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因為有看到馬思純的電影宣傳,就去重溫了兩遍《沉香屑:第一爐香》,對女主葛薇龍的形象理解的更深了一點。她的由良變娼之路,是在幾次選擇中一步步深陷,一步步沉淪下去的。而在這幾重選擇中,薇龍的可憎在於,每一步選擇,禮物和價格都直接擺在眼前,讓她取捨,可她每次都是明白著睜著眼睛,貪圖錢,貪圖愛,貪圖快樂,跳到最熱的火坑裡面去。而她的可憐在於,在她每次自認為有選擇的時候,其實都是在往別人設好的圈套中跳,說到底只是棋子,甚至連棋子都算不上,只是交際場裏隨波逐流的一顆石子,被衝到哪裡算哪裡。所以她深知代價,卻無從抵禦。

她在小說中的形象雖然看起來獃頭獃腦,連丫環的心機也比不上,容易受騙,被人算計得幾乎變成暗娼,但對比普通女孩,卻也算是精於心計,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又知道如何能得到什麼。這個女孩子膽子大,但格局不高,愛慕虛榮。她膽大,敢於在家裡不支持她留在香港的時候,去投奔從未見過的姑媽尋求經濟援助,她愛慕虛榮,為了一衣櫥的漂亮衣服和流光溢彩的上流社會放棄了自己的自由,並且在曉得與喬琪的愛情只能建立在金錢上之後,甘願嫁給喬,成為職業交際花,「整天忙著,不是給梁太太弄人,就是給喬琪弄錢。」格局實在不大。這幾點,實在是她可憎之處,讓人不太能同情她,只能站在道德制高點,給出一個貪戀系統最終迷失自我的形象定位。就像那句掛在嘴邊的話:「她那時候還太年輕,不知道所有命運贈送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她的沉淪之路中,所面臨的幾重選擇,最突出的三個例子:

1.步入名利場——上學與自由

最開始,為了能留在香港,薇龍選擇投奔有錢的姑媽。她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要留在香港,原因是回去的話要留級耽擱一年。對於中年人來說,十年八年彈指一揮間,而對一個青春年少的女孩子,兩年三年就是一生一世。對自己的前途掂量得分秒必爭的薇龍,勢必不願意失去這一年。她在香港見了天地,不想再回到上海過原來的生活,所以她必須不能由著自己父母親的決定安心回上海。

但是到了姑媽家,這個半山別墅羣裏的金漆託盤,她見識到了姑媽關起門來做小型慈禧太后的生活模式,也見識到了門下丫環阿諛奉承如屢薄冰的生存狀態,深感梁宅如此之深的水,不是她趟得動的,一旦進了這門,名聲勢必大受影響,她自己心裡也懵懵懂懂知道這一點,所以她在那天壯著膽子坐在那任憑姑媽端詳,和她談判,心裡卻還想著,她不一定同意,她若不同意正好。

這其實,她在當時,就根本沒有選擇——她還不明白梁太太的算盤。對於送上門來的美人,梁太太這個黑山老妖當然不會拒絕,正好一手打造成交際花來幫自己招徠門客。薇龍還天真的以為是姑媽對親戚的施捨,心想著自己潔身自好,只要不進入這個規則裏,就不會受人牽制。

「至於我,我既睜著眼走進了這鬼氣森森的世界,若是中了邪,我怪誰去?可是我們到底是姑侄,她被面子拘住了,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禮相待。外頭人說閑話,盡他們說去,我念我的書。將來遇到真正喜歡我的人,自然會明白的,決不會相信那些無聊的流言。」

這樣的如意算盤當然是不可能的,薇龍住進了別墅,代價很明確——失去了自由。

她也曾有過掙扎,隱隱感覺到,這就是堂子裏進了一個新人,名為求學借住親戚家,說到底,等於是把自己賣給了這個喫人的歡場。可是掙扎之後,她又被滿衣櫥的新衣服,和外面的花花世界所吸引,不肯放棄這個流光溢彩的新生活,極力勸自己,看看也好。殊不知這一看,就再也走不出去了。

一個女學生哪裡用得了這麼多?薇龍連忙把身上的一件晚餐服剝了下來,向等上一拋,人也就膝蓋一軟,在牀上坐下了,臉上一陣一陣的發熱,低聲道:「這跟長三堂子裏買進一個討人,有什麼分別?」

薇龍一夜也不曾閤眼,才閤眼便恍惚在那裡試衣服,試了一件又一件,毛織品,毛茸茸的像富於挑撥性的爵士樂;厚沉沉的絲絨,像憂鬱的古典化的歌劇主題歌;柔滑的軟緞,像《藍色的多瑙河》,涼陰陰地匝著人,流遍了全身。才迷迷糊糊盹了一會,音樂調子一變,又驚醒了。樓下正奏著氣急吁吁的倫巴舞曲,薇龍不由想起壁櫥裏那條紫色電光綢的長裙子,跳起倫巴舞來,一踢一踢,淅瀝沙啦響。想到這裡,便細聲對樓下的一切說道:「看看也好!」她說這話,只有嘴脣動著,並沒有出聲。然而她還是探出手來把毯子拉上來,蒙了頭,這可沒有人聽得了。她重新悄悄說道:「看看也好!」便微笑著入睡。

2.擇偶權——愛情與現實

開始的時候,薇龍還是正常上學的,心裡也頗看不上這裡的氛圍。她處處想爭取正常的權利,想要通過正常途徑得到婚戀機會,於是經常去教堂的唱詩班。這也是她留在香港的目的,在這片糖醋排骨的土地上,依靠自己粉蒸肉的稀缺優勢,吸引一眾子弟,從中挑選一個如意郎君。這大概是所有張愛玲小說裏出身不太好的女孩子必然要打的算盤,她們一個個都精通這種邏輯,論斤論兩地把自己上秤,然後待價而沽,正如《心經》中的綾卿說的一句話,「從某種意義上,我是人盡可夫的。」這裡的「人」,指的是她眼睛看得到的挑選範圍內的男人,也是她們的人生選擇,她們的出路。選的好就平步青雲,一輩子喫喝不愁,當富家太太,選不好,進了一門亂七八糟的家庭,就是囊中羞澀捉襟見肘。梁太太當年就是膽識過人,放著家裡給訂的正經婚事不嫁,一門心思跟了有錢的老頭子當姨太太,她押對了寶,後半生有錢有權,只是老頭子死的晚,他死了,她也老了。薇龍留在香港,就是因為眼睛看不上上海這個池子裏的沒落貴族子弟,想從香港這個池子裏放眼挑一個青年才俊。

但是梁太太是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的,這一點在睨兒的一席話裏體現的淋漓盡致。

睨兒道:「不是我說掃興的話,念畢了業又怎樣呢?姑娘你這還是中學,香港統共只有一個大學,大學畢業生還找不到事呢!事也有,一個月五六十塊錢,在修道院辦的小學堂裏教書,凈受外國尼姑的氣。那真犯不著!」

睨兒道:「我說句話,你可別生氣。我替你打算,還是趁這交際的機會,放出眼光來揀一個合式的人。」薇龍冷笑道:「姑媽這一幫朋友裏,有什麼人?不是浮滑的舞男似的年輕人,就是三宮六嬪的老爺。再不然,就是英國兵。中尉以上的軍官,也還不願意同黃種人打交道呢!這就是香港!」睨兒撲嗤一笑道:「我明白了,怪不得你饒是排不過時間來還去參加唱詩班;聽說那裡面有好些大學生。」

她不能讓你在外面單獨的交朋友;就連教堂裏大家一齊唱唱歌也不行。那是這裡的規矩。要見你的人,必得上門來拜訪,人進了門,就好辦了。

這個人如果落在梁太太手中,就變成了唱詩班盧兆麟的那個下場。也自從盧被梁太太攻陷之後,薇龍認識到,梁太太會把她當成魚餌,吊上來的所有魚,都要先過了梁太太這一關——當然,梁太太手腕高超,絕大多數人是過不了的——也不會真的讓他們接觸到,娶到了薇龍,那還有什麼魚兒會上鉤呢?這是明擺著的道理,可是薇龍直到盧在宴會上被梁太太截了胡才意識到,只要自己住在梁太太屋檐底下,就不會有正常的擇偶權利,之前的如意算盤是鏡花水月了。

看破這些,她有點灰心,覺得自己必然不能任憑自己的心願挑到如意郎君了。這時,她又遇到了喬琪喬。

3.徹底沉淪——婚姻與自我

在對待喬琪喬的問題上,薇龍始終就是飛蛾撲火的架勢。起初對這個人有好感,除了喬其喬本身的魅力,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是唯一一個對梁太太不為所動,甚至還能讓梁太太如坐針氈的人。

薇龍那天穿著一件磁青薄綢旗袍,給他那雙綠眼睛一看,她覺得她的手臂像熱騰騰的牛奶似的,從青色的壺裡倒了出來,管也管不住,整個的自己全潑出來了;

薇龍正因為盧兆麟的緣故,痛恨著梁太太。喬琪喬是她所知道的唯一能夠抗拒梁太太的魔力的人,她這麼一想,不免又向喬琪喬添了幾分好感。喬琪道:「你不知道,我就愛看你姑媽發慌。她是難得發慌的。一個女人,太鎮靜過分了,四平八穩的,那就欠可愛。」

喬琪喬的日子捉襟見肘,空有外面的花花公子做派,也是一眼得見的,何況睨兒也曾經勸過她。

睨兒夾腳跟了進來,說道:「姑娘你不知道,他在外面儘管胡鬧,還不打緊,頂糟的一點就是:他老子不喜歡他。他娘嫁過來不久就失了寵,因此手頭並沒有攢下錢。他本人又不肯學好,喬誠爵士向來就不愛管他的事。現在他老子還活著,他已經拮据得很,老是打饑荒。將來老子死了,丟下二十來房姨太太,十幾個兒子,就連眼前的紅人兒也分不到多少傢俬,還輪得到他?他除了玩之外,什麼本領都沒有,將來有得苦喫呢!」薇龍默然,向睨兒眼睜睜瞅了半晌,方笑道:「你放心。我雖傻,也傻不到那個地步。」

這是薇龍自己覺得自己還有選擇。但真的有選擇嗎?接下來不久,她就以身相許,還引申出一大篇愛情理論,說服自己,喬琪喬是愛她的,這份愛讓她滿足了。而還不至於為了愛結婚,因為「為了愛而結婚的人,不是和把雲裝在罈子裏的人一樣的傻麼!」

最初,那當然是因為他的吸引力,但是後來,完全是為了他不愛她的緣故。也許喬琪根據過去的經驗,早已發現了這一個祕訣可以征服不可理喻的婦人心。他對她說了許多溫柔的話,但是他始終沒吐過一個字說他愛她。現在她明白了,喬琪是愛她的。當然,他的愛和她的愛有不同的方式——當然,他愛她不過是方纔那一剎那。——可是她自處這麼卑下,她很容易地就滿足了。今天晚上喬琪是愛她的。這一點愉快的回憶是她的,誰也不能夠搶掉它。梁太太,司徒協,其他一羣虎視眈眈的人,隨他們愛怎樣就怎樣吧,她有一種新的安全,新的力量,新的自由。她深幸喬琪沒跟她結婚。

剛剛發表了愛情的感言,就發現喬琪馬上偷喫了睨兒。因為喫醋打了睨兒,薇龍鬧著要回上海——在這重選擇下,回去未必會好,但絕不比後來的結局更壞。大不了嫁人,名聲不太好了,嫁個差一點總可以吧。嫁出去之後,實在不行,離婚還能當個白流蘇,只怕沒有白流蘇的手段和心機,薇龍始終還是差一層的。她就只是在糾結。實際上,又是一場無從選擇地選擇。

薇龍突然起了疑竇——她生這場病,也許一半是自願的;也許她下意識地不肯回去,有心挨延著……說著容易,回去做一個新的人……新的生命……她現在可不像從前那麼思想簡單了。唸了書,到社會上去做事,不見得是她這樣的美而沒有特殊技能的女孩子的適當的出路。她自然還是結婚的好。喬琪一天不愛她,她一天在他的勢力下。她明明知道喬琪不過是一個極普通的浪子,沒有什麼可怕,可怕的是他引起的她不可理喻的蠻暴的熱情。啊,喬琪!有一天他會需要她的,那時候,她生活在另一個家庭的狹小的範圍裏太久了;為了適應環境,她新生的肌肉深深地嵌入了生活的柵欄裏,拔也拔不出。那時候,他再要她回來,太晚了。她突然決定不走了——無論怎樣不走。從這一剎那起,她五分鐘換一個主意—— 走!不走!走!不走!在這兩個極端之間,她躺在牀上滾來滾去,心裡像油煎似的。

最終她選擇了留下。

喬琪喬開著車跟了她一路,她就下定決心賣身來養他——「我沒錢,但我能掙錢。怎見得我不能掙錢,我什麼都沒說,司徒協就給了我那隻手鐲」。這為了愛情不顧一切的宣言實在是,傻的可愛。再上海那個混亂的家裡,她從來沒得到過什麼愛,有喬琪喬三心二意的喜歡,她就已經足夠了。

「幸而現在他還年輕,只要他的妻子愛他,並且相信他,他什麼事不能做?即使他沒有錢,香港的三教九流各種機關都有喬家的熟人,不怕沒有活路可走。」

然而,喬琪給她的回答是「我不能給你婚姻,也不能給你愛,我只能給你快樂」。而且這個人還在猶豫著,最後因為梁太太的勸阻,這件婚事對喬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實在不行,七八年後,趁薇龍年老色衰,抓個把柄離婚,簡直是易如反掌。這段勸說也堪稱坑親人的教科書般的完美:

喬琪對於這一頭親事還有幾分猶疑,梁太太勸他道:「我看你將就一點罷!你要娶一個闊小姐,你的眼界又高,差一些的門戶,你又看不上眼。真是幾千萬家財的人家出身的女孩子,驕縱慣了的,哪裡會像薇龍這麼好說話?處處地方你不免受了拘束。你要錢的目的原是玩,玩得不痛快,要錢做什麼?當然,過了七八年,薇龍的收入想必大為減色。等她不能掙錢養家了,你盡可以離婚。在英國的法律上,離婚是相當困難的,唯一的合法的理由是犯奸。你要抓到對方犯奸的證據,那還不容易?」一席話說得喬琪心悅誠服。

我在想,真要那樣的話,薇龍的結局如何呢?豆瓣上有人曰,薇龍有兩個結局,一個是變成梁太太,一個是暗自消沉下去,看破紅塵,了此殘生。我覺得這兩種都不太可能。梁太太不是誰都能做的,薇龍少了些殺伐決斷,

說句不客氣的話,你這個人呀,臉又嫩,心又軟,脾氣又大,又沒有決斷,而且一來就動了真感情,根本不是這一流的人材。

而且從後來的描寫,她的經驗也絲毫沒有讓她學到這些。梁太太也就是格局低了點,只想著聲色犬馬,她如果再有點政治頭腦,進軍政界,拉攏幾個大佬,在尋歡做愛之餘,做個政治掮客,權色交易太容易了。這妥妥就是臺灣電影《血觀音》裏的棠夫人棠畲月影的形象。棠夫人甚至讓自己未成年的女兒棠寧獨自留在香港的半山別墅裏,去陪睡政要,甚至捕風捉影的可知,棠夫人對外聲稱是自己女兒的棠真,就是唐寧個某位政要的女兒,出於政治目的生了下來,實際上是棠夫人的外孫女。

看血觀音的時候,我一直在想梁太太。導致重溫《第一爐香》,我腦子裡的梁太太就變成了棠夫人惠英紅的形象。

而薇龍當不了小型慈禧太后,成不了梁太太,更成不了棠夫人,也不會暗自消沉,她天生是會被情愛打動,是個善良並且缺愛的投機主義者,容易上鉤,更容易被他人利用,更慘的是因為善良缺愛,她甚至主動飛蛾撲火,低到了塵埃裏。這樣的薇龍,就只能被命運推著往前走,每次想得到什麼東西,試圖拚命一搏,就會落得陷得更深的下場。我們可以說她貪心,妄圖逆天改命,但不可否認的是她也真的很可憐,總是看不清形勢,總覺得自己有路可選,殊不知自己一直是別人的算盤底下的一顆棋子。

而多年之後,她沒有從良變成白流蘇,而是在早已凋零的半山別墅裏,青春逝去,美人遲暮,會不會再有一個年輕版的薇龍(小說裏薇龍有姐妹,所以之後會有外甥女投奔,也不是沒有可能),上門入坑。那時候,薇龍會想起她曾經捉襟見肘的少女時代生活,那個上海的家。

想起它,便使她想起人生中一切厚實的,靠得住的東西——她家裡,她和妹妹合睡的那張黑鐵牀,牀上的褥子,白地、紅柳條;黃楊木的舊式梳妝臺;在太陽光裏紅得可愛的桃子式的瓷缸,盛著爽身粉;牆上釘著的美女月份牌,在美女的臂上,母親用鉛筆濃濃的加上了裁縫,薦頭行,豆腐漿,舅母,三阿姨的電話號碼……

這大概就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張愛玲筆下的女人,大抵都是這樣,於有選擇處可見其可憎,於無選擇出可見其可憐。

寫到這裡,多說兩句。深度讀完這部短篇小說,忍不住要思考下,一個人,特別是女性,要如何才能得到理想的生活,或者退一步說,過上有尊嚴的生活。我自己也不知道。懵懂且年輕的時候,不要去企圖撬動命運的齒輪,誰也不知道等待你的是什麼。可是換句話說,未知的冒險,這也是生活的樂趣所在不是麼。


 這兩年,有好幾部張愛玲的作品被改編。可惜都沒內味。先是虎妞和強子的愛情讓我們難以下嚥:

  再是,我們看到了一個宛如霸氣女上司般,強勢精幹的顧曼璐。

  張愛玲筆下的那個世界與人物,是很難用我們當代一些非黑即白的價值觀來總結,更多的是灰色地帶。而張愛玲那些廣為人知的語錄,林林總總,是成人世界的預言。氧叔前幾天也寫了一篇文,討論了下半生緣最新的選角到底失敗在哪裡。

  猶如喜寶的選角失敗先例,這次《半生緣》的失敗似乎也是意料之中。如今的我們,似乎已經離那個曖昧、幽暗的時代很遠很遠,能還原出張愛玲筆下氛圍的導演,也並不多了。  氧叔心中最佳的張愛玲式氛圍還原,當屬侯孝賢塑造的《海上花》,這部電影中的美感,連李安的《色戒》也無法抗衡。

  今天氧叔就跟大家,聊聊張愛玲作品中的美學如何理解,以及張愛玲式美人什麼樣。

美學特徵,幽閉、彷徨、壓抑  眾所周知,張愛玲年少成名,出身顯赫。鮮有人知張愛玲的父親只不過是一個陋習佔盡的紈絝子弟,而張愛玲的母親是受過西方教育的現代女性,父母在張愛玲10歲時就已離婚。

實際上張自己的家庭破碎不堪,連出國讀書的錢父親都不給,反倒因為堅持要出國,招致父親致命的毒打和囚禁。張愛玲對家庭和情感的態度向來是悲觀的,「一地雞毛而已」。分崩離析的沒落貴族,自私自利的糜爛苟活。

  在張愛玲的小說中有一個非常固定的空間模型,讓人一下子就聯想起那種陰鬱粘稠的南方黃梅天氣。《沉香屑》中姑媽的別墅,《海上花》的舊時公館,《紅白玫瑰》中的王嬌蕊家的公寓。

  張愛玲的父親一生摯愛舊文學,張愛玲本人也是紅樓夢的骨灰級癡迷者,她的文字是舊文學的根,新時代的皮囊。張愛玲筆下的女人們,幾乎沒有一個走出了婚姻的堡壘,她們或被埋葬,或放棄反抗。猶如王嬌蕊在自家公寓裏日復一日上演癡男怨女的把戲,她們的故事只在牀笫與桌案之間。

  猶如《海上花》中羣芳各自盤算,但無人得以離開公館。《海上花》是張愛玲改編吳語小說《海上花列傳》所得的國語小說,講述的是上海英租界一所名叫「長三公寓」的高級歡場,倌人同客人的故事。

  沒有很大的空間跨度,所有的故事都發生在室內,推杯換盞、觥籌交錯間。琉璃盞,玻璃臺,綉服上,陳年老苔的綠,血色鮮脣的紅,一屋子男男女女,困在這館裡,到死也出不去。《海上花》的佈景堪稱登峯造極。

  李嘉欣的黃翠鳳,手腕狠辣,顧盼生輝。劉嘉玲的周雙珠,閑閑淡淡,看透一切。  話從不明說,能演好張愛玲的女主角,須有這樣幾分試探神色。

張愛玲的色彩美學,濃厚哀婉

  張愛玲是色彩的癡子。許鞍華拍梅艷芳版本半生緣的時候,尚能捕捉到張愛玲的色彩精髓,到了《第一爐香》,反倒不得要領。  曼璐一出場就是風塵美艷派頭,氧叔為什麼說梅艷芳版本的曼璐是神還原,且看原文: 她穿著一件蘋果綠軟緞長旗袍,倒有八成新,只是腰際有一個黑隱隱的手印,那是跳舞的時候人家手汗印上去的。衣裳上忽然現出這樣一隻淡黑色的手印,看上去有一些恐怖的意味。頭髮亂蓬蓬的還沒梳過,臉上已經是全部舞臺化妝,紅的鮮紅,黑的墨黑,眼圈上抹著藍色的油膏,遠看固然是美麗的,近看便覺得面目猙獰。

  古典色彩中,鮮有大紅大綠大翠大紫,更多的是諸如蘋果綠、蔥綠、桃紅、琺藍一類色彩,方有海派風流。蔣勤勤版本的曼璐服化道已是落於俗套,過於艷俗。

  即使是去《情深深雨濛濛》串戲也毫不違和。但好在蔣勤勤這張小方臉、尖下頜、柳葉眉、傳情眼,還能詮釋曼璐的短視與黑化,讓人恨她卻也同情她。她只是無法超越自己的宿命。

  曼楨出場則樸素得多。曼楨出場形象只是一個樸素而文靜的少女,性格也內斂許多。 她穿著的淡灰色羊皮大衣被大風颳得捲了起來,她一隻手掩住了嘴,那紅絨線手套襯在臉上,顯得臉色很蒼白。像個小高中女生的打扮。

  而新的《半生緣》,不僅服化道毫無質感可言。看了大姐頭和蔣欣,只覺得大姐頭是無良老鴇,蔣欣是她手底下的小嘍嘍。

  張愛玲對筆下每個人物的著裝和色彩都不吝惜筆墨,正是因為那是人物最好的註腳,這一點與紅樓類似。對不會說話的人來說,衣服是一種語言,是隨身攜帶的袖珍戲劇。  王佳芝這套行頭美極,不僅頗具上海當時西化的修長時髦感,一明一暗,她確實不似現代女子。

  《傾塵之戀》中白流蘇去香港,雖然手頭拮据得不行,還是趕製了一批各色袍子。她沒有別的與範柳原談判的砝碼,只有這一具皮囊,因此包裝尤為重要。

  華服無不是一種誘惑,是一個美麗的安樂窩。舊時人大多有些戀物癖,張愛玲尤甚,她對物件有種享樂主義的欣賞態度。  張愛玲寫過母親的審美。「藍椅套配著舊的玫瑰紅地毯,其實是不甚和諧的,然而我很喜歡它。」藍與玫瑰紅算不算多麼高級的搭配,但頗有幾分艷俗骷髏的味道,這樣的色彩濃艷哀婉,湯唯在色戒中曾有一件類似的旗袍。

  曼璐也有一件類似的襖子。

  潘柳黛寫她有次去見張愛玲,見她:「穿著一件檸檬黃袒胸露臂的晚禮服,渾身香氣襲人,手鐲項鏈,滿頭珠翠,使人一望而知她是在盛裝打扮中。」服裝就是人生的戲袍。

光鮮與蒼涼,張愛玲式殘忍美學  李安曾經說,自己在拍色戒的時候,結尾處理比不過張愛玲原文殘忍,王佳芝被槍決時,他還給了易先生一個動容瞬間,在原著中是沒有的。

就也是為什麼張愛玲的精髓難以再被還原。氧叔覺得那些動人瞬間,在於演員們被吞沒的臉。存在於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之間,貪歡的女人,自私的男人,見不得人的心思被張愛林一一道破,老辣又具有悲劇感。

  舊上海的美人美在身段柔軟,眼角眉梢都寫滿了風月之情。這故事要是給別人來寫,大概會寫到轟轟烈烈,你儂我儂,而張愛玲寫出來的,是每個人心底最隱祕而不可說的心思,而那恰恰是生活的真相。

  張愛玲的美學氛圍一定是陰翳,最好的照明不過是月光或燭火。

  是殘忍,也是真實。不管先前多少華美夢幻,最後總是破敗收場。這樣的作品顯然不符合當下大女主的商業邏輯,也無法讓人感覺到爽感。而這正是張愛玲的可貴之處。

  越複雜、越著迷。越幽微,越真切。深如海。當我們拋棄了多變、灰度的人性,也許我們會離真正的美越來越遠。


先不談張愛玲,談談《金枝欲孽》

四個女主在皇宮裡勾心鬥角,爭風喫醋,每個人都壞,如妃利用自己親閨女爭寵,爾淳心機深沉,玉瑩扮豬喫虎又自作聰明,安茜利用玉瑩復寵,然後經紀人上位

只有孫白楊一個清醒人,對玉瑩說:「小主這般楚楚可憐的摸樣,大可不必對著下官」(結果,義無反顧的愛上了玉瑩。。。)

他們什麼時候變可愛的?離開皇宮那場,玉瑩為了母族和孫白楊燒死在皇宮裡,安茜受傷快要死時和爾淳說:」你可以去我的故鄉,那裡有開不完的小黃花「 如妃在最後對著宮牆說:」不愛宮牆柳,只被前緣誤 花開花落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要走,慶幸在你心中有愛 要留,只怪我心中仍然有恨 因此,就只有靠你,完成我們海闊天空的心願 珍 重........「

離開那個牢籠,人才有了人的樣子

說回張愛玲,張愛玲筆下的女人是什麼樣子?

三四十年代,要麼是留在上海的遺老寡孀,要麼是漂流在香港,顛沛流離,她們還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靠婚姻改變命運,靠男人討生活

偏偏個個情感豐沛,總希望在蒼涼的世道里抓住點真心

凡俗的生命就是這樣,做不了改天換地的英雄,也當不了任宰的奴隸,異化的不徹底,像井底的蛙,夜夜哭訴,於事無補

你說他可憎? 當然, 沒本事保住自己的命運,在宅門裡鬥一輩子,都忘了自己在年輕時,也有那圓潤的胳膊

你說她可憐? 當然,女人天生是感情的奉獻者,可對她們的丈夫或者情夫,搖尾乞憐,擔驚受怕, 她要使出渾身解數,勾引他,留住他,男人不光是情感的寄託,還是終身的飯票

矛盾的困局沒人打得看,裡面的人只能做困獸之鬥

畢竟,娜拉出逃後,沒機會給她立足,後果只會更糟


一是因為張愛玲極其敏銳,觀察人性至微,人性本來就是複雜的,有黑暗的一面。

二是她是女作家,比男性作家更能體會男權社會對女性的壓迫,女性既作為受害者又作為加害人的一體兩面。男作家往往對女性就是二分法,要麼是聖母要麼是蕩婦,臉譜化,也不大懂女性的心理轉變歷程。

三是她個人童年不幸福不被愛,底色就是悲觀的,讓她更容觀察到灰暗的那面。


因為很多女人的悲劇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她們的悲劇命運是主動選擇的結果。

曹七巧的悲劇人生

曹七巧嫁入姜家之後轉變成為一個姜家二太太,原本出身低微的她開始逐漸往姜家的豪門生活靠攏,慢慢捨棄掉麻油鋪女兒的身份。

姜家二太太這一身份不容置疑地向她提出更高的要求,衣食住行上比普通人要好,物質追求更高,身份轉變所引發的幻象導致她越發看不起孃家的人。

她埋怨孃家人當初嫁她給一個患有骨癆的病人,現在來探望只是她有著姜家的大家族身份,她認為孃家人就是貪圖她的尊貴身份來獲取利益。

為了繼承財產,曹七巧在姜家忍受十五年的折磨,七巧變得像瘋子一樣,多年的寂寞和怨恨促使她成為守財奴,那是她用十五年青春換來的財產。

這種身份的誤置給了她驕傲和扭曲的觀念,也正因為這一扭曲的思想,才釀造了她的悲劇。

曹七巧的悲劇的另一面是她親手設計了一個折磨子女的方案。

她狠心中傷女兒,破壞女兒的愛情,親手把女兒培養成跟自己一樣的冷血怪物;更讓兒媳婦鬱鬱而終,把自己的兒子折磨得一無是處,這一切都是為了彌補她內心因身份上突入所承受的傷害,患有軟骨症的丈夫,精神上的極度空虛,加上也跟孃家人斷了聯繫,為了守財,也跟身邊的人撕破臉皮,種種內心的折磨使得曹麻木不仁地對待兒女,以此來挑戰命運的不公,來獲得內心的些許病態的安慰。

就像文中說到的,「30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

可以說,不嫁到姜家,也就不會有七巧的悲劇。

霓喜的悲劇人生

身份轉換所帶來的幻象其實只是一場物質和慾望的交易,霓喜沉浸在幻象中無法自拔,所以她的一生也註定是悲劇。

霓喜在三任丈夫「連環套」下生存著。

第一任丈夫除了民族身份的差異之外,還因為她的性格而永遠斷了「扶正」霓喜的念頭。

霓喜為了想扶正自己的地位,成功地轉變成為正式的綢緞店女主人,不停地暗示自己是丈夫花錢買來的,身份地位不值錢,希望自己的抱怨能換來丈夫的正視,並扶正自己的身份。但丈夫卻不買賬,他反而出去找別的女人尋歡作樂。他們的感情也就在霓喜的大鬧中走到了盡頭。

被拋棄了的霓喜又認識了第二個丈夫,是一個葯堂老闆。他們是通過說親認識的。霓喜又從普通的婦女轉換到藥店老闆孃的身份。

從倆人結合開始,霓喜就一直企圖想操控丈夫的家業。丈夫去世後,家族的人操控著一切,認為她並沒有資格獲得家業,她的身份只是她自己幻想出來的。她作出的反抗最後也是一場空。

小說中寫道:

霓喜道:「我本是鄉下出來的,還回到鄉下去,什麼過不慣?」兩句話才說出口,她自己陡然喫了一驚。鄉下出來的,還回到鄉下去!」。

「鄉下出來的,還回到鄉下去!」這句話反映出了霓喜對自己身份地位的清楚認識,霓喜猛然發現自己本身的身份還是鄉下人,她想逃避突入前的身份,拋棄這個讓她不堪回首的落後身份,她不想從鄉下出來的,還回到鄉下去。

她不想再過鄉下窮苦的生活,她需要穩定的、物質的、有地位的美好生活,因此也一直在追求著這樣的生活,不惜又一次轉變了自己的身份。

第三個丈夫湯姆生是霓喜探望乾姐姐的時候遇到的。兩人眉來眼去就乾柴烈火地在一起,為此,霓喜不惜以情婦的身份生活著。民族身份的差異和地位的不同,使得霓喜只能用賽姆生太太的名義,而不是湯姆生太太。

為了生存,霓喜只好忍受因身份而帶來的尊嚴的踐踏。但是他們發生一段感情後,男方在英國與富家少女結婚,回到香港後急於和霓喜分手,最終給了一筆分手費就完事,從此互不相干。

霓喜一生沒有真正地結過婚,她的婚姻生活都是建立在交易之上的。她只想獲得某種富裕的、高貴的身份,但最終也未能得償所願。

貧苦的出身,沒有婚姻保障的同居關係,男人與其同居卻不給她正名,一旦遇到更好的就拋棄她。

她輾轉在幾個男人當中,一生飄無定所,貧困的生活讓她努力往上爬,想過上好的生活,在不同自身的文化階層生活著。

她用自己的青春套下了連環套,想套住美好的生活,最終卻把自己套了進去,什麼都付諸東流,自導自演了一出人生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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