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崔頔

  編輯/宋建華

  文文的遺體上滿身傷痕

  文文身上到處是傷,新的、舊的疊在一起。直到最後,她也沒有明白說出,這些傷痕究竟是怎麼來的。

  4月2日,爺爺突然接到兒媳婦的電話:“文文死了。”再見到孫女的時候,這個8歲的女童裹在一身粉色的衣服裏,腦袋後面鼓着一個雞蛋大的包。

  在長達一年的時間裏,文文身上的傷痕,曾反覆出現在人們的視線裏。父親、爺爺、奶奶都知道母親打孩子,小姨也打;學校、老師、鄰居也都見到過那張可愛的小臉上,不是今天浮腫起來,就是明天多了一塊淤青……

  但直到悲劇發生,這些不斷新添的傷痕,纔在文文身上停下來。

  文文母女和小姨一起住的出租屋,一層供起居,二層開店鋪

  死訊

  4月2日上午10點,信陽市淮濱縣建新村村民曹一鳴接到兒媳婦胡麗的電話:“文文死了。”電話裏,兒媳婦說,孩子跌下樓梯,沒有搶救過來。

  胡麗把女兒抱回來的時候,文文穿着粉色的衣服,身上裹着一條紅色的絨毯,曹一鳴看到孩子的腦袋後面鼓着一個雞蛋大的包。

  按照當地風俗,他們要爲逝者換一身新衣服,當時胡麗不願意,說要自己給孩子洗浴換衣。曹一鳴拉開文文的衣服發現,孫女身上到處是傷,新傷、舊傷疊在一起,背後是一道一道紫色的印子。

  事後,曹一鳴對比過醫生髮來的照片,發現孩子送去醫院和回到村裏時穿的不一致。在醫院,孩子穿的是紅色毛線衣、米色褲子。回來後,變成了粉色的的衣服。

  曹一鳴說,孩子的母親經常打孩子,自己勸不住。以前孩子和爺爺、奶奶住在一起。一年前,由於要上小學,文文隨媽媽搬到了淮濱縣,與小姨一起住在租的店鋪裏。

  文文的父親曹海常年在外打工,事發當日凌晨2點,他和妻子互發消息時還相安無事,當時妻子在外面喝酒。

  第二天,曹海剛剛起牀,接到妻子突然打來的電話,“小女兒沒了”。他不相信,恍惚中又打了一遍確認。曹海懵了,匆忙開車從杭州蕭山往家趕。

  見到孩子時,文文滿身傷痕,並不像一次跌落樓梯造成的。胡麗的弟弟稱着,姐姐平時與曹海沒有什麼矛盾,“哪一個親媽會把自己的孩子打死?”但曹海還是報了警。

  出事之後,曹海去母女倆住的小姨家拿孩子的戶口本、學生證,見到小姨質問:孩子是怎麼死的?小姨態度強硬,插着腰,反問:“她怎麼死的你不知道?”

  曹海當場暈了過去。

  文文的奶奶在鄉下的老房子前

  父親

  曹海與胡麗2008年結婚,兩人通過相親認識,半年後舉辦了婚禮。第二年,胡麗跟曹海一起前往蕭山打工。曹海做酒店服務行業,胡麗工作不固定,經常換。

  期間,他們有了兩個女兒。大女兒今年11歲,因生育時缺氧,智力有些問題。小女兒文文8歲,剛上一年級。

  曹海說,他和妻子吵架幾乎都是因爲小女兒。

  曹海常年在外打工,與文文相聚時短,一般只有過年見一次。但他能感覺到,相比母親胡麗,孩子更喜歡和他待在一起。

  有一次,曹海一家去親戚家喫飯。胡麗讓文文數喫飯的人數,去拿相應的筷子。當天八九個人喫飯,文文數到六時,數不出來了。生氣的胡麗拿着筷子,往文文頭上一下子打下去,筷子被打斷了。

  爲此曹海與妻子吵得厲害。妻子說,你別護着她,你越護我打的越厲害。曹海曹海覺得妻子不可理喻,8歲的孩子,至於這樣懲罰嗎?女兒在一旁不敢說話,也不敢動。

  還有一次是在2018年暑假,室外溫度將近40℃,因爲一件小事,胡麗突然讓文文滾出去,她拽住文文,扔到外面,隨即鎖上屋子的門。曹海正好在家,看不過去,開車帶着文文去叔叔家呆了幾天。

  文文的姑姑說,胡麗對大女兒比較疼愛,走到哪裏都帶着,相反對小女兒冷冰冰的。2011年,小女兒出生,滿兩個月後,胡麗便從老家前往蕭山打工,期間很少回來,也從不過問孩子的情況。胡麗經常向曹海抱怨,家中老人更關心文文,不怎麼疼大女兒。

  在曹海眼中,小女兒懂事。大女兒智力有問題,平時需要照顧,睡覺時文文會幫姐姐脫衣服,洗漱時會給她拿拖鞋。平日裏,文文起得早,會給姐姐找衣服。

  曹海大部分時間在外打工,無暇顧及孩子,唯一能做的是多轉一點錢給妻子。女兒出事前5天,胡麗在微信裏還半開玩笑地對他說,自己想買化妝品,曹海轉給她2000元,囑咐她省着花。

  3月23日是胡麗生日。那天晚上,胡麗、大女兒、小姨和她的孩子一起在外喫飯。曹海在妻子的朋友圈裏見了好幾張照片,沒看見小女兒。

  他原本想要問問妻子,但第二天工作忙,被擱在了一邊。

  現在回想起來,曹海有很多後悔。每次發生在小女兒身上的事情,似乎都被他忽略了。直到這次,懷裏的文文,再不肯睜開眼睛。

  爺爺奶奶給文文拍的百日照

  傷痕

  在曹一鳴眼中,兒媳婦自從進門就與整個家庭不睦。家裏來了客人,她從不招呼、招待,平日胡麗也不和爺爺、奶奶說話。家裏,她的碗筷專用,不放進廚房,奶奶收拾桌子時,她會捧着碗避開。

  兩位老人心裏有疙瘩,忍着。心想,只要小兩口好就行。

  文文從小由爺爺、奶奶帶大。奶奶說,孩子與父母都不親,見到他們如同陌生人。家裏僅有的一張文文的照片,是百天時爺爺奶奶帶着拍的,如今上面的塑料封面已失去粘性,沙沙作響,幾道摺痕清晰可見。

  四歲時,胡麗在家帶過文文一年,她不讓孩子跟老人接觸。據奶奶講,她在田間擇菜,文文跟在後面,胡麗見了,伸手就打。有胡麗在時,文文從來不敢跟奶奶說話。奶奶在廚房做飯,文文就站在外面遠遠地看,等胡麗出去串門了,文文才敢進來和奶奶說話。

  文文去淮濱縣上小學之後,奶奶催着爺爺去看過兩次。

  去年5月,曹一鳴騎着電瓶車去了小姨家,孫女在角落裏不敢擡頭看他。知道孫女怕小姨,曹一鳴主動說:“文文,奶奶想你,我帶你回去。”文文沒有答應。小姨站在一邊大吼,隨後給胡麗打了電話,視頻裏胡麗對曹一鳴說:“誰允許你來我們家看小孩了?”

  曹一鳴紅着臉,沒有吭聲,硬着頭皮把筆、本收進書包,拽起文文回鄉下。他發現文文的臉腫着,腮幫子發青。問她怎麼回事?文文不說。

  一個星期後,曹一鳴又去學校接文文,塞給文文10塊錢,文文扭頭左看右看。文文解釋,她怕哥哥(小姨家的孩子)回家說。兩個星期之後,曹一鳴再去,他發現,之前給文文的10塊錢,現在還剩下6塊,再給文文錢,她不要,說會被小姨收走。

  今年臘月十八,奶奶給文文洗澡,衣服一脫,她的淚就下來了。文文身上青一塊紫一塊,都是傷痕。奶奶問文文怎麼回事,一開始文文不敢說,後來偷偷告訴奶奶,是小姨用衣架打的,因爲自己總是犯錯,有一次是因爲自己沒帶鉛筆。

  再問下去,小姨還讓文文蹲過馬步,跪過。

  曹海知道後,沒有去找小姨。快過年了,他不想鬧不開心。他只是和妻子商量,讓她別去上班了,在家帶孩子。

  今年大年初三,文文在爺爺奶奶家拜年。臨走前,她對奶奶說:“我媽對我好呢,我媽纔打我兩次,打的都不狠,都是輕輕一拍。”

  文文的學校

  鄰居

  從文文的學校出發,向西五十米,拐個彎就到文文生前的住處。一樓是小姨開的小熊伴嫁的店面,二樓是兩個母親和孩子住的地方。如今已人去樓空,鐵門鎖着,二樓的窗戶玻璃上新貼着“出租”二字。

  隔壁開店的鄰居稱,孩子的小姨不愛跟別人說話,呆在店裏也不出來。她平時買菜不去周圍的市場,而是徑直到後面的超市。

  對面的一位鄰居說,他去年見過孩子,孩子性格非常內向。幾個孩子在一起玩,她就站在旁邊看。有一段時間,這位鄰居看到她臉上有傷,整個臉發青。他問孩子怎麼回事,孩子不吱聲。“當時如果知道這是打的,一定會舉報。”但他沒有證據,也沒有報警。

  多位鄰居證實,他們沒有見過孩子捱打,也沒聽到過從房子裏傳出孩子的哭聲。但孩子臉上的傷在很長一段時間都存在。

  張函的孩子和文文同班。一個月前,她接孩子的時候看到文文,發現文文整個臉浮腫起來。她問怎麼回事?文文回答摔着了,說完就走了。“人一點精神都沒有”,張函說。

  之後,她在班級微信羣裏還跟胡麗提起,以爲文文臉上過敏,提醒胡麗帶孩子去醫院看一看。胡麗回答,在家熱敷就行,不用去醫院。

  如今,張函後悔自己沒有掀開孩子的衣服看一看。

  老師

  3月,文文有一段時間沒來上學,老師打電話詢問,胡麗稱,文文從樓梯上摔下來,回老家修養去了。

  在老師眼中,文文內向,不太說話。老師回憶,3月26日,她第二次見到文文的傷,比第一次嚴重,當時還疑惑,怎麼越休養越嚴重了,她讓胡麗來學校一趟。問起孩子的傷,胡麗回答,當時家裏有兩個孩子,摔了一跤。老師建議文文回家休養,一年級的東西不難,母親可以輔導。

  據老師說,開學時,學校建議每個學生買一份100元的人身保險,以防意外。

  文文沒有買。

  曹海沒在文文班級的微信羣裏,和校方的聯繫一直由胡麗和小姨負責。事發後,胡麗和小姨被警方帶走調查,曹海才第一次聽老師說起這一情況,曹海壓制不住怒氣,“這些事情她們從來沒有對我說過”。

  4月1日下午放學,語文老師騎車回家看見文文,發現她走路有一點瘸,還對文文說,走,老師騎車帶着你。文文回答,不了,快到家了。隨後,她在路口與老師告別,再步行兩百米到家。

  那是師生的最後一面。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均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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