我胃口小,須得慢慢地喫纔好。」


翠葉笑了一聲:「我就說嘛,麵餅這麼好喫,姐姐怎會不喜歡喫呢?」說罷,又三兩口將餘下的餅吞進腹中,長長打了一個飽嗝,才意猶未盡道,「這麵餅就已然是人間美味了,也不知宮裡貴人娘娘們都喫的什麼。綠蕙姐姐說娘娘們喫的總少不了山珍海味的,我就不明白,山裡海里的東西,難道真能比麵餅好喫不成?」


她俏言俏語的,於嬌憨之中透著幾許可愛,秋水忍俊不禁,不由莞爾:「娘娘們喫的也不盡然都是山珍海味,有時候逢著年頭不好,娘娘們喫的還比不得你喫的麵餅好。」


「啊?還有這樣的事?」翠葉瞪大了眼,分明不信。


秋水微笑點一點頭,劉昶初登基為帝的時候,恰逢邊關作亂,內裏收成又不好,她作為後宮之主不能於朝事上替他分憂,只能在後面領著一眾妃嬪節衣縮食、喫糠咽菜,把節省下來的月例都拿出去,或是布米施粥,或是充作軍餉。


儘管杯水車薪,但有她起了頭,外面公卿大臣夫人便也都有樣學樣,拿出體己俸祿救濟災民,支援邊疆,時人都道長安良善之家遍野。


這些年新帝已慢慢坐穩龍椅,外有大將,內近賢臣,漢文一朝早不復高祖當年哀鴻遍野的景象,百姓富庶,國泰民安,宮中用度想來要比她在時候好了許多,以至掖庭都可以喫得上麵餅子了。


翠葉人小,又剛進宮,對於宮裡的一切都好奇得緊,往常秋水沉默寡言,只知低頭幹活,兩人倒是甚少談些題外話。


今日眼見秋水有了些興緻,說的都是她不知道的事,一時覺得新鮮,不免追著問道:「秋兒姐姐以前也是在貴人宮中伺候的嗎?我瞧著秋兒姐姐你懂的比綠蕙姐姐都多呢。」


「我以前嗎?」秋水默然,揪著麵餅慢慢放入口中,思緒翻飛,早不知想到了哪一處。


「娘娘你說什麼?方纔那位……那位姑娘,就是以前的長孫皇后?」


掖庭旁舍,綠蕙正叫她主子陳寶林的一席話嚇得大驚失色,幾度站不住腳,難以想像她平日時時掛在嘴邊稱讚的前皇后,有朝一日竟會出現在她面前,且是以那般落魄的模樣。


「嗯。」陳寶林點著頭,目光悠悠掠過窗外如墨的夜空,「沒想到吧,有一天皇后娘娘她也會到掖庭來。」


的確是讓人意想不到。


綠蕙扶著椅背,面上仍是一團驚訝。


當年秋水執掌中宮的時候,她將將入掖庭為婢,都說掖庭宮奴最苦,可是她進來以後卻見喫穿用度雖不精緻,卻也樣樣不缺,比之在宮外飢一頓飽一頓的日子好太多了。


宮教博士也甚是面善,有那等在高祖時候便入掖庭的宮人們便都說是她命好,趕上了一個好皇后,才沒能受前輩們受過的苦。


至此,她心心念唸的便都是長孫皇后的仁善,只是那會兒她人在掖庭,萬分卑賤,斷是見不到尊貴的皇后娘娘當面感恩的,後來聽聞她被廢,還曾哭過一場。


再想不到,一別數年,她還可以給她奉上一盞薑湯。


「若早知是皇后娘娘來了,無論如何奴婢都該給她磕個頭的。」綠蕙頗覺遺憾。


赤瑕也道:「說得是呢,咱們早年都受過皇后娘娘恩惠,只可惜不得見仙顏,寶林娘娘該提醒奴婢們一聲纔是,若不然怠慢了皇后娘娘,奴婢們心中該有愧了。」


「這算什麼怠慢?連你們沒見過她的,都知道感念她的恩情,可嘆東西十四宮那麼多人,個個都曾受過她的恩惠,卻連謝字都不肯說一個,甚至……」


陳寶林嘆息著止住了聲。


綠蕙想到方纔初見秋水的情形,心下明白陳寶林想說的是什麼,亦是十分悵然。


從那麼高的地方,跌落進塵埃裏,也不知那位前皇后娘娘是如何撐過這麼多年的。


可憐她們寶林人微言輕,縱然有心,也幫不上她什麼忙。


陳寶林淡然一笑,不置可否,卻偏過頭來輕聲地問綠蕙和赤瑕:「你們說,在這宮裡是有寵無愛的好,還是有愛無寵的好?」


「娘娘,何為有寵無愛?又何為有愛無寵?」赤瑕迷迷茫茫,聽不大懂。


陳寶林眨了眨眼,沒有答她,重新轉回頭去,依舊看著外頭一片墨黑的天空。


總有一束月光會透過黑暗照進來的,她信,並且會一直堅信著。


綠樹經雨,更顯清透,庭院之中,趙婕妤漫不經心地撫著一叢針葉,聽得近侍宮人耳報來說:「奴婢打聽得真真的,昨晚上陛下並沒有留宿於充依那裡,據聞是當時雷起,於充依故作慌張,倒是驚擾了陛下,是以陛下大為掃興,就冒雨回去了。」


「她可真是爛泥扶不上牆。」趙婕妤冷哼了一聲,早知這是個沒骨頭的,哪邊風大就往哪邊倒,先時徐容華得寵,她便時時跑去徐容華面前獻媚,這會兒瞧她得了聖恩,便又常往她宮裡跑來跑去的。


若不是想拿她出個頭,當真以為她稀罕一棵牆頭草呢。


「不說這晦氣事了,昨兒不是還有一件事嗎?都打聽得如何了?」


近侍忙道:「據那邊的人來說,陛下雖路過掖庭御道,卻未曾停留,只蘇常侍站住腳同她說了幾句話。」


「如此說來,倒是她們失算了。」


趙婕妤無聲譏笑,直嘆徐容華等人白費心機,就為了讓陛下見著長孫秋水落魄的一面,背地裡竟使出這等不入流的手段來。


近侍也道:「還是娘娘高明,按兵不動。」


「哼,不過一個廢后罷了,能興起什麼風浪!」趙婕妤甩手彈開那一叢針葉,捏著帕子擦了擦纖細通紅的指尖,接著問道,「秦昭儀那裡近來可有什麼動靜?」


近侍搖搖頭:「昭儀娘娘還是老樣子,一入六月就苦夏,唯恐曬出熱病,聽聞多日不曾出來了。」


趙婕妤勾一勾脣角,滿面不屑。


近些年宮中無後,秦昭儀貴為十四妃之首,便位同副後。


她想做老好人,想效仿長孫皇后,也不想想自己有沒有那個本事和氣度,裝樣子誰不會,怕只怕她裝不過這一輩子。


她抿著薄脣想了想,過了片刻方道:「叫他們都盯仔細些罷,還有太后娘娘的末七快到了,想必會有好些公侯夫人世子王妃進宮祭奠,外頭不知裡頭的事,總得有人給提點提點纔行。」


近侍聞言一怔,好半晌反應過來,忙躬身應諾。


「快點,快點,這都什麼時候了,該置備東西了還躺屍一樣磨磨蹭蹭的!」


又是一日早起,秋水等人在掌事宮娥的呼喝聲中,忙不迭翻身爬起來穿戴整齊。


翠葉昨兒睡得晚,尚還睡眼惺忪,一瞅外頭陰暗暗的天,不覺嘟囔:「這才什麼時辰,姑姑就這般著急忙慌的。」


有宮婢從門前路過,聞言忙輕聲道:「說是今兒是仙去的太后娘娘的末七。」


「末七?太后娘娘末七不該是明日嗎?」翠葉屈著手指掐算日子,怎麼都不對。


按著習俗,從逝世的那天算起,每七天為一個祭日,分別稱為「頭七」「二七」「三七」「四七」「五七」「六七」和「末七」。一般以一、三、五等單七祭禮較隆重,親友皆至,孝子要哭靈,尤以「三七」和「末七」最重要,每逢這兩個「七」日,喪家大都要誦經禮懺,親友也要親至燒紙錢蠟燭祭奠。


上一回忙碌是為著太后娘娘五七,這才過去十三天,怎的就開始忙活末七了?


秋水這時方知掌事宮娥一早叫起是為了什麼,她愣在原地有些回不了神。


自從收到皇姑母逝去的消息之後,她也曾想過尋一處不見人的地方祭拜祭拜,叵耐一入掖庭便被諸多雜務纏身,又有宮教博士和掌事宮娥時時盯視,行動委實不便,這個念頭便擱淺下來。


想不到今日竟會是皇姑母的末七。


她心底裏一陣難過,縱然當初是皇姑母強行把她牽扯進深宮大院裏,可皇姑母在的時候,她亦得她寵愛頗多,由是便強忍住酸澀,對翠葉道:「是宮中舊俗,若燒七與夏曆的初七、十七、二十七相逢,便謂之是犯七,大大不吉,需得提前或推遲一天祭奠。」


這便解釋得通了。


翠葉長哦一聲,點點頭,眼見左右兩旁屋舍的宮婢都陸續趕往前院去了,一時不敢多耽擱,忙也醒了困,穿戴好同秋水一起追隨過去。


既是太后娘娘的末七日子,來人甚多,宮中自然不敢懈怠,光是香紙大蜡金銀鬥都做了數百多個。


秋水做得尤為上心,按理皇太后無兒無女,便需得孃家子侄在前置辦三牲果品,可惜她兄長已被發配充軍,她又被貶至掖庭,都不能夠到前去燒一炷香、奉一杯酒、捧一碗飯,唯有在這等香燭紙火上略盡哀思了。


這邊廂正忙活得緊,忽而門前一陣嘈雜聲,忙著低頭趕工的掖庭奴們不覺紛紛支起頭來,往外看去,正見一個素衣白衫容顏高貴的女子提著裙擺強行撞開了禁宮守衛,闖將進來,唬得掌事宮娥都變了臉。


秋水亦是面色蒼白,下意識站起身看著來人。


那女子闖進來也不多言,目光只在一眾掖庭奴中掃了一圈,便落在了秋水身上,從她失了光澤的發頂一直看到腳下的草履,滿眼都是難以置信。


她恍惚搖了搖頭,只當自己看錯了,一言不發,轉首人便似來時一般,又闖了出去。


徒留秋水站在原地,一聲「妹妹」到了嘴邊,終究還是嚥了回去。


這麼一通胡鬧,掌事宮娥拍著胸膛直呼怪哉,連聲地問那禁宮守衛:「來者何人?」


禁宮守衛苦著臉嘆息:「是江都王妃。」


江都王妃長孫秋雁,曾經是與已廢皇后娘娘長孫秋水一般顯貴的人物,姑母做太后,父親做宰輔,姐姐做皇后,自己又是高祖幼子、皇上胞弟明媒正娶的王妃,端的是榮寵加身,富貴過人。


即便後來長孫一族落難,皇后被廢,可因著她是出嫁女,倒不曾受什麼牽連,也難怪禁宮守衛不敢攔她。


秋水抿抿脣,眼看秋雁性情還似少時那般風風火火,便知這幾年中她過得還不錯,至少江都王待她初心不改。


翠葉身在掖庭久已,還是頭一回得見活的王妃,不由十分欣喜:「那個江都王妃生得可真貌美,只是不知這般高貴的人怎麼到咱們掖庭來了?」


「或許是走錯了路罷。」秋水言語輕輕。


心底裏卻明白,她不是走錯了路,她是聽說了消息,才趕過來確認一下的。


只是確認了又能如何,不過為自己徒增些煩惱,倒還不如不知道的好。


「啊!娘娘!」


「娘娘小心!」


「王妃娘娘……」


長信宮中,本該萬分威嚴肅穆的祭奠儀式,卻被突如其來的幾聲驚呼擾亂了。


秦昭儀身子嬌弱,若非逢著太后末七,這會子本不該出來,誰承想一來就碰見這等莫名其妙的事,她看著被潑落一地的酒水,不由道:「王妃莫不是太過傷心,失了手?妾再叫人去給王妃奉一盞酒來吧?」


「不必了!」長孫秋雁乾淨利落地將一擲而空的碗丟棄在地,擦著手,一張素麵冷若冰霜,連聲色裏都帶著寒意,「這一杯酒當我姐姐敬給她的,多謝她那一道懿旨。」


「這……江都王妃當真是這麼說的?」


中常侍蘇聞耳聽長信宮中差人來報,一時又驚又訝:「好好的祭奠,怎會鬧出這等事?」


宮人便上前附耳又多說了兩句。


蘇聞嗟嘆,情知參與祭奠的人那麼多,瞞也是瞞不住的,便原樣把話遞進了宣室殿中。


年輕的君王剛剛領著諸侯百官祭拜回來,換下了素服,穿著一身玄地常服坐在案前。


第八怨 求人不如求己


聽了蘇聞來報,眉眼都不曾挪動一分,只翻看著卷牘淡聲道:「掖庭宮禁森嚴,倘或沒有朕的許可,便是臣子也不得隨意出入,就算進去了,宮女子與外人也不得隨意言語,她倒是大膽。」


「是。」蘇聞賠著小心,一時竟不知君王口中的她是說的廢后還是江都王妃,遂又道,「然則見了面,倒是不曾說過話。」


「哦?」劉昶執卷的手微移,輕輕叩擊著玄木桌案,「江都王妃也不曾說什麼嗎?」


「不曾。」蘇聞搖頭,「王妃娘娘闖進去之後,只見了秋宮人一面,便又轉首回去了。」


「唔。」劉昶貌似瞭然,叩擊桌案的手指屈起,便重新執了卷牘,一面看閱一面道,「畢竟是太后奠儀,江都王妃此舉未免太過失禮,著江都王帶回去好生訓斥罷。至於掖庭禁衛,失於職守,各打二十大板,以儆效尤。」


「諾。」


蘇聞領命而去。


趙婕妤聽了消息,不禁笑出聲,向上首端坐著的秦昭儀道:「瞧瞧咱們陛下多好的氣性兒,鬧成那般模樣,不過輕飄飄一句好生訓斥就打發了,誰不知道江都王最寵他這個王妃,說句重話都不曾,又哪裡敢訓斥她?」


秦昭儀才從奠儀那一幕緩過神來,喝著茶水壓驚道:「陛下至仁至孝,王妃畢竟是太后娘娘嫡親的侄女,便是為著太后娘娘體面,也不能過多苛責,盼只盼王妃回去能領會陛下這番苦心,下回務必不能這般使性兒了。」


哧!趙婕妤忍不住掩口:「太后娘娘已經過了末七了,哪裡還有下一回讓王妃來祭奠,姐姐可真是糊塗。」


「啊這……是我糊塗了……說錯了話。」


秦昭儀面色一陣羞紅,止不住輕拍一下掌:「我就說我這身子耐不得熱,瞧,這才坐下來多會子,就熱得糊塗了,妹妹們見諒,我便先回去歇著了,至晚間夜涼再來同妹妹們說話。」


說著,便起身搭扶內侍的手臂回去了。


趙婕妤冷眼看她走遠,手上拿著的紈扇不斷揮動:「這就裝不住了,人還在呢,就巴不得給人家置備奠儀了。」


她位分只在昭儀之下,又因出身將門,行事潑辣,底下坐著的幾個末位妃嬪都不敢逆她的意,也不敢接她的話茬兒,聽見了也只當沒聽見,依舊該喝茶的喝茶,該納涼的納涼。


唯有陳寶林走了出來,屈膝告退道:「姐姐,妹妹的身子也有些不適,便先回去了,待會兒再過來陪姐姐說話。」


「去吧。」趙婕妤不耐煩地揮揮扇子。


陳寶林位分最微末,多年不得恩寵也就罷了,偏她人也生得老實,寡言寡語的,宮裡妃嬪大多不與她來往,是以她的來去便都不放在心上了。


綠蕙這邊廂扶著陳寶林從長信宮偏殿出來,一舉手,便用團扇遮住了日頭道:「六月裏的天兒便熱成這樣,設若到七八月間,豈不是要下火了?」


陳寶林卻不覺得熱,她只覺得這個宮裡空曠極了,清冷極了,淡薄極了,全不似早先年她剛入宮的時候。


那會兒太后娘娘與皇后娘娘都在,不單長信宮與鳳藻宮熱鬧,連帶著她的藝林軒也歡喜得很。


可惜,物是人非,長信宮仍在,宮裡坐著的卻再不是當初的人了。


「走吧。」她倦怠地垂下眉眼,搭著綠蕙的手,一步一步走向深淵一般的掖庭旁舍。


末七的事,在君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做派下,終是無波無瀾地過去了。


秋水小心取了一塊蓋板,遮住牆角底下將將長出的一叢蘭草。


她素來喜愛蘭花,早些年在鳳藻宮,不知種了多少名貴的蘭花,後來淪落長門宮,再無閑暇可以侍弄花草,這會兒入了掖庭,原以為每日裏就這般舂米灑掃養蠶織布地度過,再不料會碰著這樣的殊遇。


即便只是一株普通的蘭草,也足夠她歡喜了。


她料理好了蘭草,剛擦了把汗直起腰來,忽聽身後一陣腳步聲響,卻是平日裏一個與翠葉交好的掖庭奴紫莖跑了過來,氣喘吁吁:「秋兒姐姐,你怎麼還在這裡?不……不好了,翠葉出事了。」


「出了什麼事?」她心頭一跳,直覺不妙。


紫莖便大口喘著氣急急道:「翠葉那丫頭不知何故惹惱了於充依,叫於充依的內侍打了一頓送回掖庭來了。」


什麼?秋水神色大變,顧不得蘭草,忙擦著手往回跑,人還沒到跟前就聽裡頭有哭泣聲傳來,待她一邁步進去,又有兩個掖庭奴走了過來道:「秋兒姐姐,你快過來看一眼吧,翠葉她……她要不行了。」


「翠葉!」秋水躍步急奔上前,一見榻上翠葉半邊身子都彷彿浸染在血海里,禁不住落了淚,「到底是什麼事,叫她們居然下這麼重的手?」


翠葉已然只有出氣沒有進氣的時候了,耳聽得她來,手指挪動了半天,纔好不容易挪到她的跟前,低低喚了一聲:「姐姐。」


秋水心頭更痛,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忙忙便問紫莖:「可曾宣了御醫?」


紫莖被問得一愣,擦著眼淚道:「姐姐說的什麼話,咱們這等宮女子哪裡請得動御醫?」是了,掖庭宮婢是請不到御醫的,是她情急之下說錯了話。


可……可不請御醫來,翠葉怎麼辦?翠葉會死的!


「紫莖,你在這裡等著,我去請御醫!」


「寶林娘娘,寶林娘娘……」


藝林軒外,秋水拍打著院門,一迭聲地叫喚。


赤瑕聽聞動靜,無奈開了門:「秋宮人,我們娘娘說了,這件事她幫不了你。」


「她怎麼會幫不上?只要她找了御醫來,總可以救得了翠葉的。」秋水急得沒法子。


赤瑕嘆口氣:「秋宮人如何不懂,便是我們寶林娘娘病了,也需得陛下口諭纔可請得動御醫,何況是為著一個掖庭宮婢呢?秋宮人與其來求寶林娘娘,不如去求一個幫得上忙的。


「秋宮人可知,每月上旬,是昭儀、婕妤、娙娥、容華、美人上等妃侍寢的日子,每月中旬是八子、充依、七子、良人、長使次等妃侍寢的日子,至於每月下旬,則是少使、五官、順常、寶林末等妃侍寢的日子。


如今已是六月下旬,該當末等妃侍寢,陛下必會途經掖庭。


第九怨 物是人非事事休


秋水跪伏在御道中間,耳邊赤瑕的言語猶在。


她說他會來,她說與其求陳寶林,不如去求他。


她本不該聽信赤瑕的話,或者再求一求陳寶林就能把御醫請來,可是……可是翠葉的情形讓她耽擱不起,也下不了賭注。


她不能……眼睜睜看著翠葉死去。


「寶林娘娘,您看,這都已經跪了半個多時辰了。」


藝林軒中,綠蕙覷一眼天色,轉回頭來又道:「娘娘為何不幫她這一回?」


陳寶林秀顏淡然,亦是覷了一眼天色:「我幫得了她一回,卻幫不了她第二回,這世上能永遠幫助她的只有她自己。」


「可……娘娘怎知陛下今兒一定會來?」赤瑕跟著狐疑。


陳寶林神色不動,凝眸看著那御道上跪伏的纖弱人影,半晌才啟脣:「陛下一定會來的。」


高牆斜影隨著日色偏移而不住變換著方向,石青色的地磚去盡了白日裏的溽熱,便透出一絲徹骨涼意來。


冗長的曲裾蜿蜒在身下,興許是跪的時間久了,一地靜謐中秋水倒想起了從前。


從前她也曾這般跪過一次,亦是為了求他,求他饒過長孫一族,便是貶她為庶民也甘願。


他那時是怎麼說的呢?


他彷彿難以置信,待明白她說的都是真的,所求亦是真的之後,怒急攻心,竟斥她陰毒堪比呂雉、霍成君。


她為後那麼多年,從來沒有聽他說過這麼重的話,一瞬間心口幾乎疼得要碎裂開去。


一道碎裂的,還有她和他之間的年少夫妻情誼。


此後,她幽禁長門,他端坐高堂,再不曾有過糾葛。


這一回,她亦是捨棄所有來求他,只不知他會說什麼。


伴隨著最後一道日影偏斜,膝下的地磚終於有了微微顫動,是宮車來了。


她理一理衣袖,跪得越發恭順。


扈從的羽林郎遠遠望見,不由冷聲呵斥:「聖駕出行,肅靜迴避!」


「聖駕出行,肅靜迴避!」


「聖駕出行,肅靜迴避!」


一聲一聲,彷彿轟隆作響的雷鳴,滾滾而至。


她不動如山,眼角只望見一雙雙皁靴似奔騰的馬蹄,直踏到她的面前:「何人在此?聖駕出行,肅靜迴避!」


秋水聞說,緩緩抬起頭來:「婢……長孫秋水,求見陛下!」


領頭的羽林騎都尉本已抽出了節鞭,只待把這等不識好歹、不懂規矩的掖庭奴驅向一邊,待得聽到她自報家門,長長的節鞭猛地收回,幾乎砸了自己的眼。


他站住腳,一時有些為難:「你……御道攔駕,可是大罪。」


秋水充耳不聞,目光定定看向他身後的龍輦:「婢長孫秋水,求見陛下。」


慣常不離君王左右的中常侍蘇聞業已趕了過來,瞧見跪地的是她,不覺幾分驚詫:「娘……秋宮人,這是做什麼?」


「蘇常侍,婢要求見陛下,求陛下開恩,準御醫救治掖庭宮奴翠葉。」


「這……這……」蘇聞同羽林騎都尉一樣為難,他回首看了看絲毫沒有停留跡象的龍輦,忙道,「秋宮人快請起,御道攔駕太過魯莽,秋宮人有什麼話還是等以後再說吧。」


「等不得以後了。」秋水驀地伸手攥住他的衣袖,「再等下去,翠葉就要沒命了。」


「可你這般……就不怕沒命嗎?」蘇聞驚惶,低聲地勸告,「快,速速回去。」


不,她不能回去。


眼見宮車已至,秋水鬆了手甩開蘇聞的衣袖,卻趁他和羽林郎不備,順著間隙便直衝到駕前,唬得隨從的一眾羽林郎紛紛架起長刀,幾乎劃破她的面頰。


便是這般也無法阻止住她,深邃狹長的御道中,只聞聽她的聲音如濺珠碎玉:「求陛下開恩,準掖庭開設患坊,準御醫救治掖庭宮奴。」


華蓋下垂墜著的帷幕,不知是經了風動,還是經了她的晃動,一擺一擺,微微露出內里君王身上玄墨似的下擺。


「長孫秋水,你可知你現在已不是皇后了?」


身為皇后,或可對上諫言,可區區一個掖庭宮奴,有什麼資格來見他?又有什麼資格對他的後宮指指點點?


許是多年未曾相見,印象中他的聲音並不是這般陰沉冷漠。


又或許,他說得對,她早已不是皇后了,沒有資格來見他,亦不再有資格得他溫柔相待。


可是她的罪過她自己會承擔,翠葉何罪之有,竟以至死?


「陛下乃天下之主,本該仁愛萬民,婢是衣冠子,雖死不足惜,可是掖庭宮奴還有那麼多良家子,亦是陛下子民,陛下怎可見子民有難而不施以援手?」


她重重跪在龍輦前,從飛動的簾幕中望出去,便可望得見她烏雲一樣的發頂,和那磕在石青地磚上蹭破了油皮的額面。


劉昶扣在膝上的手指微縮,半晌冷冷喚了一聲:「蘇聞!」


蘇聞登時一驚,他跟著君王已久,深知這是君王動怒的前兆,不敢再掉以輕心,忙擺一擺手:「快將她拉開!」


「求陛下開恩!求陛下開恩!求陛下開恩!」


秋水不管不顧,一味地長跪下去,磕著頭求他。


只有這一次機會可救翠葉了,她不能讓他走!


「掖庭令!掖庭令何在?快把她拉下去!」


蘇聞急出了一腦門子汗,羽林郎們看著蹊蹺,不敢對秋水太過動武。


掖庭令得了消息,冠帶都未曾齊全便領著三兩掌事宮娥急急奔至駕前,還不曾開口求饒,便叫蘇聞堵了回去:「出了這等事,你們都是死人不成?還幹愣著幹什麼,快把人帶回去。」


掌事宮娥也不料秋水會這樣大膽,上前來堵嘴的堵嘴,抬胳膊的抬胳膊,愣是將她攙扶了回去。


厚重的大板一下一下打落在身上,秋水咬緊了牙關,當真是寧死也不屈從:「我……要見內侍監,求告陛下……開恩……」


掖庭令直被她嚇得一身冷汗,伸著手指氣得哆嗦:「你還敢見內侍監?今兒不打死你,明兒死的就是我們了。那是什麼地方,你也敢去?那是什麼人物,你也敢攔?你有幾條命,咱家又有幾條命陪你?」


「我要……要救翠葉……」


「救翠葉?呸,你還是想著怎麼救自己罷!」


掖庭令摸摸脖子狠啐一聲,他好容易過幾天消停日子,誰知她一來,就給他闖了大禍。


「掖庭令聽旨!」


「掖庭令聽旨!」


掖庭宮外,一迭聲的叫喊傳揚而至,手持諭旨的小黃門一路跑得跌跌撞撞:「掖庭令聽旨!」


第十怨 曉鶯啼送滿宮愁


即便隔了四五日,背上仍舊火辣辣的,疼得厲害。


秋水趴在牀榻上,好容易支撐起半個身子,剛要伸手去取一側桌子上放著的茶盞,便見一束光從簾縫中透進來,她下意識伸了手遮擋,好半晌纔看清了來人:「姑姑怎的來了?」


掌事宮娥見她醒了,進門的腳步微滯,片刻才嘆了一聲:「外頭都有人在,要什麼你說一聲便是了。」


秋水抿一抿脣,沒有應聲,看了看她方道:「敢問姑姑,翠葉如今怎麼樣了?」


「託你的福,那丫頭的命到底是保住了。」


掌事宮娥面色依舊如往常般冷凝著,然而語氣卻比平時溫和多了,她見秋水要取茶盞,便把手上端著的東西遞上前:「那些都涼了,就別喝了,喝這個吧。」


「多謝姑姑。」秋水實在渴得厲害,顧不得掌事宮娥端來的是什麼,就著她的手便探身喝了一口,待嚥下去才覺有些異常,「這是……」


「是參湯。」


她知道是參湯,可是身在掖庭,哪裡來的這等貴重之物?


掌事宮娥別開臉,耳尖輕紅:「是紫莖她們幾個湊了錢從患坊買來的,翠葉和你都有份。」


患坊?


秋水一愣,而後便是一喜:「姑姑是說,掖庭有患坊了?」


「嗯。」掌事宮娥輕輕點一點頭,看著她喜上眉梢的模樣,心頭竟有些酸澀。


「你可知,那日若不是內侍監有先見之明,知道憑自己的腳程走不快,特意尋了腿腳快的小黃門口傳諭旨過來,你便活不到今日了?」


秋水容色訕訕,她在痛到極處的時候,的確曾聽到有人傳旨,可傳的是什麼樣的旨意她並不清楚。


而今知道掖庭有了患坊,想是他終於肯開恩了,也不枉自己受了這一頓板子。


「從今往後,掖庭宮人患病再也不怕沒處治了。」


她輕舒口氣,滿懷欣慰。


掌事宮娥端緊了湯碗,看著她一時竟不知說些什麼好。


她原不知秋水就是曾經的長孫皇后,身在掖庭,誰都想謀一個好出路,她也不例外。


是以那日徐容華特意著人尋了她過去,說是要懲治一個宮人,她便順從地依計行事了。


倘或早知是她……也許,就不會那樣做了。


漢律有云:奴婢賤人,律比畜產。


上頭主人想怎麼處置便怎麼處置,滿宮之中沒有人會在意一個奴婢的生死,獨有她會在意。


無論是為皇后,還是為廢后,她都待她們如常人,恐她們受風吹雨打,恐她們忍飢挨餓,亦恐她們傷殘病死。


「秋宮人,你傷好之後,便出了掖庭換一處地方罷。」掌事宮娥稍稍低眉,望著她晶亮純澈的雙眸,「陳寶林屋子裡的綠蕙,到年底就該放出宮去了,身旁尚缺一個人,你便去她那裡補了綠蕙的缺吧。」


陳寶林位分雖低,心地卻是良善,去到她那裡,想必就不會受那麼多苦了。


掌事宮娥儘力地想要彌補之前錯待她的事,秋水聞言,有些不敢確信:「姑姑,這樣做妥當嗎?」


掖庭之中比她資歷深的人多的是,比她能幹的人也多的是,調撥了她過去,豈不是叫人非議?


「有何不妥?」掌事宮娥冷嗤,再怎麼說她在掖庭也有一席之地,豈容得旁人置喙?


何況,這也不單單是她的意思,內侍監亦有這等想法,先時不敢擅動,不過是顧忌著聖上罷了。


然而自那日她被打得昏死過去,幾乎把內侍監嚇破膽後,便再顧忌不了許多了。


如同來時那般,走的時候,秋水所帶行囊仍是少得可憐。


翠葉臥牀尚還不能起,聽聞她要走,愣是掙扎著,扶了紫莖等人的手出來相送:「若早知姐姐要走,昨兒就該當給姐姐賀一賀的。」


秋水連說不必,又一力勸她回去歇著。


翠葉淚盈於眶,死命搖著頭:「下回再見不知要等到何時,就當是全了奴婢一點念想。」她說著,忽而鬆開紫莖的手,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奴婢叩謝娘娘大恩,此次一別,望娘娘千萬珍重,勿要再回掖庭了!」


「翠葉!」秋水陡然一驚,忙就要去攙扶她起來。


卻不料,四下裏原是垂手站著相送的宮婢竟都接二連三地跪拜了下去。


「奴婢叩謝娘娘大恩,娘娘珍重!」


「你們……」秋水紅了眼。


她都說了多少遍,她已不是皇后了,可是內侍監、蘇常侍,還有她們……依舊以皇后之禮待她,她何德何能,敢當得起?


「你們都起來吧。」她掩了面不敢再看,急匆匆拿了行囊便走。


藝林軒業已得了內侍監遣人送來的消息,早早便把房間打掃乾淨,只待秋水搬進來。


赤瑕賣力地擦著桌案,又是驚又是喜:「真想不到掖庭那邊居然把秋宮人調撥過來了,這下寶林娘娘該安心了。」


綠蕙也道:「誰說不是呢,那天真箇要嚇死人了,聽聞都打了十多板子了,小黃門晚去一步,說不得秋宮人的命就沒了,把寶林娘娘嚇得一宿都沒睡著。」


「寶林娘娘原是好心,唉,都怪世事難料。」赤瑕嘆息著,「要說寶林娘娘算得可真準,說陛下會來,陛下當真就過來了。」


「哪裡是寶林娘娘算得準?」


綠蕙白她一眼,正待要說什麼,餘光瞥見陳寶林已然從窗邊榻上轉醒,驀地止住話頭,只得道:「是奴婢們吵醒娘娘了嗎?」


陳寶林搖搖頭,問她:「什麼時辰了?」


綠蕙笑道:「還沒到巳時呢,從昨晚上起娘娘就沒大睡著,這會子秋宮人還不曾過來,娘娘還是再歇一歇吧。」


「不用了。」陳寶林擺手,扶著赤瑕的腕子站起來,「睡得久了便要鬧頭疼了,秋宮人的屋子可曾收拾妥帖了?」


「娘娘放心,屋子裡都是依著娘娘吩咐收拾的。」


既是知曉秋水的身份,綠蕙和赤瑕自然不敢怠慢。


陳寶林點一點頭,那日鬧出那樣的事,委實不在她的意料之中。


然而就在她以為誤會了君王的心思的時候,那道差點遲來的聖旨,卻又讓她豁然開朗了。


第十一怨 誰識聲中是怨言


五年了,她等了那麼久的月光,終於透過黑暗出現了。


「你們可還記得我曾經問過你們的話,在這宮中到底是有寵無愛的好,還是有愛無寵的好?」陳寶林目光直直盯著窗外,彷彿透過那紗窗,已然看到了另一方天地,「那時你們說聽不懂,而今我告訴你們,在這宮中有寵無愛和有愛無寵一樣可憐可悲,可真要論到底,有愛無寵總比有寵無愛好得多。


寵一個人,不過給她想要的就足夠了。


而愛一個人,總會有諸多隱忍,百般顧忌和……萬分不捨。


「秋宮人,寶林娘娘說了,進了咱們藝林軒,你就當是回了自己的家,愛怎樣便怎樣,不必拘束了自己。」


剛過巳時,秋水如約而至,綠蕙忙不迭替她拿過行囊,鋪好了被蓋。


秋水大不好意思起來,她來這裡,不過是從掖庭奴換作了宮婢,怎可失了規矩?


「多謝寶林娘娘好意,我如今入了藝林軒,便是寶林娘娘的人了,有什麼事,綠蕙姑娘儘管吩咐我就是。」


「那我可不敢。」


綠蕙笑說著,看她的行囊都安置得差不多了,方領著她道:「秋宮人有幾年沒回來了,想必對藝林軒都已不甚相熟,寶林娘娘說了,叫秋宮人不必忙著近前伺候,先隨奴婢四下逛一逛吧。」


「諾,有勞綠蕙姑娘。」


秋水道了謝,跟著綠蕙腳步,將藝林軒裏外轉了個遍。


說是多年未見,其實藝林軒並無甚改變,左不過是換了幾扇紗窗。


她這麼說,綠蕙倒又笑了:「被秋宮人看出來了,咱們寶林娘娘沒旁個嗜好,獨獨喜歡賞月,是以各處紗窗都以透光為上。有時候嫌屋子裡看不仔細,娘娘還會自個兒開了門看去。」


哦?陳寶林有這個嗜好,她早先竟不知道。


綠蕙道:「也不是進宮時有的,就近些年才會這樣。」說著,一指隔壁院牆,「那兒原先住著的是許寶林,本來同我們陳寶林交情甚好,只是自許寶林升為良人後,寶林娘娘和良人漸漸疏遠了。如今,住著的是去歲新來的衛少使。」


一個新來的人,都越過陳寶林位分,封做了少使,陳寶林她……到底是怎麼了?


秋水遲疑許久,終是忍不住低聲地問。


綠蕙聞言,不由悵然:「誰說不是呢?按理咱們寶林娘娘入宮也有六七年了,往常聽聞也曾在陛下面前頗得青睞,可自……」


她扭頭看一眼秋水,欲言又止。


秋水明白,便點著頭道:「你但說無妨。」


綠蕙這才接著說道:「聽前頭放出宮去的盧橘說,自從秋宮人你去了長門,娘娘整個人都似變了一樣,再不像往常那般靈巧,更別提去御前爭寵了。」


這又是為何?


難道因為她被廢,竟牽連到陳寶林了嗎?


秋水心下十分不解,待再要問,綠蕙卻已然轉了話題,又說到別處上去了。


如趙婕妤所言,在她廢去長門的五年裏,東西十四宮便都住滿了人。


「幾個位分低些的娘娘倒還好,唯上頭的昭儀娘娘、婕妤娘娘、容華娘娘、充依娘娘她們不大好對付,以後秋宮人若是見了,可千萬要小心說話。」


綠蕙仔細提點著她:「不過,秋宮人也不必太過擔心,寶林娘娘說了,這些時日秋宮人受了不少委屈,暫且不用同她往外處去,只管在屋子裡頭靜養,待以後養好了身子再說。」


秋水微微點頭。


秦昭儀、趙婕妤、徐容華等人都是她曾經的舊識,不論身家還是地位,都遠在陳寶林之上,陳寶林不願她隨同出去,是怕她們會借著舊事為難她。


其實,她心底裏也不大願意出去,倒不是因為怕自己受難,而是怕她們要對付自己,而不惜牽扯到陳寶林。


這便算是在藝林軒安頓下來了,有她與陳寶林曾經的交情在,藝林軒的日子比之在掖庭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便是她有心要多做些活計,綠蕙和赤瑕也都攔住了她不讓,實在是讓她唸叨煩了,綠蕙就拿了針線來給她:「聽寶林娘娘說,秋宮人從前針黹十分精妙,宮中幾乎無人能敵,若是秋宮人得閑,不如替我做幾個佩帷吧。」


秋水自是樂意至極,當年她被皇姑母接到宮中,本以為是小住,不想皇姑母早已打好算盤要留她入主中宮,是以在她的德言婦工上著實下了很大的功夫,單針黹這一項就請了不下十位綉娘來教導她。


故此,綠蕙說她針黹無人能敵,倒也不是刻意奉承。


有了活計,她便在藝林軒住得越發安心了。


陳寶林亦是安了心,每日裏總會尋過來同她說說話,間或去上等妃的娘娘宮中請個安問個好,回來便說些有意思的事給她聽。


這日適逢秦昭儀芳誕,陳寶林便領著赤瑕,捧上了賀壽的禮物往昭陽宮去。


路上偏是那麼不巧,遇著了一同來賀壽的趙婕妤,兩相見面,陳寶林位分低微,少不得要屈膝行禮。


那趙婕妤性子本就刁鑽,前日裏聽聞了掖庭患坊的事,又聞說秋水被調撥去了藝林軒,心底不由對那個少言寡語的陳寶林重新掂量起來。


這會子碰見,冷眼看著她行了禮,卻並不叫起,只譏笑道:「平日裏倒小瞧了陳寶林,年紀輕輕竟這般有心計。不過,別怪姐姐我沒有提醒你,你當成寶費心藏掖著的,說不得就是個燙手山芋,小心沒邀成聖寵,再傷了自己。」


能在這個宮中存活下去的,大多都是聰明人。


趙婕妤話中有話,陳寶林自然明白,淡然笑著一俯首:「婕妤娘娘教誨得是,只是不知婕妤娘娘可曾聽過惠子相梁的故事?」


第十二怨 一辭同輦閉昭陽


「聽聞,惠施在梁國做國相,莊子去看望他,有人就告訴惠施,說莊子到梁國來,是為了取代他做宰相。於是惠施十分害怕,便在國都搜捕了三天三夜。莊子知道了,便前去見他,告訴他說南方有一種鳥,它的名字叫鵷鶵,那鵷鶵是從南海起飛,要飛到北海去,不是梧桐樹就不棲息,不是竹子所結的子就不喫,不是甘甜的泉水就不喝。在此時,鷂鷹拾到一隻腐臭的老鼠,鵷鶵從它面前飛過,鷂鷹看到仰頭髮出『喝!』的怒斥聲,竟以為鵷鶵要搶它的腐鼠。姐姐你聽,是不是很可笑?」


「呵!」趙婕妤氣極反笑,想不到她竟拿她比作惠子。


區區一個寶林,也膽敢來譏諷她。


趙婕妤長長的指甲輕點,幾乎碰著陳寶林的鼻尖:「咱們走著瞧。」


她倒是要看看,陳寶林這個「鵷鶵」到底想要抓著什麼老鼠。


陳寶林對於趙婕妤的警告不以為意,見她走了,便也不再行禮,自顧自站了起來。


唬得赤瑕面色煞白,攙住了她道:「寶林娘娘今兒怎麼這般同婕妤娘娘說話,那位可不是好相與的主兒。」


陳寶林不言。


她們都以為自己拉了秋水來是為了邀寵,殊不知,邀寵的一直都是她們罷了。


「赤瑕,你道陛下為何從不曾在初一和十五召人侍寢?」她直起腰桿,緩緩抬頭,望著昭陽宮顯目的牌匾。


赤瑕不知她突然問起這個做什麼,便老實回道:「大抵是為了遵守祖制吧,初一和十五乃是皇后娘娘纔可侍寢的日子。」


「可是如今宮中無後,這祖制又是為誰守的呢?」


赤瑕默然。


「有的人看不明白也就罷了,可有的人看明白了,卻仍不甘心,只以為自己可以取代那個人……在陛下心裡的位置。」


何苦來哉呢,倒還不如似趙婕妤一般,瀟瀟灑灑來得痛快。


「寶林娘娘到。」昭陽宮中,侍立的宮娥一見陳寶林主僕過來,忙就打起了珠簾,往裡通傳了一聲。


屋子裡頭原是歡聲笑語的人羣,剎那間便安靜下來。


秦昭儀神情溫柔,只當沒看見底下一眾改變的臉色,帶著笑吩咐道:「快請陳寶林進來。」又指了指自己下首最近的一處,「給陳寶林設座。」


「諾。」宮娥領命而去。


聽得趙婕妤忍不住掩了口低笑:「喲,陳寶林妹妹如今的身份可真是水漲船高了。」


秦昭儀但笑不語,待宮娥搬了座椅來,便招招手,示意陳寶林近前坐下。


陳寶林奉上壽禮,依言挨著秦昭儀坐下,便見秦昭儀執起了她的手,輕拍著道:「聽聞妹妹宮中新來了人,說來,那人與我等姐妹也是舊識,多年不見未知她現今如何,妹妹得空,不妨也帶她出來多走動走動。」


「是。」陳寶林恭謹應下。


她既是愛扮演賢良淑德,她便也樂於奉陪著演一出乖巧溫順。


底下眾妃這些時日多多少少也都曾耳聞,前皇后長孫秋水被貶去了掖庭,又從掖庭被撥到了藝林軒,其中的風風雨雨外界早不知傳成了什麼樣。


眾人心裡好奇得很,不免都想知道個真相,今日原想著是秦昭儀芳誕,不好提及從前那位一直壓在秦昭儀頭上的皇后娘娘,未料到她們不提,秦昭儀自己倒是提起來了,一時間紛紛豎起耳朵,唯恐聽漏了什麼。


這會兒瞧著秦昭儀想要與陳寶林親近的樣子,都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她葫蘆裏賣的什麼葯。


然而若是當真能見到從前的皇后變做了小小寶林的宮女,倒也不失為一件美事,是以便都懷了幾分等著看好戲的心思。


先時看那陳寶林羞羞怯怯、毫不出眾的樣子,沒承想一聲不吭地竟來了這麼一手,由是看向她的目光便都帶了幾分探究。


陳寶林依舊如常坦然,聽著秦昭儀同徐容華等人說起要趁著今日都在,好生辦一個宴會。


「今早陛下也派人來打了賞,我便鬥膽問了陛下他今兒可得空,陛下估算著前頭無甚要緊事,也說要來湊個熱鬧呢。」


「看來陛下是真的疼寵昭儀姐姐,往日裏咱們幾個過生辰,可沒見陛下賞臉。」徐容華雖是帶笑,然而話裏多少泛著酸意,「既如此,我們姐妹要是來了,豈不擾了姐姐和陛下的興緻?」


秦昭儀不甚好意思地撫一撫鬢角,微露一副羞赧:「妹妹莫要打趣我了,雖說太后仙逝時,極力勸勉陛下為子嗣計,不必替她守孝,可妹妹們也都知道,陛下最為孝順,這一陣子來了後宮也只是坐一坐歇一歇便回去了。難得今兒陛下有興緻,咱們大傢伙兒聚一聚,也當是給陛下紓解心懷了。」


「怪道陛下疼愛姐姐,原來姐姐竟是這般體貼陛下。」趙婕妤最恨她裝腔作勢一般地顯著自己的賢德,她是個不會謙讓的,何況今兒還有陛下在,她既是邀請了,又怎能不來,不過不能單單是她來。


「姐姐誠意相邀,妹妹們只好卻之不恭了。這會兒陳寶林也在,方纔昭儀姐姐不是說要陳寶林把秋宮人也帶來,姐妹們好見一見,我瞧著擇日不如撞日,不如晚上的宴請就讓陳寶林把秋宮人帶來吧。可憐見的,這麼多年幽居長門,出了長門又進掖庭,不知錯過了多少好東西,今兒無論如何也得給秋宮人補一補。」


她這分明是不安好心。


陳寶林正要替秋水推辭,那邊廂秦昭儀卻已然附和著點了頭:「婕妤妹妹說得是,聽聞秋宮人前次還受了傷,也不知傷得如何,可曾大安,陳寶林不妨帶她來,讓我等姐妹見了也好安心纔是。」


第十三怨 寵極愛還歇


「寶林娘娘說了,到時候只要秋宮人隱忍些,不論昭儀娘娘她們說什麼,就全當聽不見,熬過這一晚便好了。」


赤瑕偷瞄一眼前面領路的昭陽宮近侍,邊走邊小聲囑咐著秋水。


就沒見過這麼刁難人的,唯恐陳寶林不帶長孫秋水過去,那一幫娘娘主子竟都留住了陳寶林不放,還有那徐容華火上澆油,說是怕秋宮人麵皮薄不願來,倒要親自來請。


好在秦昭儀給攔住了,只派了近身的內侍過來。


陳寶林沒法子,只得將她一同派遣來,把話帶給秋水,萬盼她能小心。


長孫秋水點點頭,她知曉這一關遲早要來,是以倒沒有過多驚訝,只是……


「秦昭儀說的當真,今晚上陛下也會來?」


她悄聲地問,赤瑕嗯了一聲,道:「看昭儀娘娘的樣子,倒不像是作假,秋宮人你……」


「我無妨的。」


秋水示意她安心。


御道攔駕的事她都做過了,不過是去參加宴請,有何可怕的?再則,她如今是宮婢,如同掖庭奴一樣,照舊是沒資格見君的,老老實實伺候自個兒的主子娘娘便是了,旁的她也顧不得許多。


他在,她也不過是比往常多添幾分小心謹慎罷了。


赤瑕不想她事到臨頭還能這般平靜無波,心嘆她畢竟是曾經的皇后娘娘,這份沉著冷靜、泰然處之的氣度,果非尋常人可比。


一時到了昭陽宮前,領頭的內侍便微一福身:「兩位姑娘快些進去吧。」


秋水隨同赤瑕走上臺階,一眼瞧見兩個甚是相熟的小黃門立在門檻處,都是宣室殿中的,想來君王已經到了。


小黃門原是垂著手侍立,瞧見她來,不覺都有幾分拘謹,張了張口又不知該喚她什麼,只得笑了一笑道:「陛下和娘娘們都在烏蘭苑坐著呢。」


秋水謝過他們。


昭陽宮她從前也是來過的,內裏院落陳設大多知曉,至於烏蘭苑,倒是頭一回聽說。


赤瑕便給她解惑道:「烏蘭苑是去歲昭儀娘娘芳誕時,陛下許她修建的,秋宮人也知道的,昭儀娘娘自來身子骨弱,經不得風雨也經不得日曬,烏蘭苑冬暖夏涼,倒是個養身的好去處。」她說罷,忽而覺得在秋水面前提及這個未免不妥,瞬時有些訕訕,「不過,烏蘭苑雖是建好了,聽聞陛下倒也……倒也不曾常來。」


「那倒是可惜了這麼個好地方。」


秋水並不在意。


她一直都知道他其實是個很體貼的人,願意對你好的時候,便是要天上星,他也願意使人去摘下來的。


再則秦昭儀的父親便是新上任的秦丞相,為人尚算端方,一直都頗受他的賞識,秦昭儀受寵些也在情理之中。


二人說著話,便到了烏蘭苑,如赤瑕所言,烏蘭苑修建得十分雅緻,一山一水一石一木都讓人賞心悅目,內中屋宇四壁垂紗,清風徐來時,端的是愜意非常。


透過垂紗,朦朧可見屋裡的情形,上首端坐著的大抵便是君王和昭儀了,底下一分兩列,全都擺上了食案,各宮娘娘依著分位漸次而坐。


或許是要開席了。


秋水和赤瑕在烏蘭苑的檐下站住腳,登時便有小宮娥掀了簾子出來道:「來的可是藝林軒的秋宮人?昭儀娘娘叫請呢,快隨我進去吧。」


秋水頷首,輕移蓮步,跟在她身後。


進了屋,便規規矩矩地跪下磕了頭:「奴婢給陛下請安,給娘娘們請安。」


秦昭儀正自陪著君王說笑,瞧見她跪地來拜,一時心頭竟不知作何感想。


五年之前,跪在地上叩拜的那個人還是她,而今一晃眼,兩個人竟調換了個。


這是不是就是世人常說的風水輪流轉?


她握一握交纏的十指,再抬頭,卻笑意盈盈:「秋宮人快快請起,不必多禮。」


「奴婢謝昭儀娘娘。」秋水站直了身,卻仍是微低著頭,未曾向上看過一眼。


當真是做皇后時便謹記皇后本分,做了宮人便恪盡宮人本分。


劉昶執杯品茗,今日既是家宴,他便換了朱紫常服,未戴冕旒,只戴了一頂通天冠。原是想要過來歇一歇便走,竟不料秋水也來了。


瞧見她一身花青曲裾,容色淡雅,倒比先次看上去有了些許精神。


想是近來過得不錯。


隱在通天冠下的眉眼微黯,一側裏秦昭儀還在同秋水說著話:「今兒是我的誕辰,原不想這般聲張的,只是難得陛下和姐妹們有空賞臉,我便湊趣做了東,請大家來聚一聚。聞說秋宮人眼下到了藝林軒,咱們姐妹多年未見,不知秋宮人可曾安好,如今見了方可安心不是?秋宮人不嫌,不妨一道坐下來說說話吧。」


她語意極盡誠懇,秋水卻道了謝,只說:「奴婢如今已入藝林軒中,人微位卑,豈能同諸位娘娘平起平坐?奴婢還是伺候寶林娘娘罷。」說時,人已經穩穩地向陳寶林身後走去了,同別的宮娥一樣,垂手而立,目不斜視。


真箇叫人挑不出一絲錯處。


眾妃有見過她當皇后時候的,也有沒見過的,然而不論是見過的還是沒見過的,都不由暗嘆,她可真是能屈能伸。


從六宮之主淪落為寶林之婢,還能不卑不亢、不羞不惱,果是名不虛傳的宰輔長女。


可惜她一味地順從,並沒有讓那些有心看她笑話的人死心。


眼瞅著開了宴,眾妃笑著稱壽祝福之際,便聽一道聲音仿如破曉鶯啼傳來:「難得今日陛下和昭儀姐姐有興緻,不如叫人起了歌舞助興可好?」


斜刺裏有宮妃不明所以,接過話道:「要說叫人起歌舞助興該早些派人去太樂署說纔是,這會兒急匆匆,可去哪裡尋人來?」


「何必要急匆匆去尋,咱們這兒不是有現成的人嗎?」說話的女子花顏嬌俏,掩著口彷彿樂不可抑,直直望向上頭坐著的帝王,「陛下,今兒可是昭儀姐姐芳誕,叫人起個歌舞助興,您說好不好?」


「徐容華想要看什麼歌舞?」劉昶轉動手中玉杯,頗有些漫不經心。


徐容華又是一笑:「早就聽聞秋宮人琴藝冠絕六宮,先時未曾得見,陛下既是說好,不妨叫秋宮人譜一曲助助興吧。」


第十四怨 常恐新人笑


「唔。」


端坐高臺的君王不置可否。


徐容華卻直如得風助力,越發起了勁,歡喜道:「陛下這便是答應了?那麼,就有勞秋宮人了。」便忙著人去取琴來。


忽聽角落裡低低的一聲回絕:「不必了!」


她詫異回眸,但見秋水已從陳寶林身後走了出來,挺直了脊背跪地而拜:「奴婢雖是出身掖庭,然則未進太樂署,更不曾入歌舞坊,從不知以藝侍他人,還請娘娘收回成命。」


「你!」徐容華笑容一僵,不料她敢這麼說,梗直了脖子便低斥道,「這怎會是我的命令,秋宮人方纔難道沒聽到嗎?陛下也說叫你起歌助興,你現下莫不是要抗旨?」


「奴婢不敢。」


「不敢你還不快去取了琴來!」


徐容華越發急切地訓斥她。


不過是一介宮婢,還當自己是昔年六宮之主不成,她的話可不聽,陛下的話也不聽了嗎?


秋水依舊跪著不動。


秦昭儀和趙婕妤等人面面相覷,想要說什麼,估量著君王神色,卻又不敢言。


陳寶林看著秋水跪在那裡,她想過她們或許會在言語上羞辱她,卻沒想到她們竟敢讓她去歌舞助興。


終究是曾經為後為主的人,怎麼能做下九流做的事?


她一時間神色大慟,忙也站起身,跪拜下去:「陛下,秋宮人初來乍到,不懂規矩,臣妾帶她回去定會好生教導,請陛下開恩。」


她不懂規矩?


她懂的規矩,只怕比這六宮中的所有人都多。


劉昶眸光深邃,放下了玉杯,冷聲問向秋水:「你主子陳寶林替你求情,說你不懂規矩,你可知錯?」


「奴婢……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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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佈於 2020-11-16繼續瀏覽內容知乎發現更大的世界打開Chrome繼續小說推文館小說推文館微信公眾號:書界錦鯉/書迷界

孕期:六週

看到B超報告的時候,我被這四個字驚愣在原地,才一次,怎麼就懷上了?

現在要怎麼辦?

告訴傅慎言,他會因此不離婚嗎?不會,反而會覺得我卑鄙無恥,用孩子來要挾他。

壓下心中的鬱結,我將B超報告單塞入包中,隨後出了醫院。

醫院大樓外,耀黑色的邁巴赫裏,車窗開了三分之一,從外看隱隱能看見駕駛位上男人清雋冷冽的眉眼。

豪車美男,自然是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眼球。

有錢有顏,是傅慎言的標配,這麼多年,我已經見怪不怪了,忽視了路人的目光,我上了副駕駛。

原本閉目養神的男人察覺到動靜,只是微微蹙眉,並未睜眼只是聲音低沉道,「處理好了?」

「嗯!」我點頭,將同醫院簽好的合同遞給他,開口道,「陸院長讓我帶他向你問好!」今天的合同,原本是我自己過來簽的,但途中遇到傅慎言,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他會順路送我過來。

「這個案子接下來你全程負責!」傅慎言向來話少,沒有接合同,只是淡淡交代了一句,便啟動了車子。

我點頭,不多言。

沉默久了,除了聽話和做事,其他的我似乎不會了。

車子開往市中心,此時已經是傍晚,他不回別墅,打算去哪?心裡雖疑惑,但我向來不會主動追問他的事,索性便沉默了。

想起那張B超單,我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向他開口,側目見他雙眸看著前方,目光凌厲,一如既往的冷冽。

「傅慎言!」我開了口,拽著包的手心有些潮濕,想來是緊張,所以出汗了。

「說吧!」冷冰冰的兩個字,沒有多餘的情緒。

他一向對我如此,時間久了,我也釋然了,壓下心中的忐忑,吸了口氣,我道,「我……」懷孕了。

最多不過三個字,但此時他的手機響了,這話硬生生被吞回去了。

「欣然,怎麼了?」有些人的溫柔,註定只會傾覆於一人,或深情,或歡愉,最後都是給予一人。

傅慎言的溫柔是為陸欣然準備的,聽他和陸欣然的對話便知。

不知道電話那頭的陸欣然說了什麼,傅慎言突然踩了剎車,對著電話安撫道,「好,我一會過去,你別亂跑。」

掛了電話,他恢復了滿臉的冷厲之氣,看向我道,「下車!」

毫無餘地的命令。

這不是第一次了,我點頭,將所有的話都吞回肚子裏,開了車門,下車。

我和傅慎言的婚姻,是意外,也是命定,但都與愛無關,傅慎言心裡放了陸欣然,我的存在只是擺設或者說是障礙。

兩年前傅老爺心肌梗塞,在病牀上逼著傅慎言娶了我,傅慎言雖然不情願,但礙於老爺子,還是將我娶了回去,兩年來有老爺子在,傅慎言只是當我不存在,如今老爺子斷了氣,他便迫不及待找律師擬寫了離婚協議,就等我簽字了。

回到別墅,天色已暗,偌大的房子裏空蕩得像鬼屋一般,大概是懷孕的關係,沒有食慾,我便直接回了臥室,洗漱睡覺。

迷迷糊糊還未睡熟,便隱隱聽到院子來傳來車子熄火的聲音。

傅慎言回來了?

他不是去陪陸欣然了嗎?

未及多想,便見臥室門被打開,他一身濕意,未曾看我一眼便直接進了浴室,隨後便傳來嘩啦啦的水聲。

他這一來,我是沒辦法繼續睡了,起身將衣服穿好,從衣櫃裏將他的睡衣取出,放置在浴室門口,隨後我便去了陽臺。

已是梅雨季節,外面淅淅瀝瀝的下起了小雨,天色已暗,隱約能聽到雨水打在磚瓦上的滴答聲。

聽到身後有動靜,我回頭,見傅慎言已經出了浴室,下身披著浴巾,頭髮濕濕的,有水珠順著他健碩的身體滴落,男色惑人,莫不過如此了。

大約是察覺到我在看他,他瞧向我,俊眉微蹙,「過來!」毫無情緒的語調。

我是聽話的,走至他身邊,見他將手中的毛巾丟給我,聲音低沉,「幫我擦。」

他向來如此,我早已習慣,他坐在牀沿上,我爬上牀,半跪在他身後給他擦著頭髮。

「明天是爺爺的葬禮,要早些過去老宅。」我開口,倒也不是故意和他扯話題,只是他一心都在陸欣然身上,若是不提,只怕他早已忘記。

「嗯!」應了我一聲,他便再無其他。

知道他不願意與我有過多交流,我也不多說,替他擦乾頭髮我便再次躺在牀上,準備入睡。

興許是懷孕的緣故,總是覺得困得厲害,往常傅慎言洗完澡都會去書房待到半夜,不知今夜為何,換了睡衣,他便躺了下來。

雖然奇怪,但我也不多問,只是他突然將我摟住,拉入懷中,隨後細碎的吻落下。

身上的睡衣被他扯落,我一時慌了神,猛的按住他探向那裡的手,不明所以的抬眸看他。

「傅慎言,我……」

「不願意?」他開口,一雙黑眸漆黑如夜,凌冽又帶著野性。

我垂眸,是不願意,可由不得我。

「可以輕一點嗎?」孩子才六週,若是不小心,會有危險。

他斂眉,未語,只是翻身,隨後並不溫柔的開始這一切,我疼得捲了身子,只能儘可能的保護孩子不受傷害。

伴隨他的兇猛,窗外的雨也越下越猛,一時間竟打起了雷電,燈影起伏,許久他起身進了浴室。

我疼得直冒冷汗,原本想起身喫些止疼葯,顧忌到孩子,便也放棄了。

「嗚……」牀頭櫃上的手機響了起來,是傅慎言的,我抬眸看了看牆上的時鐘,已經11點了。

這個點會給傅慎言打電話的,也只有陸欣然了。

浴室裏的水聲停下,傅慎言裹著浴巾出來,擦開手接起了電話,不知道電話那頭說了什麼。

見傅慎言微微蹙眉,開口道,「欣然,別胡鬧!」

說完,他便掛了電話,準備換衣服離開,若是以往,我可能會假裝視而不見,但此時我猛地拽住傅慎言,軟了聲求他道,「今晚不走可以嗎?」

傅慎言蹙眉,俊朗的臉上浮現出幾分冷冽和不悅,「剛喫到點甜頭,就開始放肆了?」

這話冰冷且諷刺。

我愣了神,一時間不由覺得好笑,仰頭看他道,「明天是爺爺的葬禮,你就算再放不下她,是不是也應該有個分寸?」

「威脅?」他眯起黑眸,猛地掐住我的下頜,聲音低沉冷冽,「沈姝,你長本事了。」

我清楚的知道,想要留下他,根本不可能,但有些事總要試試,抬眸直視著他,我道,「我同意離婚,但我有條件,今晚你留下來,陪我參加完爺爺的葬禮,葬禮過後我立馬簽字。」

他眯起了眼,漆黑的眼睛裡噙著諷刺譏誚的笑意,脣角微動,「取,悅我。」他鬆了手,眯了眯眼睛,湊到我耳邊,「沈姝,任何事都要靠自己的本事,光靠嘴沒用。」

他的嗓音沙啞透了,帶著一絲撩饒低沉,我知道他的意思,抬手環住他的腰,仰頭去夠他的脣,兩個人的身高差距過大,這樣的動作,讓我顯得滑稽又可笑。

男女之事,我懂的不多,憑著直覺伸手去解他腰間的浴巾,耳邊有他的呼吸聲,我知道他有反應了,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樣的滋味,用這樣的方式留住喜歡的人,還真是.....可憐。

浴巾落地,我將指尖緩緩下滑,猛的手被他按住,我抬眸,見他目光漆黑隱約帶著幾分不可窺探的撩繞,「行了!」

淡漠冷冽的兩個字,我愣了愣,有些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見他扯過牀上的灰色休閑睡衣優雅的套在了身上。

一時間愣了愣,隨即便反應過來,他這是……留下了?

還未來及高興,便聽到窗外伴著雨聲隱約傳來的女子聲音,「慎言……」

我一愣,不及傅慎言反應快,見他幾步跨到陽臺上,隨後見他一臉陰沉的扯了大衣便出了臥室。

陽臺外,陸欣然站在大雨下,穿著單薄的衣裙,任由雨水肆意,原本就病嬌的美人,此時在雨中更加顯得楚楚可憐。

傅慎言將帶下去的大衣披在她身上,不及責怪她,陸欣然便猛的抱住了他,在他懷裡低聲啜泣。

看著這場景,我突然明白,為什麼我陪了傅慎言兩年,但依舊比不過陸欣然的一個電話了。

傅慎言擁著陸欣然進了別墅,帶著她上了樓,我站在樓梯口,垂眸看著被雨淋濕的兩人,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讓開!」傅慎言開口,音色冷厲陰戾,一雙黑眸厭惡的看著我。

難過嗎?

我也不知道,但比心更疼的是眼,它親眼看著心愛的人是如何寶貝別人,踐踏自己的。

「傅慎言,當初結婚的時候,你答應過爺爺,只要我沈姝在這裡一天,你就不會帶她進這裡一步。」這裡是我和傅慎言僅有的共同生活的地方,我將他的無數個夜晚都讓給了陸欣然,為什麼最後還要污染這一步屬於我僅有的地盤。

「呵!」傅慎言突然冷笑,一把將我扯開,冷聲道,「沈姝,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多麼諷刺的一句話,看著他擁著陸欣然進了客房,我終究只能當個旁觀者一樣看著。

這一夜,註定不安定。

陸欣然在外面淋了雨,原本身體就虛弱的她,一場大雨讓她發起了高燒,傅慎言寶貝她,一邊給她換了衣物,一邊用毛巾給她物理降溫。

可能看著我在一旁礙眼,冷冷看了我一眼道,「你回傅家老宅住吧!欣然這樣,今晚是回不去了。」

這個時間點讓我回傅家老宅?呵呵……

是我礙眼了。

看著傅慎言良久,我居然不知道自己應該說點什麼來提醒他,老宅離這裡有多遠,現在多晚,我一個女人過去,有多麼不安全。

但,這些他根本不在乎,他在乎的,是我在這裡會不會妨礙到陸欣然休息。

壓下心中的酸澀,我終究還是平靜道,「我回臥室就行,現在過去老宅……不合適!」

他不愛惜我,我總不能也隨著他糟踐自己。

轉身離開客房,在走廊上遇到匆匆趕來的程雋毓,見他修長的身上還穿著黑色睡衣,可能來得急,沒有換鞋,衣服也濕了大半。

走廊並不寬敞,狹路相逢,他微微一愣,正了正衣襟開口道,「沈小姐,我過來給欣然看病。」

陳雋毓是傅慎言的生死之交,有人說,一個男人有沒有把你放在心上,你只要看看他身邊的兄弟對你的態度就知道了。

不用看態度,就聽聽稱呼就知道了,我沈姝似乎永遠都只有一個稱呼——沈小姐。

多麼禮貌又生疏的稱呼啊!

人不能摳太多細節,否則會心生鬱結,扯了抹笑,給他讓了條道,我開口道,「嗯,進去吧!」

有時候我是真的特別羨慕陸欣然,她只要掉幾滴淚,就可以擁有我花半生努力都得不到的溫暖。

回了臥室,我找了一身傅慎言沒有穿過的衣服,抱著出了臥室,下了客廳。

程雋毓給陸欣然看病很快,量了體溫,開了退燒的葯,便準備離開。

下樓見我站在客廳了,他疏離一笑,「時間不早了,沈小姐還不睡嗎?」

「嗯,一會睡!」我將手中的衣服遞給他道,「你衣服濕了,外面還下著雨,換身乾淨的再走吧,以免著涼。」

大概是意外我會給他送衣服,他愣了愣,俊朗的臉上扯出幾分笑道,「不用,我身強力壯,不影響!」

我將衣服放在他手中,開口道,「這衣服傅慎言沒有穿過,吊牌還在,你們身形差不多,你將就著穿!」

說完,我便上樓,回了臥室。

我沒有那麼好心,當年外婆住院的時候,是程雋毓做的主刀醫師,他一個國際名醫,若不是傅家,他不可能會同意給我外婆做手術,那衣服算是報恩。

翌日。

一夜暴雨後的清晨,陽光裏透著泥土的芬芳,我習慣了早起,洗漱完下樓的時候,傅慎言和陸欣然都在廚房裡。

傅慎言身上圍著黑色圍裙,修長的身軀立在竈臺邊煎雞蛋,身上凌厲冷酷的氣息散去,透著幾分煙火的氣息。

陸欣然一雙亮晶晶的黑眸一直在他身上打轉,似乎是高燒剛退,精緻小巧的臉蛋上還透著嫣紅,可愛又令人著迷。

「慎言哥,煎雞蛋我想喫焦一點的。」說話間,陸欣然朝著傅慎言口中塞了一顆草莓,繼續道,「但也不能太焦,不然帶苦味。」

傅慎言嚼著草莓,一雙黑眸看了她一眼,雖無半點言語,但只是一眼就含有最夠的寵溺。

俊男美女,郎才女貌,他們真的很配!

這樣的場景,溫馨又爛漫的互動,挺甜蜜的。

「他們很般配,不是嗎?」身後傳來聲音,我一愣,回頭見是陳雋毓,我倒是忘記了,昨夜雨大,陸欣然又發高燒,傅慎言自然不會讓他回去。

「早!」我開口,扯了抹笑,目光落在他身上的衣服上,這衣服是我昨夜遞給他的。

注意到我的目光,他挑眉一笑,「這衣服挺合適的,謝謝你。」

我搖頭,「不用!」這衣服是我給傅慎言買的,但他從來不屑於碰。

興許是聽到動靜,陸欣然朝著我們叫道,「沈姐姐,雋毓哥,你們起來了,慎言哥哥煎了雞蛋,過來一起喫吧!」

這語氣,儼然一副當家主母的做派。

我淺笑,「不用了,我昨天買了些麵包牛奶放冰箱裏,你身體剛好,多喝點。」這裡畢竟是我住了兩年的地方,房產證上有著我和傅慎言兩個人名字。

我縱然再軟弱,也不願意,讓別人鳩佔鵲巢。

聽我一說,陸欣然小臉一愣,一雙黑眸暗了暗,回頭看向傅慎言扯著他的衣角小聲道,「慎言哥哥,昨天晚上我太任性,打擾了你和沈姐姐,你能不能讓她留下來和我們一起喫早點?就當是我的道歉了,好不好?」

我……

呵呵,果然,有些人真的不需要很努力,她們只要會撒嬌示弱就能獲得別人力所不能及的。

傅慎言原本對於我的出現是無動於衷的,見陸欣然開口,他回眸看了我一眼道,「一起喫!」

冷酷帶著命令的語氣。

疼麼?習慣了。

扯了抹笑,我點頭,「謝謝!」

對傅慎言我始終不能做到徹底拒絕,一眼就入了心的人,這一生都難放下了。

三生有幸,第一次喫傅慎言的早餐,煎雞蛋綠豆粥,平常但卻不平凡,我一直以為,像傅慎言這樣的男人,是被上帝擁在懷裡的人,他的手是用來揮摩天下的。

「沈姐姐,你嘗嘗慎言哥哥煎的雞蛋,很香的,我們一起的時候,他經常給我煎。」陸欣然一邊說,一邊朝著我的碗裏夾了一個雞蛋。

隨後又甜甜的給傅慎言夾了一個,笑眯眯道,「慎言哥,你答應過我今天陪我去南江看花的,不能失約哦。」

「嗯!」傅慎言開口,優雅矜貴的喫著早餐,他向來話少,但對陸欣然,他似乎有問必答有求必應。

程雋毓似乎早已習慣了一切,動作優雅的喫著早點,像個局外人一樣看著我們。

我低眸,眉頭不由擰了起來,今天是爺爺的葬禮,傅慎言若是陪陸欣然走了,那傅家老宅那邊……

這一頓早餐,任誰都沒辦法喫好,簡單喫了幾口,見傅慎言喫完上樓換衣服,我放下碗筷跟了上去。

臥室。

傅慎言知道我跟在身後,聲音淡漠道,「有事?」

說著,他若無其事的將身上的衣服脫了下來,健碩的身材毫無遮擋的暴露在空氣裏,出於本能,我轉身背對著他道,「今天是爺爺的葬禮!」

身後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還有皮帶拉鏈的聲音,隨後是他沒有溫度的回答,「你過去就行了。」

我擰眉,「傅慎言他是你爺爺。」他是傅家長子,這個時候他若是不在,傅家的其他人會怎麼想?

「下葬的事,我已經交代陳毅過去辦了,其他還有什麼細節你和陳毅溝通。」這話,他說得毫無情緒,像是在交代一件無關緊要的事一般。

見他朝著書房裡走去,我提高了聲音,有些難受道,「傅慎言,是不是對於你而言,除了陸欣然,其他人都是可有可無的人?親情於你而言算什麼?」

他頓下了腳步,回頭看向我,一雙黑眸微微眯起,姿態冷冽寒顫,「傅家的事,還輪不到你來我這聒噪。」

頓了頓,他薄脣上揚,諷刺無比的吐出幾個字,「你不配!」

他短短几字,如一盆冷水朝著我傾斜而下,淋得我四肢百骸都泛起了寒意。

聽著離開的幾步聲,我失笑。

我不配!

呵呵!

兩年時間,我還是沒辦法焐熱一塊冰冷的石頭。

「原本以為你只是臉皮厚,沒想到你還喜歡多管閑事。」身旁傳來譏笑聲。

我回頭,見不知道什麼時候陸欣然環抱著手斜依在門框上,臉上的單純可愛早已不見,留下的只有陰冷。「陸小姐變臉的速度讓人挺意外的。」淡淡看了她一眼,我拿起包包,準備直接去傅家。

傅慎言不去,我不可能不去。

剛到門口就被陸欣然擋住,傅慎言不在,她也不再裝小白兔,看著我冷冷道,「什麼時候簽離婚協議書?」

我一愣,倒是笑了,瞧著她道,「陸小姐現在是以第三者的身份來逼迫我離婚嗎?」

「你纔是第三者!」她似乎不喜歡別人叫她第三者,臉色陰了下來,道,「沈姝,如果不是你,現在這棟別墅的女主人是我不是你,老爺子已經死了,沒人能護著你繼續留在這裡,如果我是你,我就乖乖簽字,拿著慎言給的錢滾得遠遠的。」

「陸小姐,可惜你不是我!」冷冷給她一句話,無視她的張牙舞爪,我直接繞過她準備下樓離開,除了傅慎言,這個世界上沒有人的話能傷我半分。

受慣了眾星捧月的陸欣然小姐被我無視,有些心有不甘,使勁拽住了我道,「沈姝,你還要不要臉?慎言哥不喜歡你,你賴在他身邊有什麼用?」

回眸看向她,我有點好笑,平靜了聲道,「你既然知道他沒有把我放在心上,你又何必那麼緊張?」

「你……」小丫頭急的臉紅,一時間說不出話。

我湊近她,扯了幾分冷笑,壓低了聲音道,「至於我留在他身邊有什麼用……」說到這裡,我平緩了語調,悠了悠聲輕聲道,「他技術那麼好,你覺得有什麼用?」

「沈姝,你不要臉!」陸欣然猛的氣紅了眼,也不顧及其它,抬手就朝著我推了過來,我身後是樓梯,出於本能,我下意識的挪開身子,避開了她推開的動作。

但令我沒有想到的是,陸欣然會沒有站穩,直接朝著樓梯栽了下去。

「啊……」大廳裏傳來她撕心裂肺的聲音,我一時間愣住了,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

身子被一股冷冽的氣息推開,隨後傅慎言身形無比神速的下了樓梯去看已經躺在樓下的陸欣然。

樓下的陸欣然捲縮著身子,面色慘白痛苦的抱著小腹,聲音虛弱的喊著,「孩子,我的孩子。」

她身下有血跡蔓延開,染紅了大片地毯,我愣住,她……懷孕了?

傅慎言的?

「慎言哥哥,孩子,孩子……」陸欣然抓著傅慎言的衣袖,一遍又一邊的重複著孩子。

傅慎言額頭冒出了細細的汗漬,陰騭冷酷的臉崩得死死的。

「別怕,孩子不會有事的。」他安撫著陸欣然,將她橫抱了起來,闊步朝著門外走去。

傅慎言走了幾步,突然停了下來,男人綳著臉,眼眸黑得發亮,聲音裏隱忍的怒意昭然若是,「沈姝,你好樣的。」

輕飄飄的幾個字,冷漠,憎惡,憤怒都包含了。

我愣在原地,一時間竟不知道該怎麼辦!

「不打算跟上去解釋一下?」身後傳來低沉的聲音,我一愣,抬眸見是程雋毓,不知道什時候他也跟了上來。

壓下心中的慌張,我平靜道,「解釋什麼?」

他挑眉,「不怕他誤會是你推欣然的?」

我低眸,有些苦澀,「是不是我推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欣然受傷了,最後總要有人來背負這份責任。」

「你到是想得通!」程雋毓下樓,提著醫療箱出了別墅。

想來是跟著去醫院看陸欣然。從別墅到傅家老宅,一個小時的車程,這一個小時,我都昏昏沉沉的。

陸欣然肚子裏的孩子,傅慎言臨走時看我的眼神,這一切都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心口堵得難受,車子剛停在傅家老宅門口我胃裡便一陣噁心襲來,我衝下車,趴在花壇邊乾嘔了半天,卻什麼都沒有吐出來。

「喲,當了幾天傅家少夫人,人都嬌貴了,坐幾步車就嘔成這樣。」老宅門口傳來尖酸刻薄的聲音。

不用看也知道是誰,傅老爺子膝下有兩子,大兒子傅長恆早年因為車禍,夫婦雙雙葬身,留下獨子傅慎言,另外一個便是二兒子傅昌恆。

此時站在老宅外對我冷嘲熱諷的人便是二叔傅昌恆的妻子徐慧,也就是我的二嬸,豪門恩怨多,這些年我早已習慣。

壓下胃裡的難受,我看向徐慧,禮貌溫和的開口道,「二嬸好!」

徐慧一向看我不順眼,興許是我出身貧賤,卻得老爺子賞識,她心有嫉妒,也或許是老爺子生前極其重視傅慎言,將整個傅家都交於傅慎言,她心有不甘,所以把氣都撒在我身上。

冷冷瞧了我一眼,見車裡再沒有其他人,徐慧直接甩了臉色道,「怎麼?老爺子葬禮傅家大少爺都不出面嗎?」

今日來的人多,傅慎言不在確實不合規矩,我扯了抹笑,敷衍道,「慎言他有急事,一時半會趕不過來,可能要晚一點。」

「呵呵!」徐慧冷笑,「這就是老爺子看中的人,也不過如此。」

豪門大戶,來的人多,徐慧雖然看我不順眼,但顧忌臉面也沒有過多為難我。

一同進了老宅,老爺子的靈位擺放在大廳中央,屍體已經火化成骨灰,骨灰盒就放在令牌後面,大廳裏擺放了不少祭奠的白花,靈堂前擺放了上香的香堂和貢品。

陸陸續續來了不少人,傅老爺子聲名在外,來祭拜的人大多都是身份不俗的人,傅昌恆和徐慧裏外招呼著,我在靈堂邊招呼。

「沈小姐。」一旁拿著檀香盒子的張嫂朝我開口。

「張嫂,怎麼了?」傅家雖然是大戶人家,但因為子嗣不多,所以人口不複雜,傅老爺子平時喜歡安靜,所以身邊也就只留了張嫂一個人照顧他的起居。

張嫂將手中的檀香盒子放在我手中,神色悲憫道,「這是老爺子生前留給你的,你好好收著。」

頓了頓她又道,「老爺子知道,他這一走,傅先生怕是會逼著你離婚,你要是不想離,就把這個盒子給先生,先生若是看了,多少會有所顧忌,不會輕易和你離婚。」

我低眸,看著手中的檀香盒子,方方正正的盒子,被暗鎖鎖住,看向張嫂,我疑惑道,「鑰匙呢?」

「鑰匙老爺子已經給了傅先生了。」張嫂開口,瞧了瞧我道,「你最近憔悴了許多,要好好保重身體,老爺子生前一直希望你和傅先生早點生個大胖小子,給傅家留個後,如今老爺子一走,可別在你們這把傅家的香火斷了。」

提到孩子,我不由愣了愣,朝著張嫂扯了抹笑,不再多說。

祭拜完,爺爺就要用靈車帶去墓地安葬,折騰下來,到墓地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但傅慎言一直沒有出現。

下葬儀式結束,傅慎言都不見蹤影,傅昌恆挽著徐慧看著我道,「小姝,人死不能復生,你回去和慎言好好說說,別和老爺子置氣了,老爺子這輩子不欠他。」徐慧冷哼,諷刺道,「那就是個養不熟的白眼狼,白瞎了爸這些年的心思。」

「你少說幾句!」傅昌恆瞪了她一眼,無奈看著我道,「時間也不早了,你爺爺也安息了,早點回去!」

「嗯!謝謝二叔。」傅昌恆和徐慧已經過了半百,兩人沒有子嗣,在傅氏拿著股份,日子過得倒也平和。

徐慧雖然嘴巴毒辣,但心眼不壞,兩夫妻的日子倒是過成了很多人羨慕的樣子。

看著他們走遠,我站在爺爺墓碑前,有些走神,爺爺這一走,我和傅慎言的緣分只怕也盡了。

風會停,雨會幹,太陽會落,我終究會失去他。

「爺爺,你保重,我過段時間再來看您。」站在墓碑前,我深深鞠了躬,剛轉身離開,便愣住。

傅慎言什麼時候過來的?

他一身黑衣,面色低沉冷厲,修長的身子就立在我身後不遠處,一雙黑眸漆黑無底的落在老爺子的墓碑上,神色太過於深沉,窺探不出任何情緒。

見我回頭,他收回目光,聲音低沉內斂,「走吧!」

他……是來接我的?

見他轉身要走,我急忙攔住他,「傅慎言,爺爺已經走了,你該放下了,你知道的,這些年他為你付出了太多……」

見他盯著我眸色越發冷冽,我不由停下了話,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原本以為他會大發雷霆,沒想到他只是一言不發的走了。

跟著他出了墓園,天色已經漸漸黑了,原本接我的司機,因為傅慎言過來,已經提前走了。

我也只能和傅慎言一起回去,上了車,他啟動了車子,一路上靜謐得可怕,我掐著手指,一次又一次的想要開口問陸欣然的情況,但每次看到他陰沉的臉色便又將話壓了回去。

許久,我還是忍不住開了口,「陸小姐怎麼樣了?」人不是我推的,但畢竟是在我眼皮子低下摔下去的。

「茲……」原本行駛的車子突然停了下來,速度過快,隨著慣性我身子猛的朝前傾去,沒等我做出反應,腰肢就被猛的按住,我坐回原位,傅慎言的半個身子也壓了過來。

他一雙黑眸死死盯著我,瞳孔裏透著犀利和冷銳,嗅到危險的氣息,我不由縮了縮身子,張了張口道,「傅慎言……」

「你希望她怎樣?」他開口,聲音冷厲寒顫,諷刺道,「沈姝,你該不會真的以為老爺子給了你那個盒子,這婚我就不會和你離了吧?」

我心裡咯噔一下,他還真是無所不能,才幾個時辰的事,他就知道了。

「我沒推她。」壓下心中的苦澀,對上他的黑眸,我有些想笑,「傅慎言,爺爺給我的盒子我不知道裡面有什麼,我也沒想過用它來維持住我們的婚姻,竟然你那麼想離,好!我同意,明天我們去民政局把離婚證辦了。」

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車窗外的風聲伴著淅淅瀝瀝的雨水拍打著車窗,將原本就低沉的氣氛壓得更加寂靜陰冷。

我突然同意離婚,似乎令傅慎言有些意外,但也就是片刻,他薄脣上揚,冷笑道,「欣然還在醫院裡躺著,你現在同意離婚,是打算一走了之?」

「你想要我做什麼?」是啊,他的心尖人因為我躺在醫院裡,他怎麼可能輕易放我走。

「從明天開始,你去照顧她。」他坐直了身子,修長的手指扶在方向盤上,目光變得有些深邃。

我窺探不出他在想什麼,微微點頭,算是答應了。

人有時候會很卑微,毫無理由的卑微,於我而言,傅慎言的要求我似乎已經形成習慣,只會服從,那怕我的內心極其抗拒。

車子開往市區,原本以為傅慎言會將我送回別墅,不想他直接將我帶去了醫院。

消毒水的味道蔓延在醫院裡的每一個角落,我不喜歡,卻也只能跟在傅慎言身後進了陸欣然的病房。

陸欣然在輸液,她原本就病嬌,此時躺在素白的病牀上,目光清淺,更襯得她柔軟嬌小。

見到我和傅慎言一同進來,她看向我的目光冷了幾分,良久纔看向傅慎言道,「我不想見她!」

似乎是沒有了孩子,那股嬌柔可愛的姿態不見了,倒是多了幾分冷冽和憎恨。

傅慎言走向她,將她從牀上半抱了起來,下巴蹭在她額頭上安撫,「讓她來照顧你幾天,這是她應該的。」

親暱,寵愛,這一幕刺疼了我的神經。

陸欣然原本還想說什麼,但也就是片刻,便仰頭看著傅慎言淺笑道,「好,我聽你的!」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便決定了我的去留。

說來可笑,我竟然一句未語,全然聽了他們的安排。

傅慎言很忙,老爺子的葬禮他雖然未出面,但他畢竟是傅家人,有很多事必須經過他的手,偌大的傅氏在他管理著,他沒有多少時間待在醫院陪著陸欣然。

能留下照顧陸欣然的,似乎也就只能是我。

凌晨2點,陸欣然白天睡得太多,晚上便沒辦法睡著,醫院裡沒有多餘的牀鋪,我只能坐在牀邊的靠椅上。

見我沒有睡,她看向我道,「沈姝,你太卑微了。」

聽到這句話,我一時不知該說什麼,低眸看著手中的戒指,許久才抬眸看她道,「愛不就是這樣嗎?」

她笑了,不明所以,良久才道,「你累嗎?」

我搖頭,人生幾十載,什麼事不累?我不過只是愛上了一個人而已。

「能給我倒杯水嗎?」她開口,微微起身半靠著。

我點頭,起身給她倒水。

「不用加冷水,燙點好!」她開口,聽不出多少情緒。

將水倒好,我遞給她,她沒有接,只是看著我道,「我覺得你可憐,卻也覺得你可悲,孩子的事原本不怪你,但我還是忍不住把責任和恨都推在你身上。」

我不知道她說這話的意思是什麼,只是將水遞給她,「小心燙!」

她接過水杯,猛的拉住了我,出於本能,我本想收回手,她一雙黑眸死死盯著我道,「打個賭吧,看看他到底會不會心疼。」

我一愣,餘光也看見了在門口立著的男人,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來的。陸欣然看著我,神色淺淡,「敢嗎?」

我不語,任由她將滾燙的水順著我手背傾瀉而下,撕心裂肺的疼,如同萬隻螞蟻撕咬一般。

雖是無聲,但這個賭,我是參與了。

陸欣然放下水杯,滿臉無辜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水杯太燙,不小心就撒了,你沒事吧?」

這話假的可伶。

我將手收回,忍著疼搖頭,「沒事!」

一旁看熱鬧的傅慎言走了進來,目光低沉,聲音清冷的看著陸欣然道,「怎麼還不休息?」

於陸欣然而言,傅慎言的出現像是突然一樣,她嬌俏可愛,見他來,扯著他的衣角,拉著他坐在牀邊,環抱著他道,「白天睡多了,睡不著,你怎麼來了?」

「來看看你!」說話間,傅慎言的黑眸看向我,目光落在我手背上,微微蹙眉,「去處理一下!」

淡薄冷漠的聲音,聽不出憐惜和關心。

陸欣然抱著他,小臉上掛著抱歉和內疚道,「是我太不小心了,燙傷了沈姐姐。」

傅慎言順著她的長髮,神色淺淡,似乎沒有責怪的意思。

我像是被人推到懸崖便一般,心口疼得有些喘不過氣來,一步一步的挪向病房外。

其實一開始我就知道,陸欣然這個賭,我會輸,可我還是抱了一絲希望,哪怕只是傅慎言的一句,「疼嗎?」都足夠支撐我繼續走下去。

但,最後我連一個憐憫的眼神都得不到,甚至是同情都沒有。

走廊上,我被一個寬厚的胸膛擋住了去路,抬眸見程雋毓俊眉微蹙,神色微斂的看著我。

我不明所以,看向他道,「程醫生!」

他看著我,良久突然開口道,「疼嗎?」

我愣住,心口波濤洶湧翻起酸澀,「嗒!」一滴珠子般大小的眼淚打落在地上,走廊上的穿堂風呼嘯而過,將原本就陰冷孤寂的走廊襯得更加空寂了。

你看,只是相識數面的人都會問一句,「疼嗎?」為什麼我陪了兩年的人卻視而不見呢!

手被牽起,我下意識的要收回,卻反而被拉得更緊。

「我是醫生!」程雋毓開口,言外之意不容拒絕,因為是醫生,所以看見病患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

可我也知道,他不是一個喜歡多管閑事的人,只不過,我是傅慎言的妻子而已。

跟著程雋毓進了外科室,他對著一個護士交代了幾句,隨後看向我道,「好好配合,好好包紮。」

我點頭,「謝謝!」

程雋毓離開,護士給我清洗被燙傷的手背,看著手背上冒起的幾個白色水泡,護士微微擰眉,「燙得有些嚴重,以後可能會留疤!」

「沒事!」就當是一個教訓吧。

因為冒了水泡,所以處理傷口的時候,要戳開水泡把傷口上的膿瘡清洗乾淨。

怕我撐不住,護士道,「會很疼,你要忍著些。」

「嗯!」

這點疼,不算疼的,心口那種扯著神經的疼才叫疼。

處理好傷口,護士交代了幾句,我便準備回陸欣然的病房,經過樓梯口的時候聽到樓梯間隱約傳來的動靜,我不由停下了腳步。

「老爺子走了,你打算什麼時候和她離婚?」這聲音是,程雋毓的?

「她?沈姝?」男人開口,聲音低沉冷冽,再熟悉不過的聲音,是傅慎言。

我靠近樓梯口,隱約見傅慎言雙手抄兜,神色冷冽的靠在欄杆上,程雋毓依著牆壁,修長的手指間夾了根煙,燃了大半。

將煙頭上燃盡的灰用手指點了點,他看向傅慎言,神色淡然道,「你明知道她什麼都沒做,不過是因為她愛你而已。」

傅慎言抬眸,掃了他一眼,冷然道,「什麼時候把心思放在她身上了?」

聽此,程雋毓蹙眉,開口道,「你想多了,我只是提醒你,以免以後後悔,有些愛再深,也會有收回的一天。」

「呵!」傅慎言冷笑,「她的愛我從不屑於……」

後面的話我沒繼續聽了,有些事,心裡知道就好了,如果非要聽著別人一清二楚的說清楚,那麼就是自己不知好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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孕期:六週

看到B超報告的時候,我被這四個字驚愣在原地,才一次,怎麼就懷上了?

現在要怎麼辦?

告訴傅慎言,他會因此不離婚嗎?不會,反而會覺得我卑鄙無恥,用孩子來要挾他。

壓下心中的鬱結,我將B超報告單塞入包中,隨後出了醫院。

醫院大樓外,耀黑色的邁巴赫裏,車窗開了三分之一,從外看隱隱能看見駕駛位上男人清雋冷冽的眉眼。

豪車美男,自然是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眼球。

有錢有顏,是傅慎言的標配,這麼多年,我已經見怪不怪了,忽視了路人的目光,我上了副駕駛。

原本閉目養神的男人察覺到動靜,只是微微蹙眉,並未睜眼只是聲音低沉道,「處理好了?」

「嗯!」我點頭,將同醫院簽好的合同遞給他,開口道,「陸院長讓我帶他向你問好!」今天的合同,原本是我自己過來簽的,但途中遇到傅慎言,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他會順路送我過來。

「這個案子接下來你全程負責!」傅慎言向來話少,沒有接合同,只是淡淡交代了一句,便啟動了車子。

我點頭,不多言。

沉默久了,除了聽話和做事,其他的我似乎不會了。

車子開往市中心,此時已經是傍晚,他不回別墅,打算去哪?心裡雖疑惑,但我向來不會主動追問他的事,索性便沉默了。

想起那張B超單,我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向他開口,側目見他雙眸看著前方,目光凌厲,一如既往的冷冽。

「傅慎言!」我開了口,拽著包的手心有些潮濕,想來是緊張,所以出汗了。

「說吧!」冷冰冰的兩個字,沒有多餘的情緒。

他一向對我如此,時間久了,我也釋然了,壓下心中的忐忑,吸了口氣,我道,「我……」懷孕了。

最多不過三個字,但此時他的手機響了,這話硬生生被吞回去了。

「欣然,怎麼了?」有些人的溫柔,註定只會傾覆於一人,或深情,或歡愉,最後都是給予一人。

傅慎言的溫柔是為陸欣然準備的,聽他和陸欣然的對話便知。

不知道電話那頭的陸欣然說了什麼,傅慎言突然踩了剎車,對著電話安撫道,「好,我一會過去,你別亂跑。」

掛了電話,他恢復了滿臉的冷厲之氣,看向我道,「下車!」

毫無餘地的命令。

這不是第一次了,我點頭,將所有的話都吞回肚子裏,開了車門,下車。

我和傅慎言的婚姻,是意外,也是命定,但都與愛無關,傅慎言心裡放了陸欣然,我的存在只是擺設或者說是障礙。

兩年前傅老爺心肌梗塞,在病牀上逼著傅慎言娶了我,傅慎言雖然不情願,但礙於老爺子,還是將我娶了回去,兩年來有老爺子在,傅慎言只是當我不存在,如今老爺子斷了氣,他便迫不及待找律師擬寫了離婚協議,就等我簽字了。

回到別墅,天色已暗,偌大的房子裏空蕩得像鬼屋一般,大概是懷孕的關係,沒有食慾,我便直接回了臥室,洗漱睡覺。

迷迷糊糊還未睡熟,便隱隱聽到院子來傳來車子熄火的聲音。

傅慎言回來了?

他不是去陪陸欣然了嗎?

未及多想,便見臥室門被打開,他一身濕意,未曾看我一眼便直接進了浴室,隨後便傳來嘩啦啦的水聲。

他這一來,我是沒辦法繼續睡了,起身將衣服穿好,從衣櫃裏將他的睡衣取出,放置在浴室門口,隨後我便去了陽臺。

已是梅雨季節,外面淅淅瀝瀝的下起了小雨,天色已暗,隱約能聽到雨水打在磚瓦上的滴答聲。

聽到身後有動靜,我回頭,見傅慎言已經出了浴室,下身披著浴巾,頭髮濕濕的,有水珠順著他健碩的身體滴落,男色惑人,莫不過如此了。

大約是察覺到我在看他,他瞧向我,俊眉微蹙,「過來!」毫無情緒的語調。

我是聽話的,走至他身邊,見他將手中的毛巾丟給我,聲音低沉,「幫我擦。」

他向來如此,我早已習慣,他坐在牀沿上,我爬上牀,半跪在他身後給他擦著頭髮。

「明天是爺爺的葬禮,要早些過去老宅。」我開口,倒也不是故意和他扯話題,只是他一心都在陸欣然身上,若是不提,只怕他早已忘記。

「嗯!」應了我一聲,他便再無其他。

知道他不願意與我有過多交流,我也不多說,替他擦乾頭髮我便再次躺在牀上,準備入睡。

興許是懷孕的緣故,總是覺得困得厲害,往常傅慎言洗完澡都會去書房待到半夜,不知今夜為何,換了睡衣,他便躺了下來。

雖然奇怪,但我也不多問,只是他突然將我摟住,拉入懷中,隨後細碎的吻落下。

身上的睡衣被他扯落,我一時慌了神,猛的按住他探向那裡的手,不明所以的抬眸看他。

「傅慎言,我……」

「不願意?」他開口,一雙黑眸漆黑如夜,凌冽又帶著野性。

我垂眸,是不願意,可由不得我。

「可以輕一點嗎?」孩子才六週,若是不小心,會有危險。

他斂眉,未語,只是翻身,隨後並不溫柔的開始這一切,我疼得捲了身子,只能儘可能的保護孩子不受傷害。

伴隨他的兇猛,窗外的雨也越下越猛,一時間竟打起了雷電,燈影起伏,許久他起身進了浴室。

我疼得直冒冷汗,原本想起身喫些止疼葯,顧忌到孩子,便也放棄了。

「嗚……」牀頭櫃上的手機響了起來,是傅慎言的,我抬眸看了看牆上的時鐘,已經11點了。

這個點會給傅慎言打電話的,也只有陸欣然了。

浴室裏的水聲停下,傅慎言裹著浴巾出來,擦開手接起了電話,不知道電話那頭說了什麼。

見傅慎言微微蹙眉,開口道,「欣然,別胡鬧!」

說完,他便掛了電話,準備換衣服離開,若是以往,我可能會假裝視而不見,但此時我猛地拽住傅慎言,軟了聲求他道,「今晚不走可以嗎?」

傅慎言蹙眉,俊朗的臉上浮現出幾分冷冽和不悅,「剛喫到點甜頭,就開始放肆了?」

這話冰冷且諷刺。

我愣了神,一時間不由覺得好笑,仰頭看他道,「明天是爺爺的葬禮,你就算再放不下她,是不是也應該有個分寸?」

「威脅?」他眯起黑眸,猛地掐住我的下頜,聲音低沉冷冽,「沈姝,你長本事了。」

我清楚的知道,想要留下他,根本不可能,但有些事總要試試,抬眸直視著他,我道,「我同意離婚,但我有條件,今晚你留下來,陪我參加完爺爺的葬禮,葬禮過後我立馬簽字。」

他眯起了眼,漆黑的眼睛裡噙著諷刺譏誚的笑意,脣角微動,「取,悅我。」他鬆了手,眯了眯眼睛,湊到我耳邊,「沈姝,任何事都要靠自己的本事,光靠嘴沒用。」

他的嗓音沙啞透了,帶著一絲撩饒低沉,我知道他的意思,抬手環住他的腰,仰頭去夠他的脣,兩個人的身高差距過大,這樣的動作,讓我顯得滑稽又可笑。

男女之事,我懂的不多,憑著直覺伸手去解他腰間的浴巾,耳邊有他的呼吸聲,我知道他有反應了,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樣的滋味,用這樣的方式留住喜歡的人,還真是.....可憐。

浴巾落地,我將指尖緩緩下滑,猛的手被他按住,我抬眸,見他目光漆黑隱約帶著幾分不可窺探的撩繞,「行了!」

淡漠冷冽的兩個字,我愣了愣,有些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見他扯過牀上的灰色休閑睡衣優雅的套在了身上。

一時間愣了愣,隨即便反應過來,他這是……留下了?

還未來及高興,便聽到窗外伴著雨聲隱約傳來的女子聲音,「慎言……」

我一愣,不及傅慎言反應快,見他幾步跨到陽臺上,隨後見他一臉陰沉的扯了大衣便出了臥室。

陽臺外,陸欣然站在大雨下,穿著單薄的衣裙,任由雨水肆意,原本就病嬌的美人,此時在雨中更加顯得楚楚可憐。

傅慎言將帶下去的大衣披在她身上,不及責怪她,陸欣然便猛的抱住了他,在他懷裡低聲啜泣。

看著這場景,我突然明白,為什麼我陪了傅慎言兩年,但依舊比不過陸欣然的一個電話了。

傅慎言擁著陸欣然進了別墅,帶著她上了樓,我站在樓梯口,垂眸看著被雨淋濕的兩人,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讓開!」傅慎言開口,音色冷厲陰戾,一雙黑眸厭惡的看著我。

難過嗎?

我也不知道,但比心更疼的是眼,它親眼看著心愛的人是如何寶貝別人,踐踏自己的。

「傅慎言,當初結婚的時候,你答應過爺爺,只要我沈姝在這裡一天,你就不會帶她進這裡一步。」這裡是我和傅慎言僅有的共同生活的地方,我將他的無數個夜晚都讓給了陸欣然,為什麼最後還要污染這一步屬於我僅有的地盤。

「呵!」傅慎言突然冷笑,一把將我扯開,冷聲道,「沈姝,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多麼諷刺的一句話,看著他擁著陸欣然進了客房,我終究只能當個旁觀者一樣看著。

這一夜,註定不安定。

陸欣然在外面淋了雨,原本身體就虛弱的她,一場大雨讓她發起了高燒,傅慎言寶貝她,一邊給她換了衣物,一邊用毛巾給她物理降溫。

可能看著我在一旁礙眼,冷冷看了我一眼道,「你回傅家老宅住吧!欣然這樣,今晚是回不去了。」

這個時間點讓我回傅家老宅?呵呵……

是我礙眼了。

看著傅慎言良久,我居然不知道自己應該說點什麼來提醒他,老宅離這裡有多遠,現在多晚,我一個女人過去,有多麼不安全。

但,這些他根本不在乎,他在乎的,是我在這裡會不會妨礙到陸欣然休息。

壓下心中的酸澀,我終究還是平靜道,「我回臥室就行,現在過去老宅……不合適!」

他不愛惜我,我總不能也隨著他糟踐自己。

轉身離開客房,在走廊上遇到匆匆趕來的程雋毓,見他修長的身上還穿著黑色睡衣,可能來得急,沒有換鞋,衣服也濕了大半。

走廊並不寬敞,狹路相逢,他微微一愣,正了正衣襟開口道,「沈小姐,我過來給欣然看病。」

陳雋毓是傅慎言的生死之交,有人說,一個男人有沒有把你放在心上,你只要看看他身邊的兄弟對你的態度就知道了。

不用看態度,就聽聽稱呼就知道了,我沈姝似乎永遠都只有一個稱呼——沈小姐。

多麼禮貌又生疏的稱呼啊!

人不能摳太多細節,否則會心生鬱結,扯了抹笑,給他讓了條道,我開口道,「嗯,進去吧!」

有時候我是真的特別羨慕陸欣然,她只要掉幾滴淚,就可以擁有我花半生努力都得不到的溫暖。

回了臥室,我找了一身傅慎言沒有穿過的衣服,抱著出了臥室,下了客廳。

程雋毓給陸欣然看病很快,量了體溫,開了退燒的葯,便準備離開。

下樓見我站在客廳了,他疏離一笑,「時間不早了,沈小姐還不睡嗎?」

「嗯,一會睡!」我將手中的衣服遞給他道,「你衣服濕了,外面還下著雨,換身乾淨的再走吧,以免著涼。」

大概是意外我會給他送衣服,他愣了愣,俊朗的臉上扯出幾分笑道,「不用,我身強力壯,不影響!」

我將衣服放在他手中,開口道,「這衣服傅慎言沒有穿過,吊牌還在,你們身形差不多,你將就著穿!」

說完,我便上樓,回了臥室。

我沒有那麼好心,當年外婆住院的時候,是程雋毓做的主刀醫師,他一個國際名醫,若不是傅家,他不可能會同意給我外婆做手術,那衣服算是報恩。

翌日。

一夜暴雨後的清晨,陽光裏透著泥土的芬芳,我習慣了早起,洗漱完下樓的時候,傅慎言和陸欣然都在廚房裡。

傅慎言身上圍著黑色圍裙,修長的身軀立在竈臺邊煎雞蛋,身上凌厲冷酷的氣息散去,透著幾分煙火的氣息。

陸欣然一雙亮晶晶的黑眸一直在他身上打轉,似乎是高燒剛退,精緻小巧的臉蛋上還透著嫣紅,可愛又令人著迷。

「慎言哥,煎雞蛋我想喫焦一點的。」說話間,陸欣然朝著傅慎言口中塞了一顆草莓,繼續道,「但也不能太焦,不然帶苦味。」

傅慎言嚼著草莓,一雙黑眸看了她一眼,雖無半點言語,但只是一眼就含有最夠的寵溺。

俊男美女,郎才女貌,他們真的很配!

這樣的場景,溫馨又爛漫的互動,挺甜蜜的。

「他們很般配,不是嗎?」身後傳來聲音,我一愣,回頭見是陳雋毓,我倒是忘記了,昨夜雨大,陸欣然又發高燒,傅慎言自然不會讓他回去。

「早!」我開口,扯了抹笑,目光落在他身上的衣服上,這衣服是我昨夜遞給他的。

注意到我的目光,他挑眉一笑,「這衣服挺合適的,謝謝你。」

我搖頭,「不用!」這衣服是我給傅慎言買的,但他從來不屑於碰。

興許是聽到動靜,陸欣然朝著我們叫道,「沈姐姐,雋毓哥,你們起來了,慎言哥哥煎了雞蛋,過來一起喫吧!」

這語氣,儼然一副當家主母的做派。

我淺笑,「不用了,我昨天買了些麵包牛奶放冰箱裏,你身體剛好,多喝點。」這裡畢竟是我住了兩年的地方,房產證上有著我和傅慎言兩個人名字。

我縱然再軟弱,也不願意,讓別人鳩佔鵲巢。

聽我一說,陸欣然小臉一愣,一雙黑眸暗了暗,回頭看向傅慎言扯著他的衣角小聲道,「慎言哥哥,昨天晚上我太任性,打擾了你和沈姐姐,你能不能讓她留下來和我們一起喫早點?就當是我的道歉了,好不好?」

我……

呵呵,果然,有些人真的不需要很努力,她們只要會撒嬌示弱就能獲得別人力所不能及的。

傅慎言原本對於我的出現是無動於衷的,見陸欣然開口,他回眸看了我一眼道,「一起喫!」

冷酷帶著命令的語氣。

疼麼?習慣了。

扯了抹笑,我點頭,「謝謝!」

對傅慎言我始終不能做到徹底拒絕,一眼就入了心的人,這一生都難放下了。

三生有幸,第一次喫傅慎言的早餐,煎雞蛋綠豆粥,平常但卻不平凡,我一直以為,像傅慎言這樣的男人,是被上帝擁在懷裡的人,他的手是用來揮摩天下的。

「沈姐姐,你嘗嘗慎言哥哥煎的雞蛋,很香的,我們一起的時候,他經常給我煎。」陸欣然一邊說,一邊朝著我的碗裏夾了一個雞蛋。

隨後又甜甜的給傅慎言夾了一個,笑眯眯道,「慎言哥,你答應過我今天陪我去南江看花的,不能失約哦。」

「嗯!」傅慎言開口,優雅矜貴的喫著早餐,他向來話少,但對陸欣然,他似乎有問必答有求必應。

程雋毓似乎早已習慣了一切,動作優雅的喫著早點,像個局外人一樣看著我們。

我低眸,眉頭不由擰了起來,今天是爺爺的葬禮,傅慎言若是陪陸欣然走了,那傅家老宅那邊……

這一頓早餐,任誰都沒辦法喫好,簡單喫了幾口,見傅慎言喫完上樓換衣服,我放下碗筷跟了上去。

臥室。

傅慎言知道我跟在身後,聲音淡漠道,「有事?」

說著,他若無其事的將身上的衣服脫了下來,健碩的身材毫無遮擋的暴露在空氣裏,出於本能,我轉身背對著他道,「今天是爺爺的葬禮!」

身後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還有皮帶拉鏈的聲音,隨後是他沒有溫度的回答,「你過去就行了。」

我擰眉,「傅慎言他是你爺爺。」他是傅家長子,這個時候他若是不在,傅家的其他人會怎麼想?

「下葬的事,我已經交代陳毅過去辦了,其他還有什麼細節你和陳毅溝通。」這話,他說得毫無情緒,像是在交代一件無關緊要的事一般。

見他朝著書房裡走去,我提高了聲音,有些難受道,「傅慎言,是不是對於你而言,除了陸欣然,其他人都是可有可無的人?親情於你而言算什麼?」

他頓下了腳步,回頭看向我,一雙黑眸微微眯起,姿態冷冽寒顫,「傅家的事,還輪不到你來我這聒噪。」

頓了頓,他薄脣上揚,諷刺無比的吐出幾個字,「你不配!」

他短短几字,如一盆冷水朝著我傾斜而下,淋得我四肢百骸都泛起了寒意。

聽著離開的幾步聲,我失笑。

我不配!

呵呵!

兩年時間,我還是沒辦法焐熱一塊冰冷的石頭。

「原本以為你只是臉皮厚,沒想到你還喜歡多管閑事。」身旁傳來譏笑聲。

我回頭,見不知道什麼時候陸欣然環抱著手斜依在門框上,臉上的單純可愛早已不見,留下的只有陰冷。「陸小姐變臉的速度讓人挺意外的。」淡淡看了她一眼,我拿起包包,準備直接去傅家。

傅慎言不去,我不可能不去。

剛到門口就被陸欣然擋住,傅慎言不在,她也不再裝小白兔,看著我冷冷道,「什麼時候簽離婚協議書?」

我一愣,倒是笑了,瞧著她道,「陸小姐現在是以第三者的身份來逼迫我離婚嗎?」

「你纔是第三者!」她似乎不喜歡別人叫她第三者,臉色陰了下來,道,「沈姝,如果不是你,現在這棟別墅的女主人是我不是你,老爺子已經死了,沒人能護著你繼續留在這裡,如果我是你,我就乖乖簽字,拿著慎言給的錢滾得遠遠的。」

「陸小姐,可惜你不是我!」冷冷給她一句話,無視她的張牙舞爪,我直接繞過她準備下樓離開,除了傅慎言,這個世界上沒有人的話能傷我半分。

受慣了眾星捧月的陸欣然小姐被我無視,有些心有不甘,使勁拽住了我道,「沈姝,你還要不要臉?慎言哥不喜歡你,你賴在他身邊有什麼用?」

回眸看向她,我有點好笑,平靜了聲道,「你既然知道他沒有把我放在心上,你又何必那麼緊張?」

「你……」小丫頭急的臉紅,一時間說不出話。

我湊近她,扯了幾分冷笑,壓低了聲音道,「至於我留在他身邊有什麼用……」說到這裡,我平緩了語調,悠了悠聲輕聲道,「他技術那麼好,你覺得有什麼用?」

「沈姝,你不要臉!」陸欣然猛的氣紅了眼,也不顧及其它,抬手就朝著我推了過來,我身後是樓梯,出於本能,我下意識的挪開身子,避開了她推開的動作。

但令我沒有想到的是,陸欣然會沒有站穩,直接朝著樓梯栽了下去。

「啊……」大廳裏傳來她撕心裂肺的聲音,我一時間愣住了,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

身子被一股冷冽的氣息推開,隨後傅慎言身形無比神速的下了樓梯去看已經躺在樓下的陸欣然。

樓下的陸欣然捲縮著身子,面色慘白痛苦的抱著小腹,聲音虛弱的喊著,「孩子,我的孩子。」

她身下有血跡蔓延開,染紅了大片地毯,我愣住,她……懷孕了?

傅慎言的?

「慎言哥哥,孩子,孩子……」陸欣然抓著傅慎言的衣袖,一遍又一邊的重複著孩子。

傅慎言額頭冒出了細細的汗漬,陰騭冷酷的臉崩得死死的。

「別怕,孩子不會有事的。」他安撫著陸欣然,將她橫抱了起來,闊步朝著門外走去。

傅慎言走了幾步,突然停了下來,男人綳著臉,眼眸黑得發亮,聲音裏隱忍的怒意昭然若是,「沈姝,你好樣的。」

輕飄飄的幾個字,冷漠,憎惡,憤怒都包含了。

我愣在原地,一時間竟不知道該怎麼辦!

「不打算跟上去解釋一下?」身後傳來低沉的聲音,我一愣,抬眸見是程雋毓,不知道什時候他也跟了上來。

壓下心中的慌張,我平靜道,「解釋什麼?」

他挑眉,「不怕他誤會是你推欣然的?」

我低眸,有些苦澀,「是不是我推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欣然受傷了,最後總要有人來背負這份責任。」

「你到是想得通!」程雋毓下樓,提著醫療箱出了別墅。

想來是跟著去醫院看陸欣然。從別墅到傅家老宅,一個小時的車程,這一個小時,我都昏昏沉沉的。

陸欣然肚子裏的孩子,傅慎言臨走時看我的眼神,這一切都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心口堵得難受,車子剛停在傅家老宅門口我胃裡便一陣噁心襲來,我衝下車,趴在花壇邊乾嘔了半天,卻什麼都沒有吐出來。

「喲,當了幾天傅家少夫人,人都嬌貴了,坐幾步車就嘔成這樣。」老宅門口傳來尖酸刻薄的聲音。

不用看也知道是誰,傅老爺子膝下有兩子,大兒子傅長恆早年因為車禍,夫婦雙雙葬身,留下獨子傅慎言,另外一個便是二兒子傅昌恆。

此時站在老宅外對我冷嘲熱諷的人便是二叔傅昌恆的妻子徐慧,也就是我的二嬸,豪門恩怨多,這些年我早已習慣。

壓下胃裡的難受,我看向徐慧,禮貌溫和的開口道,「二嬸好!」

徐慧一向看我不順眼,興許是我出身貧賤,卻得老爺子賞識,她心有嫉妒,也或許是老爺子生前極其重視傅慎言,將整個傅家都交於傅慎言,她心有不甘,所以把氣都撒在我身上。

冷冷瞧了我一眼,見車裡再沒有其他人,徐慧直接甩了臉色道,「怎麼?老爺子葬禮傅家大少爺都不出面嗎?」

今日來的人多,傅慎言不在確實不合規矩,我扯了抹笑,敷衍道,「慎言他有急事,一時半會趕不過來,可能要晚一點。」

「呵呵!」徐慧冷笑,「這就是老爺子看中的人,也不過如此。」

豪門大戶,來的人多,徐慧雖然看我不順眼,但顧忌臉面也沒有過多為難我。

一同進了老宅,老爺子的靈位擺放在大廳中央,屍體已經火化成骨灰,骨灰盒就放在令牌後面,大廳裏擺放了不少祭奠的白花,靈堂前擺放了上香的香堂和貢品。

陸陸續續來了不少人,傅老爺子聲名在外,來祭拜的人大多都是身份不俗的人,傅昌恆和徐慧裏外招呼著,我在靈堂邊招呼。

「沈小姐。」一旁拿著檀香盒子的張嫂朝我開口。

「張嫂,怎麼了?」傅家雖然是大戶人家,但因為子嗣不多,所以人口不複雜,傅老爺子平時喜歡安靜,所以身邊也就只留了張嫂一個人照顧他的起居。

張嫂將手中的檀香盒子放在我手中,神色悲憫道,「這是老爺子生前留給你的,你好好收著。」

頓了頓她又道,「老爺子知道,他這一走,傅先生怕是會逼著你離婚,你要是不想離,就把這個盒子給先生,先生若是看了,多少會有所顧忌,不會輕易和你離婚。」

我低眸,看著手中的檀香盒子,方方正正的盒子,被暗鎖鎖住,看向張嫂,我疑惑道,「鑰匙呢?」

「鑰匙老爺子已經給了傅先生了。」張嫂開口,瞧了瞧我道,「你最近憔悴了許多,要好好保重身體,老爺子生前一直希望你和傅先生早點生個大胖小子,給傅家留個後,如今老爺子一走,可別在你們這把傅家的香火斷了。」

提到孩子,我不由愣了愣,朝著張嫂扯了抹笑,不再多說。

祭拜完,爺爺就要用靈車帶去墓地安葬,折騰下來,到墓地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但傅慎言一直沒有出現。

下葬儀式結束,傅慎言都不見蹤影,傅昌恆挽著徐慧看著我道,「小姝,人死不能復生,你回去和慎言好好說說,別和老爺子置氣了,老爺子這輩子不欠他。」徐慧冷哼,諷刺道,「那就是個養不熟的白眼狼,白瞎了爸這些年的心思。」

「你少說幾句!」傅昌恆瞪了她一眼,無奈看著我道,「時間也不早了,你爺爺也安息了,早點回去!」

「嗯!謝謝二叔。」傅昌恆和徐慧已經過了半百,兩人沒有子嗣,在傅氏拿著股份,日子過得倒也平和。

徐慧雖然嘴巴毒辣,但心眼不壞,兩夫妻的日子倒是過成了很多人羨慕的樣子。

看著他們走遠,我站在爺爺墓碑前,有些走神,爺爺這一走,我和傅慎言的緣分只怕也盡了。

風會停,雨會幹,太陽會落,我終究會失去他。

「爺爺,你保重,我過段時間再來看您。」站在墓碑前,我深深鞠了躬,剛轉身離開,便愣住。

傅慎言什麼時候過來的?

他一身黑衣,面色低沉冷厲,修長的身子就立在我身後不遠處,一雙黑眸漆黑無底的落在老爺子的墓碑上,神色太過於深沉,窺探不出任何情緒。

見我回頭,他收回目光,聲音低沉內斂,「走吧!」

他……是來接我的?

見他轉身要走,我急忙攔住他,「傅慎言,爺爺已經走了,你該放下了,你知道的,這些年他為你付出了太多……」

見他盯著我眸色越發冷冽,我不由停下了話,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原本以為他會大發雷霆,沒想到他只是一言不發的走了。

跟著他出了墓園,天色已經漸漸黑了,原本接我的司機,因為傅慎言過來,已經提前走了。

我也只能和傅慎言一起回去,上了車,他啟動了車子,一路上靜謐得可怕,我掐著手指,一次又一次的想要開口問陸欣然的情況,但每次看到他陰沉的臉色便又將話壓了回去。

許久,我還是忍不住開了口,「陸小姐怎麼樣了?」人不是我推的,但畢竟是在我眼皮子低下摔下去的。

「茲……」原本行駛的車子突然停了下來,速度過快,隨著慣性我身子猛的朝前傾去,沒等我做出反應,腰肢就被猛的按住,我坐回原位,傅慎言的半個身子也壓了過來。

他一雙黑眸死死盯著我,瞳孔裏透著犀利和冷銳,嗅到危險的氣息,我不由縮了縮身子,張了張口道,「傅慎言……」

「你希望她怎樣?」他開口,聲音冷厲寒顫,諷刺道,「沈姝,你該不會真的以為老爺子給了你那個盒子,這婚我就不會和你離了吧?」

我心裡咯噔一下,他還真是無所不能,才幾個時辰的事,他就知道了。

「我沒推她。」壓下心中的苦澀,對上他的黑眸,我有些想笑,「傅慎言,爺爺給我的盒子我不知道裡面有什麼,我也沒想過用它來維持住我們的婚姻,竟然你那麼想離,好!我同意,明天我們去民政局把離婚證辦了。」

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車窗外的風聲伴著淅淅瀝瀝的雨水拍打著車窗,將原本就低沉的氣氛壓得更加寂靜陰冷。

我突然同意離婚,似乎令傅慎言有些意外,但也就是片刻,他薄脣上揚,冷笑道,「欣然還在醫院裡躺著,你現在同意離婚,是打算一走了之?」

「你想要我做什麼?」是啊,他的心尖人因為我躺在醫院裡,他怎麼可能輕易放我走。

「從明天開始,你去照顧她。」他坐直了身子,修長的手指扶在方向盤上,目光變得有些深邃。

我窺探不出他在想什麼,微微點頭,算是答應了。

人有時候會很卑微,毫無理由的卑微,於我而言,傅慎言的要求我似乎已經形成習慣,只會服從,那怕我的內心極其抗拒。

車子開往市區,原本以為傅慎言會將我送回別墅,不想他直接將我帶去了醫院。

消毒水的味道蔓延在醫院裡的每一個角落,我不喜歡,卻也只能跟在傅慎言身後進了陸欣然的病房。

陸欣然在輸液,她原本就病嬌,此時躺在素白的病牀上,目光清淺,更襯得她柔軟嬌小。

見到我和傅慎言一同進來,她看向我的目光冷了幾分,良久纔看向傅慎言道,「我不想見她!」

似乎是沒有了孩子,那股嬌柔可愛的姿態不見了,倒是多了幾分冷冽和憎恨。

傅慎言走向她,將她從牀上半抱了起來,下巴蹭在她額頭上安撫,「讓她來照顧你幾天,這是她應該的。」

親暱,寵愛,這一幕刺疼了我的神經。

陸欣然原本還想說什麼,但也就是片刻,便仰頭看著傅慎言淺笑道,「好,我聽你的!」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便決定了我的去留。

說來可笑,我竟然一句未語,全然聽了他們的安排。

傅慎言很忙,老爺子的葬禮他雖然未出面,但他畢竟是傅家人,有很多事必須經過他的手,偌大的傅氏在他管理著,他沒有多少時間待在醫院陪著陸欣然。

能留下照顧陸欣然的,似乎也就只能是我。

凌晨2點,陸欣然白天睡得太多,晚上便沒辦法睡著,醫院裡沒有多餘的牀鋪,我只能坐在牀邊的靠椅上。

見我沒有睡,她看向我道,「沈姝,你太卑微了。」

聽到這句話,我一時不知該說什麼,低眸看著手中的戒指,許久才抬眸看她道,「愛不就是這樣嗎?」

她笑了,不明所以,良久才道,「你累嗎?」

我搖頭,人生幾十載,什麼事不累?我不過只是愛上了一個人而已。

「能給我倒杯水嗎?」她開口,微微起身半靠著。

我點頭,起身給她倒水。

「不用加冷水,燙點好!」她開口,聽不出多少情緒。

將水倒好,我遞給她,她沒有接,只是看著我道,「我覺得你可憐,卻也覺得你可悲,孩子的事原本不怪你,但我還是忍不住把責任和恨都推在你身上。」

我不知道她說這話的意思是什麼,只是將水遞給她,「小心燙!」

她接過水杯,猛的拉住了我,出於本能,我本想收回手,她一雙黑眸死死盯著我道,「打個賭吧,看看他到底會不會心疼。」

我一愣,餘光也看見了在門口立著的男人,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來的。陸欣然看著我,神色淺淡,「敢嗎?」

我不語,任由她將滾燙的水順著我手背傾瀉而下,撕心裂肺的疼,如同萬隻螞蟻撕咬一般。

雖是無聲,但這個賭,我是參與了。

陸欣然放下水杯,滿臉無辜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水杯太燙,不小心就撒了,你沒事吧?」

這話假的可伶。

我將手收回,忍著疼搖頭,「沒事!」

一旁看熱鬧的傅慎言走了進來,目光低沉,聲音清冷的看著陸欣然道,「怎麼還不休息?」

於陸欣然而言,傅慎言的出現像是突然一樣,她嬌俏可愛,見他來,扯著他的衣角,拉著他坐在牀邊,環抱著他道,「白天睡多了,睡不著,你怎麼來了?」

「來看看你!」說話間,傅慎言的黑眸看向我,目光落在我手背上,微微蹙眉,「去處理一下!」

淡薄冷漠的聲音,聽不出憐惜和關心。

陸欣然抱著他,小臉上掛著抱歉和內疚道,「是我太不小心了,燙傷了沈姐姐。」

傅慎言順著她的長髮,神色淺淡,似乎沒有責怪的意思。

我像是被人推到懸崖便一般,心口疼得有些喘不過氣來,一步一步的挪向病房外。

其實一開始我就知道,陸欣然這個賭,我會輸,可我還是抱了一絲希望,哪怕只是傅慎言的一句,「疼嗎?」都足夠支撐我繼續走下去。

但,最後我連一個憐憫的眼神都得不到,甚至是同情都沒有。

走廊上,我被一個寬厚的胸膛擋住了去路,抬眸見程雋毓俊眉微蹙,神色微斂的看著我。

我不明所以,看向他道,「程醫生!」

他看著我,良久突然開口道,「疼嗎?」

我愣住,心口波濤洶湧翻起酸澀,「嗒!」一滴珠子般大小的眼淚打落在地上,走廊上的穿堂風呼嘯而過,將原本就陰冷孤寂的走廊襯得更加空寂了。

你看,只是相識數面的人都會問一句,「疼嗎?」為什麼我陪了兩年的人卻視而不見呢!

手被牽起,我下意識的要收回,卻反而被拉得更緊。

「我是醫生!」程雋毓開口,言外之意不容拒絕,因為是醫生,所以看見病患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

可我也知道,他不是一個喜歡多管閑事的人,只不過,我是傅慎言的妻子而已。

跟著程雋毓進了外科室,他對著一個護士交代了幾句,隨後看向我道,「好好配合,好好包紮。」

我點頭,「謝謝!」

程雋毓離開,護士給我清洗被燙傷的手背,看著手背上冒起的幾個白色水泡,護士微微擰眉,「燙得有些嚴重,以後可能會留疤!」

「沒事!」就當是一個教訓吧。

因為冒了水泡,所以處理傷口的時候,要戳開水泡把傷口上的膿瘡清洗乾淨。

怕我撐不住,護士道,「會很疼,你要忍著些。」

「嗯!」

這點疼,不算疼的,心口那種扯著神經的疼才叫疼。

處理好傷口,護士交代了幾句,我便準備回陸欣然的病房,經過樓梯口的時候聽到樓梯間隱約傳來的動靜,我不由停下了腳步。

「老爺子走了,你打算什麼時候和她離婚?」這聲音是,程雋毓的?

「她?沈姝?」男人開口,聲音低沉冷冽,再熟悉不過的聲音,是傅慎言。

我靠近樓梯口,隱約見傅慎言雙手抄兜,神色冷冽的靠在欄杆上,程雋毓依著牆壁,修長的手指間夾了根煙,燃了大半。

將煙頭上燃盡的灰用手指點了點,他看向傅慎言,神色淡然道,「你明知道她什麼都沒做,不過是因為她愛你而已。」

傅慎言抬眸,掃了他一眼,冷然道,「什麼時候把心思放在她身上了?」

聽此,程雋毓蹙眉,開口道,「你想多了,我只是提醒你,以免以後後悔,有些愛再深,也會有收回的一天。」

「呵!」傅慎言冷笑,「她的愛我從不屑於……」

後面的話我沒繼續聽了,有些事,心裡知道就好了,如果非要聽著別人一清二楚的說清楚,那麼就是自己不知好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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