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实摹?伤齾s潛入他的院子,站在他的面前,沖他盈盈一笑,說:「我要你娶我。」【已完結】

1

大俞承熙十九年的時候,昭寧公主和親西涼。

那一場聲勢浩大的送親,十里紅妝,千軍護送,可謂是驚動了淮都滿城百姓,街道上俱是人群,擁擠不堪,以致昭寧的儀隊寸步難行。

付晚庭回到安郡王府的時候,已經累到說不出話來,此次迎親全權交由他負責。等到他疏散人流後,天色已晚,昭寧面聖之事暫且被擱置。

月姬極有眼色地遞上了新泡的雲霧茶,在付晚庭重重地靠倒在梨花木椅上時,一面捏著他的肩,一面柔聲撫慰他。

「今日百姓突然喧雜,實非王爺之過,陛下必能體諒王爺的一番苦心。」

天子交由付晚庭此等重事,偏偏還遇見了這樣的事,他實在不能不憂心。他閉著眼睛,嘴角忽地勾起一絲似笑非笑的弧度。

月姬見此情景,還待多言語幾句,付晚庭握了握她的手掌,示意她不必再說。

月姬是個聰明女人,朝夕相處中自然也知道付晚庭煩悶時不喜人多言,只是……她不明白,安郡王是個極克制隱忍的人,怎地今天會這種事亂了心神?

付晚庭良久才輕輕吁出一口氣,伸手接了溫茶,低頭抿了一口,「月姬,去備些點心。」

月姬曉得他一日忙碌,沒有進過一點食物,於是道:「可還是要栗子酥?」

「一切如常就好。」

付晚庭話音剛落,窗外忽地映出個纖細高挑的影子,柔婉沉靜的嗓音也像這四月的微風一樣悄無聲息地潛了進來。

「那王爺可要嘗嘗妾身做的栗子酥?」

「咣當!」

月姬一低頭,發現砸在地上的竟是付晚庭握在手中的茶盞,而他被濺出的茶水濡濕了袖口,卻渾然不覺,只死死盯著那緩緩移過來的影子,神情肅穆,如臨大敵。

跟隨付晚庭三年有餘,月姬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態,不由好奇地看向了推開門的那個女子。

可令她有些失望的是,那女子遮著面紗,只余了一雙澄澈安寧的眸子。

女子輕車熟路地放下臂彎上挽著的竹籃,揭開食盒,正是一碟香氣撲鼻,金黃燦爛的栗子酥,還騰騰冒著熱氣。

她吟吟笑著,「王爺一別俞國多年,雖涼國不乏擅長點心的廚子,但這風味終歸是不如俞國的好。」

付晚庭怔了良久,並不抬頭看她,只凝著那一碟酥,醺黃的燈光纏著二人的影落在鏤花木窗上,彷彿時間在這一刻靜止。

他嘆了口氣,燭火一晃,將他那一閃而逝的苦笑剪進了剎那間的昏暗中。

他看了一眼月姬,月姬很識趣地退了出去,只是在掩門的那刻,聽見了一句足以令她膽戰心驚的話。

「風味雖好,卻不該出現在此地啊……昭寧公主。」

栗子酥內餡軟糯,酥皮鬆脆,確實是要比涼國的廚子做得好太多。然而付晚庭不過才動了幾塊,便已經放下了筷子。

顧漓好奇道:「難道我的手藝不好?」

「比之當年實在好太多了。」付晚庭揉了揉眉心,語氣頗為無奈,「只是顧漓,你向來無事獻殷勤——」

「非奸即盜。」顧漓介面道,看著付晚庭一臉的生無可戀,她禁不住有些想笑。

而她這個人素來性子要強,能讓她紆尊降貴去求的事,必然是十分棘手的,弄不好,是要丟性命的大事。

付晚庭對此一向深有體會,更遑論如今二人微妙的身份,顧漓無論求他做什麼,他都不能答應。

畢竟當今涼國天子膝下子女無數,他不僅出身低微,而且——

他曾被送入俞國皇宮做了四年的質子,難保他會生出什麼怨懟之心。

他打定了主意,要秉著一顆堅硬如鐵的心,可這些意志在顧漓面前實在都太脆弱了。

「無論你說什麼,我都無能為力。」

「可你還沒問我要說什麼呢?」

「我——」

不等他再次拒絕,顧漓素手一拂,面紗墜地,她盈盈一笑,眉目如畫,翦翦長睫有如羽扇輕輕擦過他的心尖。

「我要你娶我。」

2

付晚庭瞠目結舌,「顧漓,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明天可是你冊封的日子,屆時你將會是我的母妃,你現在要我——」

「那你娶還是不娶?」顧漓皺眉打斷他,「你只需告訴我你的答案。」

娶顧漓?呵,他付晚庭是瘋了嗎?

他怒極反笑,「憑什麼?」

憑什麼她不想嫁給天子,一句話就要毀掉他這麼多年的努力?付晚庭很憤怒,更憤怒的是——他居然在那一瞬間動搖了。

她歪了歪頭,一派天真的模樣,「憑你喜歡我啊。」

一向冷靜沉默的安郡王如今像只即將炸毛的獅子,怒吼著:「顧漓!」

顧漓一點也不害怕,反倒笑起來,「難道不是?你喜歡的這栗子酥,不是因為……」

「閉嘴!」

付晚庭咬牙切齒地看著她,她如今志得意滿的神情真跟初見時一樣的討厭。

初見顧漓時,付晚庭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初入大俞皇宮,因著他性情恭謹柔順,大俞天子特許他入國子監,與貴族皇子一起學習。

只是以他涼國質子的身份,無依無靠,多為大俞的貴族所欺辱,而顧漓恰是在他最狼狽的時候出現的。大俞皇帝欽賜的信物連著幾本書一起被拋到了水中,付晚庭又被誰使了絆子摔入了湖中。

深水中一望無際的黑暗,就如同付晚庭不被重視的半載人生。他甚至聽見了心臟慢慢衰微下去的心跳聲,可就在他連自己也要放棄的時候,卻瞧見了一雙凝睇妙目,盈盈一彎,沁了冰水一樣清透冷靜。

付晚庭被濕漉漉地撈上岸的時候,才知道救他的那個少女是大俞長公主的女兒,顧漓。

「原來涼國蠻子都是這樣沒用的人物。」

顧漓扯了披風裹住被水濕透的玲瓏身軀,眼角眉梢都是嘲諷,彷彿救他不過一時興起罷了。

湖邊櫻花漫舞,他獃獃望著,眼中唯有那個漸行漸遠的艷麗身影。

天地失色,唯她一人爾。

大俞郡主救了異國質子的事引起了許多人的不滿,少年們大都同心,一旦有人打破了這個規則,就會被排擠。長公主去世後,顧漓原本就活得沒那麼輕鬆,經此一事,顧漓也漸漸被孤立。

付晚庭再一次見到她時,她正因為扇了幾個取笑她的貴族子弟,而被罰跪在石階上。

她眼中微微泛紅,看著他的眼神充滿憎恨,付晚庭大抵也猜出了那些人說了什麼,不過是嘲笑顧漓也是蠻子。

顧漓身份的特殊,不僅僅是因為她是大俞的公主,更因為她身上流著一半西涼的血脈。

早些年的時候,大俞與西涼通婚,顧漓的母親下嫁西涼丞相白寰,夫妻二人琴瑟和鳴,一時傳為佳話。

然而好景不長,白寰在成親三年後厭倦了這樣的生活,開始尋花問柳,大俞的長公主受不了這樣的委屈,帶著身孕忿而回國。

顧漓對付晚庭的厭惡,便是這樣的理所應當。

付晚庭目光總是不自覺地追隨著她,顧漓也只是視而不見。那些貴族子弟來欺辱他,付晚庭在大俞皇宮裡並沒有還手的餘地。

顧漓有時會救他,卻又會嘲諷他無用。

她在國子監最依戀的人,當屬帝王最寵愛的四皇子顧承曄,付晚庭見過顧漓淺笑著為顧承曄拂去衣衫上,因舞劍而沾染的落花,也聽過她一改對他的冷言冷語,軟著嗓子柔柔地喚他「四哥」。

甚至在一場秋後狩獵,付晚庭因救下從馬背上翻下去的顧漓而受了傷,顧漓晚上握著藥瓶看著他,一字一頓地對他說:「付晚庭,我討厭你。」

她睜大眼睛,彷彿是害怕下一刻就會不小心將自己的柔弱暴露出來。

付晚庭怔怔看著她,嗓音不自覺地嘶啞了,「顧漓,我要離開京城了。」

顧漓在大俞皇宮裡其實活得並不怎麼愉快,長公主早逝,兩國邦交破裂,天子並不在意她的存在,宮人們又慣會看人臉色,除了顧承曄會幫襯她些,幾乎沒有人在意她。

她性子又傲,表面上自然是不在乎這些的,付晚庭那麼說,她便咬著牙笑,「這不挺好,這麼些年我總是欺負你,你回去了以後就沒有人會這樣對你了。」

付晚庭點過她的眼角,伸在她眼前,指尖一點晶瑩,「顧漓,你哭了。」

顧漓撇開了眼,聲音弱了下去,「你真的要走啊……」

她鼻尖紅紅的,泛著一種說不出的難過,付晚庭那時想她確實是個嘴硬心軟的,明明平日里一副嬌縱的樣子,那天卻異常安靜地陪了他一宿。

興許她心底還是有他一些位置的。付晚庭這個念頭在西涼蠢蠢欲動,大俞天子不肯放他歸國,而他卻發起了高燒的時候,越發明顯起來。

顧漓總是半夜裡悄悄地來看他,帶著些她自己做的栗子酥,陪他說些話,有時是說自己見過的新奇玩意,有時是說顧承曄曾經是如何照拂她,讓她免受欺辱的,更多的,是那一句——「你要快些好起來啊。」

因他重病不起,高燒不斷,既查不出病由,也無法阻止他病情的惡化,大俞天子生怕他死在京城,連忙派人送他回去。

顧漓沒有來送他,付晚庭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去見她,尚未踏入院中,便聞得那一瀑紫荊花花下的聲音。

「阿漓真喜歡那病殃殃的質子?」

他辨得清是顧承曄的聲音,隨即有一女子生硬道:「四哥開什麼玩笑,我對涼國人何時有過好感?」

「那我看你近來總是跑來跑去地尋治他葯,難道不是……」

「當然不是。」顧漓打斷了顧承曄,漫不經心地捻了一朵花揉碎在掌心,「他心甘情願留在大俞才有價值,不過他既然離死已經不遠了,也就不值得我費心了。」

顧承曄勾了勾嘴角,正待說話,院子外忽然傳來一聲清脆的聲響,走出去一看,不知為何放在牆角的花盆竟無故倒在了地上。

「沒什麼大礙。」

顧承曄回頭,卻只見顧漓怔怔看著地上被包得完完整整的油紙包,挑開來一看,躺著一塊碎開的栗子酥。

3

付晚庭真是沒想到,六年之後再見到她這副神情,竟然是風輕雲淡地戳中他心事的時候。

「顧漓,你真是和以前一樣討厭。」

她眨眨眼,「你倒是比以前更迂腐了。」

付晚庭一摔袖子,憤怒地就要離開,然而腳步卻被她輕飄飄的一句呼喚給絆住了。

「付晚庭。」

她欺身從他身後抱過來,雙手繞過臂膀緊緊攀住他的肩,整個人親密無間地貼在了他的身體上。他一下子僵住了。

「你……不想要我嗎?」

她說這話的時候,嫵媚得像個妖精。付晚庭側頭看著她濕漉漉的眼眸,淡色的嘴唇,筆挺秀氣的鼻樑,忽然覺得自己口乾舌燥起來。

當他回過神的時候,顧漓已經被他壓在了牆上,長發披散下來。

「顧漓,你就是上天派來毀我的。」

他低頭狠狠一口咬在她的唇上,她淺笑起來,吹氣如蘭,「是呵……可你不也是甘之如飴?」

次日昭寧公主以抱病為由,一連多日不得面聖。

彼時涼國天子恰生了頭疼之症,御醫束手無策,欽天監上言道,乃是異國命格相衝之故,此女一身逆骨,不可納入後宮。

涼國素來信奉天命之說,天子聞言便暫且擱置了面見昭寧之事,然而昭寧乃是和親公主,自然不可一直安置在行宮。

宮人進言曰:「昭寧逆骨,然而宮中卻並不缺乏命硬之人。而涼國皇室里若論命硬,哪個及得上曾經送入大俞,又垂死歸來,如今卻一身康泰的安郡王?」

天子賜婚,昭寧未能面聖,轉而便嫁入了安郡王府。

付晚庭推開房門的時候,顧漓正笑得前仰後翻。

「沒想到你辦事的效率還挺快。」

他撩開流蘇,正對上她彎彎的眉眼,燭火搖曳,滿室生春。

付晚庭心中所有的不甘都悄無聲息地湮沒在她眼底的溫情中,彷彿當真是情投意合的模樣。

付晚庭如今娶了顧漓,無異於向天下昭示他已無任何繼位的可能,他苦心籌謀了這麼久,因為一個顧漓,滿盤皆輸。

付晚庭不能說是完全沒有不甘心的,他一把將顧漓拋在軟墊上,欺身壓上去的時候,眼角眉梢都帶著一點無法掩蓋的隱隱怒火。

顧漓在他低頭親吻下來的那一瞬間,抱住了他的頸項,付晚庭僵了僵身子。

她輕輕道:「從此以後我就是你的妻子,付晚庭,我把自己交給你,只要你肯信我。」

她眉眼鄭重,燭火襯得她面容越發柔美,那一絲不甘心便頃刻湮沒在她眼中。

付晚庭自暴自棄一般緊緊抱住了她,任由她身上的芬芳將他拉入地獄,一如當年落水的時候,她在湖底緊緊抱住他的時候,他只看了一眼,整個人便沉淪了。

「顧漓……」

顧漓枕在他肩上,長發與他的相交纏,她獃獃看著明滅的燭光,半晌才應道:「我在的,付晚庭。」

4

安郡王府素來冷清,自打顧漓嫁了進來,上上下下好好拾掇了一番,把原本就不多的幾個姬妾盡數送了出去,王府就更冷清了。

顧漓在窗下描著一枝出挑的櫻花,正暈染著那花蕊,坐在身後的付晚庭突然開了口。

「那些侍妾你全送走了?」

顧漓頭也不抬,「你還想留著幾個暖床不成?」

他嗆了一口,「我那些侍妾本就是皇兄們強塞進府中的,送走也清凈,但月姬……」

付晚庭話還沒說完,顧漓一揚畫卷,昂著頭朝他笑道:「你瞧這是什麼?」

「櫻花。」

「錯!」顧漓瞥他一眼,「是一枝紅杏出牆來。」

付晚庭幾欲吐血,「顧漓,你能不能正經點。」

她嗤了一聲,手中畫筆舔了顏色,附身繼續描摹,口中悠悠道:「男人嘛,想三妻四妾實屬尋常,但你付晚庭不行。」

他正等她說個所以然來,她卻不肯再說了。付晚庭心中好笑,從身後一把捉住了她的腰勾入懷中,低低道:「就因為我娶了你?」

顧漓被他吹得耳朵癢,佯怒道:「撒手!」

「我要是不呢?」

顧漓被他撓得討饒的時候,月姬卻託了人前來拜別。

付晚庭想了想,終是在顧漓橫視的眼光中召了她進來,月姬甫一進來,便垂著頭跪倒了。

「月姬不求名分,只求王爺不要打發了月姬,哪怕是做個丫鬟,月姬也是願意的。」

終究是侍奉了三年多的「老人」,顧漓也不搭理她,任由她跪著。

待到顧漓收了畫的時候,月姬足足跪了一個時辰,付晚庭咳了一聲,「王妃不如就讓她留在王府吧,左右你還缺個侍女。」

顧漓好笑地看他一眼,卻見他清俊眉眼間隱隱無奈,月姬也是一副安靜的模樣,她挑了挑眉,「行吧,你以後就跟著我身邊伺候。」

月姬自然感激不盡。

顧漓道:「月姬這個名字不好,你原本姓什麼,我替你換個名字。」

月姬深深看了她一眼,「賤妾原本姓白。」

顧漓愣了一下,「哪個白?」

「妾乃白寰一族的後人。」

她頃刻變了臉色。

白寰在氣走顧漓的母親後,白氏一族很快被人揭發與太子勾結,密謀造反,九族皆被牽連,白月姬之所以能安然無恙,自然是因為有付晚庭的幫忙。

顧漓氣得晚膳都沒用下去,進了房門便轉身上了鎖,付晚庭隔著門喚了她一個下午引得府里人紛紛側目,顧漓都沒帶搭理他一聲的。

「顧漓,阿漓……」

聲音直到月升至中突然戛然而止,顧漓原本一腔子怒火也漸漸變成了疑慮,怎麼沒聲了?付晚庭……這是走了?

等了半晌,還是沒有一絲聲響,顧漓忍不住推開門看了一眼,付晚庭安安靜靜坐在石階上,聽見動靜恰對上門縫裡的漆黑的眼珠子。

月光似霜一樣鋪滿了庭院,連付晚庭手邊的食盒都氳滿了銀色的清暉。顧漓恰在此時聽見了自己肚子「咕嘰」叫了一聲。

「我下廚做的一些俞國的點心,來嘗嘗。」

付晚庭將點心一一排列開來,頓時甜香瀰漫。顧漓並不怎麼習慣涼國的飲食,近日來吃得也不多,沒想到付晚庭竟然注意到了。

她憤憤往嘴裡塞著點心,表示一點想理付晚庭的意思都沒有。

「阿漓,月姬是我花心思保下來的,她並不是我的姬妾。」付晚庭柔聲道,「你且放她在身邊,她不會害你的。」

顧漓艱難地咽下點心,嘴唇里輕輕吐出兩個字,「做夢。」

付晚庭還待再說,顧漓猛然站起來,一雙眼瞪得通紅,「別說什麼流著一族血脈這種屁話,我顧漓從來只承認自己是大俞的人!」

她母親推拒了那麼多青年才俊,千里迢迢嫁來涼國,可這白寰又做了什麼?這白氏一族又做什麼?

她幼時夜夜聽著母親咳血的悲戚聲,聽著嬤嬤說當年他們郎情妾意,白寰如今的薄情寡義,如今付晚庭卻讓她接受身邊留著個白氏的後人?

她憤怒地幾乎要從台階上栽倒下去,付晚庭緊緊握著她的手腕,「你冷靜點,事情並不是你想的那樣……嘶。」

顧漓掙不開他的手,低頭狠狠一口咬在他手背上,付晚庭倒也硬氣,忍著痛一聲不吭,待她咬得脫了力,才一把將她圈在懷中。

「阿漓。」他顫著嗓音,彷彿也能感受到她的悲哀與痛楚,「你聽我說,白寰當年權勢滔天,又因他一力主和,父皇早生了殺心,他將你母親氣回俞國,只是不想牽連她罷了。」

顧漓身子一顫,眼眶紅了一圈,卻勾著嘴角笑道:「我才不信呢。」

付晚庭揉揉她的頭髮,沒有說話。

她又重複了一遍,「我才不信呢。」

話音剛落,眼角墜下幾滴淚來。

其實早在她來到涼國的最初,便已經著手派人去查白寰的死因,雖隱隱約約查到些端倪,但顧漓始終無法相信,造成自己母親一生痛苦的男人竟然是為了保全母親。

若這一切是真的,那麼她顧漓這麼多年的恨,又該向誰訴說?

她惶恐地看著付晚庭,眼中的茫然聚成了一片蒙蒙的水霧。

付晚庭替她擦去眼淚,輕輕道:「好了,我不留著她就是,只要你不喜歡,什麼都是錯的。」

她點了點頭,眼中又不知不覺地落了淚。

5

時光恍惚,所有悠長的歲月都在這與皇位無關的安郡王府靜止了,付晚庭似乎放棄了皇位,每日只與他的妻子琴瑟和鳴。

安寧的日子將顧漓的性子磨礪地柔婉,月姬也終究是在她數次思量後,留下在了身邊侍奉。

付晚庭公務並不繁忙,一下早朝哪也不去,徑直回了王府,從不招惹任何鶯鶯燕燕。

淮都的貴婦人們雖不喜這位大俞來的公主,但著實是羨慕極了她,時不時便找法子來叨擾一番,想瞧瞧這聞名淮都的恩愛夫妻是否只是表面的和美。

可令她們失望的是,那不得已娶了一身逆骨的異國公主的王爺,是真心寵愛著他的夫人的。無論四季如何更迭,王妃只要推開窗,便可見滿院當季最鮮妍的花。

日復一日,安郡王每天都在為他心愛的妻子描眉,閑時釆露烹茶,忙時亦會為她捎一口折翠樓她最愛的點心。

顧漓的心也慢慢地發生了微妙的轉變,有時倚在院中看花滿庭院,藤鋪滿牆時想,這樣的歲月可真是美滿。

然而這平靜的生活,卻被一則大俞傳來的急報給打碎了。

那一日正是冬至,淮都下了一場雪,付晚庭令人在檐亭的三面垂了帘子,生足了暖爐,與她在亭中賞雪下棋。

付晚庭雖是涼國人,胸中才學手足舉止,卻要比許多大俞貴族都來得風雅,顧漓曾嘲笑他生在涼國無他可用之處,付晚庭也只是笑而不語。

大俞文帝病逝,帝四子登基的消息傳進來的時候,顧漓正吃了付晚庭一枚黑子,她捏著那枚黑子,神情怔忡,「你說什麼?」

月姬又看了一遍密信,「太子承寒早前因為衝撞文帝而被廢,如今登基的……是顧承曄。」

顧漓呼吸一滯,跌跌撞撞地站起來,只匆匆說了句「我倦了」,便神思不屬地離開了雪亭,黑子「啪嗒」一聲墜入了火爐里。

付晚庭把玩著手中的棋子,眉眼低垂,並沒有什麼異樣,柔聲讓她回去好好休息。

亭外風雪越發肆虐起來,隱隱帶著凄厲的咆哮。

靜了許久,月姬忍不住有些犯困了,沉寂許久的公子卻猛然站起,一拂袖掀翻了棋盤,黑白棋子滴溜溜地散亂了一地。

那年冬天西涼亦發生了一件大事,天子薨逝,太子即位,在鎮壓了數位有反叛之心的兄弟後,朝中幾乎沒有可擔任重任之人,新任天子終於把目光投在了一向淡泊無爭的安郡王身上。

次年春末,兩國恢復來往,顧漓歸國探親。

「早些回來。」

付晚庭替她繫上狐裘,輕輕捏了捏她的耳垂。

雖然是幾年的夫妻了,但眾目睽睽之下如此親昵,顧漓臉有些紅,連忙鑽進了暖車裡,半晌送行的隊伍將走,她又伸出頭來。

「你真不和我去啊?」

他微微一笑,「不了,皇兄讓我處理的事情太多了。」

顧漓有些遺憾地點點頭。

付晚庭直到那行隊伍變成遠處一點才慢慢收回目光,臉上的笑意頃刻消失了。

「走吧。」

月姬為他撐了一路的傘,終於忍不住問道:「王爺真的是因為太忙才不肯隨王妃去的嗎?」

他攏衣襟的指尖一頓,淡淡道:「本王不想再回大俞。」

頓了頓,他又低聲呢喃道:「如果再去京城,本王希望並不是以這樣的方式。」

雪光映出他眼底的炙熱,月姬禁不住顫了顫手腕,那是她第一次看見付晚庭毫不掩飾的野心,彷彿一隻蟄伏的狼。

安郡王府每天都能收到來自探親隊伍的密信,付晚庭看著信開始時會笑,後來面色漸漸地凝沉得讓人害怕,甚至有一天,月姬推開門,看見來自大俞的信被他捏在燭火上點燃。

火苗已經舔到了他的指節,可付晚庭定定看著信封燃燒成燼,彷彿感覺不到疼痛。

郡王府變成了親王府,最後一枝櫻花開落的時候,顧漓終於回來了。

只是她面色帶著些許的蒼白,人也消瘦了不少。她不說,付晚庭也不問,只是親自下廚為她做了一桌子飯菜。

熱氣蒸騰,熏得顧漓眼角泛酸,她抬起眼睛,付晚庭正興緻勃勃地為她布菜。

「晚庭。」她顫著嗓音喚了他一聲。

他轉身靜靜看著她。

她動了動唇角,眼中悲哀莫名,「你知道為何當初我一定要你娶我嗎?」

付晚庭垂下頭,「我不想知道。」

「因為我知道你才是涼國最有野心的那個人,因為我知道你比誰都隱忍,就像當初為了回西涼,你可以在每次喝完葯後將自己泡在冰水裡一樣。」

在夜探質子宮的某一天,顧漓終於發現跟在一向只會跟在自己身後的少年,竟可以為了歸國而將自己置於生死邊緣。

她輕輕道:「你想要那個位置嗎?付晚庭。」

付晚庭猝然抬眼,看了她許久,驀然笑出聲,「原來你回來是為了給顧承曄當說客的,你想讓我爬上那個位置,取代好戰的皇兄,好保證大俞在他手中能夠苟延殘喘。」

語調緩慢,一點點廝磨著人心最柔弱的地方,殘忍到了極致。

顧漓面色越發蒼白起來,「四哥並非良君,我是大俞公主,晚庭……」

「夠了。」

付晚庭撫了撫她的長髮,聲音又柔軟下來,「你看你想要的,我什麼時候不肯答應你。」

他閉了閉眼睛,「你好好吃吧,我先回去了。」

付晚庭再也無法忍受那樣的疼痛,彷彿一刀刀凌遲,他轉身推開了房門,在邁出去的那一瞬間,顧漓突然一頭栽倒在地上。

6

經過數日的舟車勞頓,積鬱成痾的顧漓失去了他們的一個孩子。

付晚庭得到這個認知的時候,倒是比顧漓要冷靜得多,顧漓在他懷裡哭得死去活來。

他下顎抵在她發心上,口中道:「沒關係的,阿漓。」

如此柔情蜜意的男子,而站在暗處的月姬分明從他眼底,看見了一絲悲戚的笑意。

付晚庭開始在政事上嶄露頭角,涼國人尚武,一向看不起文人,可那文人若是炙手可熱的親王,這卻又是完全不一樣的場面。

朝堂在付晚庭的堅持下進行了幾次改革,軍權由分散在幾位將軍手裡變成了集中在帝王手中,這一變革,讓天子頗為滿意,然而安親王府卻因此遭遇了好幾次暗殺。

如此風風雨雨,又是數年。

西涼慶曆五年,亦是顧承曄執政的第五年,南戎對大俞宣戰。

涼國朝中分為和南戎結盟,亦或是支援大俞兩派,每天大臣們都吵得不可開交。

好戰的天子最終決定與南戎結盟,顧漓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付晚庭已經被逐漸起了疑心的天子派往了前線,且負了重傷。

顧漓手中的針刺入了指尖,殷紅的血珠子浸透了手中縫製的秋衣的領子,她慌忙伸手去擦,卻越擦越多。

她怔看了一會,忽然站起來厲聲呼道:「備馬!備馬!」

八百里加急,不眠不休三天,她從馬背上跌下來的時候,連臉上的擦傷都沒來得及掩飾一下,就一頭扎進了帳營。

付晚庭面無血色地躺在軟被中,氣息斷斷續續地,彷彿下一刻呼吸聲就會折斷在風裡。

顧漓牽起他的手的時候,他竟在夢中皺著眉痛呼了一聲。

顧漓猛然抬頭盯著隨侍的軍醫,軍醫惶恐地低下了頭。

「不是傷,是毒是嗎?」她嗓音輕飄飄地,恍若一把浮絮。

軍醫擦著額角冷汗跪了下來,顫顫道:「王妃娘娘。」

「我認得這種毒,京城皇宮裡的娘娘曾經用過這種毒害人。」顧漓柔聲道,「你照我說的做。」

軍醫尚在猶疑,顧漓袖中短刀已然架在了他脖子上,「如果你不肯,我只好殺了你再找其他人。」

軍醫深深地俯跪下去,眼中帶著悲戚,「是……」

付晚庭還沒有清醒過來,他們所在的那支散軍便被大俞的將士擒獲了,而西涼天子對此似乎並不是很在意。顧漓抱緊了懷中昏沉的人,抿著嘴角一言不發地任人將他們押往來京城。

直到見到了京城中稍有權位的將士,顧漓才拋出懷中象徵身份的玉諜,眉目森然道:「我乃昭寧公主,還不速帶我去面見聖上?」

彼時大俞皇城將破,顧漓一路走過的地方都不斷有人倒下去,鮮血染紅了目所能及的每一寸土地。最終她停在了城牆下,恰見黃昏之下,一襲紅衣從牆頭墜落,跌得一身是血。

顧漓認得那個人,是顧承曄自幼便喜歡的夏妃,大俞城破,她以身殉國。

顧承曄獃獃看了半晌,戰火紛飛,屍橫遍野,他蒼白著臉輕輕道:「阿漓,大俞亡了。」

顧漓掩面跪倒,淚水從指縫間滲出。

7

南戎與西涼瓜分大俞國土,涼國天子在爭執過程中怒氣攻心,暴斃而亡,昏昏沉沉的付晚庭被推上了帝位。

涼國吞併了大俞半數疆土,改國號為梁,付晚庭稱帝,史稱桓帝。」

付晚庭登基那天,顧漓一身縞素靜坐殿中,拒絕了為她準備的封后大典。

「我一大俞罪臣,有什麼資格封后?」

付晚庭皺了皺眉,「阿漓,你就一定要執著於那個身份?」

她頗覺好笑,「我當年既是以和親的身份嫁你,此生必然只能是大俞子民。」

顧漓執意不肯接鳳印,夫妻二人成親數十載第一次不歡而散。

那夜付晚庭醉得厲害,反覆問月姬:「朕哪裡錯了?當初是她要朕參政議政,是她要朕往上爬,如今到了這步,她卻又來怨朕。」

月姬替他斟酒,「或許帝後……怨的是自己。」

無論顧漓如何選擇,她始終是錯的。

一身罪骨兩滔滔,上負君恩下負臣意。

顧承曄與大俞殘餘的一些皇室貴族被分別囚禁,朝中大臣建議殺之以絕後患,而顧漓堅持以懷柔之政,以顯帝王慈悲。

帝後二人多次因此事而爭論不休,甚至經歷了一場漫長的冷戰,而在這場嚴冬的盡頭到了盡頭的時候,付晚庭遭遇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刺殺。

顧漓在為他出處理傷口的時候,付晚庭凝了她側臉半晌開了口,「阿漓。」

她長睫顫了顫,沒說話。

付晚庭耐心地看著她,「你知道的,以後這樣的事不會少。」

她呼吸漸漸沉重起來,「我會勸他們放手。」

大殿里靜悄悄的,連風穿過庭院掀起紗帳的聲音都一清二楚。顧漓說這話的時候,連自己都無法說服。

靜了半晌,付晚庭終於道:「只要他活著,那些人的復國之心永遠不會熄滅。阿漓,他那樣驕傲的人,只需你提一提如今的處境,他……」

「你要我去勸四哥去死?」顧漓赤著眼抬起頭,濃黑的眼瞳里溢滿不可置信。

許是她的神情太過激動,又或許是這樣的場景令他想起了一些年少的事,他試探著開了口,「你……捨不得?」

回應他的只有顧漓響亮的一耳光,付晚庭轉過頭時卻見顧漓退了幾步,揚起長袖,俯身跪倒,高傲的頭顱低了下去。

「臣妾,領命!」

窗外轟然一聲驚雷炸響,靈蛇閃電穿過重重宮闈照亮了顧漓緊咬的牙根溢出嘴角的血,襯著她蒼白的面色,觸目驚心。

十載夫妻情分,卻難敵帝王心中猜忌!她年少再怎麼對顧承曄有過歡喜,怎敵得上他們這麼久的感情?

「阿漓!阿漓!」

她轉身毫不留戀地走出去,灰濛濛的雲層繞過幾縷銀光,頃刻間大雨傾盆而至,她拭一拭嘴角,才恍然發現那血是來自心底。

從收押廢帝的冷宮出來的時候,驟雨初歇,顧漓站在皇宮最高的地方俯瞰一切,無數亭台樓閣在眼底延綿,天的盡頭是一片烏雲。

她帶給顧承曄的是一壺酒,夏妃最愛的女兒紅,顧承曄含著笑問她:「我死了,你便快樂了嗎?」

她恍恍惚惚地答:「在你登基前,我是快樂的。」

「因為在你心中,我不配成為大俞的天子?」

她忽然淚水滿眶,「我這樣苦心籌謀,兄長卻還是輸掉了大俞,既然如此,兄長當初為何要我勸他爭奪帝位?讓我陷入如此兩難的地步?」

顧承曄靜靜看著她,「阿漓,莫非你不知道,當初西涼國君是有意支援大俞的,而你的夫君,卻一力主戰,才改變了當初三國鼎立的局面?

「付晚庭的野心與忍耐,是一個合格君王所具備的,只是我原以為,他會顧忌著你,而保全大俞。」

顧漓臉色驟變,嗓音不自覺帶了些顫抖,「不……你騙我,明明他說……」

他說他會保全大俞,他說他做的一切是為了她,他說……

可他也目光遲疑地看著她,問她是不是寧願置他於危險之間,也不願忘記那些過去。

帝王之心,最難揣度。

顧漓劇烈咳嗽起來,越咳越急,最後竟然嘔出一口熱血來。

素色的衣裙浸透了艷色,月姬甫一看見她撐著牆出來,臉色大變,「娘娘,這是……」

顧漓擺了擺手,示意她不必聲張,啞著嗓子道:「告訴陛下,顧漓不願再捲入是非中,願只身前往雲冥山,青燈古佛,了卻一生。」

付晚庭自然是不允的,顧漓在閉門三日不肯相見,亦不肯進食後,大梁新君不顧儀態威嚴,痛苦地抱著頭在帝後殿前的石階上坐了一夜,霜染雙鬢,眼眸通紅。

他一遍遍用頭撞著門,直到額上流出血,身後宮人烏泱泱跪了一院,門內才傳來虛弱的聲音。

「我問你,當初主戰的人,真的是你?」

付晚庭倏然渾身僵硬,眼中神采一寸寸枯寂下去,許久才低低道:「是我。」

嫉妒,哪怕只是年少自卑時所衍生的一絲不安,也能頃刻間讓人失去了理智。

顧漓苦笑出聲,「就因為年少時,那些貴族對你的欺辱?」

他沉默了片刻,「他們也曾欺辱過你。」

「我對你也不好,你為什麼不一起殺了我呢?」

付晚庭在大俞宮廷的那些日子過得並不好受,欺凌,侮辱,謾罵,那些黑暗的時日他時常會在夢裡記起,但顧漓不一樣,她對他的呼來喝去,表面上的兇狠,只是為了防止那些紈絝子弟來傷害他。

這一點,年少時的顧漓並不願承認,可付晚庭卻一直記得。

「阿漓……」

他低聲喃喃道:「即使殺光所有人,我也不會傷你一分的,你明白嗎?」

他疲憊地閉上眼睛,冰涼的淚水滾落衣襟。他終於明白自己不可能再得到顧漓的原諒了,大俞與他,顧漓的選擇永遠是那樣清晰。

顧漓於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離開了京城,一駕輕車,永遠消失在繁華漸起的都城。

付晚庭那時正在批閱奏摺,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只是讓侍從打開了窗,怔怔凝視著遠方,彷彿那樣,便能看見他心愛的妻子越走越遠。

8

雲冥山是處僻靜的修行之處,從京城到雲冥山的路也極其隱蔽,山野,叢林,淺水。

在掠過一片林子的時候,月姬聽見了身邊人澀啞的嗓音,「我聞到了櫻花的味道。」

月姬挑開帘子看了看,看見了一片荒蕪,她回頭看了眼氣息奄奄的女子,答道:「是的,櫻花開了。」

顧漓嘴角含笑,慢慢閉上了眼睛,「真好。」

聽著她漸漸微弱下去的呼吸聲,月姬突然覺得胸口有些悶,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在軍營那天,軍醫告訴顧漓,他的毒需得以血換血,顧漓怔忡後笑開,說道:「那也好。」

月姬想,她明明應該開心的,畢竟她蟄伏了這麼久,就是為了等顧漓最後死的這一刻。

月姬的母親乃是白寰的原配,然而白寰為了一個異國公主卻棄她們母女於不顧,月姬委身青樓的第十八個年頭想盡了一切辦法進了安郡王府時,她想,她要讓顧漓付出代價。

於是月姬凝望著窗外,聲音柔和得像一攤水,「娘娘,妾身想告訴你一些關於陛下的事……」

天下初定,事務繁多,付晚庭疲於應對,他很多時候都想去雲冥山看一看她,然而又被許許多多的雜事所牽絆。

顧漓不願意有人打擾,所以他唯一能獲知顧漓的近況的途徑,就是每年月姬進京時所告知他的一切。

她仍舊喜愛著栗子酥,喜歡臨窗繪畫,還在後山種了一大片櫻花林,春暖花開時,便采些花瓣做香囊,如此年年歲歲,直到一切都歸於太平。

「那一定很漂亮。」桓帝摩挲著一件很舊的秋衣,眼中泛起了柔軟的情愫,「明年花開我就去看看她,我已經很久,沒有為她畫過眉了。」

月姬笑了笑,「娘娘說不必了。」

桓帝依舊低著頭,卻在月姬告退時的最後一刻,平靜地問她:「她葬在了哪裡?」

說這話時,泛白的秋衣上暈開了幾滴水漬。

月姬一愣,嘴角抿出一絲笑,「陛下是找到了當年的軍醫?」

「是啊。」他將臉貼近了秋衣,緩緩閉上眸子,「正因如此,朕才知道,當初你給朕種的毒是需要換血的。月姬,以前朕只以為你制毒的手段了得,沒想到你的心機也是如此厲害。」

「月姬並非存心欺騙,只是陛下當時安排了人去給先帝下毒,為了自證清白,讓妾身給你下藥,只有那種毒,能讓陛下昏迷那麼久,逃脫篡位嫌疑。」

月姬說到這,眼底泛起几絲憐憫,「妾身為陛下已經準備好了死囚,只是陛下想不到,陛下的結髮妻會趕到軍營,並且她——也認得那種毒。」

顧漓聽信軍醫的一面之詞,換了他一身毒血,這一點,付晚庭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才知道。

「是你害了她!」他渾身痙攣似的顫抖起來,眼中帶著癲狂之色。

「是陛下害了她呵。」月姬嘲諷地笑起來,「陛下你猜猜,妾身在她死的最後關頭說了什麼?」

付晚庭驚恐地瞪大了眼鏡,「你……難道你……」

「妾身告訴她,當初那個孩子,正是因為他父親對他母親的不信任,才讓妾身下毒流掉的,他母親愧疚了那麼久,卻也不知道原因。妾身還告訴她,陛下之所以主戰大俞,是因為嫉妒……」

付晚庭撈起桌面上的一個青瓷杯砸在月姬的頭上,瞳孔瞬間緊縮起來,「賤人,朕殺了你!」

月姬肆意地大笑,「陛下如果想知道她葬在了哪裡,最好放妾身離開這裡。」

這樣的生活,這樣無盡的絕望,每一個人都愛而不得,每一個人都生不如死。月姬厭了,她說她愛上了一個車夫,想和他一起過平凡的日子。

月姬離開京城是騎著一匹棗紅色的馬,三十多的年紀看起來還算年輕,扳著指頭一算,她待在付晚庭身邊也有十四個春秋那麼長。

付晚庭展開她留下的信紙,上面卻寫著淮都二字,卻難知真假。

他眯了眯眼,望著月姬即將躍出城門的那道身影,無聲地動了動手指。

一支利箭破空扎入了月姬的後背,纖細的身影滾落馬背,跌入塵埃。

月姬睜大了眼睛,茫然地望著天空,蒼白的嘴唇微微翕動著。付晚庭以為她還要再說什麼,於是走下城牆俯身傾聽。

月姬什麼也沒有說,她只是看著天空,似乎透過那一層薄薄的雲看到顧漓逝去的那一天。

「娘娘,妾身想告訴你一些關於陛下的事……」

「你說。」

「陛下他……很愛你。」

顧漓眼中驟然閃起一絲亮光,她微微勾著嘴角,「嗯,我知道。」

就著最後那一句話,她慢慢地,慢慢地,闔上了眼睛。

帶著一身罪孽,一身愛戀。

只可惜,付晚庭永遠也見不到了。

她的骨灰,早融進大俞故土的山川河流里,隨著已故的大俞,消失在風裡。

「惟其如此,才可贖我一身罪孽。」

後記

桓帝改京城為長安,改年號為長寧。

桓帝這一生,後宮虛設,後位空懸,數訪淮都,皆無所獲。

他最喜歡一個畫著櫻花,一個人對著一個精巧的瓷瓶發獃,有人說,那個瓷瓶里,裝的是已故帝後的骨灰,也有人說,那裡面什麼都沒有。

在桓帝執政的最後的歲月里,他已經開始神志不清,時常會喚著一個名字。

只是朝代更迭,時光易逝,宮裡人換了一茬又一茬,再無人記得那個引得天下傾覆,卻客死他鄉的昭寧公主了。

「阿漓,我找不到你了……」

遍布塵埃的史書緩緩捲起,丹青筆墨寥寥勾畫,也不過一句。

桓帝之妻,前朝遺珠,下落不詳。

作者|慕醉

作品首發於每天讀點故事。


他叫來一群花魁,站在長廊上看著她們戲弄她,明明應該快意的時刻,卻莫名感到怒火翻湧。

他終於看不下去,上前喝道:「住手,統統給我住手!」那些女人散去後,他回頭看向她,語氣不明:「再不濟你也是我的夫人,叫群妓女騎到了頭上,傳出去是在打我的臉嗎?」

(一)

段陵被迫入贅進葉家時,滿心怨恨,只想著有朝一日揚眉吐氣,一雪今日之恥。

他將新婚這一天當作生命中最恥辱的日子,新房裡,紅蓋頭下的葉禾卻羞澀含笑,將這一天當作生命中最美好的日子。

葉禾並不知道,這場婚姻是父親用怎樣的手段換取的,她彼時滿懷憧憬,還一心期待著見到她的恩公,她朝思暮想的人,她的……夫君。

夫君,一想到這個詞,葉禾就會緋紅著臉露出笑意,她輕輕呢喃著,在唇齒間不由自主地將這個詞回味了千百遍。

爹說她性子靦腆,容易害羞,大婚前特意囑咐她,要她大膽一些,不要像平常一樣,與人說話都臉紅,那是她的夫君,是爹親自為她招上門的如意郎君,沒什麼好怕的。

於是她鼓足了勇氣,想著等段陵掀開蓋頭,她一定要好好看他一眼,不閃不躲,大膽地喚他一聲「夫君」。

可葉禾滿懷柔情的一顆心在紅蓋頭揭開的那一刻,如墜深淵——

那是怎樣一雙冰冷怨毒的眼睛,盯得她心頭髮顫,似乎恨不得她立刻死去。

紅燭搖曳,極度壓抑的氣氛中,段陵猛地欺近瑟瑟發抖的葉禾,孔武有力的手緊緊捏住她的下巴,臉上帶著刻薄的笑,一寸一寸地打量著她,聲音如毒蛇般,一字一句嘲諷地響起:

「好一個葉大小姐,好大的本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我段家百年基業可全捏在你手中,我堂堂七尺男兒捨棄所有,沒臉沒皮地做你葉家的上門女婿,不知葉大小姐可還滿意?」

葉禾面如白紙,寒氣從腳底竄起,顫抖著身子說不出一句話來,段陵冷冷一笑,雙眸遽緊,驀地拔高聲音:

「我段某人立於天地間,自問所行所為無愧於心,這一生唯一後悔的事情就是那日在樹林里救下你!」

葉禾身子一震,煞白了一張臉,段陵卻仍不願放過她,死死攫住她的眼眸,給予了她最後的致命一擊。

「我寧願你死在那裡——也好過你如今毀掉我整個人生!」

聲音在新房裡久久回蕩著,像一把重鎚狠狠擊在葉禾的心底,打碎了她所有的幻想與憧憬。

窗外風聲颯颯,如奏一曲哀樂,凜冽而絕望,就是從這一天開始,她開始枯守一段無望的愛,穿著諷刺的紅嫁衣,卑微到了塵土裡。

像所有話本戲折里寫的俗套故事一樣,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一對青梅竹馬,郎情妾意,正待談婚論嫁時,卻忽然冒出了一個惡人,硬生生地棒打鴛鴦,拆散了這對有情人。

是的,段陵正如故事裡所說,有個從小相伴長大的青梅竹馬,而她,也陰錯陽差的,恰恰做了那個面目可憎的惡人,那個萬人唾棄的罪魁禍首。

葉禾的父親富甲一方,財勢遮天,卻是老來得女,半入黃土時才得了葉禾這一個獨女。葉禾身體孱弱,母親難產而死,葉老爺是對她捧在手心,呵護倍加。

與許多刁蠻任性的大戶小姐不一樣,葉禾的性子很溫柔很和善,甚至還有些過分的靦腆,葉老爺十分擔心,害怕自己百年之後,寶貝女兒無人倚仗,受盡欺負。

於是他開始為葉禾物色如意郎君,一個品行才貌,家世門第皆般配,又願意做葉家上門女婿,一生一世照顧葉禾的人。

恰在這個時候,段陵出現了,像老天爺揮揮手賞賜般,一切來得剛剛好。

打馬而過的清俊少年,在樹林里救下了出門踏春,與家僕走散的葉禾,萍水相逢的緣分,少女萌動的心,如羽毛輕輕拂過,不多不少,卻足以能夠化為一段佳話。

但天意往往弄人,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葉老爺做夢都沒有想到段陵會不答允這樁婚事。

意氣風發的少年,言行舉止有禮有度,卻是不容商量的口氣——

心有所屬,非卿不娶。

八個字乾乾脆脆地擋回了葉老爺所有的期許,但商人總是不那麼容易放棄的,打蛇打七寸,葉老爺也不多說,直接捏住了段氏家族生意的命脈,又安排了一個美貌戲子,柔情蜜意地哄走了段陵那位青梅竹馬的心。

到底是多年摸爬滾打起家的商豪,狠辣手腕這才叫人真正見識到,段陵被逼上絕路,懷著滿腔屈辱入贅進了葉家。

這些個中曲折內情,葉禾起先並不知,直到婚後才斷斷續續知曉完全,她終於明白,為何段陵會那樣恨她了。

縱然無心,但段陵的人生也確確實實是因為她,才發生了徹底的改變。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兩人之間的隔閡深深種下,如堅冰般不可消融。

葉禾甚至都不敢告訴父親,段陵至始至終都沒有碰過她,因為生下的孩子要姓葉,段陵直言不諱地告訴她,他覺得噁心。

可不管他怎樣冷言冷語對待她,在父親面前,她總是笑得很滿足,小心翼翼地瞞下一切,生怕再加深父親與夫君之間的矛盾。

但這一天,無論她如何害怕,還是避無可避地來了。

葉老爺老謀深算,卻堪堪忘了一個詞,養虎為患。

即使是一隻拔了牙的老虎,奮力一撲,也能要人性命。

(二)

葉家在段陵入贅後的第三年春天,大廈傾塌,偌大家業說敗就敗。

段陵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終是得償所願。

這幾年他與段家暗渡陳倉,處心積慮,步步為營,一點點將葉家賬目轉移,抽絲剝繭,等到葉老爺猛然發覺時,已經來不及了。

葉家已換了新主人,所有地契店鋪都改成了段姓,連葉家大宅也無可倖免。

段陵站在長廊中,負手而立,冷冷地看著葉家老小搬離出去,連一干僕人也通通趕出,換成了段家的人。

所有人中,他唯獨留下了葉禾。

當然不是出於情意,他只是不願放掉她,他要看著她從雲端跌下,親眼見證她落魄的後半生。

「別怪他,是爹錯在先,毀了他,也害苦了你,你就留下來跟他好好過日子吧。」

葉老爺彷彿一夜蒼老了十歲,卻還惦記著女兒,葉禾拚命搖頭,淚水奪眶而出。

她轉身去找段陵,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求他不要趕走她爹,讓年歲已高的葉老爺留在府上,能有片瓦遮頭。

段陵居高臨下地看著葉禾,眸光複雜。

不知怎麼,他忽然想起與她成婚後不久,他騙她一起去聽戲,自己卻中途離席,趁機去找了柳妹,想親耳聽舊時的情人說,她沒有變心,她還愛著他。

可女人薄情起來,比男人甚過百倍。

往日的青梅竹馬,像變了個人似的,狠狠甩開他的手,背影決絕。

他喝得酩酊大醉,三更半夜才回了葉府,一抬頭,卻看見門前一道光,葉禾披著衣裳,提燈坐在風中等著他。

一見他,她便怯生生地站起,上前去扶他。

什麼也沒說,也不問他去做什麼了,為何丟下她中途走了,只攙著他,細聲細氣地開口:

「夫君,小心點。」

他煩悶不已,一把推開她,她垂下眼睫,不再湊近他,只提著燈走在了前面,不時回頭看他。

「夫君,這邊。」

葉府大得如迷宮一般,夜色中沒有葉禾在前方帶路,他也許真摸不到房門。

燈火搖曳,他醉眼朦朧地看著前方那道纖秀的背影,浮浮沉沉如水面上一朵清荷,夜風拂過她散下的長髮,看起來是那樣單薄柔弱。

深吸了口氣,段陵有些心煩意亂地轉過身,他還從沒見過葉禾哭成這樣,不知為何他心頭忽然堵得慌,皺眉揮揮手,他到底不耐地答允了她。

葉老爺就這樣留了下來,住進了葉府,不,如今是段府的一個小別院里。

不知是想補償自己,還是要故意羞辱葉禾,段陵開始隔三差五地帶一些女人進門,夜夜笙歌,還一定要葉禾作陪。

葉禾推脫不掉,就坐在一邊,垂眸埋首,靜靜地聽著段陵與那些女人在耳邊調笑。

沒有爭吵,沒有哭鬧,久而久之,段陵也覺索然了,像是失望,又像是憤怒,有什麼情緒梗在心中,無從發泄。

直到有一日,他在花園裡,無意之中撞見了那一幕。

他帶回來的一群頭牌花魁團團圍著葉禾,似乎搶走了她什麼東西,在空中互相拋來拋去,嘻嘻笑笑地捉弄著她。

葉禾嘴笨,被戲耍得團團轉,額上滲出了細汗,只知道緋紅著臉急聲道:「還給我,還給我……」

那些伶牙俐齒的風塵女子你一言我一語,無所忌憚地笑葉禾是個棄婦,將葉禾貶得一無是處,極盡嘲諷。

府里的下人只遠遠地看著,搖搖頭嘆口氣,卻明白葉禾在府中的地位,不敢出聲相助,顯然對她的遭遇也習以為常。

段陵站在長廊上,葉禾的無助窘迫直直映在他眼中,伴隨著那些女人的嬉笑,他忽然覺得煩躁起來,明明應該高興解氣的時候,卻反而一股無名怒火竄上心頭,像控制不住自己的腳步般,他一個跨步走上前,一聲怒喝:

「住手,統統給我住手!」

滿場頓寂,那些花魁沒有想到會被段陵撞見,更沒想到段陵會發這麼大的火,一下嚇得面如土色。

段陵劈手奪過那件被眾人哄搶的東西,一揮袖:「滾,都給我滾!」

當花魁們慌亂地作鳥獸散後,段陵這才轉身,沒好氣地將東西一把塞給傻愣愣的葉禾,粗聲粗氣道:「段家的臉都叫你丟光了,蠢得和根木頭樣的,再不濟你也是我段陵的夫人,叫群妓女騎到了頭上,傳出去是在打我的臉嗎?」

葉禾仍未回過神來,張了張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段陵哼了哼,不自在地將目光移到葉禾懷裡的東西上,竟不由一愣,他這才看清,原來方才葉禾被她們搶去的東西竟是一雙平平無奇的鞋底。

雪白的料子,針腳拙劣,邊邊角角卻縫製得緊密細心,大小尺寸一看便知這是為誰做的。

心中驀地一暖,段陵卻一聲哼,抑住心中的暖意,做出冷冰冰的樣子想拿過細看,葉禾卻趕緊將鞋底藏在了身後,如受了驚的小鹿般。

像知道他會不高興一樣,她低著頭,不敢看他,囁嚅了好半天后,才怯生生地開口:「我爹昨夜又咳了,夫君,你,你再替他請個好點的大夫……」

「這點小事也來煩我!」猛地打斷葉禾的話,段陵的眸光倏然冷了下來,先前心裡還有的一些莫名期待被衝散得一乾二淨,道不上來的情緒迫不及待地想要宣洩,他狠狠地拂袖而去,只留下叫葉禾煞白了一張臉的一句話。

「少做些有的沒的,你知道你做的東西我碰都不會碰的!」

(三)

春去冬來,落葉紛飛間又是兩年過去,葉老爺的身體越來越差,他握住葉禾的手,眉眼間滿是遺憾,他怕是等不到抱孫子的那一天了……

從小別院出來後,葉禾靠在牆上,身子無力地軟了下去,像空中一片落葉,在風裡飄零無依。

這幾年段陵待她雖不溫存,卻也是衣食無缺,至少府里的下人不敢太放肆,對她表面上還算尊敬。

但有時他會莫名其妙地對她發火,脾氣陰晴不定,前一刻還好好的,後一刻就不知她說錯了什麼話,一下就變了臉色。

於是她越發沉默,可沉默也是錯的,去年除夕夜,他破天荒地帶她去城樓上看煙花,才看到一半,他就氣沖沖地丟下她走了。

「最討厭你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不知道的人還當你是個寡婦!」

她無端端地挨了罵,不明所以,怯怯地在身後喊了他幾聲,他頭也不回,她只能嘆口氣,裹著披風自己一點點下了城樓。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他丟下,她早就習慣了,馬車就停在下面,她自己也是可以回去的。

這件事過後,段陵又去忙各種生意應酬了,不再理會葉禾,葉禾被冷落在角落裡,卻已是知足的。

至少他再沒娶過別的女人,偌大的宅院中始終只有她一位夫人。

也許,葉禾抬頭望著天,痴痴地想,他對她還是有一絲絲情意的。

深吸了口氣,葉禾望向小別院的方向,想到父親殷切的眼神,終是咬緊唇,下定了決心。

夜幕降臨,月光如水,葉禾踏進了段陵的房中,

段陵剛剛沐浴完,還只穿好一件單衣,渾身上下還籠罩著一層氤氳的水氣。

葉禾的心忽然跳得很快,她抿了抿唇,不知哪來的勇氣,竟走上前,伸出手從後面一把擁住了段陵。

段陵身子一僵,卻沒有推開她,房中一下靜得可怕,只聽得到兩人緊挨的心跳聲。

這是他們第一次這麼接近,也是葉禾第一次這麼主動。

不知過了多久,段陵才嘶啞地開口,呼吸粗重,喚了葉禾一聲。

葉禾猛然被驚醒,嚇了一跳,身子習慣性地哆嗦起來,卻咬咬牙,鼓起全身的勇氣,又貼緊了段陵的背,顫聲道:

「夫君,我……我想要一個孩子,只想要一個孩子……」

細聲細氣的話裡帶著哀求,如飄飄洒洒的雪花,在段陵心中柔軟地化開,卻又酸澀無比。

見段陵遲遲不說話,葉禾慌了,急忙補充道:「我不會再來煩你的,有,有了孩子後,我就搬去和爹一起住……你也可以,也可以再娶其他……」

話還未說完,段陵霍然轉過身,狠狠地甩開葉禾,漆黑的眼眸滿是戾氣,像頭隨時要撲上來咬人的猛虎——

「滾,給我滾!」

怒不可遏的聲音如一道閃電,吼得葉禾瑟瑟發抖,霎時紅了雙眼,所有幻想與希望全部坍塌。

她被粗暴地推出了房門,身子搖搖欲墜。

從這一天後,段陵再也不願見她,成天在外面忙得昏天暗地,回來就將自己關在房裡,喝得酩酊大醉。

兩人的關係一夜之間回到了不堪的最初,葉禾摟緊被子,夜夜淚濕枕巾。

她想不通,她那麼卑微地懇求他,這麼多年了,她只是要個孩子,這也是很過分的要求嗎?

葉禾不知道,日日買醉的段陵並不比她好過,他飽受煎熬,恨自己不該淪陷,不該不知不覺對她生了情,更恨她不是真心想要他的孩子,而只是想要一個依靠,為了擺脫他,她甚至不惜勸他納妾!

日子在相互的折磨中颯颯而過,眨眼間,就到了段陵曾經入贅進葉家的日子。

這一天,段陵心裡格外煩悶,推掉了一切事務,早早地吩咐管家,去紅袖樓叫了一群鶯鶯燕燕,關上房門,大肆歌舞,不許任何人來打擾。

去沒想到入夜時分,門外忽然傳來了女子的哭喊,那柔柔細細的聲音,正是葉禾。

管家憂心忡忡地進來通報了幾次,段陵左擁右抱,醉得東倒西歪,在滿室笙歌中,一把摔了酒杯。

「不要再跟我提夫人兩個字!」

門外的哭喊聲越來越大,葉禾瘋狂地拍著門,卻一次次被人拖開,她撕心裂肺地喊著:「夫君,夫君,求求你出來見我……」

凄厲的哭喊一句句敲擊著段陵的心,滿腔苦澀中,他幾乎就要心軟,卻又被懷中的美人勸下一杯酒,精明的女人們互相使著眼色,滿屋歌舞聲驟然變大,漸漸遮蓋了門外的嘈雜。

段陵也在這時陡然憶起,就是幾年前的今日,葉老爺將他逼上了絕路!

心一橫,他痛苦地閉上了眼,再不去管外間的動靜,昏昏沉沉地躺了下去……

等段陵一覺醒來時,悔恨來得措手不及。

府里全都掛起了白燈籠,臨時設下的簡陋靈堂中,遠遠地傳來悲愴的哀樂,段府上下,一片愁雲慘霧。

就在昨夜,他無論如何也不肯見葉禾的昨夜,葉老爺撒手人寰,一生叱吒風雲的大商豪,在女兒肝腸寸斷的哭喊中,終是不甘心地一點點合上了眼眸。

當段陵跌跌撞撞地趕去靈堂時,只看見一襲素衣跪在棺木前,披麻戴孝,孤零零的背影在空曠的靈堂里顯得格外單薄瘦弱。

段陵眼眶忽然一酸,一步步艱難地走近葉禾,澀聲道:「昨晚,我……」

「昨晚我去找你,」不悲不喜的聲音打斷了段陵,葉禾纖秀的脊背伶仃地挺著,卻並不回頭,只輕輕開口:「想求你幫幫我,看在人之將死的份上,在我爹面前同我做場戲,說你會好好照顧我,不讓他老人家下了黃泉也不安心……」

冰涼的聲音回蕩在靈堂里,木然,蒼白,如一口枯井,再掀不起一絲波瀾。

「可爹說的沒錯,是我太傻,不該奢望,還誤以為你就是我的良人,只要我一心一意地等在原地,總有一天能等到你回頭看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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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說,新妃容貌和我有幾分相似。可她像的不是我。

我這堂堂皇后,只是太傅嫡女舒月華的替身。

而我枕邊的天子,亦是我青梅竹馬書生的替身。

後宮每日的例行問安,是我最厭煩的事。


鶯鶯燕燕的妃子們來例行行禮、例行嚼嚼是非、例行互相拉踩,元貴妃不在還好些,在的話還得添一條:元貴妃例行和我拌拌嘴。


元貴妃元嫣然,典型的倚仗顯赫家世仗勢欺人的人,連皇帝表哥都拿她沒轍,時常勸我:「皇后,你是後宮之主,度量一定要大一些。」


我想我的肚量夠大了,舊年三十吃到正月十五,去年年尾祭祀大典新制的華服,腰身已收不住了。


跟了我三年的拾翠姑姑都忍不住勸:「初春的衣服便罷,過些天熱起來藏都藏不住……皇后娘娘可清減些罷。」


我無奈嘆氣,只得任由拾翠姑姑帶我去御花園消食。園子里的夜雪未消,臘梅上一層晶瑩,怪好看。


只是多駐足了片刻,便迎面遇上了來曬太陽的元貴妃。我敢打包票,我與元貴妃視線相接的一瞬,兩人一定一同腹誹了一句「晦氣」。


她向我皮笑肉不笑地行禮,我向她敷衍地搭話。兩人都走乏了,就近又只有一個惜雨亭,便只得相邀一同小坐。


御茶坊的大太監劉管事早有諂媚之心,奉上了春雪煮的新茶。


還是元嫣然驀地張口打破沉默:「我家小妹妹最愛喝這種清茶了。」


劉管事接話:「娘娘去歲便提過,奴才豈敢忘。今早甫一得了這茶,便命人包了送往宰相府了。」


一向眼尖耳更尖的韋妃不知從何而來,一邊從亭子一側的小徑上向我和元貴妃行禮,一邊笑道:「何須往宰相府送,左不過再有五六日,元二小姐不就要進宮當昭儀來了嗎?」


我給韋妃賜了座,聽元嫣然陰陽怪氣地冷哼了一聲,反過來刺我:「怎麼,娘娘是嫌這宮裡還不夠熱鬧?也是,娘娘是太傅大人唯一的嫡女,想來娘娘以前在太傅府時沒見過什麼人,過於孤寂了罷。」


我徐徐喝一口茶,元貴妃這是連自家妹妹的醋都要吃,「皇帝表哥選妃,又不是本宮選妃,自然是他怕寂寞了,與本宮有何干係。」


我不必抬頭也知她在瞪著我,索性偏過頭再去看那棵臘梅。樹梢的雪已消了,胭脂紅的花在春風裡搖曳,暗香浮動,疏影橫斜。


仍記得第一次在這帝都明月城看到雪落梅梢的場景,皇帝戚珏抱著我的狐氅就立在這惜雨亭的玉階上。那會兒我抓著一串糖葫蘆追麻雀,他笑得一雙瑞鳳眼都成了彎月。


他囑咐我:「蔻兒,當心摔著。」


那是我的閨名。後來也不知從何時起,他便稱我「皇后」了,我也開始在他的提議之下,於表哥之前加了「皇帝」二字。


沉浸於舊回憶,驀地被一陣嘈雜聲引回現實。有一個穿小紅襖的女子身影從臘梅邊出現,有小內監低聲提醒她,我、元貴妃與韋妃在此。


那穿小紅襖的小姑娘忙上前來行禮,帶落梅花陣陣,落在她的肩頭,「丹蔻拜見皇后娘娘、貴妃娘娘、韋妃娘娘。」


小內監又忙提醒她喊「娘娘千歲」,本已直起身子的小姑娘忙又叩首,聲音脆生生的像銀鈴,喊了幾遍千歲。我原本想命宮人設座,領路的公公說皇上召見,恐不能久留。


我只得放行,那小姑娘便起身欲去了。她站起身的一瞬我有些錯愕,還是韋妃搶白:「你且站站。」


元丹蔻轉過頭,一雙杏眼迎著天光,亮得如同天上的星子。我愈發錯愕了,連韋妃也不禁嘆出聲:「元二小姐和皇后娘娘長得真像。」


打發了元丹蔻,韋妃又打趣元嫣然,「還說和貴妃娘娘是嫡親的姐妹呢,依嬪妾看,該是皇后娘娘的親妹妹。」


罕見的,元嫣然未針鋒相對,飲盡杯中茶將茶盅重重放在桌上,便以身體不適請辭了。她走後我反倒覺得心緒更繁複了幾分,韋妃看出我無甚興緻,便也先行告退了。


拾翠姑姑安慰我,說自古帝王多花心,此番尋了個與我長得這般相像的,未嘗不也是愛重我。我低眉吃茶,只是笑了笑。


拾翠姑姑不知道,元丹蔻自己也不知道,這天下人都不會知道。元丹蔻像的不是我,是真正的舒太傅府上嫡小姐——舒月華。


連我也只是像她罷了。


2.元昭儀


元丹蔻入宮以後意外的與我走得很近。小丫頭玩了雪濕漉漉地來我宮裡烤火,從懷裡掏出幾個暖熱的橙子,親手剝了讓我吃。


「這是我家小叔叔專門走海路運來的,我每年能吃半筐,沒少被我娘責罵我貪嘴。」十五歲,韶光正好的年齡,眉梢眼角都是少女該有的活潑曼妙。


我讓拾翠姑姑端了碟梅花酥來,以物易物,看元丹蔻吃得直掉一身的渣。我忍俊不禁,讓宮婢幫元丹蔻清理。


一時正無話,院外內監傳話,說皇上駕到。彼時春雪初霽,晴朗無風,所以戚珏的那一串腳步聲格外明顯。即便同床共枕三年,我還是會為著他由遠及近的腳步聲而莫名心跳不已。


門帘掀開,他穿一身玄色多於明黃的便服,腳上的靴子是我新年前親手做來送他的那雙。闔宮行禮,他命我起身,我轉頭去接茶,餘光里瞥見他去扶元丹蔻的手。


我將茶遞到他手裡時,才抬眸看到他的臉。不到三十的年輕面龐,劍眉薄目偏白的膚,本該是薄涼的面相,偏生長了雙瑞鳳眼,偏偏天生嘴角自然向上,無甚表情時也似含著笑一般。


若非如此,我不會打第一眼便將他錯認成彥舟哥哥——幼時住我隔壁的教書先生的次子,一個滿是書生氣的小少年。戚珏將茶放在一旁,反握住我的指節,問道:「你的手怎也這般涼?」


我不大想與他對視,那雙眼睛看久了總會讓我心亂。我垂首望向他袖口的龍紋,淺笑道:「許是方才在窗邊坐久了罷。」


「那皇后娘娘該好好烤烤火才是。」元丹蔻說著便要去搬地上的爐子,宮人們湊上去阻攔時她已燙著了手,一個趔趄便栽倒在了地上。


偏巧不巧,撞在戚珏的膝頭。小姑娘轉過身仰起頭,蓄了淚的眼圈通紅,模樣乖巧又委屈,舉著指尖燙傷的兩隻手,活像打翻了花瓶的小奶貓。


這副模樣,誰捨得降罪呢。戚珏將她扶起安置在身側,幾乎是攬進了自己懷裡,接過太醫遞來的消腫藥,親自為元丹蔻塗抹。


若非拾翠姑姑仍在她往日站著的八角宮燈旁候著,我該疑惑這並非我的寢宮,而是我誤闖了元丹蔻的青玉閣,打攪了她與戚珏的恩愛。靜極思動,我剝了一個橙子吃。


「娘娘,這橙子可與嬪妾說的一樣甜?」元丹蔻驀地問我,那雙眼水靈靈的,怎麼看怎麼純良無辜。


「甜,可惜放涼了。」我不動聲色抬眸,一邊說一邊將視線從元丹蔻臉上移到戚珏臉上。


「元昭儀回去後,記得將這些橙子都放到你院子里南樓的那台青玉案上。用來造那台書案的玉世間罕有,天愈冷,它愈能自己生暖。」


元丹蔻眨巴眼睛,好奇地問我如何曉得。


戚珏似也想起了什麼,替我回答:「皇后初入宮便住在你現在住的院里,青玉閣這個名字還是皇后親自題的,因著『美人贈我錦繡段,何以報之青玉案』這句詩。」


「說來,」戚珏看向我,那雙瑞鳳眼笑意暖暖,「這青玉案,該算作朕許給皇后的定情信物。」


戚珏張口,我默契地將最後一瓣橙子喂進他口中,聽他說晚飯多備一份,他今晚要宿在我宮中。我乖巧答是,將手收回來時,清晰地捕捉到了元丹蔻眼中划過的嫉妒。


後來拾翠姑姑說,我還是對元丹蔻太仁慈。我想只因她從始至終,都只是一個一心只撲在帝王之愛上的小姑娘罷了。與那些只貪圖榮華富貴權勢的女子,是有天壤之別的。


年節里日日忙碌,這是新的一年裡戚珏第一次留宿我宮中。晚宴後我趁他看書時抱了碟梅花酥,佯裝小憩,躺在躺椅上側過身對著牆偷吃。


一時寂靜,只聽得四處宮燈燭火噼啪作響的聲音。許是又落雪了,並無月光投進雕花窗來。


就在我啃第四塊梅花酥時,一隻手猛地搶了我懷裡的碟子。我大驚起身,若非被人從腰間攬住,險些就掉在了地上。


咫尺相對,我能感受到戚珏溫熱的鼻息。他凝視我,那雙瑞鳳眼許久未曾笑成這般彎月,聲音溫柔得能化了窗外的冰雪,「你這愛偷吃的毛病,我瞧著是改不掉了。蔻兒。」


有驚雷乍起,在我心尖劈落。轟隆隆如鼓擂,腰間他掌心的那點熱,一路便傳到了心底。


那一瞬我才發覺,哪怕我眼不能見、耳不能聽、鼻不能嗅、身體髮膚無所感,亦不能抵抗戚珏的溫柔半分。像慢性的劇毒早滲入骨髓,非身死,此心無可轉移。


那晚他丟掉了自己的那床被子,小孩子氣地搶我這床。


我剛因被窩外邊的冷氣縮了一下身子,他便忙將被角重新給我掖好。床頭八角宮燈的微光投進窗幔,我看到他從我身後環過來的指節分明的手。


那隻手上有一隻雕龍的玉扳指,始終提醒我,這裡不是江南小橋流水的邀月城,是朱牆深深的皇宮;抱著我的這個男子不是當年的俏書生,而是指點江山萬人之上的天子。


可那一點理智,如同戚珏與我身體間的空隙,隨著他擁我愈緊而消失不見。他又一次喚我:「我們生個孩子罷。若是男孩,我教他作詩,若是女孩,你教她刺繡。」


「允了我罷,蔻兒……」


我有時會恨他,明明手握至高無上不容拒絕的權力,卻總會在我面前擺出柔弱無助的模樣。彷彿若連我都不憐他半分,這世間便儘是遺棄他的人了。


春宵帳暖,他待我總是令人甘願就死的溫柔。那個雪夜我最後在他懷中睡著了,夢到了許多陳年舊事。


舊到隔山隔海隔著世一般,讓我不敢相認。


那段日子我還不叫舒月華,叫舒蔻;我還不是當朝舒太傅嫡女,而是江南邀月城一個小綉紡的綉娘。


那時候的我,從不曾有如今治理六宮母儀天下的心境,每日想的無非如何偷吃城北醉花樓的燒鴨,如何在小書生梁彥舟上學的路上,剛好與他迎面相逢罷了。


皆是舊夢。


3.庄嬪


韋妃得閑就來我宮裡嚼是非,說前幾日清明左右,元氏姐妹倆在貴妃宮裡吵得不可開交。見我懶懶欲眠地不愛搭話,拾翠姑姑接了話茬:「許是姐妹因著什麼小事拌拌嘴,尋常都是有的。」


韋妃沒眼色,更起勁地說了起來:「哪兒能啊,貴妃宮裡的庄嬪,就是嬪妾的那個姑舅妹妹,那日嚇得都躲來嬪妾這裡了,說生怕殃及她。」


說起庄嬪,我想起了什麼,吩咐宮婢去請庄嬪來。韋妃見我有了精神,大約以為終於將我感化能同她一起愛上嚼是非,忙點頭道:「是了,叫來給娘娘細說說。」


我一擺手,「對了,記得叫庄嬪娘娘將她做糕點的模子也帶上。本宮若沒記錯的話,她娘親之前就是御膳宮出去的掌事姑姑罷?」


拾翠姑姑說是,我便放寬心等庄嬪來了,對韋妃一臉掃興的表情視若無睹,招呼她再吃幾個荔枝。


庄嬪出了名的膽小老實不善言談,來時不僅帶了模子,還帶了做點心的麵粉和糖棗。她行了禮便扎進我的小廚房裡,也不多寒暄幾句。


我喜歡這樣性子的人,一時與韋妃無話,便行去小廚房門邊看庄嬪。鵝蛋臉、凝脂膚、圓眼、圓鼻頭,穿戴妝發也是清淺的春綠、鵝黃色,看著便知是個木訥的姑娘。


可她站在灶台前,穿好護衣袖筒,立時便神采飛揚起來了。井井有條地準備食材調料,菜刀拿在手裡,眨眼間便能將蘿蔔雕出一朵牡丹花來。


韋妃口無遮攔,在這樣美好的光景里又嚼起是非:「聽聞我這妹妹,被爹娘送進宮選妃前,和自家府上一個年輕的廚子走得很近。」


可惜門不當戶不對,可惜跌進這深宮,被爹娘用來爭個光宗耀祖。窗外斜風細雨,有燕子回巢,做菜的庄嬪笑得比三春暉還熠熠,我驀地不忍再看。


我不敢深思,在一件件舊物里,在一盤盤菜肴里,飽含她多少揮之不去的遺憾。


除了我最愛吃的梅花酥,庄嬪還給我加了菜,「聽聞皇后娘娘愛吃鴨,這道酸蘿蔔老鴨湯是嬪妾還在府上時學的,給娘娘獻醜了。」


出了廚房的庄嬪,又回到那副小心怯懦的模樣,我三番命她坐下,她才肯側過身坐在一旁,隨時都是要弓腰向我請罪的姿勢。我只得露出誇張的表情,誇她這道老鴨湯天下獨絕。


庄嬪這才放下心來,側過身正坐在桌前。原本我想著韋妃該忘了,她卻又提起來,讓庄嬪講講清楚,那會兒元氏姐妹在吵什麼。


嚇得庄嬪騰地又站起身後屈膝行禮磕頭,說道:「嬪妾那日嚇昏了頭,擅自離開貴妃宮,但嬪妾絕不敢在宮中風言風語,請娘娘恕罪。」


我讓拾翠姑姑扶她起來,又是攙了半晌才肯就坐。


韋妃看了眼嚇得臉煞白的庄嬪,一臉恨鐵不成鋼地道:「你不敢說,我說。皇后娘娘最護著我們,還怕她貴妃越級降罪嗎?」


我其實不想聽。這宮裡的秘密知道得越少越好,無權無勢的人知道的多了,容易喪命;


有權有勢的人知道的多了,若無所作為或作為錯了,容易招嫌,久而久之一件小事兒發酵大了,再來個連坐,也容易喪命。


可是韋妃嘴太快了,幾句便講了明白。原是元丹蔻甫一進宮便寵冠六宮,元嫣然看不慣,想以管教家妹之名命其收斂幾分。


偏偏元丹蔻又不是嚇大的主,登時便嗆聲回去。


姐妹倆誰也不相讓,漸漸吵得聲勢大了起來,元嫣然盛怒之際甚至脫口而出了一句:「若非上元節你故意勾引,皇上知你是誰呢?佔盡好處還不知足,你怎的不登天呢?」


韋妃咂舌,說原本以為姐妹兩個關係極好,這般看來也不過虛情假意。庄嬪不敢言語,我懶得言語,找了個身子乏想歇歇的由頭,便將兩人打發走了。


暮雨愈盛,打在芭蕉葉上噼啪作響。拾翠姑姑看出我注意這響動,問我要不要派人剪了院子里的芭蕉。


我擺了擺手,之前青玉閣里有一汪荷塘,夏里我便愛聽著雨打荷葉的聲音入睡,秋里亦能留得殘荷聽雨聲,都很雅緻。


太安靜時,我反倒難以入眠。就該有些嘈雜的聲響,掩住心裡的嘈雜,方可安然睡去,不想煩心事。


因著身子總乏乏的,我免了幾日的請安,也命守門的小內監,若來嬪妃問安便都辭了,只說我需靜養。


後來還是聽拾翠姑姑說,庄嬪每日都提著一個食盒來請安,應是自己親手做的,已連著來了半月了。


想起她在我小廚房裡光彩熠熠的模樣,我有些不忍心,便下令若庄嬪再來,便讓她進來。第二日她果然又來了,食盒裡是她親手做的開胃粥菜。


拾翠姑姑驗過無毒後端到我面前來,我挑了一盤酸甜口的菜來吃,吃了還沒幾口一陣反胃,嘔了好一陣子。


庄嬪嚇著了,看太醫忙進忙出,一直絞著帕子站在柱子邊,眼裡蓄著淚,時刻要哭出來似的。


不知怎的,一直到小內監請了戚珏來,烏泱泱一屋子人跪地賀喜我有了身孕,我都只注意得到角落裡的庄嬪。我伸手本想招她來我身邊,卻被戚珏會錯意一把握住。


我這才對上戚珏也蒙了淚的眼睛,我想那一刻他是真的歡喜又感動,他止不住顫抖的手連帶我的小臂也跟著顫,他將額頭抵在我手背上,低聲呢喃:「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我忍不住伸出另一隻手撫他臉龐,太久不曾這般親近,我竟發現有細微的紋出現在他眼角。


我沖他笑了笑,卻有濕熱的眼淚滑落。我不知我為何要哭,反倒勸他:「是喜事,皇上表哥別哭。」


直到眾人散去後,我才又想起庄嬪。我讓拾翠姑姑親自帶了些小物件去傳話,說感念她這些日子送菜,今日之事是因我有孕在身而起,並非她之過,切莫自責。


再之後我懷孕之事便傳遍後宮,時不時便有人來問安。我有些煩躁,聽拾翠姑姑給我支招:「娘娘何不去請北邊的那位來協理六宮?她原本在皇上還是王爺時便入府了,為人老莊持重,很是幫手。」


我雙手一拍,怎的就忘了這位薛貴妃。前中書令庶出長女,在王府時便已育有一子一女,只是入宮後沉迷吃齋念佛,漸漸便不理俗世了,皇帝也不怎管顧她。


是這深宮裡,最不像宮中人的人。


4.薛貴妃


薛貴妃薛曇的停雲宮建在一片依山傍水的桃林里,雅緻得讓我不敢高聲言語,恐驚了瑤台仙人。


即便我入宮三年,也未曾見過薛曇幾面。只是一些年節祭典之類的遠遠瞧見過,印象里是一位冷眉冷眼的冰山美人,比之庄嬪不敢言語,她則是不屑言語,在她眼裡我們都是俗物。


我身份倒也擺正了,想著自己不妨表現得粗笨些,反正也端莊不過人家。只是薛曇的反應卻不是我能想到的任何一種。


我剛踏進那片桃林,便瞧見她一路小跑來相迎。冰雪似的美人穿著冰雪色的衣裳,和畫中走出來的謫仙似的。


薛曇走到我面前,要攙扶我的動作頓了一下,行了禮才起身接著來攙我。這使我十分受寵若驚。


一路上我不由得看向她,那張臉全然未被歲月侵蝕,即便她比皇上還要年長六歲。進到房中,她特命宮婢取了她自用的軟枕來讓我倚著。


若非我眼尖看到枕側綉著的曇花下邊,還綉著一個龍飛鳳舞的「華」字,險些便漏了陷。我啜了口茶,思忖片刻張口:「未曾想這麼多年了,薛貴妃還留著本宮送你的這個枕頭。」


薛曇抬眸,反問道:「怎的不叫我薛姐姐了?」


我愣了愣,只得乖巧應承:「薛姐姐。」


她的表情瞬間便緩和了許多。有了幾分笑意,那雙眼尾上挑的眼睛,便不顯得那般拒人於千里之外了。


薛曇這才答我:「你送我的東西,一樁樁一件件我都好好存著的。我原本以為你絕不會再踏進我的地方,便也看不到這些了。」


我不敢輕易接話,這些顯然是真正的舒月華與薛曇之間的陳年舊事。戚珏不知道,老太傅也不知道,是以我也無從得知。


好在薛曇轉而道:「你——我怎的還一口一個你我,該是嬪妾與娘娘。皇后娘娘今日來嬪妾這裡,是有何事呢?」


我亦學她的話,「何須什麼嬪妾娘娘的。便說你我,薛姐姐與我。薛姐姐與月華。」


我不知這話對薛曇意味著什麼,只見她眼中是明顯的動容,時光寂靜桃花飄零,堪堪便閃了淚光。她別過頭,借添茶悄悄拭去了眼淚。


我只得恍若未察,接著說道:「我如今懷有身孕,實在分不得神料理後宮。所以特來請薛姐姐出山,幫幫我。」


當我還在想更多的說辭和好處時,薛曇簡簡單單回了句:「知道了。你好好養胎,其餘的交付予我便可。」


直到從停雲宮出來,我的轎輦已走遠,偶一回頭我都能看到樹影重重里,薛曇雪白的身影。


我很想問問拾翠姑姑,薛曇這般連自己兒子女兒都不多上心的人,怎的如此輕易允了我協理後宮。


可是我不能問,任誰瞧都是薛曇因與我關係非同尋常才應了的,我該當心知肚明才是。於是一頭霧水的我反倒聽拾翠姑姑問:「娘娘入宮前與薛貴妃走得很近嗎?」


我怕露出什麼端倪,只是輕飄飄回了句「滄海桑田罷了」。是了,分明兩個似乎很親厚的人,一同在宮中待了三年卻如同不相識一般,可不是發生了些滄海變桑田的事。


我當時為著我這句回話的小聰明得意,直到許久後知道真相,才再怎麼也笑不出。滄海桑田,抑或說曾經滄海。那是面冷心熱的薛曇,心上最深的一道疤。


薛貴妃身世原沒元貴妃顯赫,只是育有皇子公主且為人確有威信,做事百般妥帖挑不出一點兒錯來,便也無人說什麼了。


聽聞薛曇時常忙得廢寢忘食,我實在過意不去,便命人接了她的一對兒女來我宮裡玩。


說來該當是大皇子與大公主,皇子稹今年七歲,公主瓊玉已九歲了。舒太傅曾說,大皇子幼年還在王府時,便跟隨他念過一年書,還跟著薛曇與我玩耍過。


雖然時常家宴得見,這般召到面前來還是第一次。


我熱情地問大皇子:「稹兒可還記得本宮?小時候你來太傅府玩,我還帶你爬過書架呢。」


大皇子和他母親一樣面上冷冷的,說話也很老莊持重,「稹兒彼時年幼貪玩,還讓母后費心了。」


一句話便讓我沒什麼聊天的心思了,問了幾句別的,便讓小內監帶他去了書房。倒是瓊玉,甫一進宮就看上了我院角的杏樹,得了我的首肯便要在那扎個鞦韆,活脫脫的混世小魔王模樣。


這會子已是盛夏,清晨還不算太熱。她一邊跟著小內監們忙活,一邊同廊下曬太陽的我搭話:「母后別叫我瓊玉了,和我母妃一樣叫我『桃兒』罷,桃花的桃,母妃曾說我和母后一樣最愛吃桃了。」


「果不其然是個『淘兒』,淘氣的淘,」我與拾翠姑姑打趣,看小丫頭的衣裳被樹下的泥土糊了滿身,更忍俊不禁,「桃兒,你快用手擦擦臉,臉上有泥呢。」


原本是沒有的,瓊玉聽我的話用泥手擦臉,反倒將一張乾淨的小臉抹花了,惹得一院子的人都在笑。


剛下早朝的戚珏聞聲進來,許是前朝有喜事,滿面春風的。他命人搬了椅子坐在我身側,同我一起看瓊玉扎鞦韆。


剛巧薛曇來向我彙報這些日子後宮的事,便在我另一側搬了椅子坐下。


興盡處我問瓊玉:「你一個深宮公主,哪裡學的扎鞦韆呢?」


瓊玉轉過頭,一雙眼亮晶晶的,我不曾察覺薛曇的臉上笑意驀地頓住,公主反問我:「母后不記得了?」


戚珏握著我的手微微用了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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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恨歌:輕點硃砂,江山為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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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結)

01

林遠來到雲台寺的頭天便下起了雨。·

他撐著傘立在山頂,雨聲淅瀝,草木扶疏,一團濃墨似的綠意在腳下鋪開。他在一片濃翠中看到山腳停駐的人影,白衣墨發,眉眼清秀,正順著台階一層層往上走。

眉間一皺,油紙傘自手中脫落,借著風力悄無聲息地落在了那人腳旁。

林遠看到她手中的盲杖停頓了片刻,細白的手一寸寸摸上那把傘。

她似乎有些驚訝地躊躇了一會兒,撐著傘待在原地,似是要等這傘的主人出現。

她的身影小小的,在一片綠意中彷彿不小心跌落的雲。

林遠捏了個縮地成寸的法訣移到她身旁不遠處,故意重重地跺了兩下地,才踩著台階來到她面前。

周蔓感覺到了地面傳來的震動,忙將傘遞了出去,可惜方向錯了,她差點把傘戳到樹榦上。

林遠默默將傘扳回到身前。

「這是您的傘嗎?」感受到傘尖的力度,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頭,「對不起,我……我看不到也聽不到,沒有把您的傘弄壞吧?」

許久都沒有什麼動靜,周蔓茫然地站著,突然感覺頭頂的雨停了,有一隻手牽住了她的衣袖,拉著她一步步朝著山上走去。

「謝謝您。」鼻翼似乎聞到了雪的味道,又冷又淡,讓人心安。

林遠一路將人帶到了大雄寶殿,看著她虔誠地跪在漫天神佛面前,搖動簽筒。

一支簽子落到地面上,周蔓極為準確地伸手捏住了那支簽子,指尖一點點摸索。

「開天闢地作良緣,吉日良時萬物全。」她笑著說,「是個上上籤呢。」

02

下山時雨停了,林遠一路不遠不近地跟在她身後。

走到路口時周蔓摸索著往左拐,卻一不小心撞上了人。聞到那滿身的酒臭味她就有些驚慌地後退,盲杖脫了手,背部抵上了一堵牆,自屋檐滴落的雨水落在頸間,刺骨的寒意瞬間攀爬。

她知道這人是誰,青雲鎮出了名的潑皮張三,這人整日遊手好閒,不是喝得爛醉如泥就是在旁人家門口撒潑打滾地討錢。以往有隔壁的王嬸幫襯這張三才不好朝獨居的自己下手,如今這剛下了雨,街上人都沒幾個,她卻撞見了這潑皮。

心裡的恐慌在一片寂靜與黑暗中無限放大,她感覺胸膛里跳動的心臟不停地收縮,當袖子傳來一陣拉力時她幾乎緊張地跳了起來。

但周圍似乎沒有了酒臭味,她又聞到了雪的味道,好像在冬日的夜晚推開窗戶,撲面而來的冷香。

「是……是您?」

林遠低著頭拉著周蔓的袖子,將盲杖塞回了她手中,又在她攤開的掌心裡寫了些字。

「您把他打暈了?謝謝您,沒有您我可真不知道要怎麼辦呢。」

「啊,您說要送我回家?就在前面綠柳巷,您進去坐坐吧。」

周蔓一個人住在綠柳巷的深處,她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只是有記憶以來就住在那兒了。鄰居只有個守寡的王嬸,刀子嘴豆腐心,她時常會為周蔓攬些能溫飽的活計,好讓周蔓過得不那麼窘迫。

「家裡沒什麼能招待的,請用些茶吧。」

林遠默不作聲地看著她忙活,捧起茶抿了一口,冷著臉看著屋外鉛灰色的天際,那裡已經有了一塊不大不小的缺口,像是碎了一角的瓷器,露出其後混沌的黑暗。

腰間萬仙門的傳訊符亮了起來,他聽到師弟莫問的聲音,嘰嘰喳喳惹人心煩。

「大師兄,大師兄?怎麼不開門啊?」

他放下茶盞走到門外,周蔓還在廚房忙活,說是要煮些粗茶淡飯來感謝他,希望他不要嫌棄。

林遠看著她忙碌的背影,鼻子有些發酸,眼底聚集的水霧將那纖細的身影模糊。他走到周蔓身邊牽起她的袖子,在她掌心寫字。

「有急事?」她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柔,只是有些不易察覺的沮喪,「那……那您路上小心。」

「明天再來?」周蔓臉上總算有了點笑意,「那我可得仔細準備飯菜,好好謝謝您。」

平地一陣風起,捲動衣擺,鼻翼間的冷香也慢慢消散。

03

林遠的元神自夢中脫離回到了身體中,剛睜開眼便看到了被撞得砰砰作響的房門。

他冷著臉解了門口的禁制,師弟莫問一時不查直接摔在了地板上,疼得他齜牙咧嘴。

「大師兄,今天是上元節,你躲在屋裡幹什麼呢?」莫問興緻勃勃地湊到他跟前,突然使勁抽了抽鼻子,「什麼味兒……返魂香?大師兄你又入夢了?」

「好哇大師兄,師父都三申五令不讓你入夢了,你還這樣!入夢多傷身體啊!」莫問吱哇亂叫著,被林遠一瞪,聲音瞬間就小了下去,「大師兄,你不會又是去見周蔓了吧?」

林遠不答,只是舉步走到窗前。他所居住的凌雲閣在萬仙門最高處,推開窗便能看到山腳下的青雲鎮。今夜是上元節,滿城燈市盪春煙,寶月沉沉隔海天,無數燈火搖曳,彷彿銀河墜落。

「大師兄,都過去那麼多年了,你還記著幹什麼?」

「許久前也是一個上元節,」林遠背對著莫問站在窗前,夜色深沉,他站在那裡看著山下熱鬧的人世間,眼底波瀾起伏,滿是落寞,「我坐在畫舫上,看見岸邊的一個人。」

「是什麼人?」

「一個很美的女子。」

「怎麼不下船問問?」

「我不敢。」他回過頭來看著怔愣的師弟,眉眼間慢慢浮起濃重的悲哀。這些悲傷的,令人絕望的情緒一直都被他壓在心底,像是冬日被封在冰層下的魚,但是他知道總有一天它們會重新突破冰面,用利齒撕咬著他的身體,將他折磨得痛不欲生。

「我不敢下船,我不敢靠近她,就像我現在還是不敢忘記她。」

「已經沒有人還記著她了,若是連我也忘記……」

周蔓便真的從這世間消失了。

04

林遠在五十年前還是萬仙門的驕傲。

他天賦異稟,十歲拜入萬仙門下,十五歲便一腳踏入了築基期,在弱冠之年更是步入了金丹期,成為了各大修道門派古往今來第一人。

他為人謙虛和善,尊師敬道,和師弟師妹們的關係也極為親近,在所有人看來他都是完美無瑕的,濯濯如春日柳,朗朗如天上月。

只是在某年上元節,被師弟們拉著偷偷下山賞燈的林遠,遇上了周蔓。

林遠當時在畫舫上飲酒。滿目煙火璀璨,燈海如晝,他在一片歡聲笑語中抬頭,撞進一雙盛著漫天燭影的眼眸。

她梳著婦人髮髻,鬢邊帶著白花,在喧囂如沸水的人群中安安靜靜地立在岸邊,仰頭看著天邊的煙花,眉眼溫和,那溫柔彷彿海浪在月光下蕩漾。

又一陣煙火炸開,她的眼底倒映著絢麗的色彩,那一絲一縷的歡欣浮現在面上,像山巔抓不住的霧氣。

他的心猛然跳動了起來,彷彿聽到有人在他耳邊說——

在劫難逃。

後來林遠知道了她是誰。

青雲鎮王家的童養媳周蔓,十五歲時她的丈夫便得了重病逝世,家裡還有癱瘓的婆婆要照顧,素日里婆媳倆靠做一些女紅勉強維持生計。那日上元節的偶遇,不過是周蔓賣綉帕賣累了在岸邊稍作歇息。

她和林遠的距離,宛如天塹。

只是一眼驚鴻,再難忘卻。

05

再一次遇見是在雲台寺。

周蔓有每月來雲台寺求籤的習慣。她喜歡每一次搖動簽筒的感覺,握著沉重的竹筒彷彿將未來的命運也握在了手裡,接著簽子「啪嗒」一聲落地,有一種塵埃落定的安心。

只是今日的天氣瞧著有些不好,天邊烏雲漸聚,風大了起來,吹動滿山樹葉海浪般翻滾。接著是驟然而至的雨水,瞬間沾濕了她的衣裳。

周蔓還在半山腰上站著,慌慌張張就想冒著雨趕快上山。誰料腳下一滑,籃子里的供品滾落在地,她卻被人扶住了肩膀,穩穩站好。

頭頂有陰影覆蓋,雪似的冷香包圍住了她。

面前是個面容清俊的黑衣青年,扶了她一把便拉開了距離,傘還在周蔓頭上舉著,自己大半個身子卻淋在雨中。

「謝謝,謝謝。」她急忙道謝,又低了頭惋惜地去看那些沾了灰的供品,將它們拾起來包在帕子里,擺在樹下。

「這些糕點髒了不能供給佛祖,但是這一塊兒經常會有小動物出沒。」瞧見青年有些疑惑的神情,她微笑著解釋,「也算是為自己積德。」

「妾身王周氏,不知恩公大名?」

「林遠。」他的眉眼黯淡下來,「……夫人也是去雲台寺求籤的嗎?」

「正是。」周蔓彎了彎眼睛,「今日若不是您,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呢。」

他們被僧人引到大雄寶殿求籤。檀香陣陣,雨聲淅瀝,在一片寧靜的昏暗中他看著周蔓虔誠地拿起簽筒。她閉著眼時眉宇間的溫柔愈發明顯,霧氣般安靜地浮動在不大的殿內,林遠似乎能從她的眉間看到遙遠的山影水流,草木動物……一切美好的東西都在她無聲的溫柔里,令人嚮往。

「啪嗒」一聲簽子落地,周蔓拾起一瞧,掩不住的笑意迅速瀰漫上眼角。

「開天闢地作良緣,吉日良時萬物全。」她笑著看他,「這是我為恩公求的簽,是上上籤呢。」

「上天也保佑您,一直都是順順利利的。」

06

周蔓最近總覺得遇見恩公的頻率高了些。

她出門賣帕子會在街角看到林遠一閃而過的身影,回家路上總是要調笑她兩聲的潑皮張三不見了,她悄悄回頭總能看見林遠的背影消失在轉角。

就連婆婆也問她,院中的水缸為何總是滿的,懷疑是不是她操勞了一天還要去打水。她只好扯謊是自己,被王婆心疼地罵了兩句。

周蔓知道婆婆是刀子嘴豆腐心,她抿著嘴笑了,用了飯便坐在桌邊同王婆綉帕子。她今日特地多做了一番糕點存在廚房,想著明日去向恩公道謝。

翌日林遠又遠遠跟在她身後,瞧見那潑皮張三果真因為他的威脅而遠離了周蔓家,還在琢磨怎麼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周蔓家後院的柴劈了,就聽見有人遠遠地喊他。

「恩公!」

林遠嚇得腳下一滑,抬頭看見周蔓已經走到他面前了,正笑眯眯地看著他。

「這幾日謝謝您了,這是我做的一些糕點,還望您不要嫌棄。」

「不必叫我恩公的。」他低著頭不敢看她,「叫……叫林遠就好。」

林遠就這麼和周蔓熟悉了起來,每日完成萬仙門的課業後林遠總是會立刻下山,他會陪著周蔓在巷子里走一會兒,以防還有哪些不長眼的潑皮欺負周蔓。他還隔幾日會幫著周蔓家挑水劈柴,有幾次王婆生了病還是林遠背到醫館裡的。

慢慢的就連王婆也看出了這小子的心思,老人家倒是看破不說破,周蔓是過世的老頭子造的孽,硬是要把當時才五歲的周蔓買回來給重病纏身的兒子當童養媳。王婆的腿在十年前就因病癱瘓,兒子沒了她一度想要隨之而去,還是周蔓哭著抱著王婆,一點點把她從死神手裡拉回來的,她打心眼裡疼周蔓。

這姑娘有一副好心腸,而老天爺,總是不會虧待好人的。

07

又一年上元節,這日林遠早早便下了山,在周蔓家轉悠了一天也還是不敢進去。後來還是王婆聽見院子外一直轉悠的腳步聲,喊他進來。

「蔓丫頭今兒一早就去了街上賣帕子啦。」

林遠又慌忙向街上走,跑了大半個街道,終於在日落時找到了岸邊站著的周蔓。

她臂彎還挎著一籃子手帕,倚在柳樹旁望著被夕陽映紅的江水,水面折射著夕暉,將她的發梢也染上淺淡的赤紅色,一眼望去彷彿有火焰在她眼底跳躍。

聽見響動周蔓回過頭來,頭頂是斑駁的樹影,身後是浩蕩的江上風,她的眉眼溫和而秀麗,望著不遠處獃獃的黑衣男子時,眼底有淺淡的歡欣,像極了很久前的夜晚,她看到天邊驟然綻開的煙火。

「林大仙人,怎麼了呀這是?」見林遠紅著臉遞給她一盞蓮花燈,她抿著嘴笑了。

「今日……今日是上元節。我……我有幸同你一起……一起賞燈么?」

「當然……」

只是話還說完,斜刺里伸出一隻粗糙的大手,一把攥住了周蔓細細的胳膊。

林遠臉色突變,差點拔出了腰間的劍,卻被周蔓攔下:「沒事……他是,他是我相公的本家叔叔。」

「哼,你也知道我是誰?」那老人的手鐵鉗似的抓著周蔓,身後還跟著幾個面色不善的大漢,「聽到有人報信我還不信,沒想到真是剛過了孝期就和漢子勾勾搭搭,呸,不知道害躁!」

林遠的劍已出鞘,卻被周蔓死死按住。他不可置信地看著周蔓,眼睛慢慢變紅。

「林遠!」她猛地喝了一聲,仍是垂著頭,髮絲落下來擋住了她的面容,叫人看不真切,「不要衝動……你回去吧,有什麼,有什麼我們明天再說……」

「我帶你走!」林遠攥住了她的袖子,卻被猛地掙開。

走,走又能走到那裡去?她真要林遠為自己背上罵名,斷了前程么?還有家裡癱瘓的王婆……

周蔓被帶走了,就在他面前。

他的心始終亂糟糟的,一路尾隨,眼瞧著那群人走到王家主宅,一眾人圍在後院的湖邊,見到周蔓來了便神情激動地叫罵了起來。

周蔓被捆了雙手坐在地上,身旁不遠處是倒映著淺淡月光的湖面。

「呸,好生不要臉!」

「王家大郎怎麼娶了這麼個女人!不害躁!」

「我聽說她好久前就和男人勾搭上了!說王家大郎是病死的,我看啊,指不定是她和那姦夫乾的!」

「這種女人啊,就應該浸豬籠!」

「對,浸豬籠!」

耳邊的謾罵聲一浪高過一浪,而她只是看著那片湖,水光粼粼折射著溫柔的月光,那麼遙遠的月亮,落在她肩頭。

憑空一聲劍的嗡鳴聲,她心下一驚,抬頭就看見黑衣青年挺拔的背影。他執劍擋在周蔓面前,眼神冰冷。

08

「她只是個姑娘,她有什麼罪!」他紅著眼,喘著粗氣喊道,「若要定罪找我啊!是我纏著她,是我不要臉!」

「混賬!」耳光甩在臉上,林遠難以置信地回頭,風聲蕭瑟,師父和門主冷著臉自劍上跳下,他們看起來是剛剛接到消息就御劍趕來,師父的鞋子還穿錯了一隻。

臉火辣辣的疼,他仍是死死攥著劍擋在周蔓面前。

「是萬仙門教導不方,給你們添麻煩了。」門主正和氣地道歉,「我們馬上帶他回去。」

「仙人客氣了,有勞,有勞。」

「我不……」

「孽徒!」師父冷冷地盯著他,「你修習數年,得師長日夜教誨,得師弟妹敬愛,又天資聰穎,及冠之年便已步入金丹,有千歲壽命,前途不可限量!你真要,真要為了一個女子,放棄這大好前途么?」

他剛要嗆他師父幾句就感覺喉嚨一緊,師父封住了他的穴道,直接將人丟到了劍上。

「林遠。」

他猛地抬起頭看向周蔓,她還被捆坐在湖邊,一雙眼泛紅,只是語氣仍然是熟悉的溫柔:「你回去吧。」

族長已經指揮著人將豬籠搬過來了,她和林遠隔著人群對望,他的眼底是一片猩紅的絕望,讓她看著看著就忍不住低下了頭,臉上一片冰涼。

「王家姑姑,你犯了什麼錯?」有個小孩子湊了過來,笨手笨腳地替她擦擦眼淚。

她垂著頭看著地面,好半天才啞著嗓子開口。

「投錯胎,做錯事。」

這世道,總是對女子更為苛刻。

「撲通」一聲,湖面泛起點點波瀾,揉碎了月亮。

09

送走了師弟莫問,林遠在窗邊站了好一會兒,猛然彎著腰咳嗽,掌心染了一片猩紅。

他回到桌前點起了返魂香,在榻上盤腿坐下。

淺淡的香味悠悠蕩開,他的元神在夢裡走過一片大霧,霧氣絲絲縷縷纏繞在周圍,像是在阻止他的前進。

他走過了茫茫霧氣,走過了青雲鎮放花燈的河流,走過了王家主宅,在綠柳巷的盡頭,看到在門前台階上坐著的姑娘。

她仍然穿著初見的白衣,眉眼溫婉,烏髮披肩,坐在台階上編花籃,嘴裡還哼著模糊的小調。

他一步步向她走去,不知怎得,突然想起了那個上元夜。她隔著人群與他對視,張了張嘴。

林遠,若有來生,我要丟掉這眼睛,這樣我便看不見他們嫌惡的眼神。

我要丟掉這耳朵,這樣我便聽不見他們惡毒的話語。

這樣的我,丟掉了懦弱,才有勇氣和你站在一處。

只是……我好不甘心吶,我還沒有和你賞燈,我還沒有聽到你說喜歡,我也想,我也想和你白頭到老的。

開天闢地作良緣,吉日良時萬物全。這是上上籤,那我願你,一生都如這上上籤,平安順遂,長樂……無憂。

他走到了她面前,輕輕蹲下,握住了她的手。看著周蔓驚喜地抬頭,雖然雙眼無神,可他總能感覺到她的視線就落在他臉龐,一如既往的溫柔。

「你來啦!我做了很多好吃的!」

「嗯。」

他牽著她的手邁過門檻,看著她的笑容也慢慢笑了起來。

沒關係的,周蔓。我會在這裡陪你,陪你白頭到老,陪你一輩子。

他從湖底撈起周蔓的殘魂,用自己的心頭血養著,放入自己的夢中,然後又點燃返魂香,花了五十年,每日在夢中一點點地,構造了這個周蔓所期望的世界。

她期望的也很簡單,無非是下雨時有人撐傘,遇險時有人擋在身前,還有願意吃她做的飯的人。

會陪著她,白頭到老的人。

借著返魂香入夢極為傷身,他這次入夢,早已經抱了回不去現實的覺悟,儘管這個夢境已經有了坍塌的趨勢,也許未來某天他就會隨著夢境一同死去。

但是沒關係,他會一直陪著周蔓,陪著這個眉眼溫柔的姑娘,走到時間的盡頭。

我愛著的姑娘,她值得一個最美好的結局。


(完結)

01

林遠來到雲台寺的頭天便下起了雨。·

他撐著傘立在山頂,雨聲淅瀝,草木扶疏,一團濃墨似的綠意在腳下鋪開。他在一片濃翠中看到山腳停駐的人影,白衣墨發,眉眼清秀,正順著台階一層層往上走。

眉間一皺,油紙傘自手中脫落,借著風力悄無聲息地落在了那人腳旁。

林遠看到她手中的盲杖停頓了片刻,細白的手一寸寸摸上那把傘。

她似乎有些驚訝地躊躇了一會兒,撐著傘待在原地,似是要等這傘的主人出現。

她的身影小小的,在一片綠意中彷彿不小心跌落的雲。

林遠捏了個縮地成寸的法訣移到她身旁不遠處,故意重重地跺了兩下地,才踩著台階來到她面前。

周蔓感覺到了地面傳來的震動,忙將傘遞了出去,可惜方向錯了,她差點把傘戳到樹榦上。

林遠默默將傘扳回到身前。

「這是您的傘嗎?」感受到傘尖的力度,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頭,「對不起,我……我看不到也聽不到,沒有把您的傘弄壞吧?」

許久都沒有什麼動靜,周蔓茫然地站著,突然感覺頭頂的雨停了,有一隻手牽住了她的衣袖,拉著她一步步朝著山上走去。

「謝謝您。」鼻翼似乎聞到了雪的味道,又冷又淡,讓人心安。

林遠一路將人帶到了大雄寶殿,看著她虔誠地跪在漫天神佛面前,搖動簽筒。

一支簽子落到地面上,周蔓極為準確地伸手捏住了那支簽子,指尖一點點摸索。

「開天闢地作良緣,吉日良時萬物全。」她笑著說,「是個上上籤呢。」

02

下山時雨停了,林遠一路不遠不近地跟在她身後。

走到路口時周蔓摸索著往左拐,卻一不小心撞上了人。聞到那滿身的酒臭味她就有些驚慌地後退,盲杖脫了手,背部抵上了一堵牆,自屋檐滴落的雨水落在頸間,刺骨的寒意瞬間攀爬。

她知道這人是誰,青雲鎮出了名的潑皮張三,這人整日遊手好閒,不是喝得爛醉如泥就是在旁人家門口撒潑打滾地討錢。以往有隔壁的王嬸幫襯這張三才不好朝獨居的自己下手,如今這剛下了雨,街上人都沒幾個,她卻撞見了這潑皮。

心裡的恐慌在一片寂靜與黑暗中無限放大,她感覺胸膛里跳動的心臟不停地收縮,當袖子傳來一陣拉力時她幾乎緊張地跳了起來。

但周圍似乎沒有了酒臭味,她又聞到了雪的味道,好像在冬日的夜晚推開窗戶,撲面而來的冷香。

「是……是您?」

林遠低著頭拉著周蔓的袖子,將盲杖塞回了她手中,又在她攤開的掌心裡寫了些字。

「您把他打暈了?謝謝您,沒有您我可真不知道要怎麼辦呢。」

「啊,您說要送我回家?就在前面綠柳巷,您進去坐坐吧。」

周蔓一個人住在綠柳巷的深處,她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只是有記憶以來就住在那兒了。鄰居只有個守寡的王嬸,刀子嘴豆腐心,她時常會為周蔓攬些能溫飽的活計,好讓周蔓過得不那麼窘迫。

「家裡沒什麼能招待的,請用些茶吧。」

林遠默不作聲地看著她忙活,捧起茶抿了一口,冷著臉看著屋外鉛灰色的天際,那裡已經有了一塊不大不小的缺口,像是碎了一角的瓷器,露出其後混沌的黑暗。

腰間萬仙門的傳訊符亮了起來,他聽到師弟莫問的聲音,嘰嘰喳喳惹人心煩。

「大師兄,大師兄?怎麼不開門啊?」

他放下茶盞走到門外,周蔓還在廚房忙活,說是要煮些粗茶淡飯來感謝他,希望他不要嫌棄。

林遠看著她忙碌的背影,鼻子有些發酸,眼底聚集的水霧將那纖細的身影模糊。他走到周蔓身邊牽起她的袖子,在她掌心寫字。

「有急事?」她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柔,只是有些不易察覺的沮喪,「那……那您路上小心。」

「明天再來?」周蔓臉上總算有了點笑意,「那我可得仔細準備飯菜,好好謝謝您。」

平地一陣風起,捲動衣擺,鼻翼間的冷香也慢慢消散。

03

林遠的元神自夢中脫離回到了身體中,剛睜開眼便看到了被撞得砰砰作響的房門。

他冷著臉解了門口的禁制,師弟莫問一時不查直接摔在了地板上,疼得他齜牙咧嘴。

「大師兄,今天是上元節,你躲在屋裡幹什麼呢?」莫問興緻勃勃地湊到他跟前,突然使勁抽了抽鼻子,「什麼味兒……返魂香?大師兄你又入夢了?」

「好哇大師兄,師父都三申五令不讓你入夢了,你還這樣!入夢多傷身體啊!」莫問吱哇亂叫著,被林遠一瞪,聲音瞬間就小了下去,「大師兄,你不會又是去見周蔓了吧?」

林遠不答,只是舉步走到窗前。他所居住的凌雲閣在萬仙門最高處,推開窗便能看到山腳下的青雲鎮。今夜是上元節,滿城燈市盪春煙,寶月沉沉隔海天,無數燈火搖曳,彷彿銀河墜落。

「大師兄,都過去那麼多年了,你還記著幹什麼?」

「許久前也是一個上元節,」林遠背對著莫問站在窗前,夜色深沉,他站在那裡看著山下熱鬧的人世間,眼底波瀾起伏,滿是落寞,「我坐在畫舫上,看見岸邊的一個人。」

「是什麼人?」

「一個很美的女子。」

「怎麼不下船問問?」

「我不敢。」他回過頭來看著怔愣的師弟,眉眼間慢慢浮起濃重的悲哀。這些悲傷的,令人絕望的情緒一直都被他壓在心底,像是冬日被封在冰層下的魚,但是他知道總有一天它們會重新突破冰面,用利齒撕咬著他的身體,將他折磨得痛不欲生。

「我不敢下船,我不敢靠近她,就像我現在還是不敢忘記她。」

「已經沒有人還記著她了,若是連我也忘記……」

周蔓便真的從這世間消失了。

04

林遠在五十年前還是萬仙門的驕傲。

他天賦異稟,十歲拜入萬仙門下,十五歲便一腳踏入了築基期,在弱冠之年更是步入了金丹期,成為了各大修道門派古往今來第一人。

他為人謙虛和善,尊師敬道,和師弟師妹們的關係也極為親近,在所有人看來他都是完美無瑕的,濯濯如春日柳,朗朗如天上月。

只是在某年上元節,被師弟們拉著偷偷下山賞燈的林遠,遇上了周蔓。

林遠當時在畫舫上飲酒。滿目煙火璀璨,燈海如晝,他在一片歡聲笑語中抬頭,撞進一雙盛著漫天燭影的眼眸。

她梳著婦人髮髻,鬢邊帶著白花,在喧囂如沸水的人群中安安靜靜地立在岸邊,仰頭看著天邊的煙花,眉眼溫和,那溫柔彷彿海浪在月光下蕩漾。

又一陣煙火炸開,她的眼底倒映著絢麗的色彩,那一絲一縷的歡欣浮現在面上,像山巔抓不住的霧氣。

他的心猛然跳動了起來,彷彿聽到有人在他耳邊說——

在劫難逃。

後來林遠知道了她是誰。

青雲鎮王家的童養媳周蔓,十五歲時她的丈夫便得了重病逝世,家裡還有癱瘓的婆婆要照顧,素日里婆媳倆靠做一些女紅勉強維持生計。那日上元節的偶遇,不過是周蔓賣綉帕賣累了在岸邊稍作歇息。

她和林遠的距離,宛如天塹。

只是一眼驚鴻,再難忘卻。

05

再一次遇見是在雲台寺。

周蔓有每月來雲台寺求籤的習慣。她喜歡每一次搖動簽筒的感覺,握著沉重的竹筒彷彿將未來的命運也握在了手裡,接著簽子「啪嗒」一聲落地,有一種塵埃落定的安心。

只是今日的天氣瞧著有些不好,天邊烏雲漸聚,風大了起來,吹動滿山樹葉海浪般翻滾。接著是驟然而至的雨水,瞬間沾濕了她的衣裳。

周蔓還在半山腰上站著,慌慌張張就想冒著雨趕快上山。誰料腳下一滑,籃子里的供品滾落在地,她卻被人扶住了肩膀,穩穩站好。

頭頂有陰影覆蓋,雪似的冷香包圍住了她。

面前是個面容清俊的黑衣青年,扶了她一把便拉開了距離,傘還在周蔓頭上舉著,自己大半個身子卻淋在雨中。

「謝謝,謝謝。」她急忙道謝,又低了頭惋惜地去看那些沾了灰的供品,將它們拾起來包在帕子里,擺在樹下。

「這些糕點髒了不能供給佛祖,但是這一塊兒經常會有小動物出沒。」瞧見青年有些疑惑的神情,她微笑著解釋,「也算是為自己積德。」

「妾身王周氏,不知恩公大名?」

「林遠。」他的眉眼黯淡下來,「……夫人也是去雲台寺求籤的嗎?」

「正是。」周蔓彎了彎眼睛,「今日若不是您,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呢。」

他們被僧人引到大雄寶殿求籤。檀香陣陣,雨聲淅瀝,在一片寧靜的昏暗中他看著周蔓虔誠地拿起簽筒。她閉著眼時眉宇間的溫柔愈發明顯,霧氣般安靜地浮動在不大的殿內,林遠似乎能從她的眉間看到遙遠的山影水流,草木動物……一切美好的東西都在她無聲的溫柔里,令人嚮往。

「啪嗒」一聲簽子落地,周蔓拾起一瞧,掩不住的笑意迅速瀰漫上眼角。

「開天闢地作良緣,吉日良時萬物全。」她笑著看他,「這是我為恩公求的簽,是上上籤呢。」

「上天也保佑您,一直都是順順利利的。」

06

周蔓最近總覺得遇見恩公的頻率高了些。

她出門賣帕子會在街角看到林遠一閃而過的身影,回家路上總是要調笑她兩聲的潑皮張三不見了,她悄悄回頭總能看見林遠的背影消失在轉角。

就連婆婆也問她,院中的水缸為何總是滿的,懷疑是不是她操勞了一天還要去打水。她只好扯謊是自己,被王婆心疼地罵了兩句。

周蔓知道婆婆是刀子嘴豆腐心,她抿著嘴笑了,用了飯便坐在桌邊同王婆綉帕子。她今日特地多做了一番糕點存在廚房,想著明日去向恩公道謝。

翌日林遠又遠遠跟在她身後,瞧見那潑皮張三果真因為他的威脅而遠離了周蔓家,還在琢磨怎麼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周蔓家後院的柴劈了,就聽見有人遠遠地喊他。

「恩公!」

林遠嚇得腳下一滑,抬頭看見周蔓已經走到他面前了,正笑眯眯地看著他。

「這幾日謝謝您了,這是我做的一些糕點,還望您不要嫌棄。」

「不必叫我恩公的。」他低著頭不敢看她,「叫……叫林遠就好。」

林遠就這麼和周蔓熟悉了起來,每日完成萬仙門的課業後林遠總是會立刻下山,他會陪著周蔓在巷子里走一會兒,以防還有哪些不長眼的潑皮欺負周蔓。他還隔幾日會幫著周蔓家挑水劈柴,有幾次王婆生了病還是林遠背到醫館裡的。

慢慢的就連王婆也看出了這小子的心思,老人家倒是看破不說破,周蔓是過世的老頭子造的孽,硬是要把當時才五歲的周蔓買回來給重病纏身的兒子當童養媳。王婆的腿在十年前就因病癱瘓,兒子沒了她一度想要隨之而去,還是周蔓哭著抱著王婆,一點點把她從死神手裡拉回來的,她打心眼裡疼周蔓。

這姑娘有一副好心腸,而老天爺,總是不會虧待好人的。

07

又一年上元節,這日林遠早早便下了山,在周蔓家轉悠了一天也還是不敢進去。後來還是王婆聽見院子外一直轉悠的腳步聲,喊他進來。

「蔓丫頭今兒一早就去了街上賣帕子啦。」

林遠又慌忙向街上走,跑了大半個街道,終於在日落時找到了岸邊站著的周蔓。

她臂彎還挎著一籃子手帕,倚在柳樹旁望著被夕陽映紅的江水,水面折射著夕暉,將她的發梢也染上淺淡的赤紅色,一眼望去彷彿有火焰在她眼底跳躍。

聽見響動周蔓回過頭來,頭頂是斑駁的樹影,身後是浩蕩的江上風,她的眉眼溫和而秀麗,望著不遠處獃獃的黑衣男子時,眼底有淺淡的歡欣,像極了很久前的夜晚,她看到天邊驟然綻開的煙火。

「林大仙人,怎麼了呀這是?」見林遠紅著臉遞給她一盞蓮花燈,她抿著嘴笑了。

「今日……今日是上元節。我……我有幸同你一起……一起賞燈么?」

「當然……」

只是話還說完,斜刺里伸出一隻粗糙的大手,一把攥住了周蔓細細的胳膊。

林遠臉色突變,差點拔出了腰間的劍,卻被周蔓攔下:「沒事……他是,他是我相公的本家叔叔。」

「哼,你也知道我是誰?」那老人的手鐵鉗似的抓著周蔓,身後還跟著幾個面色不善的大漢,「聽到有人報信我還不信,沒想到真是剛過了孝期就和漢子勾勾搭搭,呸,不知道害躁!」

林遠的劍已出鞘,卻被周蔓死死按住。他不可置信地看著周蔓,眼睛慢慢變紅。

「林遠!」她猛地喝了一聲,仍是垂著頭,髮絲落下來擋住了她的面容,叫人看不真切,「不要衝動……你回去吧,有什麼,有什麼我們明天再說……」

「我帶你走!」林遠攥住了她的袖子,卻被猛地掙開。

走,走又能走到那裡去?她真要林遠為自己背上罵名,斷了前程么?還有家裡癱瘓的王婆……

周蔓被帶走了,就在他面前。

他的心始終亂糟糟的,一路尾隨,眼瞧著那群人走到王家主宅,一眾人圍在後院的湖邊,見到周蔓來了便神情激動地叫罵了起來。

周蔓被捆了雙手坐在地上,身旁不遠處是倒映著淺淡月光的湖面。

「呸,好生不要臉!」

「王家大郎怎麼娶了這麼個女人!不害躁!」

「我聽說她好久前就和男人勾搭上了!說王家大郎是病死的,我看啊,指不定是她和那姦夫乾的!」

「這種女人啊,就應該浸豬籠!」

「對,浸豬籠!」

耳邊的謾罵聲一浪高過一浪,而她只是看著那片湖,水光粼粼折射著溫柔的月光,那麼遙遠的月亮,落在她肩頭。

憑空一聲劍的嗡鳴聲,她心下一驚,抬頭就看見黑衣青年挺拔的背影。他執劍擋在周蔓面前,眼神冰冷。

08

「她只是個姑娘,她有什麼罪!」他紅著眼,喘著粗氣喊道,「若要定罪找我啊!是我纏著她,是我不要臉!」

「混賬!」耳光甩在臉上,林遠難以置信地回頭,風聲蕭瑟,師父和門主冷著臉自劍上跳下,他們看起來是剛剛接到消息就御劍趕來,師父的鞋子還穿錯了一隻。

臉火辣辣的疼,他仍是死死攥著劍擋在周蔓面前。

「是萬仙門教導不方,給你們添麻煩了。」門主正和氣地道歉,「我們馬上帶他回去。」

「仙人客氣了,有勞,有勞。」

「我不……」

「孽徒!」師父冷冷地盯著他,「你修習數年,得師長日夜教誨,得師弟妹敬愛,又天資聰穎,及冠之年便已步入金丹,有千歲壽命,前途不可限量!你真要,真要為了一個女子,放棄這大好前途么?」

他剛要嗆他師父幾句就感覺喉嚨一緊,師父封住了他的穴道,直接將人丟到了劍上。

「林遠。」

他猛地抬起頭看向周蔓,她還被捆坐在湖邊,一雙眼泛紅,只是語氣仍然是熟悉的溫柔:「你回去吧。」

族長已經指揮著人將豬籠搬過來了,她和林遠隔著人群對望,他的眼底是一片猩紅的絕望,讓她看著看著就忍不住低下了頭,臉上一片冰涼。

「王家姑姑,你犯了什麼錯?」有個小孩子湊了過來,笨手笨腳地替她擦擦眼淚。

她垂著頭看著地面,好半天才啞著嗓子開口。

「投錯胎,做錯事。」

這世道,總是對女子更為苛刻。

「撲通」一聲,湖面泛起點點波瀾,揉碎了月亮。

09

送走了師弟莫問,林遠在窗邊站了好一會兒,猛然彎著腰咳嗽,掌心染了一片猩紅。

他回到桌前點起了返魂香,在榻上盤腿坐下。

淺淡的香味悠悠蕩開,他的元神在夢裡走過一片大霧,霧氣絲絲縷縷纏繞在周圍,像是在阻止他的前進。

他走過了茫茫霧氣,走過了青雲鎮放花燈的河流,走過了王家主宅,在綠柳巷的盡頭,看到在門前台階上坐著的姑娘。

她仍然穿著初見的白衣,眉眼溫婉,烏髮披肩,坐在台階上編花籃,嘴裡還哼著模糊的小調。

他一步步向她走去,不知怎得,突然想起了那個上元夜。她隔著人群與他對視,張了張嘴。

林遠,若有來生,我要丟掉這眼睛,這樣我便看不見他們嫌惡的眼神。

我要丟掉這耳朵,這樣我便聽不見他們惡毒的話語。

這樣的我,丟掉了懦弱,才有勇氣和你站在一處。

只是……我好不甘心吶,我還沒有和你賞燈,我還沒有聽到你說喜歡,我也想,我也想和你白頭到老的。

開天闢地作良緣,吉日良時萬物全。這是上上籤,那我願你,一生都如這上上籤,平安順遂,長樂……無憂。

他走到了她面前,輕輕蹲下,握住了她的手。看著周蔓驚喜地抬頭,雖然雙眼無神,可他總能感覺到她的視線就落在他臉龐,一如既往的溫柔。

「你來啦!我做了很多好吃的!」

「嗯。」

他牽著她的手邁過門檻,看著她的笑容也慢慢笑了起來。

沒關係的,周蔓。我會在這裡陪你,陪你白頭到老,陪你一輩子。

他從湖底撈起周蔓的殘魂,用自己的心頭血養著,放入自己的夢中,然後又點燃返魂香,花了五十年,每日在夢中一點點地,構造了這個周蔓所期望的世界。

她期望的也很簡單,無非是下雨時有人撐傘,遇險時有人擋在身前,還有願意吃她做的飯的人。

會陪著她,白頭到老的人。

借著返魂香入夢極為傷身,他這次入夢,早已經抱了回不去現實的覺悟,儘管這個夢境已經有了坍塌的趨勢,也許未來某天他就會隨著夢境一同死去。

但是沒關係,他會一直陪著周蔓,陪著這個眉眼溫柔的姑娘,走到時間的盡頭。

我愛著的姑娘,她值得一個最美好的結局。


《陌上雪》

  一

  「皇嬸。」

  他又來了,就在我剛剛發了一場脾氣,砸了整個未央宮的物件之後。

  空曠華麗的大殿里,我站在一地金銀珠寶的碎片中,沒有理他。

  侍奉的宮人早在我開始砸東西的時候,就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按照皇帝的命令,沒有任何人敢阻止我。

  砸完了所有,我終於忍不住微微顫抖起來。

  凌子恆真是像極了他皇叔,連脾氣都是一模一樣的。

  以至於我有些時候,哪怕恨著他,潛意識裡也會不由自主想要靠近他。

  「皇嬸你怎麼了?」他略帶調笑地看著我,「可是侍奉的宮人不合心意,還是擺件不夠多?」

  他總是這樣,面對我的時候,用那種語氣叫我皇嬸。

  其實不過三月前,我們也的確就是這樣的關係啊,他喚我皇嬸的時候,我沒有覺得任何不對,反而是心安理得。

  因為我是凌子恆皇叔的妻子,他八抬大轎娶進門的正妃。

  而現在,這個稱呼卻讓我感覺噁心。

  「凌子恆,放我出宮,我要回家。」我平靜地看著他,說出那句早就說過無數遍但沒有任何用處的話。

  「皇嬸你又在胡說什麼呢,這裡就是你的家啊。」凌子恆眉目微挑,像往常一樣回復我,「皇嬸莫不是病太久,忘記了?」

  「凌子恆!」我激動起來,「你怕不是忘了,我是你皇叔的妻子,你的皇嬸!我沒有生病,我的家也在宮外的景王府不在這裡,我要出宮!」

  說這些話的同時,我死死地盯著他,想要從中找到一絲慌亂。

  然而我說得太急,導致自己連連咳嗽起來,反而真顯得像一個病人一樣。

  在凌子恆高大的身影籠罩下,我顯得特別沒有氣勢。

  「皇嬸你果然是病糊塗了。」他自然是不會被我嚇到,「你忘了嗎,皇叔早就不在了。」

  我的臉色剎那間慘白。

  是啊,我忘了,逐徽早就戰死沙場了。

  二

  我叫雲沐晞,家裡人都喜歡叫我淼淼。

  大名小名都是我那考過狀元的爹取的,他覺得我身為女兒家,就該溫柔一點,千萬不能像我娘一樣英姿颯爽。

  我爹是狀元,還是當朝丞相,平時在朝堂上威風凜凜,但是私底下,我跟阿兄都知道他其實怕我娘怕得要死要活。

  我娘咳嗽一聲,他連話都說不利索。

  而我娘則出身於將門世家,親姑姑還是皇后。她是家裡幺女,自然是被寵的有些無法無天。

  在多數閨秀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專心學習出嫁從夫的規矩時,我娘就已經流連於市井和武場之間。

  那個時候,我娘是最想成為一個女將軍將來為國盡忠的。

  可惜我那外祖父秉著傳統思想,還是想給她挑一個夫君的。一個將門出身的夫君,好讓我娘婚後不至於那樣寂寞連個對手都沒有。奈何我娘被市面上的話本子迷了雙眼,知道自己不可能成為一個將軍後,就硬要嫁給我爹這個不懂風情的硬木頭。

  是的,我爹雖然是個狀元,是文人的巔峰,但他不懂我娘那一腔熱情。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娘再也沒有想過要做一個精忠報國的將軍了,雖然她脾氣依舊一如既往,但我知道她已經變成了一個合格的妻子。

  在我呱呱墜地後,我娘看著我空空如也的胯間,又算了算她的歲數,不由自主地想起她當年的輝煌來。

  托我娘的福,我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知書達理善解人意,溫柔體貼賢淑大方,簡直就是新一代的完美妻子典範。

  我娘認為,我作為她的女兒,一定不能做到她當年那般瀟洒肆意,否則以後很難像她當年一樣幸運找到夫君。

  至於我爹?他只會點頭說你娘說的對,我壓根就沒指望過他會心疼他那學琴學到手出血的女兒。

  認識凌逐徽的時候,我才九歲。

  那個時候,由於皇后娘娘十分喜愛我,我自小便是府上宮裡兩處跑。

  時不時在宮裡住幾天,不僅陳貴妃的知秋公主願意找我玩,跟凌子恆也打成了一片。

  凌子恆是皇室孫子輩的唯一的孩子,還是出自東宮太子妃的肚子里,尊貴自是不必說。

  但也沒有什麼人願意找他玩,他也就只能跑過來找我跟知秋,跟在我後面叫著沐晞姐姐。

  其實嚴格說起來,我還比他小一歲。

  凌逐徽是宣明帝的老來子,快六十生下的孩子,跟當時的太子差了快三十歲,跟凌子恆也只差了幾歲。

  他被封為景王,凌子恆一直叫他皇叔。

  除了凌逐徽,他從來不叫其他皇子。

  說來也是奇怪,凌子恆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唯獨只怕他皇叔,凌逐徽咳嗽一聲,他就像我爹見我娘一樣慫。

  那日凌子恆閑來無事,想來找我們一起欣賞他被養的膘肥體壯的蟋蟀大將軍。

  凌知秋是正兒八經的女孩子,見到這種東西自然是嚇得哇哇直叫。凌子恆見此更是一臉壞笑地把蟋蟀放了出來,雙眼不由自主地看向我,指揮著蟋蟀朝我這邊來,明顯就是想看我也哭的稀里嘩啦的模樣。

  可我豈是一般人,跟著我娘學了這麼多年的規矩,多多少少也學了一點皮毛。當即就把凌子恆這臭小子按在地上,拳頭如雨點般落下,揍得他直喊皇祖母。

  我的好姐妹知秋終於停止了哭聲,目瞪口呆地看著我把他按在地上揮舞著拳頭。

  「沐,沐晞,」她抽搐著嘴角,「他,他他他好歹是皇長孫……」

  「沐晞,十九皇兄……」她頓了頓,終於沒有將最後一句話吐出來。

  我正跪在凌子恆身上揮汗如雨,也就只聽到了前半句:「放心知秋,這個臭小子就是欠揍,看我好好教他做人!」

  彼時的我自然還是有分寸的,處處往凌子恆不容易看出傷口的地方打,也沒有下手多重。畢竟是皇室千嬌萬寵的皇孫,萬一真被我打出什麼好歹來,倒霉的就是丞相府了。

  「雲小姐且慢。」凌逐徽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

  我抬頭一看,瞬間就呆住了。

  來人穿著精緻,衣服是雪白的上好絲綢,綉著雅緻竹葉花紋的銀色滾邊,腰系玉帶,手持象牙的摺扇。

  臉如鐫刻般五官分明,有稜有角的臉俊美異常,眼中有著星河般的深邃。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那個時候的我,忘了讀過的書,腦海里只有這麼一句話。

  其實是其他的話我覺得會玷污了他。

  我也忘了凌子恆還被我按在地上。

  這小子被我揍得不知道東南西北,趁我對他皇叔的盛世美貌發獃時,爬起來想跑,下意識就把我從他身上掀翻了,而凌逐徽就恰好站在我面前。

  站不穩的那一刻,我以為自己會跟這麼好看的公子來個親密的擁抱,也忘了自己只有九歲,面帶嬌羞地想往凌逐徽身上靠。

  然而,我實在是低估了我娘遺傳給我的強大基因,凌逐徽不僅沒接住我靠過來的身體,反而自己也被我撲向地上。

  沒錯,除了嘴巴沒碰上,其他該碰的都碰上了(劃掉)都沒有碰上。

  凌逐徽在最後時刻閃開了,我以一個十分不雅的姿勢摔在地上。

  「噗呲。」

  凌知秋那丫頭原本是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對她十九皇兄為所欲為的(呸呸呸),此時卻很不厚道地笑出了聲。

  「嗚嗚嗚……」

  我嘴巴一癟,很沒出息地哭了出來。

  三

  事情自然是鬧大了點,不過好在皇后娘娘看在我們都是孩子的份上也沒怎麼追究。

  娘匆匆趕進宮,在聽說我的光輝事迹後幾乎是拎著我的耳朵把我帶回去的。

  在馬車上顛簸的時候,她一直恨鐵不成鋼地看著我:「雲淼淼啊雲淼淼,我之前讓你抄的五十遍女戒你都忘了?跟皇孫打架,還險些撲倒景王,我怎麼不知道你原來這麼出息呢?」

  我無比乖巧地捏著她的腿,企圖用甜言蜜語蒙蔽她的雙眼:「娘啊,我這不也是宣揚你的武學嘛,娘這樣威武霸氣的獨門絕技,總要有個人代為傳承下去吧?」

  「獨門絕技?」奈何娘並不吃我這一套,「雲沐晞你還好意思提這個?我當年那是什麼樣的人物啊,一個單挑十個都不見輸的,你居然連個十幾歲的孩子都撲不倒,我怎麼就教出來你這麼個女兒啊。」

  接著她繼續感慨起凌逐徽來:「不過景王可真真是好看,跟他母妃當初一模一樣啊,看看人家那白衣服穿的,嘖嘖嘖,一看就是個濁世佳公子,擱話本里可是男主角的存在啊。」

  說著她又嫌棄起我阿兄來:「淼淼你再想想你哥哥,幹什麼不好非要學武從軍,這黑的,跟人家景王殿下可差遠了。」

  說到底,她還是覺得我沒有撲倒凌逐徽是件很可惜的事情。

  不過照她的眼光來看,估計我也是配不上凌逐徽的。

  一回到府上,娘就把我關進了房間里,順便斷了我的月銀。

  上次抄了女戒,這次,她讓我抄棋譜。

  我娘的腦迴路,是有那麼一點清奇。

  抄完棋譜閑來無事,我決定畫幾幅畫拿去賣來挽救一下我為數不多的私房錢。

  我的畫好歹是經過爹這個繪畫大師手把手指導的,雖然實在不怎麼樣,但至少也得賣個幾兩銀子吧。

  有時候,我的腦迴路也跟我娘一樣清奇,看來以後不能再偷看娘的話本了。

  我的畫第一次拿出去的時候,雖然知道生意慘淡,但對於一個從小到大被人吐槽過無數次但仍然不肯放棄畫畫的我來說,是一次重大的突破,這意味著我在畫畫之路上又邁出了一大步。

  然而婢女回來卻告訴我,不僅畫都被一個人買走了,出的價錢還不少。

  我越發覺得自己是個畫畫的料子。

  後來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我總是能在各種場合看到凌逐徽,皇室宮宴,蹴鞠比賽,長公主辦的賞花宴,還有舅舅的武場。

  凌逐徽還來主動找我:「你喜不喜歡鳳尾花,我帶你去看好不好?」「聽說聽湖樓的糖醋排骨不錯,你吃嗎?」「原來你也在這裡啊,風景的確很美。」

  凌知秋說他絕對是看上我的美貌才情想把我拐走。

  阿兄說他肯定是看上我的絕世武功想跟我切磋。

  但是我沒他們想的這麼複雜,我覺得凌逐徽只是無聊想讓我帶著他一起玩。

  本著與人為善的宗旨,在玩的時候我便也都叫上了他。

  果不其然,他顯得很高興,也會時不時帶些好吃的好看的給我,我覺得他這是為了感謝我願意帶上他。

  我就說我是對的。

  四

  第二年夏末,他又來找我了,不過這次是他一個人,帶著我一個人,跑到了城外郊區空無一人的湖邊。

  他帶我去划了船,摘了蓮子煮了茶,還給我帶了聽湖樓的糖醋排骨。

  為了表示感謝,也為了不白吃他的糖醋排骨,我送了他一幅我認為最好的畫,畫的是那天一身白衣的他。

  他接過去打開後,表情有些凝滯,但隨後便十分自然地把畫收到盒中,動作似乎還有些小心翼翼。再次抬起頭來看我的時候,便帶了幾分笑意。

  我看得賞心悅目。果然跟娘親說的一樣,好看的人怎麼看都好看。

  大概是因為畫的很不錯,以至於後來看我吃的不亦樂乎絲毫沒有大家閨秀的風範時,他也只是看著我淡淡地笑。

  而那個時候的我,也並沒有意識到凌逐徽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十四歲生辰那日,我豪氣萬千地拿出了往日賣畫攢的銀子,在聽湖樓擺了一桌宴請我的一眾姐妹。除了知秋,還有戶部尚書家的柳嬋月,寂太傅家的寂璇。

  我們四人中,寂璇是最大的,已經跟青梅竹馬的楊家公子定了親,不日就要出嫁,在我說起凌逐徽時倒是沒有嬋月那樣激動,只是笑:「我們淼淼長得這麼好看,景王自然也是喜歡的。」

  柳嬋月激動地一直拍桌子:「雲沐晞你太不夠意思了,好歹咱們也是好姐妹吧,他居然對你這麼好,景王殿下找你的時候怎麼也不叫上我,我真的好想見識一下他的風采啊啊啊!」

  凌知秋大約是見多了,淡定道:「那是,雲淼淼見人家第一面就敢玩撲倒,這麼主動,還怕景王不動心嗎?」

  我則一本正經地制止住她們:「瞎說什麼呢,景王跟我那是玩伴的關係,不就跟凌子恆那小子一樣么?」

  「哎呀淼淼你真傻!」柳嬋月拍著桌子站起來,「景王這麼好看的人你居然只把他當玩伴,憑你的身份還不趕緊的下手,再不快點我就跟你搶了啊。」

  我瞪大眼睛:「這都什麼跟什麼啊,怎麼就鬧到我要跟他在一起了?」

  「雲淼淼你怎麼對感情就這麼遲鈍呢,」凌知秋很沒有公主范的一腳踩在凳子上,「大皇兄都登基了,你跟我十九皇兄走到這一步了還不肯承認?」

  「前些天我去府上找他,就看見平時我那正兒八經的十九皇兄一臉春心蕩漾地把一幅畫擦了又擦後掛到書房最顯眼的地方,一看那糟糕的畫就知道是你畫的,想不到你們連定情信物都送了還不肯在一起?」

  「你是說前幾年他約我去游湖的時候我送的那幅畫啊,」我拿著筷子在碗里攪啊攪,「那叫定情信物嗎?」

  「不叫嗎?」柳嬋月停止拍桌子,恨鐵不成鋼地看著我。

  「這樣啊,可是他怎麼會看上我呢?」我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凌逐徽那樣的人怎麼會看上我。

  雖然我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知書達理又善解人意,但我還是覺得配不上他。

  「傻瓜,因為你是我們四個人中最好看的姑娘啊。」寂璇摸了摸我的腦袋,「自然也會是最幸福的。」

  十六歲時,我定親了,將要嫁的是當今皇上的親弟弟,景王殿下。

  宣明帝駕崩後,宣漢帝即位,將先帝留下來的皇子通通趕到了封地去,卻獨獨留下了最小的弟弟。

  因為凌逐徽打仗是一把好手,皇帝需要他來守護江山。

  我出嫁那日,向來只會吐槽我的娘哭著給我披上嫁衣戴上鳳冠,囑咐我嫁過去後要遵守的規矩。

  硬木頭般的爹站在我的面前,讓管家一句一句念著嫁妝的禮單,告訴我丞相府是我永遠的家。

  已經是四品將軍的阿兄紅了眼眶,背著我出門時暗暗塞給我大把的銀票,讓我不要委屈了自己。

  知秋嬋月還有已身為人婦的寂璇都趕了過來,一早便陪著我說話,不想讓我的大婚留下遺憾。

  我蓋上了紅蓋頭,披著皇室送來的鳳冠霞帔,一步步邁出這個我待了十六年的家。

  我的夫君,他今日沒有穿白衣,一襲紅袍更襯得他玉樹臨風,儀錶堂堂,騎著高頭大馬帶著十里紅妝來娶我。

  知秋攔住了他的馬:「你以後如果對淼淼不好,我一定不顧一切地會闖進你的景王府,把淼淼帶走。」

  阿兄也拔出了他最珍視的劍:「凌逐徽,如果你敢讓我妹妹掉一滴眼淚,我雲沐楠絕不會善罷甘休!」

  娘靠在爹身上哭的稀里嘩啦。

  然後我就聽到凌逐徽的聲音依舊那般溫潤如玉:「請丞相和夫人放心,逐徽定用一生,護淼淼安康無憂。」

  這句話,他最終還是做到了。

我和凌逐徽成親三年,他出征了四次。

我的夫君一直在用他的生命,守護著這個王朝。

  他出征前夕,我會邊絮絮叨叨邊給他收拾東西;會讓他陪我逛一天的街,然後買一堆東西回家;還會提一堆要求,讓他親親抱抱舉高高,最後趴在他肩膀上輕聲告訴他我就在這裡,在這裡等他回家。

  他每次都會滿足我幾乎無理的要求,無論是給我買東西還是做飯,他都做到了。

  他知道我害怕他再也回不了家,在用這種方式來緩解焦慮和不安。

  成親後,我在書房裡看到了無數我畫的,想要拿去賣錢的畫,的確很糟糕就像知秋說的那樣。原來這麼多年,我賣畫來的所有銀子,都是他給我的。

  凌逐徽說,從我第一次見面就險些撲倒他開始,他就在想,現在的姑娘,都是這般開朗活潑嗎?

  從我九歲到十六歲,他收下了我所有的畫,跟著我一起玩遊戲,然後找各種借口和我交談。

  十一歲時我送他的畫,他一直把它掛在書房最顯眼的地方,也知道知秋看到了肯定會跟我說,他甚至有些竊喜。

  他說他自從看到我開始,才知道這個世界也是溫暖的。

  他還說,淼淼,你出嫁那天,真的很好看。

  我說,凌逐徽你可真是個混蛋,我才多大你就惦記上我了,萬一以後我沒有嫁給你,你又怎麼辦呢?

  他說,如果你以後嫁給一個你真心喜歡,也願意對你好的人,我就把我所有的喜歡埋在心裡,永遠都不說出來。

  我就笑,所幸你終於如願以償。

  但是凌逐徽你知道嗎,你也是我終其一生,所追求的完美。

  三年後的九月初九,距離凌子恆登基後幾個月,凌逐徽第四次出征。

  那天下了點小雨,微涼。

  那天凌逐徽為我畫的是柳葉眉,還在我眉心點了一朵紅梅。

  那天我穿了一身水藍色的長裙,披著白狐裘去了那高高的城牆上看他。

  等大軍消失在天邊那一抹霞光的時候,我卻突然跌倒在地,顫抖著按住自己不停跳動的右眼皮。

  凌逐徽,你一定要平安回家來。

  大軍打了勝仗凱旋歸來的那天,我早早就在城牆上等待,想看見那個身影一如當初般矯健,我真的有太多話想說給他聽了。

  我想告訴他,我又學會了一個菜,想等他回來做給他吃。

  我想告訴他,嬋月剛生下一個很可愛的寶寶,我也想要跟他生一個。

  我想告訴他,我女紅又精進了,給他做了一件衣服。

  我還想告訴他,我一個人在這裡,等了他好久好久。

  但我最後還是沒有等到他回家來。

  隨軍的阿兄紅著眼眶告訴我,他中了敵軍的埋伏,在戰場上被萬箭穿心。

  我幾乎沒有勇氣去掀開那塊白布,我害怕看到他毫無生氣地躺在那裡一動不動。

  為什麼,凌逐徽,你明明說用一生來守護我的。

  你的一生,難道只有短短二十幾年嗎?

  六

  凌逐徽下葬後我病的第十天,凌子恆派人把我帶到了宮中。

  起先我還以為他有什麼要事只能這樣告訴我,也就安安分分地待在未央宮裡。直到我跟他提了我要回去的要求一次又一次被拒絕後,我才意識到不對。

  這算是囚禁嗎?

  凌子恆跟我說:「皇嬸你身體不好,就先留在宮中養病吧,其他事情朕會安排好的。」

  然後他在未央宮外布滿人手,派了十幾個宮女給我,全部都是有武功的。

  凌子恆就這樣把我鎖在這裡。

  我跟他吵,砸東西,潑了他派人送來的葯,他沒有把我怎麼樣,也沒有把我放出去。

  我無數次跟他說:「我要回家,你放我走啊凌子恆!」

  我哭過很多次,也大鬧過,但是凌子恆只會跟我說:「皇嬸你病的很嚴重,好好休息。」

  被凌子恆囚禁的第二個月,我絕食了。

  折騰了兩個月,我再也沒有力氣鬧了。

  凌子恆不是說我病了嗎,那就當我病死好了。

  我再也不想一個人待在這裡了。

  我把送來的飯菜全部打翻,然後鎖上寢殿的門,把寢殿里我能移動的東西都用來堵門,連窗戶我也鎖上了。

  冷冰冰的大殿里,只有我一個人,就像偌大的景王府里,沒有他一樣。

  侍奉我的大宮女桑若打不開門,又不敢把我怎麼樣,著急地去找凌子恆,卻被御書房的侍衛攔了下來。

  侍衛說,任何人不得打擾皇上。

  前朝因為西域爆發戰亂的事情吵的不可開交,凌子恆又要處理父親留下的爛攤子,還要處理西域各國的事情,忙的焦頭爛額,根本就不知道桑若找過他的事情。

  等到他發現不對後來找我時,已經是第三天了。

  那天,我很平靜地躺在榻上一動不動,手裡緊緊地抓著逐徽臨走前送我的長瑬簪。

  被凌子恆帶進宮的時候,我的身上只有這個是他親手做了然後送給我的,然後我給它取的名字。

  長瑬長瑬,我想一直做他掌心的那塊美玉。

  那是只屬於我們兩個人的東西。

  我感受到它在我掌心帶來的觸感,回想起三年前的那場大婚時的風光。

  短短三年,我居然就落到這樣一個下場,這是報應嗎?我也沒有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吧。

  我死死抓住長瑬簪,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下來。

  對不起啊娘,你辛辛苦苦養大的女兒要離你而去了。

  對不起啊爹,你告訴我丞相府是我的家,可是我回不去了。

  對不起啊阿兄,明明說好我們一起孝順爹娘的,以後卻要你來照顧他們了。

  逐徽沒有欺負我,不要怪他好嗎?

  爹娘對不起,女兒不孝,要先走了。

  真是想不到啊,我雲沐晞最後居然會死在宮裡,也不知道凌子恆會不會把我送回丞相府去。

  凌子恆你這個混蛋,到死也沒有告訴我你到底想幹什麼啊。

  你要是有良心,就把我送回家吧。

  我想回丞相府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能感覺到自己的呼吸已經越來越微弱。

  還是算了吧,娘如果看到她的女兒這樣回的娘家,肯定會嚇昏過去的。

  逐徽啊,你怎麼還不來接我回家呢,這裡好冷啊。

  不是說好了,等你回來,要帶我聽湖樓再吃一次糖醋排骨的嗎?

  我胡思亂想著,眼前漸漸模糊。

  時間到了呢。

  在緩緩閉上眼睛前,我彷彿看到了依舊一身白衣的逐徽微笑著向我走來……

  七

  我是在暖閣里醒過來的。

  凌子恆讓人強行撞開門把我帶出來時,我已經奄奄一息了。

  再後來,據宮裡流傳的消息,就是帝王一怒為紅顏。

  那天說我沒救的太醫至少有半數以上,全部被打了板子然後拉回來繼續治。

  那個不放人進去的侍衛,被判了腰斬,理由是藐視君威。

  凌子恆甚至連那個侍衛為什麼會這麼做,受什麼人指使都查了出來。

  是凌子恆登基後被大臣送進宮來的妃子之一,麗嬪。

  據說她被送進冷宮後,不久便被賜了三丈白綾。

  凌子恆把所有照顧我的宮女侍衛都撤了,重新換了一批,每天十二個時辰都有人看著我,防止我做什麼傷害自己的事情。

  用膳的時候,凌子恆會過來,先把我爹娘的近況都告訴我,然後再看著我一口一口把食物咽下去。

  我顫抖著把想要吐出來的東西又一口口咽回去。

  他在威脅我,如果我再傷害自己,丞相府也會受牽連。

  凌子恆不再是十幾年前那個被我壓在地上打的孩子了,他現在是一個皇帝,是這個帝國最高的統治者。

  我根本就反抗不了他。

  但是後宮裡流傳的消息中,沒有一條是說凌子恆帶我入宮是不合禮法的。

  倒是有人罵了我幾句狐狸精。

  我漸漸意識到不對。

  侍奉的宮女,好像都是喚我夫人的。

  被凌子恆帶到宮裡的第四個月,他沒來看我用膳的半個月後,有人來宣了聖旨,告訴我我被封美人。

  陌美人。

  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這是什麼意思,告訴我他早就對我情根深種了嗎?

  傍晚凌子恆來的時候,我氣的渾身發抖,直接上前一步揪住他的衣領:「你想幹什麼凌子恆,把我納入你的後宮?你瘋了!」

  凌子恆低垂著眼眸:「皇嬸。」

  「你還知道我是你皇嬸?!」我不可置信道,「你把我帶到宮裡關起來,拿我爹娘威脅我,現在又把我封成美人,凌子恆你想幹什麼就直說,這樣做你對的起逐徽嗎!」

  「皇嬸。」凌子恆輕輕把我的手拉開,「我當然知道這樣做對不起皇叔,但是你就沒有想過,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嗎?」

  「我管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我退後幾步,「凌子恆,我就問你,你到底想幹什麼!」

  「皇嬸你真是。」我聽到凌子恆輕輕笑了一聲,「我都把你關到宮裡這麼久了,你居然還沒有想到我要做什麼。果然,皇叔把你保護的很好呢。」

  「為什麼伺候的宮女會叫你夫人而不是王妃呢?皇嬸你不是已經意識到了嗎?」

  「你你,你……你是不是,喜歡我?」我的聲音都在發顫。

  「是啊皇嬸,我喜歡你好久了。」凌子恆挑眉笑著,說出那個我最不想聽到的答案。

  「不,這不可能……」我癱坐在地上,痛苦地抱著頭。

  一直以來,我寧願用凌子恆只是為了報復我小時候揍他的仇的蹩腳借口來說服自己,也不願意相信這個最明顯的理由。

  我始終不願意去承認,當初那個跟在我身後叫我沐晞姐姐的孩子,對我的感情是男女之情。

  「凌子恆,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阿晞。」攤牌以後他似乎也不願意叫我皇嬸了,「你知道嗎,三年前你嫁給皇叔的時候我就想過要不要把你搶過來了。你出嫁那天可真漂亮啊,可惜嫁衣不是穿給我看的。」

  「我還想過,如果你不是丞相的女兒,說不定我就能娶你了啊。」

  「但你就是丞相的女兒,哪怕我不想,我也得承認你的外祖父手握重兵,父親門生遍布天下,如果娶你,你的家族就會威脅到皇族,」凌子恆替我理了理凌亂的頭髮,「阿晞,我是太子,父皇母后都不會讓我娶你做太子妃,所以我只能讓你嫁給皇叔……」

  「別碰我!」我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甩開他的手,「就算我不是丞相的女兒,我也不想嫁給你!」

  「你給我滾!」

  「阿晞。」凌子恆站起身來,我似乎聽到他還冷笑了一聲,「那也沒有辦法了,原來的景王妃已經因為景王戰死而病逝了,現在的陌美人,只是朕微服私訪帶回來的一個平民女子罷了。」

  景王妃已經病逝了。

  陌美人是一個微服私訪帶回來的一個平民女子。

  那爹娘,還有阿兄呢?

  「凌子恆……」我就像個瘋子一樣撲到他身上又拍又打。

  「阿晞。」凌子恆皺眉,抓住我的手想把我拉下來。

  「啪」

  我扇了他一個閃亮的耳光。

  「阿晞,不要鬧,我要生氣了。」他就像哄一個孩子一樣,「乖乖下來好不好?」

  見我披頭散髮雙目潰散根本就聽不進去的樣子,他無奈地嘆了口氣,點了我的睡穴把我打橫抱起。

  昏迷過去之前,我迷迷糊糊聽到他在說:「阿晞,對不起。」

   八

  「這是第五個月,我快要瘋了凌子恆。」

  那天和他一起用膳時,我如是說道。

  「阿晞?」我看到他著急地放了碗筷來摸我的額頭,「你怎麼了,要不要叫太醫來給你看看?」

  「我沒有哪裡不舒服,」我制止住他的手,很是平靜道:「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你帶我到宮裡第一個月時,我天天噼里啪啦地砸東西,你說我要好好養病不讓我出去;第二個月時我絕食,你用丞相府威脅我照顧好自己,一直陪我用膳到現在;第三個月時,有三位妃子來找過我麻煩,你沒管到底是誰的女兒,一個一個把她們打入冷宮;第四個月時,你把我封成美人,向全天下昭告景王妃已病逝,然後繼續把我關到第五個月。」

  「前四個月你關住我是為了不讓我逃走,我理解,但是現在雲沐晞名義上已經是個死人,也回不去景王府,你為什麼還不肯讓我出這個宮門呢,還怕我逃跑嗎?」

  我微笑著,漸漸放低聲音:「能讓你天天來陪我,我現在應該算寵妃吧。」

  「阿晞,我……」

  「所以今天寵妃想提一個小小的要求……能不能不要再關著我了?」

  我看著他,終於說出我今日的目的。

  這也是我幾個月來的目的。

  「……我可以放你出門,但是阿晞,只限於未央宮。」凌子恆大概還是防備我,思索了許久給我這樣一個答覆。

  「可是,未央宮裡我已經看膩了。」我皺著眉,不滿意這樣的結果。

  「阿晞,」他似乎看出來我的打算,「我可以把各種奇花異草移到未央宮來,但是你不可以出去。」

  說到底,他還是不怎麼相信我。

  我低垂著眼眸不語。

  「阿晞……你不要生氣好不好?」凌子恆跟我從小玩到大,對我的脾氣還是有一定了解的。

  我沉默不語時,通常是我最生氣的時候。

  「你真的不可以出去,聽話。」

  「子恆……」良久,我突然抬起頭,直直地看向他的眼睛,「你明明說過,以後會對我很好很好的。」

  從這句話一說出來開始,我就可以看到凌子恆的表情都變了。

  「阿晞,你剛剛說什麼?」

  「說我不想待在這裡了啊,子恆,我想去放風箏。」

  我的眼裡肯定寫滿了委屈,不然為什麼凌子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不要再關著我了,好不好……」

  我繼續逼近他,感覺自己這雙眼裡充滿了誘惑。

  這一個月來我的努力,都是為了今天。

  只有先踏出去未央宮的宮門,我才有機會離開這裡。

  這是從小娘就教我的催眠術,我一直以為它沒有任何用處。想不到它第一次用,會是面對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子恆……」

  「好,我答應你。」凌子恆雙眼有些迷離,他估計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了。

  第二天的時候,凌子恆把一個面具遞給我。

  面具是水晶製成的,晶瑩剔透。

  「出去的時候戴上,我會讓織蓮跟著你,雖然宮裡的人大多不認識你,但還是要以防萬一,另外,把這個吃了。」凌子恆把一瓶葯遞給我,「變聲葯,不會對你身體有什麼損傷。」

  織蓮是他派來給我的宮女。

  我乖乖接過東西,抬頭看向他:「為什麼是水晶的?」

  「因為我覺得,阿晞戴這個會很好看。」凌子恆摸了摸我的頭。

  「嗯。」我拿著面具和葯,沖他甜甜地笑了一下,「謝謝子恆。」

  「如果有什麼事情,就讓人來找我知道嗎?」

  「好。」

  等所有人都離開寢殿後,我獨自坐在梳妝鏡前,放下面具和葯,輕輕打開一個精緻鑲著寶石的盒子。

  盒子里放的是長瑬簪。

  我一拿起它,眼淚就止不住地往下掉。

  那天絕食被救回來後,還以為再也找不回來的簪子,居然被凌子恆放到了盒子里然後還給了我。

  然而就算如此,還有這麼多天的微笑,也不可能讓我忘掉他囚禁我的事實。

  我一直以為自己醒過來後會跟凌子恆同歸於盡的,但我還是太天真了。

  首先根據我和他的差距來看,同歸於儘是很困難的。

  其次他是皇帝,一旦出事,也會讓丞相府受牽連。

  我已經對爹娘夠不孝了,如果讓他們知道自己的女兒死了又活了,還跟皇帝同歸於盡了,怎麼可能承受得住。

  我苦笑一聲。

  逐徽,如果讓你知道,你捧在手心裡的美玉已經有了瑕疵,你會生氣嗎?

  九

  當我看見那抹很熟悉的身影正坐在不遠的涼亭里時,我的腳步都有些不穩了。

  那是,知秋嗎?

  在織蓮攔住我的前一秒,我已經走到了涼亭。

  裡面坐著的人緩緩轉過身來時,我差點哭出聲來。

  真的是知秋。

  三年前繼我出嫁後,嬋月也成親了。

  而知秋是先帝的小妹妹,是皇室的長公主,婚事自然是要好好挑挑的。

  她先是被許配給陳國公的嫡長子。奈何在出嫁前夕,未婚夫卻因騎馬摔死了。

  後來,先帝又將她賜婚給鎮北侯的長子。可是出嫁前未婚夫也出了意外。

  當先帝把主意打到鎮北侯的二兒子時,年近半百的鎮北侯給先帝上了一封血書。字字是血,句句是淚,大意就是鎮北侯府供不起長公主這樣的大佛,望先帝三思。

  出了這樣的事,自然是沒什麼人敢娶知秋這個公主了。而按照本朝的律法,只有出嫁了的公主才有封號和公主府,所以後來知秋也就只能一直待在宮裡沒有出嫁。

  加上陳貴太妃因為這個事情不久之後也去世了,宮裡的人對她多少有些輕蔑。

  以至於知秋這個長公主,活的還不如一個貴人風光。

  細細看去,幾年來知秋明顯瘦了不少,眉宇間也沒有三年前那樣的肆意瀟洒了。全身上下除了那張依舊熟悉的臉和氣質,我幾乎都快認不出來這是當初我們幾個姐妹里最張揚的那個姑娘了。

  「見過九長公主。」我的聲音有些哽咽。

  「嗯?」她看向我,臉上有著明顯的疑惑,「你是誰?」

  此時的我,多想立刻摘下臉上的面具告訴她啊,我就是雲沐晞,她的雲淼淼。

  可是身後的織蓮告訴我,不可以。

  「臣妾是未央宮的陌美人。」

  「你就是那個獨寵的陌美人嗎?」知秋看起來很憔悴,也不願意跟我多交流,「你走吧。」

  「是。」我又行了個禮,然後退出涼亭。

  想不到久別重逢的第一次相見,居然是這樣的結果。我念起往昔幾個姐妹嘻嘻哈哈結伴去聽湖樓的場景,不由得潸然淚下。

  回到宮裡不久後,我就看見凌子恆陰沉著一張臉來了。

  「聽說,你今天去見了皇九姑姑。」他用手輕輕挑起我的下巴,像是情人之間互相調戲那樣親昵,但那雙狹長的鳳眸里卻暗藏著無數的黑暗。

  我的心不由得顫了顫,但還是無畏地看向他的眼睛:「不可以嗎?」

  「你想逃走,對不對?」見我不答話,他的手用力了些,「阿晞,你不是說,永遠都不會離開我嗎?」

  誰說過了,我暗暗翻了個白眼。

  但是跟凌子恆這樣的人打交道,還是不要來硬的好。

  「疼。」我微微蹙眉,慢慢用手攀上他的脖頸,語氣挑逗,「子恆,我不過是想跟知秋說句話而已,你就生氣了?」

  凌子恆明顯一頓,但沒有推開我的手。

  「知秋怎麼說也是我最好的姐妹,你關我這幾個月來,織蓮也不怎麼跟我搭話,我一個人待著可是無聊。」

  「整個皇宮都是你的人,我怎麼逃走啊,真傷心,你就這麼不相信我嗎?」

  「況且,我不是還沒有跟她說別的嘛。」我的聲音漸漸放低,帶著一絲撒嬌味,「要不然,你明天盯著我?」

  「阿晞。」我可以清晰地看見他的臉紅了,輕輕推開我後,語氣也有些軟下來,「前幾個月是我不對,以後我會多陪你的。」

  「這樣多不好,子恆你不是有奏摺要批?」我淺笑一聲,「每天來陪我用膳就已經很好了,我自己一個人去就行,織蓮跟著我呢。」

  「嗯。」凌子恆大概是被我這幅樣子騙過了,眼裡有了些許愧疚,「只要你不離開我,做什麼都可以。」

  「阿晞,不要走。」他緊緊地抱住我。

  我臉上掛著僵硬的笑,很想推開他,但是一想起丞相府,還是作罷。

  凌子恆走後,我一個人坐在鏡子前,靜靜地看著自己的臉。

  這張臉可真是好看,是我曾經最引以為傲的東西。可是我現在卻恨不得劃花它。

  據說男人喜歡上一個女人都是從臉開始看的,如果沒有它,凌子恆說不定根本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喜歡我吧。

  這一個月來的對凌子恆的撒嬌討好,真讓人感覺噁心。

  明明剛開始的時候還會吐,但過了這麼久,早就已經麻木了。為了逃出去和丞相府平安,這又算的了什麼。

  凌子恆不是喜歡我嗎,可如果沒有這張臉,他對我的喜歡恐怕也會大打折扣吧。

  不過……我也不能保證凌子恆是不是與旁人一樣。

  我把手裡的長瑬簪拿起又放下。這倒不是心疼這張臉,早在得知逐徽死的時候我的心也死了,何必再去關心這張臉如何呢?

  爹娘想必也不會嫌棄他們的女兒是個毀了容的,唯一所需要擔心的就是如何逃出宮去又不影響爹娘的問題了。

  我再次緊緊地捏住簪子。

  十

  「等一下,你叫什麼名字?」這天,我站在冷宮門口一個偏僻的角落裡,從上到下從裡到外仔仔細細端詳了面前這個小宮女……的臉。

  像,太像了。

  如果不是她已經去世多年,我或許還真的會覺得這就是她。

  「回,回娘娘,奴婢採茶。」小宮女被我一上來就問話的架勢嚇得差點都要哭出來了,連聲音都是顫抖著的。

  但她看我的眼神中卻有些道不明的意味,像是在思索。

  「那……你今年多大了?」

  「奴婢,奴婢今年十七。」

  哦,還是個蠻水靈的小丫頭,可惜太膽小了,跟她一點都不像。我點點頭,正想放她走的時候,腦袋裡突然靈光一閃。

  等一下,十七歲?

  我再次揪住她的衣袖:「你十七歲?沒進宮之前,家住哪裡?」

  「奴婢,奴婢不記得了……」小宮女這下是真的嚇哭了,眼淚一滴一滴往下掉。

  見她瑟瑟發抖個不停,我不禁仔細檢討了一下自己的樣子是否過於凶神惡煞。

  根據沒出嫁之前這京城裡對我的評價來看,我的容貌應該不至於把一個小宮女嚇成這樣。

  我娘就算再怎麼不學無術,在京城美貌也是能排上前幾位的。而據娘所說,爹年輕時也是個濁世佳公子,不然她也不至於跟我外祖父說非我爹不嫁。

  阿兄黑是黑了點,但五官也是很不錯的,總不能到我這裡,就突變了?

  我摸了摸自己的臉,卻意外地摸到了一個冰涼的東西。

  哦,凌子恆讓我戴的面具。

  可能小宮女就是因為被這個嚇的?

  我看了看她梨花帶雨的臉,莫名嘆了口氣:「算了,你走吧,不要說我見過你啊。」

  小宮女大概也是嚇壞了,行禮後就跌跌撞撞地跑掉了。我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冷宮的拐角處後才拍拍衣裙上的灰塵,順著原路返回去。

  這張臉是巧合吧,況且她也沒有兄弟姐妹。

  回去的時候已經是晌午了,織蓮早就等在門口急得團團轉。見我慢悠悠地走過來,她慌裡慌張地衝上前,先是把我上上下下都打量了一遍,見我沒有受傷後鬆了口氣,但隨後她就開始念叨,無非是讓我以後去如廁的時候也要帶上人,不能趁著她走開的時候就跑出去,也幸虧沒有什麼事,如果我再晚點回來,她可能就要去找凌子恆報備我不見了,到時候鬧的整個皇宮都不得安寧,那我說不定就又要被關回未央宮去。

  說實話,織蓮對我還是不錯的,以前奉命來監視我的時候也會講點後宮八卦好讓我沒那麼無聊,現在有些時候也會故意放放水讓我一個人去逛逛,可能她也知道自己的主子做的不對吧。

  但她今天的話卻給了我一個很大的警示。

  織蓮就算對我再好,她也是凌子恆派來監視我的人,我也不可能信任她幫我逃出去,所以我想要離開這裡,只能找到一個自己的親信。

  「不過是去如廁的時候迷路了,回來晚了,織蓮你就不要告訴他了,好不好?」我癟了癟嘴,「織蓮,我不想你也像桑若那樣被發落出去。」

  可能是最後一句話起了作用,織蓮的臉色緩了緩:「這次好在美人及時回來了,陛下還不知道這件事情,只要美人下次出去時知會一聲,不要讓陛下擔心,奴婢也不會將今天的事情告知陛下。」

  「嗯嗯。」我如小雞啄米般點頭。

  織蓮看我的眼神也更加溫柔:「美人還是快進去吧,外面風大。」

  怪不得小時候阿兄看到我這副模樣恨不得赴湯蹈火,原來這世道,還是喜歡會撒嬌的姑娘的。

  十一

  「我是在山腳下發現你的,那個時候你已經昏迷了,所以我就把你帶回來了,你叫什麼名字呀?」

  「你的名字真好聽,那,我以後叫你沐姐姐好嗎?」

  ……

  「沐姐姐沐姐姐,京城裡的人都是像你這般好看的嗎?這麼土的布你都能穿出一股仙氣飄飄的味道,你肯定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吧。」

  「沐姐姐,村裡的人都說我是這裡最好看的姑娘,可是跟你比起來,我感覺自己就像一隻小鴨子,你真的好漂亮好漂亮。」

  ……

  「沐姐姐,我娘說明年我就要出嫁了,可是我不想嫁給那個李公子,那個媒婆說他對我一見鍾情,可是我感覺他看我的眼神根本就不是喜歡的樣子。」

  「沐姐姐你回去的時候能不能帶上我?我願意到你家裡去做一個下人……我真的不想嫁給李公子。」

  ……

  「沐姐姐,沐姐姐你救救我好不好……」

  「沐姐姐,我是心甘情願做下人的,謝謝你願意帶我出來。」

  ……

  「沐姐姐,如果沒有你,宜章可能已經死在村裡了,能用我的命換你的命,是我的榮幸。」

  ……

  「沐姐姐,我好疼啊,但是我不後悔,能救沐姐姐這麼好的人,我也沒算白活。」

  「沐姐姐,你一定要幸福啊……」

  「宜章別走!」

我下意識地尖叫了一聲。

  直到望了望黑暗的四周,我才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

  織蓮匆忙跑進殿來:「美人?」

  「我沒事,就是做了個夢,你先出去吧。」我坐在床上扶著額頭,感覺很是難受,「別聲張。」

  「……是。」織蓮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選擇退了出去,只留下我一個人坐在床上沉思。

  宜章……

  明明已經很多年沒有做過這個夢了,想不到只是白天看到了那個叫採茶的小宮女,就讓我再次想起當年那一幕來。

  採茶跟宜章之間,到底有什麼關係呢?

  我按了按太陽穴,重新躺下去,卻感覺自己再也睡不著了。

  一夜無眠。

  第二日用早膳時,我便跟凌子恆說,我想調一個宮女過來。

  「要調人,是服侍的人手不夠嗎?」他笑著看向我,給我夾了一個包子,「嘗嘗這個蟹黃包,你應該會喜歡的。」

  我強忍著噁心吃下那個蟹黃包,也笑道:「昨日我去御花園的時候,遇見了一個送飯的小宮女很是可愛,像極了我的一個堂妹,反正在宮中也是無聊,就想著跟子恆要過來陪陪我。」

  「是嗎?,」他放下筷子看向我,「我居然不知道,你還有堂妹?」

  「家族裡一個遠房叔父的女兒罷了,我記得小時候很喜歡跟她一塊玩呢,七歲後就沒怎麼見面了,只記得她的臉圓圓的很像包子,然後笑起來很甜。昨日看見那個宮女,也是臉圓圓的就好像一個包子,笑起來很是可愛,就想起了她。」我滴水不漏地接上他的話。

  「阿晞,你宮裡人手不夠我可以繼續派人過來,但是那個宮女誰知道是不是故意讓你看到的,萬一對你不利又怎麼辦呢。」他如是說道。

  不知為何,我感覺他的話很諷刺。

  凌子恆不顧我的意願把我關在宮裡,派的這麼多人手都是來監視我的,現在又含情脈脈地跟我說是為我好,誰給他的自信!

  「子恆你也太過憂慮了吧,連你都不知道她的存在,還會有多少人知道我有這麼個堂妹呢。」我偏頭看向他,「我也只是要她來解解悶的,這樣一個宮女能做什麼,更何況,不是還有織蓮嗎,你也不是會每日都來陪我用膳?都這樣了,還不放心?」

  「……好。」

  他沉吟了片刻,答應了。

  十二

  採茶來到未央宮的第三個月時,據我觀察可知,織蓮明裡暗裡已經敲打過她至少二十次,警告她不要想那些不可能的事情。

  這不可能的事情,自然指的是幫我逃出去,雖然我平日里根本就沒有露過真實的模樣,但這也妨礙不了我傳遞消息。

  採茶每次都是唯唯諾諾地答應下來,然後一轉頭就笑嘻嘻地繼續她的工作。

  說來也是奇怪,之前我問她幾個問題她都會被嚇哭,離開冷宮來到這裡後卻是活潑了許多,很快便和全宮的人都打好了關係。

  她充分地利用好了所有可利用的人,在未央宮裡混的如魚得水。

  織蓮氣她不守規矩,可她是我跟凌子恆要來的宮女,只要她沒犯錯,誰也不能把她怎麼樣。

  織蓮幾乎每次都被她氣的甩袖離開。

  而在未央宮裡其實也沒有很多凌子恆的心腹,除了織蓮以外,其他宮女太監只是一知半解,只要知道不能收下我的東西即可。

  採茶也是如此,織蓮告訴她,只需要做好自己分內的事情。

  而那日不知怎麼的,織蓮把點心盤子交給了採茶,自己則匆匆往外走。

  平日里,織蓮作為我的大宮女以及凌子恆的心腹,所有關於我的事情都是親力親為,是絕對不會讓採茶碰到給我的東西的。

  採茶進來是還是笑嘻嘻的樣子,見我雙眼無神地坐在銅鏡前,她並沒有像往常織蓮那樣放下東西就匆匆離開,而是走上前來。

  我抬起頭,很是驚訝地看著她。

  「奴婢採茶見過美人。」她先是行了個大禮。

  「你要做什麼?」雖然我是很想利用採茶把消息傳遞出去,但因為織蓮看我看的太緊,根本就沒有機會。

  採茶卻把這樣一個機會遞到了我的手上。

  「回美人,織蓮姑姑突然腹痛難忍,命奴婢來為美人送糕點。」

  她特意在糕點兩個字上加重了語氣。

  在那盤糕點裡,我吃到了一張紙條。

  四下無人之時,我平鋪開紙條,上面寫的,卻是我雲家獨有的密語。

  破解開後就是兩句話。

  「竹下忘言對紫茶,全勝羽客醉流霞。」

  「美人,今夜子時清香閣,奴婢等您來。」

  我呆在原地。

  ……

  「竹下忘言對紫茶,全勝羽客醉流霞。沐姐姐你知道嗎,我爹就只會這麼一句詩,他就是根據這個給我取的名。」

  「我應該是叫宜羽的,娘覺得我爹這個名字空有其表實際上沒有任何用處,就叫我宜章。」

  「沐姐姐,我如果我有一個妹妹就好了,跟我很像的妹妹,她可以叫宜茶。」

  ……

  「今夜子時……」我的呼吸逐漸急促。

  十三

  子時,冷宮,清香閣。

  要迷倒守夜的宮女其實很簡單,只需要一些醉夢花和止秘草磨成的粉末即可。

  很湊巧的是,在未央宮這麼多奇花異草中,我還真的找到了醉夢花和止秘草。

  如果不是那句詩和雲家的密語,我決計不會把我挖了很久的東西浪費在這個時候。

  我披著一件黑色斗篷,在清香閣的偏殿里,見到了一身勁裝的採茶,上面有我雲家的獨特暗紋。

  她真的不只是一個普通宮女,她是我雲家的人。

  「雲家暗衛採茶見過小姐。」她如是說道。

  「你來了……是不是,爹知道我在宮裡?」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雖然夫人聽聞小姐病逝的消息卧病在床,但丞相是不信的,派出了很多人去尋找小姐的下落。」

  「屬下是在三年前潛伏進宮的,彼時先帝掌權,已經對日漸壯大的雲家有所不滿,丞相遂派屬下進宮,隨時打探消息。」

  「丞相幾乎動用了雲家這些年來培養的所有暗衛,就連屬下這個早在三年前入宮的也不例外。」

  「在冷宮發現小姐盯著我的臉很是震驚時,我幾乎就可以確定您就是了。」

  「什麼意思?那句詩呢,那句詩又是什麼,宜章,宜章又跟你是什麼關係……」我的聲音不禁有些發顫。

  採茶突然就笑了:「多年前,屬下出生在山腳下的一個破舊草屋裡。屬下的母親因為嫌棄我天生就體弱多病遂將我丟棄在樹林中。後來,我被路過的丞相帶走,訓練成暗衛,從此再不見家人。」

  「而屬下的母親之所以這樣乾脆利落,是因為當年出生的是一對雙生子,屬下,是妹妹。」

  「竹下忘言對紫茶,全勝羽客醉流霞……」我喃喃地念著這句詩,「原來你是宜章的妹妹,你原本應該叫宜茶,是嗎?」

  「是的小姐。」採茶這樣告訴我。

  「那,那你是不是已經將我在宮中的事情告知父親了?」

  「是的小姐,丞相大人很是高興,特命屬下儘快將小姐接出宮去。」

  「小姐,時間不多了,請。」採茶提醒我。

  「可是……」我猶豫了一下。

  「小姐?」

  「如果我就這樣走了……丞相府怎麼辦?」

  「小姐你要知道……」採茶的聲音逐漸放低,「丞相心甘情願。」

十四

  我最終還是趁著夜色回到了那個我最憎惡的地方。

  我告訴採茶,十日之後的子時,如果我沒有出現在清香閣,就不用再等了。

  如果我沒有出現,那就只有一個結果,凌子恆發現了。

  那麼等,也是毫無意義的事情。

  自上次見採茶後,瞞著織蓮挖來的醉夢花只剩下了少許。

  娘當年流連於大街小巷,學了很多旁門左道,而催眠之術,就是其一。

  要想逃出去且不被凌子恆追捕,最簡單的辦法當然是殺了他。

  可是條件不允許。凌子恆身為皇帝不能說動手就動手,不然弒君的罪名也足夠我們一生都是逃犯。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洗去他的記憶,關於我的記憶。

  反正名義上的雲沐晞現在已經病逝了,怎麼動手都是可以的。至於織蓮,倒是需要想一個萬全之策。

  不過,自從上次把採茶要過來之後,凌子恆來的頻率好像都小了很多。

  我掂量著手裡的小藥瓶。

  上次催眠凌子恆只是最基本的,只要他一警惕就會失敗。而加上藥引的催眠術,卻是不同凡響。

  我看著手心裡倒出來的已經變成丸狀的醉夢花粉末,眸光微閃。

  「扣扣扣」

  聽到敲擊聲,我起身走至窗前,從虎尾蘭的土裡取出一張紙條。

  不知道採茶又有什麼消息傳過來。

  我抿了一口茶,打開紙條。

  但我只看了一眼紙條上的內容,就差點整個人都昏過去。勉強把紙條燒掉後,我下意識地衝出未央宮,往御書房而去。

  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就算邊疆戰況危急,但阿兄才只是個副將,怎麼可能一下子就被派去出征東羅而且是做主將,我朝又不是沒有將軍,肯定是採茶寫錯了。

  待衝到御書房門口時,我卻猶豫了。

  阿兄是副將是沒錯,但那是半年前的事情了。這些月來我一直被鎖在宮裡,對外面的事情是一知半解,萬一阿兄就因為某次表現良好升做主將了呢?

  既然做了主將,自然是要上戰場的,就算我朝人才濟濟,那也不可能就讓阿兄做一個無所事事的將軍。先不說這樣是不是侮辱了將軍一職,而且阿兄選擇從軍的原因,不也是想要報效國家嗎?

  既然是戰爭,就一定會有流血和傷亡。

  凌子恆是一個皇帝,阿兄是臣子,還是將軍。皇帝派將軍去出征保衛這個國家,是天經地義的。

  就算,就算戰死沙場,那也是一個將軍最好的歸宿。

  我根本就沒有資格去找凌子恆求他收回成命。

  望著幾步之遙的御書房,我不由得往後退了退。適才過於衝動,現在才發現,在國家大事面前,我根本就不配開口。

  我幾乎是失魂落魄地往回走的。

  經過御花園時,我卻意外發現有兩個太監在假山後面竊竊私語。出於好奇,我放輕腳步聲跟了上去。

  十五

  回去的時候,我整個人都是失魂落魄的。

  織蓮早早地就在宮門口等著我,見我腳步不穩,她匆匆上前一把扶住我,就開始噼里啪啦地說:「美人你到底去哪裡了啊,皇上等您很久了,快進去吧……」

  我幾乎什麼都沒有聽清,就被織蓮推了進去。

  凌子恆已經坐在桌前了,見我進來,他揚起一抹溫和的笑,道:「阿晞今日去哪裡了,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在聽到他的聲音後,我猛然清醒。

  「凌子恆!」我連基本的偽裝都忘記了,幾步走到桌前便伸出手緊緊地拽住他的衣領,「為什麼……為什麼!」

  「你為什麼要這樣對他!」

  「咣當」

  瓷碗被我掃落在地,碎了一地。

  吼出這一聲時,我感覺自己渾身的力氣都消散了,彷彿所有的東西都在離我遠去,慢慢地,慢慢地,就什麼都沒有了。

  我後退幾步,死死地咬住唇。

  「什麼為什麼?」凌子恆走過來,仍然溫和地看著我:「阿晞,怎麼了么?」

  他還有臉說!

  我強行按壓下心底滔天的恨意,逼迫自己往前走,也露出一抹笑容來:「沒……沒什麼,就是今天的事情有點讓人接受不過來。」

  此刻的笑容可以安撫住凌子恆,卻讓我無比痛恨自己。

  逐徽……

  「什麼事情?阿晞可以跟我說說。」他理了理衣領,對我的反常也沒有什麼表示,反而是平靜地給我舀了一碗湯,「還是在宮裡有妃子敢欺負你?」

  說到妃子時,他的眼底驟然閃過一絲冷意。

  但此時的我卻只是渾身顫抖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說什麼,說逐徽根本就不是戰死沙場,而是被你這個侄子害死的?

  我想起今天聽到的那兩個太監說的話,就忍不住唇角發顫。

  還有他們手裡拿著的,已經焚毀了大半我才認出來的逐徽貼身玉佩上的流蘇,那個同心結,我居然到快燒完了才認出來。

  逐徽就死在我面前這個人的手裡,而我卻還在和他虛與委蛇!

  一時間,噁心感湧上心頭。

  我對不起逐徽……

  「你先出去好嗎?」我已經快控制不住自己了,「你出去!」

  我狀若癲狂地撿起旁邊被我摔碎的瓷片對著他。鋒利的瓷片瞬間劃破了我的掌心,血滴答滴答地落下來。

  「好,好,我這就出去,阿晞你不要衝動。」凌子恆一邊安撫我一邊往後退。

  「砰」

  大門被我狠狠關上。

  我靠在門上,身體卻逐漸滑落下來。

  我想忍住眼淚,卻發現它早就已經無聲地落了下來。

  我想控制住情緒好讓凌子恆不懷疑我發現了什麼,但我卻幾乎歇斯底里。

  我想保住丞相府,想保護採茶,卻發現自己什麼都做不了。

  一直以來,我都覺得自己忍辱負重是為了將來的光明,暫時拒絕跟採茶離開是為了保全丞相府和她,我還妄想洗去凌子恆的記憶好讓他繼續做他的皇帝,我甚至想過……

  我都不知道我居然有過這麼多愚蠢的想法。

  逐徽,逐徽,我真的不配做你的妻子。

  我把頭埋在膝上,哭得撕心裂肺。

  十六

  我自己把自己關在未央宮裡足足一個月。

  我不知道凌子恆是不是發現了什麼,但我已經沒那麼在乎了,我噁心見到他,我害怕自己見到他時會忍不住撲上去殺了他。

  怪不得,不得,西域戰場那樣容易就打了勝仗,逐徽卻會中埋伏,怪不得凌子恆見到逐徽回來時候的模樣一點也不驚訝而是一臉淡然地處理後事,怪不得凌子恆在短短几天就悄無聲息地把我帶進宮來,幾個月內瞞天過海,向全天下昭告景王妃已病逝。

  這些都是他早就安排好的。

  我再一次感覺自己這個玩伴如此的可怕。

  我覺得我根本沒有理由去懷疑是不是那兩個太監的問題,見我如此反常,凌子恆都這樣平靜,估摸著已經知道了。

  我想笑,卻扯不開唇角。

  怎麼還笑的出來呢……

  這人世間,怕是找不到比這更難過的事情了吧。

直到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比這更痛苦的事情。

  三個月後,東羅戰事平息。並不是因為東羅被鎮壓了,而是我朝主將被偷襲,導致大軍幾乎全軍覆沒。

  同西域不同的是,這麼多將士的命沒有換來勝利,而是絕望。

  對我來說,與上次一樣的是,我再一次失去了我的至親之人。

  阿兄……

  採茶拚命為我帶來這個消息時,我雖然痛苦到極點,卻沒有力氣再去找凌子恆了。

  他在未央宮布滿人手,又一次把我關在了這裡。

  阿兄出征前沒有他的妹妹為他送行,回來時,也沒有興高采烈的百姓為他接風洗塵。他的一生,就這樣結束了。

  凌子恆沒有做什麼,我很清楚,若是他動手腳,採茶就不會告訴我,阿兄身上的傷口,不同於逐徽的萬箭穿心,而是吐血而亡,一看就是東羅的手筆。

  東羅人,最擅制毒。

  我也看見了採茶身上幾乎快遮掩不住的傷口,她為了幫我查逐徽以及阿兄的事,九死一生。

  我告訴她,你不要再過來了,出宮吧,告訴爹,不要再為我這個女兒費心費力了。

  根本就不值得。

  我看著手裡的長瑬簪,眼神逐漸變冷。

   天地間突然一片白茫茫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等我醒來時,就發現自己坐在一個草垛上,身邊圍滿了人,而他們的臉上,滿是厭惡。

  「她醒了。」

  「看吶,就是她,就是這個女人跟害死了自己夫君的人好上了。」

  「我知道,她的夫君對她可好了,但是這個女人水性楊花,真該浸豬籠啊。」

  「就是就是。」

  「哦對了,聽說她還害死了她哥哥?」

  「是謠傳吧……」

  「我覺得八成是真的,瞧瞧她那狐媚樣,真是作孽哦。」

  「嘖嘖嘖。」

  「……」

  不是的,不是的!

  我恐懼地看著他們每一個人,想開口為自己辯解,卻發現自己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

  我沒有水性楊花……我也沒有害死阿兄……

  「看看,看看,這個女人還好意思哭,她都跟害死她夫君的人在一起了,真是噁心!」

  「也許,她是被逼迫的吧?」

  「怎麼可能,就她這樣的人還會被逼迫?你不會是心軟了吧。讓她滾出去,這種女人有什麼值得同情的。」

  「……」

  我拚命捂住耳朵,閉上眼睛。

  沒關係,沒關係的,只要看不見,只要聽不見,就不會有人說我了。

   「淼淼。」

  我再次睜開眼時,就發現自己的面前站了三個人。

  不同的是,他們的臉上滿是疼愛和寵溺。

  是爹,娘和阿兄……

  我的眼淚溢滿了眼眶。

  「淼淼怎麼又哭了呢?我們可從來都沒有怪過你啊。」

  阿兄把我從地上拉起來,笑道。

  「你這丫頭可真是,娘家不就是讓你依靠的嗎,還需要你來擔心?你爹還沒有老到那種程度。」

  爹輕輕拍了拍我的腦袋。

  娘風風火火地走上前來把我上上下下都瞧了一遍:「你都瘦了這麼多啊,雲淼淼你是不是為了什麼好身材又沒吃飯?」

  我搖搖頭,緊緊抱住娘:「沒有,我,我一直都有好好吃飯。」

  說著說著,眼淚就掉下來了。

  「爹,娘……我好想你們……」

  「哭什麼哭什麼。」阿兄上前來給我擦掉眼淚,「我們這不是來了么?」

  「阿兄對不起……」我哭的更凶了。

  「你這丫頭。」

  爹寵溺地笑笑,身影逐漸透明然後消失。

  「爹!」我剛想追上去,就發現娘也消失不見了。

  「娘?娘?」

  我衝上去抱住阿兄:「阿兄,阿兄你不要走!」

  阿兄揉了揉我的頭髮:「淼淼一個人也要好好的哦。」

  說完,他也消失不見了。

  「爹!爹!娘,阿兄!不要走!不要留下我一個人……」我哭泣著嘶吼。

  天地又變成白茫茫的一片。

   十七

  凌逐徽出現了。

  他還是那一身白衣,那樣溫柔地看著我。

  「淼淼,我回來了。」

  我感覺眼淚就像決堤的洪水一樣沖刷下來。

  「逐徽……」

  我不敢置信地上前一步,卻不敢觸摸。

  我害怕一摸,逐徽也會像爹娘阿兄一樣消失掉。

  「淼淼怎麼哭了,」逐徽走上前來,將我臉上的淚水擦掉,「我不是回來了嗎?」

  「你騙人,你沒有回來!」我沖他大喊,「凌逐徽你騙我,你騙我!」

  「淼淼。」他有些慌了神,急匆匆地一把抱住我,「淼淼你怎麼了?」

  「你知道嗎,我等了你好久好久啊……」我在他的懷抱里流著淚,「你沒回來時我就是一個人,現在你回來了,我還是一個人啊。」

  「凌逐徽,你怎麼才來啊……你知道嗎,剛剛爹娘還有阿兄都來了……可是他們又消失了……你會不會,也像他們一樣消失呢……」我精神有些恍惚。

  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逐徽爹娘阿兄還有這麼多人,是真的,還是假的?

  「淼淼。」我聽到逐徽輕聲在我耳邊說話,「你怎麼會是一個人呢,我把長瑬簪留給你,就是想讓它代替我陪著你的,雖然不知道你怎麼了,但如果我以後真的不在了,沒有人護著你的話,那根簪子會保護你的。」

  「你在說什麼呢……」

  「淼淼……我在長瑬簪里放了點東西……是你想要的東西……如果有人欺負你……就殺了他……殺了他……」

  逐徽的聲音漸漸遠去。

   我驚醒時,發現自己坐在未央宮的床榻上。而外面的天,已經大亮了。

  原來是做夢啊,我失落地揉了揉額頭。

  而手裡的長瑬簪卻提醒著我昨晚夢裡發生的一切。

  逐徽最後說什麼來著?

  我看著手裡精緻的簪子,沉默不語。

  「淼淼……我在長瑬簪里放了點東西……是你想要的東西……如果有人欺負你……就殺了他……殺了他……」

  逐徽的聲音又在我的耳邊響起。

  「殺了他,殺了凌子恆……」

  我突然發狂般的折斷了手裡的簪子。

  長瑬簪裡面有一個小小的暗格,裡面放著一個精緻的瓷瓶。

  西域獨有的蠱毒,無解。

   「噼里啪啦」

  外面傳來一陣鞭炮聲。

  我起身望向窗外,卻發現宮中不知何時已經掛起了紅紗,喜氣洋洋。

  可明明剛戰敗,怎麼會有喜事呢?

  那麼現在的皇宮裡掛滿紅紗只有兩種可能。一是皇帝封后大典之類的大事發生了,二是,公主和親。

  東羅善毒,我朝又剛剛元氣大傷不宜出戰,那就只有送公主去和親來保證兩國暫時的和平。

  凌子恆沒有孩子,先帝也沒有遺留下來的公主,現在宮裡未嫁的適齡公主只有一位。

  九長公主凌知秋。

  彷彿是上天為了驗證我這個猜想一般,這個時候,凌子恆踏進門來。

  我回頭看向他,雙眼血紅。

  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經意識了我知道逐徽死的真相,但我也已經不在意了。

  殺了我最好。

  我這樣想。

  但凌子恆明顯沒有這種想法,他一臉平淡地開口:「前幾日,皇九姑姑來找朕請求和親東羅。」

  我唰地瞪大眼睛。

  知秋……

  「其實宗室的貴女還是不少的,根本用不著九姑姑去和親。但九姑姑跟朕說,她在我朝已經有了克夫的名聲,與其一生蹉跎宮中,不如和親東羅,也好給我朝一個休養生息的機會。」

  「與其用十幾萬的人命去填補,不如犧牲她一人。」

  「這是她的原話。而今天,便是她出宮的日子。」

  凌子恆說完後盯了我許久,然後邁出去宮去,好像他過來就是為了告訴我這麼一個消息般。

  我差點崩潰。

  當年我出嫁時,寂璇嬋月知秋都來為我送行,如今知秋為國出嫁,不僅我不在,嬋月寂璇也來不了了。

  這場大婚不用想也知道很熱鬧,但知秋卻是一個人嫁的。

  凌子恆,如果你想要殺了我,那麼你成功了。

  逐徽,阿兄還有知秋,足夠誅了我的心。

   十八

  又是一個月。

  今日是九月初九,重陽。

  我推開窗看向遠處城牆的方向。

  一年前,逐徽就是在那個地方離開的。

  我小小地抿了一口酒。

   「砰」

  大門被大力推開,夾雜著冰寒的風呼呼地刮進來,帶著無限的冷意。

  我轉過頭。

  一個血人被推到我面前。

  大門敞開,凌子恆緩步走上前來,身後跟著一眾御林軍。

  「雲丞相不愧是三朝老臣,那可真是好本事,竟然挑了這麼一天動手。連朕都差點沒反應過來呢。」

  我死死地盯著他。

  「你把我爹怎麼了!」

  凌子恆冷笑一聲:「呵,丞相嗎,自然是抓起來了。不過阿晞,你真的不看看地上那個人嗎?要不是她,丞相也不至於這麼快就攻破宮門。」

  地上那個血人……

是,是……

我突地跪在地上。

  而等我終於擦乾淨她臉上的血污後,她露出一張清秀但又不起眼的臉。

  真的是採茶……

  見我流淚,她掙扎著扯開唇角。

  「小姐……」

  「小姐,小姐不要哭啊,我是自願的……」

  「我是雲家的暗衛……為主子死,就是最好的結局了……」

  她的聲音逐漸變低。

  「採茶……」

  我抱著她的手都有些發顫:「採茶,採茶你身上怎麼這麼涼……」

  「你不要走好不好……」

  「採茶……採茶……」我哽咽著。

  你姐姐為我而死,現在,你的死也是因為我了……

   「來人,把她拖出去埋了。」凌子恆看了一眼我懷裡的人。

  御林軍走上前來。

  「別動她!不準動她!」我尖叫著,緊緊地抓著採茶的手不放。

  御林軍停下來看向凌子恆。

  「拖出去。」凌子恆一臉冷漠。

  御林軍不再客氣,直接將採茶拉了出去。

  「凌子恆!」我撲上去掐住他的脖子,「你把爹怎麼樣了!」

  「雲欒意圖謀反,自然是壓入地牢,擇日問斬了。」凌子看著我的眼神都是冰冷的。

  「鎮國將軍戰死,丞相夫人離世,丞相悲痛欲絕之下出現幻覺竟然決定謀反……說是要搶回景王妃?」他戲謔地看著我,「阿晞你說,這個理由如何啊?」

  「凌子恆,我要殺了你……」我披頭散髮形如厲鬼。

  「阿晞,」他在我耳邊輕聲說道,「現在沒有人再能阻止我們在一起了……忘了這一切吧,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凌子恆……」

  「來人,陌美人病重,令其好生在未央宮休養,非令不得出。」他又看了我一眼,轉身離開。

   十九

  一個月後。

  「嘖嘖嘖,真是想不到啊,當初名動京城的雲家大小姐,竟然會落到這般下場,這倒是讓本宮驚訝不已了。」

  伴隨著噠噠的腳步聲,一個身著華麗宮裝的女子出現在我面前。

  皇后,沈朝華。

  我連頭都懶得抬起,只是自顧自地看著手裡的簪子。

  「雲沐晞,本宮可是特意來看你的,你連句話也不回嗎?」

  「呵。」我冷笑一聲。

  「雲沐晞,你就不想知道……雲家如何了嗎?」她把玩著紅色的丹蔻。

  我突然抓住她的衣袖,死死地盯著她。

  「皇上念及雲丞相是三朝老臣,雲小將軍又是為國捐軀,就只是誅殺了你這一支,而把其他雲家人改為流放,永世不得回京。」

  沈朝華也沒管我做什麼,而是戲謔地說道。

怪不得做了皇后,這個樣子,真是跟凌子恆一模一樣。

我厭惡地皺起眉。

  「不過你這一支也就只剩下雲丞相了吧,嘖嘖嘖,真是可惜。」

  而聽到這裡時,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連抓住沈朝華的力氣也沒有了。

  「哎呀,本宮走了,陌美人要好生養著病,皇上可心疼呢。」沈朝華起身。

  「如果陌美人有什麼話要告訴皇上的話,倒是可以讓本宮代為傳達。」

  我很清楚她是什麼意思。

  「嘖,沒有嗎?那陌美人下次想要出去的話,可就不容易了。」

  她嬌笑道。

  「等等。」我閉上眼睛,「你讓他過來。」

   三日後,我和凌子恆相對而坐。

  我很平靜地看著他,他也很平靜地看著我。

  「想好了?」他這般說道,抿了一口茶。

  「是啊,想好了。」我看著他。

  「阿晞你若是早點聽話,我也不用費這麼大勁。」他說道,「我只殺了雲欒。」

  「雲家雖然流放,但云家後裔還是可以參加科舉的,朕給雲家留了一條後路。」

  「嗯。」我低垂著眸子看向茶碗。

  「阿晞,只要你跟我在一起,我什麼都可以答應你,以後你就以陌美人的身份活下去,就當雲沐晞真的病逝了。」見我回應,凌子恆明顯高興了很多,「阿晞,你喜歡江南,我以後可以帶你去看,如果你喜歡孩子的話,我們可以生很多很多孩子陪你……阿晞……」

  他晃蕩著碗里的茶水。

  我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坐著。

  他則繼續絮絮叨叨:「也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們兩個還有九姑姑經常在一起玩,我喜歡鬥蟋蟀,可你和九姑姑討厭這個……不過,不過後來皇叔也加入了……哈哈,明明這麼冷清的人,卻對你這麼好……後來你就跟皇叔在一起了……誰也沒有等我……阿晞,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做……」

  「如果可以,我真的好想回去,回到那個時候……什麼都沒有發生……那該多好……」

  他停頓了一會。

  「阿晞……我好喜歡你啊,能不能給我一個機會……」

  沒等我回應,他又自顧自地喝了一大口的茶:「呵呵,不過可惜啊,來不及了……早在我殺了皇叔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我突然抬眸看向他,聲音凄厲:「我們從來就沒有過去!你殺了逐徽,送走了知秋,後來殺了爹,誅了我雲家!你憑什麼,憑什麼還敢說這些話!」

  「阿晞,阿晞……我知道,我知道是我對不起你,對不起皇叔……咳,茶裡面下了毒吧,你叫我來根本就不是,不是……咳咳……」他開始大口大口地吐血。

  我看著他,沒有一丁點同情:「你早該知道。」

  「是啊……」他笑著,「皇叔為了你特意去尋來西域的蠱毒,費盡心思放進給你的簪子里……想讓它護住你……哈哈哈……皇叔這般愛你……可我只會囚禁你,你自然恨我……」

  「逐徽當然愛我,你這樣的人,又怎麼會懂得呢……」

  我很想流淚,卻發現眼眶已經乾涸了。

  「我也許真的不懂。阿晞,因為沒有人願意教我怎麼去愛人啊……母后她怨恨了父皇一生……自然也厭惡我……」

  「我一直以為愛……咳咳,就是把喜歡的人關起來呢……就像父皇那樣……」

  凌子恆顫巍巍地伸出手想摸我的臉,卻被我躲開了。

  他大笑著又咳出一灘血來:「阿晞你知道嗎,遇見你之後,我才想過要學著怎麼去愛一個人……」

  我拿起茶碗就潑出去:「凌子恆,自你對逐徽動手開始,就該知道後果。」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凌子恆滿身都是茶水,「你走吧,我已經把外面的人都撤掉了……我死之後,皇后會處理所有的事情的……你沒喝茶,可以走的……」

  「阿晞,走的遠遠的,永遠,永遠不要再回來了……」

  他的血吐的越來越多。

  「不用你說,我也不想再回來見到你了。」我搖搖頭,往門外走去。

  「阿晞……」身後傳來一聲呼喚。

  我停住腳步,卻沒有回頭。

  「阿晞,如果,如果重來一次,沒有皇叔的話……」我聽到他的聲音慢慢變低,「你會愛上我嗎?」

  我笑了。

  「如果重來一次,我只希望,再也不要遇見你!」

   二十

  我沒有離開,而是選擇走到了城牆。

  一年前,我就是站在這裡看著逐徽離開的。

  我深吸一口氣,踏上那高高的城牆,那般巍峨高聳的地方。而往下看時,卻只能見到萬丈深淵。

  「你,你是誰?哎,上面很危險,還不快下來!」

  我回過頭,對那個士兵的驚慌只是大笑一聲。

  「記住了,我是雲家大小姐雲沐晞,凌逐徽的妻子!」

「我真的不是什麼陌美人……」

  「我是景王妃啊……」

  狂風伴著雪花吹起我身上的白裙,彷彿一隻翩躚的鳥兒,突然墜落下萬丈深淵。

  我見到了很多人。

  有爹娘,有阿兄,有知秋,有寂璇,還有嬋月。

  而最後我看見的,是逐徽。

  如果娘在這兒,肯定又要說我了。

  「雲淼淼你可真是重色輕友啊!」知秋的話又在我的腦海中響起。

  是啊,我還真是重色輕友呢。

  下輩子,還做姐妹啊。

   恍惚間,我彷彿看到一身白衣的逐徽正緩緩向我走來:「淼淼,我回來了。」

  逐徽,你怎麼才回來。

  我笑著,咽下最後一口氣。

  今年的雪,下的可真大啊……

歲歲今朝暮(陌上雪 番外)

逐徽沐晞

(本來不打算寫了的,但還是加個小番外八,很短哦)

今日是七夕。

我一早就爬起來梳洗打扮,連平時最喜歡的桃酥也沒吃幾口。

我從衣櫃里珍重地取出那條銀紋綉百蝶的裙子,示意婢女來給我梳頭髮。

前幾日宮裡賜下的軟煙羅,逐徽轉手就給我做了這條裙子。可惜三個月里我有些吃胖了,想要穿上它,就得餓幾天肚子。

那天晚上我摸了摸裙子,又摸了摸肚子,猶豫了很久。

最後我瞞著逐徽連續五天沒吃晚飯,才終於勉強能把裙子套上去。

等我終於繫上那條銀紋腰帶時,逐徽也恰好下朝走進屋來。

他看著我這幅樣子,嘴角有明顯的抽搐。

「好看嗎好看嗎。」我炫耀般的迎上去向他展示這條裙子,「是不是特別稱我?」

「你怎麼穿上去的?」出乎意料的是,他皺了眉頭,打量著我。

「當然是瘦了啊,我好幾天沒吃晚飯……」最後一個字還沒吐出來,我就看見逐徽的臉色變了。

「你好幾天沒吃晚飯就為了這條裙子?」他有些氣憤地看著我。

「我……我想穿給你看啊……」我低下頭,「今天七夕,你說了要帶我去逛廟會的,我就想穿的好看點……」

「淼淼。」逐徽的語氣放軟了些,「是我的錯,這條裙子做的確實不太合適,但是你不能不吃晚飯。」

他說著上前來捏捏我的臉:「你從小就很瘦,我想著好不容易能有借口把你養胖點,就不能讓你再瘦回去了。」

他的聲音很溫柔,我感覺自己差點沒醉過去,下意識地就點了頭。

「淼淼。」上了馬車後,逐徽遞給我一個小巧玲瓏的面具。

那是一個鎏金面具,上面的鳳尾雕刻的栩栩如生,我仔細眯了眯眼,發現它的上面還刻了一行小字。

「先別看好不好?」他伸手將我的發簪扶正,嗓音低沉。

我再次下意識地點頭。

廟會一如既往的熱鬧,平時我早就跟知秋流連在了各個攤位前,今日卻顯得格外安靜。

這是我跟逐徽一起過的第一個七夕。

他牽著我的手慢慢地地在人群中穿梭,廟會上人很多,卻一點也不顯得擁擠。

感覺跟他在一起,我永遠都不會覺得難受。

我們一起去拜了廟會上的娘娘,買了一對龍鳳鐲,還在樹下許了願。

逐徽自始至終一直都緊緊地抓著我的手,從未放開。

我還偷偷看了一眼他寫的許願條。

他說,

我希望山河無恙,天下歸一,讓我可以永遠陪著我最喜歡的人。

我憋著笑,逐徽真是坦誠呢。

我寫了什麼呢?

我寫,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然後我把紙條掛到樹上去,跑上去抓住他的手。

「逐徽,我好喜歡你啊。」

逐徽低頭看我,輕輕地吻了我一下,然後把一個東西插到我頭上。

「這是你前幾日給我做的嗎,它叫什麼名字啊?」我看著手裡的簪子,眼裡滿滿都是歡喜。

「剛做好還沒取名,淼淼想一個吧。」他撫了撫我的臉頰。

「就叫長瑬簪好不好?」我抬頭看向他,鎏金面具下掩蓋的,是我溢於言表的喜悅。

長瑬長瑬,逐徽,我想永遠做你手裡捧著的美玉。

「好。」他微微頷首。

「對了,」我突然想起來之前面具上的字,「逐徽,我現在可以看了嗎?」

「……」逐徽沉默了一會,伸手取下我臉上的鎏金面具。

「別看了,我念給你聽。」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歲歲年年,朝朝暮暮。

唯有你是我的全部。

歲歲今朝暮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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