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神的背後,是人的勾連。

  作者 |李曙光編輯|成靜衛

  寧波一直是個繞不開錢的城市。

  早在唐宋,三江匯流的寧波便假舟楫之利,與東南亞沿海國家有貿易往來。

  由此發跡的寧波商幫是中國十大商幫之一,並延續至今。17世紀初,寧波錢莊盛起,位於碼頭附近的江廈街一帶,錢莊林立,商行密集,成爲彼時聞名全國的金融中心。

  此後數百年後,江廈遭受4次大劫難,幾被夷爲平地,但如今“錢業”林立,各大銀行齊聚。而與它咫尺之遙的解放南路,更一度成爲現代中國股市的傳奇。

  解放南路風水洶涌,四路一橋交匯,是經商寶地。

  “炒股不跟解放南,便是神仙也枉然”,說的便是各大證券營業部林立的“寧波漲停敢死隊”大本營寧波解放南路。

  但隨着4月2日“牛散”舒逸民被證監會罰沒4685萬元,號稱“寧波漲停敢死隊三劍客”的三人全軍覆沒。

  徐翔之後,“三劍客”曾是聲名最響的寧波漲停敢死隊員。

  股市素來“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寧波漲停敢死隊卻曾穿越牛熊,肆意收割,以此在中國股市中留下無數傳奇性話題。

  帶頭大哥的打法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剛剛開局的中國股市吸引了善金的寧波人,大量證券營業部在寧波錯落林立。

  1995前後,18歲的徐翔放棄高考,拿着三萬元在表哥馬信琪的帶領下以母親的名義開戶入市,自此成爲一名職業股民。

  在牛短熊長的A股專職炒股,在旁人眼裏跟賭徒無異。

  那時節中國股市紛亂,沒有對單日漲跌幅做限制。莊家炒風盛行,韭菜被割的哀嚎遍野。

  1995年5月下旬,大盤指數在三個交易日內,從 577點暴漲到926點,漲幅達到驚人的59%,有股一天翻倍,有股一天腰斬,而那些肥沃的峯巒盡數進入莊家口袋。

  劇烈波動之下,投資者怨聲漸起,於是從1996年12月26日起,A股一日內不超過10%的漲跌停板開始設立。

  只是上有張良計,下有過牆梯,市場上開始出現形式多樣的漲停板玩法。

  徐翔和表哥馬信琪也對這種漲停板打法着迷。此時徐翔20歲,在股市裏混跡已兩年,依舊是籍籍無名之輩,躲在解放南路的銀河證券散戶室內與人合用一臺電腦炒股。

  據說寧波最早用這種手法炒股的是一位老太太,徐翔和馬信琪向其討教後,又通過不斷的研究市場上的漲停板打法修復改善,在半年時間建立了一套成熟的漲停板打法。

  這種依託概率算法和高速交易結合,用大量資金拉漲停板的彪悍打法,正適時的把徐翔對市場高度敏感的天賦發揮的淋漓盡致。

  至此傳奇開幕。

  徐翔性格內斂,不善與人交流,只喜歡學習和研究。有次營業部曾請一批大戶到香港旅遊,大家都買的是旅遊紀念品,徐翔卻買回大量股票操作分析書籍。

  彼時香港金融危機剛過,金融大鱷索羅斯做空泰銖等東南亞貨幣大獲成功,橫掃東南亞,徐翔將其視爲自己的偶像。

  索羅斯

  1999年,在科技股帶動下A股迎來“519”結構性牛市,上證指數在短短一個多月之間內從1100多點猛漲到1700多點,敢死隊員們大多借此之力,個人財富在短時間內完成幾何級的增長。

  徐翔在寧波解放南路完成了原始財富積累,也讓漲停板的打法逐漸在圈內流傳開來。

  漲停敢死隊的手法並不複雜,但其後卻暗含了行爲金融科學和心理學的一些理論。

  A股有獨特的10%漲停製度,如果有股票到10%漲停,還有資金排隊搶購,這說明上漲遠未到位,將會在下一個交易日繼續往上衝。在大盤穩定的情況下,如果某隻個股在漲停後依舊有大量的買單,就會吸引散戶和短線資金跟風,股票的人氣隨之暴漲,後續甚至形成連續的漲停板。

  心理學中有一個概念叫做“情景依賴”。

  決策者並不是孤立地知覺和記憶素材,他們會根據過去的經驗以及素材發生的背景,來解釋新的信息。在一種情形下,一個刺激物以某種方式被感知,而在另一種情形下,同樣的刺激物,可能會產生非常不同的感知,但是人們會將先前的感知作爲一個“影子”,弱化新信息下感知的轉變。

  依據這個原理,當某一隻股票因業績公告或者題材等原因,形成漲停板或者將要觸及漲停板時,敢死隊的操盤手就會下一個大買單,掃空所有的賣單,吸引短線資金跟風進場,形成搶單的局面,由此催化股價連續上漲,而敢死隊的獲利資金卻悄悄趁機出貨開溜。尋找到下一個獵物後再以同樣的方式進場,如此反覆獲利。

  上海證券交易所曾對這種“追擊漲停板”的行爲做過調研,數據顯示:58%的買入指令發生在股價第一次觸及漲停板的5分鐘內;5%的買入指令發生在股價觸及漲停之前。股票漲停日的換手率爲平常交易日的4.16倍。

  讓股民們津津樂道的還有徐翔的“一字斷魂刀”。

  “一字斷魂刀”指打壓出貨走勢,即前一個交易日尾盤快速拉高至接近漲停,次日早盤再次“秒升”,短期快速拉高後,立刻以低於現價約3%~7%的價格賣出,價格瞬間掉下幾個點很容易吸引衆多買盤,但拋壓似綿綿不絕,每當賣單被吃光時,就會有新的賣單壓上,直到空頭手中再無籌碼,而價格則基本不動,在分時圖上顯示“一”字線。

  “一”字出貨法可在短期內拋出大量籌碼。

  徐翔逐漸在投資圈內“封神”。一些散戶專門跑到解放南路營業部門口,等着徐翔的出現,試圖學得一些點石成金之術。

  敢死隊“黃金年代”

  2003年2月15日,《中國證券報》以《漲停板敢死隊》爲標題,詳細披露了寧波解放南路的幾個遊資大戶追逐漲停板的現象。

  當時媒體稱,銀河證券解放南路有四五個客戶組成敢死隊,總資金量大約在一個多億,解放南路營業部2002年的交易量爲90多億元,其中60%是他們貢獻的。整個2002年,寧波有27家證券營業部,7家證券服務部,整年股票基金交易量總計爲690億元。

  五個人的交易量佔到整個寧波股票基金交易量的7.8%。

  這迅速引起了監管部門的注意。寧波證監局專門召開了座談會,要徹底弄清楚“漲停板敢死隊”的交易方式和操作手法。要求營業部不得有融資、透支、挪用客戶交易結算資金等違法違規行爲。

  但追擊漲停板實質上是市場行爲,查來查去沒發現明顯的違規現象,便不了了之。

  這助長了敢死隊的神話,而後敢死隊成員們在股市風生水起,手法繁多。

  與徐翔齊名並稱爲寧波敢死隊雙雄之一的舒逸民則偏愛炒作熱點。

  舒逸民1965年8月出生,20歲左右時就已經是浙江省國際象棋隊的隊員,常代表寧波和浙江出戰國際象棋和中國象棋的比賽。下棋拼謀略,棋手冷靜,沉着,善觀大勢,走一步看十步。

  這種思維特質放到股市裏,使得舒逸民往往能夠比普通人看得遠,抓得準。

  寧波象棋圈子裏都知道舒逸民是個股神。

  憑藉精準追擊漲停板的短線操作,舒逸民曾頻頻登上龍虎榜。舒逸民喜歡搏重組,偏愛ST股。

  大名鼎鼎的“昌九生化爆倉案”就有他的參與。

  昌九生化2009年開始陷入經營困境,一度面臨暫停上市危機。2012年底,情況突變,市場對贛州稀土可能借殼昌九生化的預期,使得公司開啓瘋漲模式,股價從2012年12月4日的11.12元一路飆升至2013年5月9日的40.60元。

  而2013年11月結果公佈,贛州稀土最終借殼威華股份,昌九生化旋即連續7個無量跌停,導致投資者損失慘重,股民哀鴻遍野。

  舒逸民則在2012年2月8日和2月16日昌九生化炒作火熱之際,兩次大手筆買入合計3391.15萬元,爲這場投機熱潮推波助瀾,隨後悄然出貨。

  舒逸民追過的股票,大都短期劇烈震盪,大漲大跌。

  後期,與舒逸民並稱爲漲停敢死隊“三劍客”之一的孫國棟被稱爲妖股之王,另一個三劍客是徐翔表哥馬信琪。

  這是後來者給三人加的新稱謂,寧波敢死隊的名稱變來變去,實際上核心的圈子也就那麼大。他們從來沒有在明面上有過什麼合作和可探知的聯繫。

  但一位資深的證券從業者告訴市界:“敢死隊相互之間不可能沒有交流,否則容易出現熱點題材和個股的誤打誤撞,萬一一個砸盤一個拉盤,就得不償失了。”

  孫國棟成名於光大證券杭州慶春路營業部。因爲他的到來,光大慶春路幾乎每天都有數千萬資金在龍虎榜上出現。“孫哥”的大名開始在杭州遊資圈傳出,有人說孫哥長相帥氣,頗像明星金城武。

  孫國棟打法華麗,偏愛基本盤不穩的妖股。“拉昇、洗盤、出貨”操控一氣呵成,經常一天之內買入賣出做T,引導股價走勢,手法異常高明。

  2015年孫國棟以“孫煜”之名,成爲多家上市公司十大流通股東,合計持股市值14億元。加上未上榜的資金,身家至少在15億元之上。

  股民們看着敢死隊們萬股叢中過,片“綠”不沾身,聚斂鉅額財富好不羨慕,但一場場財富歡愉的背後,實質上是投機者們營造的一個又一個幻境。

  “股神”崩塌

  “這場殘暴的歡愉,終將以殘暴終結。”

  2004年,徐翔和妻子應瑩結婚,應瑩是解放南路一家證券營業部的員工。27歲的徐翔在寧波解放南路把金錢和愛情一併收入囊中。

  婚禮酒席上,朋友們給他送了一個銅像,上刻“東方索羅斯”。

  徐翔崇拜索羅斯,後者在世界金融市場數次博弈全身而退,留下赫赫威名。但徐翔清楚的知道,僅靠單打獨鬥的短線遊資,始終是上不得檯面的“小打小鬧”。

  2005年,徐翔離開寧波,遵循寧波人一慣的路徑,要去一水之隔的上海灘闖蕩。這時徐翔的自有資金高達數億,分倉亦在所難免。

  4年後的2009年10月,澤熙投資在上海低調成立,徐翔正式進軍陽光私募。

  從技術至上的短線遊資到陽光私募,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概念和思路。徐翔有背景嗎?有經驗嗎?有牢固深厚的經營關係嗎?大大的疑問打在身邊人心裏。

  但在收到“東方索羅斯”那個銅像時,掙脫草根的想法大抵已在徐翔心中紮根。

  2008年1月,徐翔死黨周建明因涉嫌虛假申報操縱股票被證監會查處,此事或許也是讓徐翔告別敢死隊,轉投陽光私募的直接導火索。

  隨後澤熙的表演讓所有人目瞪口呆。澤熙1號成立於2010年3月5日,規模10億元。前期的資金大多來自於徐翔本人,雖然在成立之初澤熙1號恰逢市場大跌,但當年卻錄得71.35%的絕對收益,滬深300指數同期則下跌12.51%。

  澤熙一炮而紅。隨後連發四期產品,2012年底時澤熙管理的資金突破100億元,在市場上排名第二。

  在私募研究機構格上理財發佈的“2015年前三季度中國陽光私募基金巔峯榜”上,澤熙投資的平均收益率高達217.54%,第二名神州牧投資是94.43%。

  股民又瘋狂了,徐翔再次封神。股神背後到底是真的神乎其技,還是堂皇的自欺欺人?

  2015年11月1日上午,天朗氣清,徐翔乘車駛在杭州灣跨海大橋要從寧波趕到上海。

  但他不知道,一張爲他密密織就的網,要收了。

  警方在橋上截獲徐翔時,其身穿阿瑪尼白色休閒西裝,戴着手銬,眼神落寞的站在杭州灣跨海大橋的崗亭中,留下了至今唯一張清晰的照片。

  徐翔

  爲了不引起騷動,警察事先封鎖了杭州灣大橋,當天晚上,警方宣佈徐翔因涉嫌犯罪被帶走調查。

  2017年1月22日,青島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宣判,徐翔等人犯證券市場操縱罪,徐翔被判處有期徒刑5年6個月,同時並處罰金。徐翔等人服從判決未上訴,判決生效。

  從判決文書中可以窺探出“股神”的真相,除了被傳得神乎其神的技法,現實中與上市公司密謀勾結,進而形成的信息鴻溝恐怕纔是神話保持的關鍵。

  判決書稱:2010年至2015年間,徐翔單獨或夥同他人,先後與13家上市公司的董事長或者實際控制人合謀操縱上述公司的股票交易。

  在11起上市公司股票交易的操縱中,徐翔等人約定由上市公司董事長或者實際控制人控制上市公司擇機發布“高送轉”、“業績預增”等利好消息,引入“乙型肝炎治療性疫苗”、“石墨烯”、“手機遊戲”、“在線教育”、“機器人”、“PPP”、“上市公司+PE”、“澤熙產品舉牌”等熱點題材。

  徐翔基於信息優勢,非法獲利93.38億元。

  原來,神的背後是人的勾連。

  “三劍客”覆滅

  愛玩妖股的孫國棟最終栽在了妖股上。

  2015年9月11日,距離徐翔被抓還有兩個月,證監會通報,孫國棟因涉嫌操縱全通教育等13只股票價格,據證券法第203條的規定,證監會對其處以沒收違法所得1129.89萬元,並處3389.67萬元罰款的懲罰。

  孫國棟的操作手法是通過虛假申報等方式影響相應股票價格,並快速反向賣出獲利。在2014年12月至2015年5月期間,孫國棟在開盤集合競價階段、連續競價階段、尾市階段通過虛假申報、連續申報擡高股價等方式影響“全通教育”等13只股票價格,並於當日或次日反向賣出獲利。

  孫國棟佈局的13只股票中,除全通教育外,還有中科金財、如意集團、西部證券、開元儀器、奮達科技、鼎捷軟件、暴風科技、雷曼股份、深圳華強、仙壇股份、新寧物流和銀之傑,全是如雷貫耳的妖股。

  徐翔表哥馬信琪是與孫國棟一同被通報的,其涉嫌操縱暴風科技股票價格而被處以沒收違法所得44萬餘元,罰款132萬餘元。

  2015年股市妖股橫行的時候就有大片聲音質疑,背後涉及基金聯合坐莊,多支妖股前十大流通股股東中,機構投資者均扎堆出現。

  股市像一片深海,你永遠都不知道海底到底藏了多少妖魔鬼怪,它們蜷曲海底,靜靜看着表層的魚蝦遊動,鎖定目標後便張口血盆大嘴吞噬。

  舒逸民是最後一位“寧波漲停敢死隊”的名人,2015年過後“三劍客”的唯一倖存者。

  該來的終歸要來。

  2019年4月2日,證監會網站公佈行政處罰決定書,對舒逸民2015年至2016年期間操縱浩豐科技、南華儀器、中飛股份3只股票的行爲,沒收其違法所得2292.5萬元,並處以2292.5萬元罰款;對舒逸民操縱山河藥輔的行爲,處以100萬元的罰款。合計對舒逸民罰沒共4685萬元。

  這個棋壇股神通過控制的賬戶組,利用資金優勢,通過盤中拉擡股價、大額申買維持漲停價、頻繁申報和撤銷申報等方式,影響“浩豐科技”等4只股票的交易價格和交易量,具有操縱市場的主觀故意。

  在2004年至2011年期間,舒逸民曾是換手最勤的“牛散”之一,僅在上市公司定期報告出現的換股累計就達42只,浮盈1.9億元。

  國金證券甚至撰文稱這一類人爲“聰明資本”,建議投資者緊跟“聰明資本”順勢而爲。

  徐翔入獄,孫國棟、馬信琪、舒逸民盡皆被罰,當年威名赫赫的漲停敢死隊神話悉數落幕。

  上述資深證券從業者對市界評價漲停敢死隊稱:“他們像是市場中的鮎魚,一方面刺激了市場的活性,另一方面卻也攪亂着市場的規則。”

  電影《華爾街之狼》中,善於投機金錢至上的主角喬丹-貝爾福特有一句經典的臺詞:我們把垃圾賣給垃圾人,因爲錢在我們手裏,總比在他們手裏更能發揮價值。

  但有錢之後的貝爾福特卻開始了嗑藥、酗酒的荒淫生活,最終鋃鐺入獄。

  還是提倡“賺錢的人理應默默無聞”的索羅斯看得清,他說:人之所以犯錯誤,不是因爲他們不懂,而是因爲他們自以爲什麼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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