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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嚴復翻譯《天演論》

  將“進化論”介紹到中國,始於嚴復翻譯《天演論》。

  1896年嚴復決定翻譯赫胥黎的《Evolution and Ethics》。“Evolution and Ethics”,直譯應爲“進化與倫理”,嚴復將它翻意譯爲“天演論”,表明了他對“進化論”的理解與選擇。

  他在自辦的《國聞報》上連載,直到1898年戊戌年夏季,桐城學派古文大家吳汝倫讀完手稿,激賞之後,慨然爲譯者書作序,《天演論》譯稿才正式出版。

  翻譯赫胥黎《天演論》之前,嚴復已經瞭解了達爾文《物種的起源》,以及社會達爾文主義之父斯賓塞的諸多著作。他原打算翻譯並介紹斯賓塞的思想,但斯氏著作繁多,很難擇定,猶疑之際,他發現赫胥黎的《進化與倫理學》不失爲一個更好的路徑。

  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1825-1895)是英國皇家學會會長,一位嚴謹而才華橫溢的科學家。作爲達爾文的朋友,他在倫敦積極宣傳並介紹《物種的起源》。可赫氏並不完全接受達爾文“漸進主義”等諸多觀點,但他捍衛達爾文的“天擇”說。這似乎也可以用來解釋嚴復爲什麼選擇《進化與倫理學》並將它意譯爲《天演論》了,但嚴復只選擇該書的前半部分,“導言”及有關“進化”的部分進行翻譯,放棄了後半部分的“倫理學”。

  嚴復的選擇意圖,國人無不心有慼慼。甲午戰敗難道不是“天擇”?救亡圖存迫在眉睫。不光嚴復無暇,那時的國人幾乎無暇考慮進化之於人類的倫理問題,雖然已經是1898年初了,但並沒有出現像1881年日本輿論界對《人權新說》反駁的那種爭論,輿論幾乎一邊倒地亢奮於中國不能被“劣汰”了。

  優勝劣汰之於自然進化,嚴復謂之“天擇”,所以他將《進化與倫理學》意譯爲《天演論》,甚至書中常有嚴復邊選擇性翻譯,邊加議論,以借題發揮,良苦用心昭世。魯迅先生說他“畢竟做過《天演論》”,不說他翻譯,只說“做”,是精準的評價,雖然魯迅也深受《天演論》影響。

  嚴復在向國人介紹他翻譯此書的目的時說:達爾文的書,在歐美兩洲,幾乎家置一編,婦孺皆知,其學說主要有二,一曰物競,一曰天擇。

  《天演論》一問世,舉國精英如久旱飲清涼,似乎悶在一湖池底的焦慮瞬間沸騰起來,這焦慮無關個體心理或心靈,而是與國家命運、種族傳承相關。一時,“天演”、“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等新名詞很快成爲報章刊物上的熱語,流行爲最活躍的字眼。

  黃遵憲還把這些活躍的字眼寫進詩裏:1899年戊戌變法失敗的第二年,黃遵憲在《己亥雜詩》其二十寫到:

  亂草刪除綠幾叢,

  舊花別換日新紅。

  去留一一歸天擇,

  物自爭存我大公。

  《天演論》中所主張的精神在詩中被活用了。前兩句寫六君子被殺,康梁被迫流亡,後兩句寫對天演論的感悟,所謂詩言志,表明他此時已皈依了“天擇”、“物競”之心。“大公”與“天公”同義,指自然趨勢的主宰者。

  嚴復譯介進化論,依然自造翻譯用語,得到了梁啓超充分的認可。儘管梁啓超熟悉並且毫無障礙地使用日本新漢語在中國介紹進化論。不過看得出,他在使用嚴復的譯介時更傾注了一份摯愛。他在《新民叢報》上發表《天演學初祖達爾文之學說及其略傳》一文,就採用了嚴復的譯語——“天演學初祖”;在《清議報》上《論近世國民競爭之大勢及中國前途》一文,也使用了嚴復的譯詞:“以天演家物競、天擇、優勝劣敗之公例推之,蓋有欲已而不能已者焉”。

  不數年,《天演論》風靡全國,中學校竟以《天演論》爲教材,有教師以“物競”、“天擇”爲題,啓蒙少年。受到啓蒙的少年們,有的甚至以“競存”、“適之”等作爲自己的學名字號。胡適在《四十自述》中回憶他在上海澄衷學堂時一幕,楊千里老師出國文題:“物競天擇,適者生存,試申其義。”他還說,“天演、物競、淘汰、天擇等新語,漸漸地成爲憂患中國將來的愛國志士們的‘黑話’”。那時,他已是一位進化論的擁躉者,對日本新漢語有關進化論的詞彙並不陌生,但中學生們所理解的這種國家種族之間的優勝劣汰,對於年輕氣盛的青年們是非常有號召力和感染力的。胡適本名胡洪騂,因《天演論》取“適者生存”之意,更名爲“胡適”,字“適之”。在1910年參加赴美留學生考試之時,他正式使用“胡適”之名。

  將“進化”譯爲“天演”

  據日本學者研究,嚴復在翻譯過程中,顯然迴避了日本新漢語“進化論”,並將“進化論”翻譯成“天演論”,將“生存競爭”譯爲“物競”,將“自然淘汰”譯作“天擇”,“人爲淘汰”譯作“人擇”。

  爲什麼要將“進化”譯爲“天演”,嚴復給出瞭解釋,他說:雖然天運有變,但亦有不變者行乎其中,名之“天演”。其中“不變者”應該指“進化”本身,由天定奪,這纔是不變的鐵律。

  “以天演爲體,以物競與天擇爲用。萬物競爭,勝負天擇。此爲萬物之道,而於生物之屬尤爲顯著。物競者,物爭自存也。以一物以與物物爭,或存或亡,而其效果則歸於天擇。天擇者,擇於自然。斯賓塞所云:天擇者,存其最宜者也。”而“物競、天擇二義,皆發於英人達爾文。”

  關於自創“天演”譯詞的動機,嚴復的答覆簡潔清晰。翻譯《天演論》時,日本新漢語“進化”一詞已流行十幾年了,他棄而不用,顯然以爲“進化”譯詞,不如“天演”表意精準。

  不過,“進化”一詞,嚴復也不是絕對不用,而且多次使用,甚至在《天演論》中,還作爲小標題使用。那麼爲什麼嚴復不將書名譯爲《進化與倫理學》,而一定要用在日本人看來艱澀難懂的“天演”二字呢?日本研究者多數以爲,大概是他使用日本人創造的新漢語不舒適吧。日本研究者至今還認爲,嚴復在《天演論》中極力迴避使用日本新漢語,哪怕是傷透了腦筋,也要儘可能自造譯詞。但他們還是很興奮在《天演論》中看到了“進化”一詞。

  日本人首先意識到“天演”與“進化”所蘊涵的詞義不同。“進化”有兩個方面的意義,一爲自然進化,一爲人爲進化。嚴復洞悉“進化論”內涵,所以他說斯賓塞以爲“天演自然言化”,即進化是自然的演變,自然的選擇。不過,日本學者細膩精明,他們還是找到了“天演”二字的毛病。他們以爲,“天演”的“天”確實是“自然”之天,但“天”在中國傳統文化裏,同時還是比天更至高無上的神,天有神性。達爾文的進化論是敦促人類走向理性,並與宗教性的妄想絕緣,認清優勝劣汰的進化秩序。而“天演”一詞,會讓人聯想到對“天”的宗教性期待,因此,《天演論》給中國人的衝擊,除了迫在眉睫、飢不擇食、救亡圖存的焦慮外,也許還額外帶有某種神聖感的接納。

  平野健一郞將美國學者本傑明·史華茲(Benjamin I. Schwartz)的《In Search of Wealth and Power:Yen Fu and the West》一書翻譯成《中國近代化與知識人——嚴復與西洋》(中文譯名爲《尋找富強:嚴復與西方》),書中有這樣的句子:“嚴復翻譯的新漢語,大部分在與日本翻譯的日本新漢語的“生存競爭”中敗北,而且逐漸消失。”的確,嚴復苦心經營的譯語,一時爲同道們所愛用,但逐漸化作“死語”,在中國關於“進化論”的成語,普遍使用日本新漢語。

  如1930年上海商務印書館發行嚴譯名著叢刊,《天演論》卷末附有註釋,將當下使用與進化論相關的成語與嚴譯進行了對照:嚴譯“天演”(Evolution),今通用“進化”;嚴譯“物競”(Struggle for existence),今通用“生存競爭”;嚴譯“天擇”(Selection),今通用“天然淘汰”;嚴譯“人擇”(Artificial selection),今通用“人爲淘汰”。

  民國人習慣用“天然淘汰”,與日本新漢語習慣用“自然淘汰”稍有不同,其他均置換爲日本新漢語,而日本新漢語“進化論”一詞,如今已普及漢字文化圈。民國爲什麼偏偏要將日本新漢語的“自然淘汰”換作“天然淘汰”呢?雖然都使用漢字,但關於“自然”一詞的聯想,中日兩國還是有差異的,甚至異趣若干。中國人如果說“自然”,無論如何都會想起《老子》的“道法自然”之“自然”,隨後的聯想,必然是“無爲”,以及與“無爲”相對的“人爲”。所以,要想使nature具有意義,在中國最好使用“天然”一詞。

  以梁啓超的影響力,使用並推廣嚴譯天演論的相關新名詞,應該會迅速擴散並普及開來。但是從甲午戰敗開始,到1900年日本以列強身份加入八國聯軍,受到刺激的中國士人開始刮目看日本,加上留日學費低,大批留學生從西洋轉而踏上東洋留學之路。第一批東洋留學生歸國後,大量譯介日本明治維新時期譯介的西學著作,嚴復當然抵擋不住。不過,如今國人理解了嚴復,嚴復關於進化論的譯詞再次復活。

  當赫胥黎不厭其煩地闡釋達爾文的進化論並因此得到聲譽之際,卻發現他要努力經營的,是與社會達爾文主義相反的旨趣,他必須堅守人類的倫理性價值,這纔是赫胥黎第一關心的。

  嚴復不關心赫胥黎的“意圖”,而更關注斯賓塞,他將赫胥黎作爲斯賓塞之流的“末流”。其實,赫胥黎連“末流”都不是,他與達爾文對斯賓塞同樣不滿,甚至更過之,最終成爲斯賓塞學說的攻擊者。據史華茲說:“赫胥黎對斯賓塞非難的本身,卻給嚴復提供了維護斯賓塞見解的好機會。《天演論》中,隨處可見他對斯賓塞學說的解釋,其中包含了許多對斯賓塞的讚辭以及對斯賓塞立場的辯護。”

  “進化論”三人行

  梁啓超、康有爲、章炳麟在彼時的中國,是推廣“進化論”三面旗手。

  1896年,上海《時務報》創刊,連載梁啓超檄文《變法通議》。其中充滿了達爾文主義的政治激情,他反覆使用了日本新漢語“進化論”,以進化論爲全人類之“公理”。當時,他剛剛24歲,甲午戰敗,他痛定思痛,以爲失敗的根本原因,是由於中國進化之遲。因此,必須模仿日本的教育制度,推進近代意義的公立教育。如果固守目前狀態,中國在國際社會上就會成爲劣敗者。

  他在《論女學篇》中提出胎教。認爲由猩猴進爲人,由野藩賤族進爲文明貴種,應以胎教爲第一義。在“論變法後安置守舊大臣之法”篇,從理論到實際操作,他的進化之論頗具幽默感。

  自大地初有生物,以至於今日,凡數萬年,相爭相奪,相搏相噬,遞爲強弱,遞爲起滅。一言以蔽之曰,爭種族而已。始焉物與物爭,繼焉人與物爭,終焉人與人爭。始焉蠻野之人與蠻野之人爭,繼焉文明之人與蠻野之人爭,終焉文明之人與文明之人爭。茫茫後顧,未始有極。嗚呼,此生存相競之公例,雖聖人亦無奈。

  夫世界之起初,其種族之差別,多至不可紀極,而其後日以減少者,此何故乎。憑優勝劣敗之公理,劣種之人,必爲優種者所吞噬,日侵月蝕,以至於盡。夫世界種族之差別,必日趨於減少,此自然之勢也。

  寫到拍案叫絕處,他終於將“優勝劣汰”這條公理,用到了變法維新的實處,設新衙門廢舊衙門,就是一個劣汰的過程。舊衙門裏“有才而能任事者,仍可授新衙門之差遣。則新班之數日增,而舊班之數日減。此亦自然淘汰之公理也。”同時,他也沒有忘記《天演論》。那時《天演論》還未出版,但譯稿已成,嚴復給梁啓超看過。所以梁啓超說,“近譯者,有治功天演論、辯學啓蒙等書。”當然,在1896年這個敏感的沸點上,梁啓超已經投身變法圖強六年之久了,他知道日本“進化論”的翻譯概況,而明治維新28年的成功歷程,不正是一個“生存競爭之公例”、“優勝劣敗之公理”嗎?

  1898年3月光緒下“定國是詔”,9月慈禧政變。梁啓超流亡日本,11月在橫濱創刊《清議報》,繼續輿論上的變法活動,“進化”語錄逐漸多起來,尤其言及進化,必關文明、人種興衰之運。他在《論中國人種之將來》中疾呼,劣汰是“二十世紀全世界一大進化之根原而天運人事所未必不可避者也。”遭遇此際,那也是上天賜予中國人的一次自新機會,“嗚呼,以如此之民,而與歐西人種並立於生存競爭、優勝劣敗之世界,寧有幸耶,寧有幸耶。”

  1902年,梁啓超在橫濱創辦《新民叢報》,爲重設“中國未來之人種”培育“新民”。而舊民是“中國所以不振”的根源,因爲他們缺乏“國民公德”,“智慧不開”,“欲維新吾國,當先維新吾民”。此時,他在日本,以“進化論”論證新民主張,使用日本新漢語新名詞,想必更加得心應手。爲人種而“新民”的理想,使他開始親近斯賓塞的社會達爾文主義。進化論之所以迅速傳播到中國和日本,不正是由於它所關注的亞洲後進性嗎?

  康有爲也不例外地感染了進化論的焦慮症,並將這一焦慮稟明皇帝:“方今萬國交通,政俗學藝,日月互交,優勝劣敗,淘汰隨之。……臣每思之,恐懼無已。”他上奏《請廣譯日本書派遊學折》中,引用了諸多與進化有關的日本新漢語,如:“列國競爭者,政治、工藝、文學知識,一切相通相比,始能並立。稍有不若,即在淘汰敗亡之列。”(“工藝”,指工業技術;“文學”,指社會學。)他在《請厲工藝獎創新折》中使用了“進化”一詞。據黃彰健推定,康有爲所呈奏摺,一般要經過楊深秀代奏,呈遞的形式爲《請譯日本書片》和《請議遊學日本章程片》,但內容不會大變。

  康有爲年輕時,就關注維新後的日本社會“開化”的狀況,每有機會,就會購入日本書籍,後來集成《日本書目志》十五卷,其中生物學門類中關於進化論的有五部:《進化原論》、《進化新論》、《進化委論》、《通俗進化論》以及摩爾斯演講的《動物進化論》,使他在奏摺中,可以熟練地應用諸多有關進化論的日本新漢語。

  將日本流行的各色進化論用語,介紹到中國的,還有一個人,那就是章太炎(1868-1936)。他多次流亡日本,是著名的知日派。1906年在東京加入同盟會,主編同盟會機關雜誌《民報》。同年在該報上,他發表了“俱分進化論”,提出人類社會進化是善惡並進,給當時日本以及中國正流行的“進化論”潑了一盆冷水,批評“直線進化論”和進化“終局目的論”。他認爲“優勝”不一定“劣汰”,相反“劣”也在進化。他說:“進化之所以爲進化者,非由一方直進,而必由雙方並進,專舉一方,惟言智識進化可爾。若以道德言,則善亦進化,惡亦進化;若以生計言,則樂亦進化,苦亦進化。雙方並進,如影之隨形。”“生物本性,無善無惡,而其作用,可以爲善爲惡。”

  雖然他還未意識到“優勝劣汰”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具有反人道傾向,但“具分進化論”針對人性給出了深刻的提示。人慾的進化是一柄雙刃劍,即便用之於地球進化史來看,善惡並進也比比皆是。如歐洲各國“人人皆有平等之觀,此誠社會道德之進善者。然以物質文明之故,富商大賈之與貧民,不共席而坐”,又是不平等的現象之進化。他認爲,日本維新以後,如中江兆民、福澤諭吉諸公,誠可爲東方師表,今其學術雖勝於前,然有不爲政府效用者乎?也從自由民主退化爲國家主義。再如中國,“自宋以後,有退化而無進化,善亦愈退,惡亦愈退,此亦可爲反比例也。”此一反例,實以進化論幽默了中國一把。

  善的退化好理解,惡的退化呢?他解釋道:“朝有諛佞,而乏奸雄;野有穿窬,而鮮大盜;士有敗行,而無邪執;官有兩可,而少頑嚚。方略不足以濟其奸,威信不足以和其衆,此亦惡之退化也。”他的這番話正如龔自珍所慨的“偷無才偷”。有一點需要說明,就是他並不反對“進化論”,所謂“進化之實不可非”、“吾不謂進化之說非也”。進化論“三人行”中,影響最大的還是梁啓超,其影響力如加藤弘之於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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