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2020年最新長篇小說《暫坐》,不等七八月份單行本出版,便迫不及待買來《當代》雜誌先睹為快。
沒有怪力亂神、沒有荒誕,卻第一次給我「超現實主義」的感覺。
老賈寫的故事永遠沒有結尾,也算他的獨特吧。
或者換種說法,他的小說不像別的,開端、發展、高潮、曲折、結尾。
故事性差,第一頁和任意翻開一頁,給人的感覺差不多。這也是他的作品難於改編成影視劇的原因所在。
在我看來,這是老賈的過人之處。按他理解,小說就是寫生活,就是還原真實的柴米油鹽。沒有那麼多演繹,沒有戲劇化,沒有起承轉合(吊人胃口)。
翻開他的小說,就像打開誰家的窗戶。
正在發生,即時感觸。所聞所見只如斯。不會因為你的闖入而從頭開始。你得順著生活,而不是生活順著你。
他自己比喻,燕子築巢,萬象在下。
抽身於鳥瞰視角,像房樑上的小燕子一樣,睥睨眾生。
小說,或者文學,講究「意象」二字。心中有意,行之以象;或者:隨手寫象,不知何意,「意象」既出,行文乃止。
老賈更像後者。一個好的作家,鋪陳景象,一定帶著他的思考。但更重要的是,玉韞珠藏,不會輕易讓我們透徹。他帶給我們的,是更深的思考,我們自己的思考,纏綿悱惻、悠悠不絕。
說回小說本身。全篇21萬字,不算大部頭。線索也很明晰,一個茶莊,一羣女人。
事情越來越糟糕,霧霾圍城、閨蜜病逝、領導雙規、茶莊爆炸……直到最後局外人視角的伊娃飛回聖彼得堡,徹底逃離。
霧霾和反腐,像是結伴而來。籠罩著人們出不來氣,影響著多少行業沒了生機。
老賈作為執筆人,從不居高臨下指摘制度(或許和他身份有關),只是記錄變化,事的變化,人的變化。眼看起高樓、宴賓客,眼看樓塌了。
也不摻雜個人情感,哭了笑了,沒有代入感。正襟危坐,冷眼旁觀。
可是,愈發看不懂。天空總有巨大的謎團。
寫了一輩子書的老賈看不懂,我們這樣的平凡蟻輩,更是困頓茫然。
村子街頭,總有老頭扎一塊說話,他們說的也總是治國方略,或者對某某領導人的點評。
每每爭得面紅耳赤,好像治理國家就得聽他的。
金聖嘆說:居其邦,不竊議其大夫之得失,惡傷治也。
於我而言,卻年歲越大,瞭解越多,越噤了聲。
愈發理解看待事物要客觀、辯證,看見不好,也能看見好。一家說了算容易權力集中,卻也辦事效率高。
高鐵、珠港澳大橋,包括這次絕塵全世界的新冠病毒抗疫,無不彰顯大國風範。
小說中提到反腐。剛好一朋友從事的工作和政府部門接觸,聽他講借著公職喫回扣的事,手法之高,數額之大,令人咋舌。
郭德綱二大爺出國遇見加勒比海盜,要200萬,二大爺說:給你300萬,給我開一張500萬的發票。海盜最後哭了:還是你們掙錢狠吶!
我也就咬著牙和朋友說:還是他們掙錢狠吶。
老賈上一部小說《山本》講的是二三十年代的打打殺殺。他在後記中寫:巨大的災難,一場荒唐,秦嶺什麼也沒改變,依然山高水長,蒼蒼莽莽,沒改變的還有情感,無論在山頭或河畔,即便是在石頭縫裡和牛糞堆上,愛的花朵仍然在開,不禁感慨萬千。
霧霾、反腐、新冠病毒……生活中永遠不乏動蕩和災難,人類卻什麼也沒變。
凡夫畏果,菩薩畏因。
愛的花朵在開,惡的果實也在結。
我們不會感念什麼都不發生的平淡歲月,只會在火燒眉毛的時候垂頭禱告,臨時抱佛腳。
一場一場,來了穿紅,走了掛綠,鐵打的人間流水的生活。最後剩下的,還是雞零狗碎,日子潑煩。
賈平凹的最新力作《暫坐》,也是他的第17部小說,用時兩年,修改四稿。
少有作品會讓我如癡如醉,不問時間地看下去,一口氣看完了整部小說,看完之後,坐在陽臺上,喝著小酒,吹著風,想著書中的每個人物的經歷與聚散離別,真的如賈平凹所說,這十幾位人物便是繪畫出了一幅「眾生相」,裡面的人物像極了紅樓夢裡的「大觀園」,演繹著眾生百態。
這部小說依然訴說的是西京城(西安)的故事,賈平凹說,他在那裡生活了40年了,城裡的一切都過於熟悉,正如《廢都》一樣,也是描寫的西安的文人羣像故事。
然而,《暫坐》裏幾乎沒有男女的情愛,更多的是這一羣女人們之間的故事,他們之間的生活瑣事,以及他們延伸出去的社會關係,這些交織在一起便組成了一個小小的社交團體,一個小的世界。
人聚:萬鳥歸巢
故事裡的核心人物叫海若,「暫坐」茶莊的老闆,兒子上小學時離異,學校時興出國留學,於是兒子上高中時為了避免高考,也便和班裡的一位同學一起去了澳大利亞留學,留學並沒有讓兒子變得更加獨立懂事,而是隻知享樂,不學無術。花錢如流水。
海若經營著一家茶莊,算是西京城裡有名的茶莊,這裡有最貴最好的茶,結識的人也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茶莊裏每天出入著衣著光鮮,有身份的人,有人嫉妒,有人羨慕,都以認識這裡的人為榮。
來茶莊的人裏,大多是通過海若做中間人互相認識的姐妹們,有的互相認識了以後撇下她有了生意往來;有的通過她成為了好朋友也不來了;有的便在這茶莊裏常來常往常聚,姐妹團便越來越壯大。
茶莊的一樓賣茶葉和茶具,二樓本是為了迎接活佛的到來重新裝修成了一間禪室,飛天的壁畫,明清時期的桌椅擺件,薰香,佛像,玉器,沉香等等,這裡便是大家聚會及各自訴說心事的好地方。
海若信佛,皈依居士,眾姐妹們也有一些是居士,也有的吵著也要皈依,似乎皈依變成了一件很時髦的事一樣,大家都是一羣不想結婚的或是已經離婚的女人。
在12位姐妹裏,海若都送了她們每人一塊玉,大家都掛在胸前,於是她們便戲稱為「十二塊玉」,因為若稱為「十二金釵」的話,未免有些悲涼。
來茶莊的人裏,還有一位西京城裡的大作家羿光,或許這便是賈平凹本身。他的工作室就在海若茶莊後面的一幢樓上,常常來海若的茶莊喝茶,也便認識了這一眾姐妹。
羿光是寫小說的,但也有很多人來找他寫字,送達官貴人的,去投標的,去結交名人的,都以送出他的字畫為耀,十萬一幅,見錢寫字。
羿光說:「貴是貴,你買了去都是辦升遷呀,攬工程呀,貸款呀的大事麼。」
胖子說:「這倒是,人家點名只要你的。」羿光說:「那你喫肉我喝個湯麼。」
就是朋友之間,羿光的字也是要買的,他也免費為她們中的幾人寫過,但也是要去求的,羿光惜字如金,連一個小片片也是不會隨便寫的。或許,書中插入的羿光便是賈平凹對自我文人性情的調侃。
海若的眾姐妹們,有開傢具店,洗車專賣店,火鍋店,廣告公司,做醫療器械,康復醫院的,還有擁有20多間門面房收租和放貨收高息的,當然,免不了一些政府官員的交往,因為,他們會為海若的茶莊帶來最貴的生意,賺到最多的錢。
「暫坐」茶莊就像是一幅「清明上河圖」,他們演繹著自己故事,在茶莊裏說自己,也說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