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因為有看到馬思純的電影宣傳,就去重溫了兩遍《沉香屑:第一爐香》,對女主葛薇龍的形象理解的更深了一點。她的由良變娼之路,是在幾次選擇中一步步深陷,一步步沉淪下去的。而在這幾重選擇中,薇龍的可憎在於,每一步選擇,禮物和價格都直接擺在眼前,讓她取捨,可她每次都是明白著睜著眼睛,貪圖錢,貪圖愛,貪圖快樂,跳到最熱的火坑裡面去。而她的可憐在於,在她每次自認為有選擇的時候,其實都是在往別人設好的圈套中跳,說到底只是棋子,甚至連棋子都算不上,只是交際場裏隨波逐流的一顆石子,被衝到哪裡算哪裡。所以她深知代價,卻無從抵禦。
她在小說中的形象雖然看起來獃頭獃腦,連丫環的心機也比不上,容易受騙,被人算計得幾乎變成暗娼,但對比普通女孩,卻也算是精於心計,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又知道如何能得到什麼。這個女孩子膽子大,但格局不高,愛慕虛榮。她膽大,敢於在家裡不支持她留在香港的時候,去投奔從未見過的姑媽尋求經濟援助,她愛慕虛榮,為了一衣櫥的漂亮衣服和流光溢彩的上流社會放棄了自己的自由,並且在曉得與喬琪的愛情只能建立在金錢上之後,甘願嫁給喬,成為職業交際花,「整天忙著,不是給梁太太弄人,就是給喬琪弄錢。」格局實在不大。這幾點,實在是她可憎之處,讓人不太能同情她,只能站在道德制高點,給出一個貪戀系統最終迷失自我的形象定位。就像那句掛在嘴邊的話:「她那時候還太年輕,不知道所有命運贈送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她的沉淪之路中,所面臨的幾重選擇,最突出的三個例子:
1.步入名利場——上學與自由
最開始,為了能留在香港,薇龍選擇投奔有錢的姑媽。她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要留在香港,原因是回去的話要留級耽擱一年。對於中年人來說,十年八年彈指一揮間,而對一個青春年少的女孩子,兩年三年就是一生一世。對自己的前途掂量得分秒必爭的薇龍,勢必不願意失去這一年。她在香港見了天地,不想再回到上海過原來的生活,所以她必須不能由著自己父母親的決定安心回上海。
但是到了姑媽家,這個半山別墅羣裏的金漆託盤,她見識到了姑媽關起門來做小型慈禧太后的生活模式,也見識到了門下丫環阿諛奉承如屢薄冰的生存狀態,深感梁宅如此之深的水,不是她趟得動的,一旦進了這門,名聲勢必大受影響,她自己心裡也懵懵懂懂知道這一點,所以她在那天壯著膽子坐在那任憑姑媽端詳,和她談判,心裡卻還想著,她不一定同意,她若不同意正好。
這其實,她在當時,就根本沒有選擇——她還不明白梁太太的算盤。對於送上門來的美人,梁太太這個黑山老妖當然不會拒絕,正好一手打造成交際花來幫自己招徠門客。薇龍還天真的以為是姑媽對親戚的施捨,心想著自己潔身自好,只要不進入這個規則裏,就不會受人牽制。
「至於我,我既睜著眼走進了這鬼氣森森的世界,若是中了邪,我怪誰去?可是我們到底是姑侄,她被面子拘住了,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禮相待。外頭人說閑話,盡他們說去,我念我的書。將來遇到真正喜歡我的人,自然會明白的,決不會相信那些無聊的流言。」
這樣的如意算盤當然是不可能的,薇龍住進了別墅,代價很明確——失去了自由。
她也曾有過掙扎,隱隱感覺到,這就是堂子裏進了一個新人,名為求學借住親戚家,說到底,等於是把自己賣給了這個喫人的歡場。可是掙扎之後,她又被滿衣櫥的新衣服,和外面的花花世界所吸引,不肯放棄這個流光溢彩的新生活,極力勸自己,看看也好。殊不知這一看,就再也走不出去了。
一個女學生哪裡用得了這麼多?薇龍連忙把身上的一件晚餐服剝了下來,向等上一拋,人也就膝蓋一軟,在牀上坐下了,臉上一陣一陣的發熱,低聲道:「這跟長三堂子裏買進一個討人,有什麼分別?」
薇龍一夜也不曾閤眼,才閤眼便恍惚在那裡試衣服,試了一件又一件,毛織品,毛茸茸的像富於挑撥性的爵士樂;厚沉沉的絲絨,像憂鬱的古典化的歌劇主題歌;柔滑的軟緞,像《藍色的多瑙河》,涼陰陰地匝著人,流遍了全身。才迷迷糊糊盹了一會,音樂調子一變,又驚醒了。樓下正奏著氣急吁吁的倫巴舞曲,薇龍不由想起壁櫥裏那條紫色電光綢的長裙子,跳起倫巴舞來,一踢一踢,淅瀝沙啦響。想到這裡,便細聲對樓下的一切說道:「看看也好!」她說這話,只有嘴脣動著,並沒有出聲。然而她還是探出手來把毯子拉上來,蒙了頭,這可沒有人聽得了。她重新悄悄說道:「看看也好!」便微笑著入睡。
2.擇偶權——愛情與現實
開始的時候,薇龍還是正常上學的,心裡也頗看不上這裡的氛圍。她處處想爭取正常的權利,想要通過正常途徑得到婚戀機會,於是經常去教堂的唱詩班。這也是她留在香港的目的,在這片糖醋排骨的土地上,依靠自己粉蒸肉的稀缺優勢,吸引一眾子弟,從中挑選一個如意郎君。這大概是所有張愛玲小說裏出身不太好的女孩子必然要打的算盤,她們一個個都精通這種邏輯,論斤論兩地把自己上秤,然後待價而沽,正如《心經》中的綾卿說的一句話,「從某種意義上,我是人盡可夫的。」這裡的「人」,指的是她眼睛看得到的挑選範圍內的男人,也是她們的人生選擇,她們的出路。選的好就平步青雲,一輩子喫喝不愁,當富家太太,選不好,進了一門亂七八糟的家庭,就是囊中羞澀捉襟見肘。梁太太當年就是膽識過人,放著家裡給訂的正經婚事不嫁,一門心思跟了有錢的老頭子當姨太太,她押對了寶,後半生有錢有權,只是老頭子死的晚,他死了,她也老了。薇龍留在香港,就是因為眼睛看不上上海這個池子裏的沒落貴族子弟,想從香港這個池子裏放眼挑一個青年才俊。
但是梁太太是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的,這一點在睨兒的一席話裏體現的淋漓盡致。
睨兒道:「不是我說掃興的話,念畢了業又怎樣呢?姑娘你這還是中學,香港統共只有一個大學,大學畢業生還找不到事呢!事也有,一個月五六十塊錢,在修道院辦的小學堂裏教書,凈受外國尼姑的氣。那真犯不著!」
睨兒道:「我說句話,你可別生氣。我替你打算,還是趁這交際的機會,放出眼光來揀一個合式的人。」薇龍冷笑道:「姑媽這一幫朋友裏,有什麼人?不是浮滑的舞男似的年輕人,就是三宮六嬪的老爺。再不然,就是英國兵。中尉以上的軍官,也還不願意同黃種人打交道呢!這就是香港!」睨兒撲嗤一笑道:「我明白了,怪不得你饒是排不過時間來還去參加唱詩班;聽說那裡面有好些大學生。」
她不能讓你在外面單獨的交朋友;就連教堂裏大家一齊唱唱歌也不行。那是這裡的規矩。要見你的人,必得上門來拜訪,人進了門,就好辦了。
這個人如果落在梁太太手中,就變成了唱詩班盧兆麟的那個下場。也自從盧被梁太太攻陷之後,薇龍認識到,梁太太會把她當成魚餌,吊上來的所有魚,都要先過了梁太太這一關——當然,梁太太手腕高超,絕大多數人是過不了的——也不會真的讓他們接觸到,娶到了薇龍,那還有什麼魚兒會上鉤呢?這是明擺著的道理,可是薇龍直到盧在宴會上被梁太太截了胡才意識到,只要自己住在梁太太屋檐底下,就不會有正常的擇偶權利,之前的如意算盤是鏡花水月了。
看破這些,她有點灰心,覺得自己必然不能任憑自己的心願挑到如意郎君了。這時,她又遇到了喬琪喬。
3.徹底沉淪——婚姻與自我
在對待喬琪喬的問題上,薇龍始終就是飛蛾撲火的架勢。起初對這個人有好感,除了喬其喬本身的魅力,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是唯一一個對梁太太不為所動,甚至還能讓梁太太如坐針氈的人。
薇龍那天穿著一件磁青薄綢旗袍,給他那雙綠眼睛一看,她覺得她的手臂像熱騰騰的牛奶似的,從青色的壺裡倒了出來,管也管不住,整個的自己全潑出來了;
薇龍正因為盧兆麟的緣故,痛恨著梁太太。喬琪喬是她所知道的唯一能夠抗拒梁太太的魔力的人,她這麼一想,不免又向喬琪喬添了幾分好感。喬琪道:「你不知道,我就愛看你姑媽發慌。她是難得發慌的。一個女人,太鎮靜過分了,四平八穩的,那就欠可愛。」
喬琪喬的日子捉襟見肘,空有外面的花花公子做派,也是一眼得見的,何況睨兒也曾經勸過她。
睨兒夾腳跟了進來,說道:「姑娘你不知道,他在外面儘管胡鬧,還不打緊,頂糟的一點就是:他老子不喜歡他。他娘嫁過來不久就失了寵,因此手頭並沒有攢下錢。他本人又不肯學好,喬誠爵士向來就不愛管他的事。現在他老子還活著,他已經拮据得很,老是打饑荒。將來老子死了,丟下二十來房姨太太,十幾個兒子,就連眼前的紅人兒也分不到多少傢俬,還輪得到他?他除了玩之外,什麼本領都沒有,將來有得苦喫呢!」薇龍默然,向睨兒眼睜睜瞅了半晌,方笑道:「你放心。我雖傻,也傻不到那個地步。」
這是薇龍自己覺得自己還有選擇。但真的有選擇嗎?接下來不久,她就以身相許,還引申出一大篇愛情理論,說服自己,喬琪喬是愛她的,這份愛讓她滿足了。而還不至於為了愛結婚,因為「為了愛而結婚的人,不是和把雲裝在罈子裏的人一樣的傻麼!」
最初,那當然是因為他的吸引力,但是後來,完全是為了他不愛她的緣故。也許喬琪根據過去的經驗,早已發現了這一個祕訣可以征服不可理喻的婦人心。他對她說了許多溫柔的話,但是他始終沒吐過一個字說他愛她。現在她明白了,喬琪是愛她的。當然,他的愛和她的愛有不同的方式——當然,他愛她不過是方纔那一剎那。——可是她自處這麼卑下,她很容易地就滿足了。今天晚上喬琪是愛她的。這一點愉快的回憶是她的,誰也不能夠搶掉它。梁太太,司徒協,其他一羣虎視眈眈的人,隨他們愛怎樣就怎樣吧,她有一種新的安全,新的力量,新的自由。她深幸喬琪沒跟她結婚。
剛剛發表了愛情的感言,就發現喬琪馬上偷喫了睨兒。因為喫醋打了睨兒,薇龍鬧著要回上海——在這重選擇下,回去未必會好,但絕不比後來的結局更壞。大不了嫁人,名聲不太好了,嫁個差一點總可以吧。嫁出去之後,實在不行,離婚還能當個白流蘇,只怕沒有白流蘇的手段和心機,薇龍始終還是差一層的。她就只是在糾結。實際上,又是一場無從選擇地選擇。
薇龍突然起了疑竇——她生這場病,也許一半是自願的;也許她下意識地不肯回去,有心挨延著……說著容易,回去做一個新的人……新的生命……她現在可不像從前那麼思想簡單了。唸了書,到社會上去做事,不見得是她這樣的美而沒有特殊技能的女孩子的適當的出路。她自然還是結婚的好。喬琪一天不愛她,她一天在他的勢力下。她明明知道喬琪不過是一個極普通的浪子,沒有什麼可怕,可怕的是他引起的她不可理喻的蠻暴的熱情。啊,喬琪!有一天他會需要她的,那時候,她生活在另一個家庭的狹小的範圍裏太久了;為了適應環境,她新生的肌肉深深地嵌入了生活的柵欄裏,拔也拔不出。那時候,他再要她回來,太晚了。她突然決定不走了——無論怎樣不走。從這一剎那起,她五分鐘換一個主意—— 走!不走!走!不走!在這兩個極端之間,她躺在牀上滾來滾去,心裡像油煎似的。
最終她選擇了留下。
喬琪喬開著車跟了她一路,她就下定決心賣身來養他——「我沒錢,但我能掙錢。怎見得我不能掙錢,我什麼都沒說,司徒協就給了我那隻手鐲」。這為了愛情不顧一切的宣言實在是,傻的可愛。再上海那個混亂的家裡,她從來沒得到過什麼愛,有喬琪喬三心二意的喜歡,她就已經足夠了。
「幸而現在他還年輕,只要他的妻子愛他,並且相信他,他什麼事不能做?即使他沒有錢,香港的三教九流各種機關都有喬家的熟人,不怕沒有活路可走。」
然而,喬琪給她的回答是「我不能給你婚姻,也不能給你愛,我只能給你快樂」。而且這個人還在猶豫著,最後因為梁太太的勸阻,這件婚事對喬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實在不行,七八年後,趁薇龍年老色衰,抓個把柄離婚,簡直是易如反掌。這段勸說也堪稱坑親人的教科書般的完美:
喬琪對於這一頭親事還有幾分猶疑,梁太太勸他道:「我看你將就一點罷!你要娶一個闊小姐,你的眼界又高,差一些的門戶,你又看不上眼。真是幾千萬家財的人家出身的女孩子,驕縱慣了的,哪裡會像薇龍這麼好說話?處處地方你不免受了拘束。你要錢的目的原是玩,玩得不痛快,要錢做什麼?當然,過了七八年,薇龍的收入想必大為減色。等她不能掙錢養家了,你盡可以離婚。在英國的法律上,離婚是相當困難的,唯一的合法的理由是犯奸。你要抓到對方犯奸的證據,那還不容易?」一席話說得喬琪心悅誠服。
我在想,真要那樣的話,薇龍的結局如何呢?豆瓣上有人曰,薇龍有兩個結局,一個是變成梁太太,一個是暗自消沉下去,看破紅塵,了此殘生。我覺得這兩種都不太可能。梁太太不是誰都能做的,薇龍少了些殺伐決斷,
說句不客氣的話,你這個人呀,臉又嫩,心又軟,脾氣又大,又沒有決斷,而且一來就動了真感情,根本不是這一流的人材。
而且從後來的描寫,她的經驗也絲毫沒有讓她學到這些。梁太太也就是格局低了點,只想著聲色犬馬,她如果再有點政治頭腦,進軍政界,拉攏幾個大佬,在尋歡做愛之餘,做個政治掮客,權色交易太容易了。這妥妥就是臺灣電影《血觀音》裏的棠夫人棠畲月影的形象。棠夫人甚至讓自己未成年的女兒棠寧獨自留在香港的半山別墅裏,去陪睡政要,甚至捕風捉影的可知,棠夫人對外聲稱是自己女兒的棠真,就是唐寧個某位政要的女兒,出於政治目的生了下來,實際上是棠夫人的外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