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6年的7月27日,克拉拉造訪了位於恩德尼希的精神病院,在那裡,她見到了已被隔離快兩年的摯愛:「他認得出我,並且對我微笑,用虛弱的手臂摟住我的脖子,並輕聲地叫著我的名字。」這是他們最後一次的見面,兩天後,舒曼病逝,得年四十六歲

舒曼和克拉拉的愛情故事,無疑是音樂史上一段永恆的佳話。我們無法想像,舒曼筆尖下流淌出的涓涓音符,究竟飽含了多少他跟克拉拉之間的柔情蜜意,蘊藏了多少他的情意繾綣,才讓他的每一首鋼琴小品都那麼精緻而優美,才讓他的每一首歌曲都那麼熱情而內斂。舒曼第一次見到克拉拉的時候才18歲,而克拉拉那時只有9歲;在舒曼生命最後的日子,他最惦記著的仍是那個「最懂他」的女人——這正是相知相伴地走完一生的完美愛情。可以說,沒有克拉拉、就沒有舒曼;沒有舒曼,也沒有克拉拉。

這正是我,以及許多人所渴望的東西——純凈而深沉的愛,舒曼作品背後那最感人至深的力量。在舒曼富有浪漫色彩的聲部對位裡面,我聽到的是兩個靈魂的融合,是彼此的心心相印,是你懂我,我懂你的水乳交融,彷彿是一對愛人的心靈對話。我也曾經在腦海里幻想過無數次此類情景,在夢幻的水晶般的夜空下,月光灑了一地,柔軟的草坪,清涼的風,我彈著鋼琴,你唱著歌,好像時鐘在這一刻停止,世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沒有男痴女怨,沒有糾纏不休,只有最自然真摯的你我——這便是我在舒曼許多作品裡都感受到的美好意境。

肖邦「鋼琴詩人」的稱號幾乎家喻戶曉,卻鮮有人知道舒曼更被稱為「音樂詩人」。在我看來,舒曼的詩和肖邦的詩有很大的區別。肖邦的詩總是充滿了各種華麗的辭藻,太過絢爛有時候甚至讓人感覺幾分矯情;而舒曼的詩總是那麼安靜、內斂,簡約而充滿了詩意。舒曼的詩是需要去細細加以品味的。其實,舒曼小時候的志向並不是做一名音樂家,而是夢想成為一名偉大的詩人。他的父親是一位書商,所以他從小便閱讀了大量的文學作品,使他具有了相當深厚的文學功底,這也是他日後創辦《新音樂雜誌》以及成為當時重要音樂評論家的先行條件。舒曼非常喜歡歌德、海涅等人的詩歌,在他的鋼琴作品中我們時常能聽到海涅抒情詩一般的意境;在他的聲樂曲中,他乾脆直接採用海涅等人的詩歌作為歌詞,這使舒曼的聲樂作品具有極高的藝術性和強烈的藝術表現力。

舒曼太愛詩歌了,以致於他鐘愛於創作跟詩一般言簡意賅的鋼琴小品。其代表作有組曲《蝴蝶》、《狂歡節》、《童年情景》、《少年組曲》等,我尤其喜歡《童年情景》。每當那首著名的《夢幻曲》的弦律響起,我就不由得閉上眼睛,跟著弦律的起伏漲落,一起去到那山巔、那雲端;去到那溪畔、那海岸;看那花兒,那草兒——好像世間萬物都是我愛的人,我想的人,如此美輪美奐。舒曼無疑是細膩而敏感的人,可以在每一個不起眼的地方發現生活的詩意,並將它們轉換為音樂的語言。你看他為這些小品所起的名字:蝴蝶、孩子的請求、騎木馬、詩人的話等等,哪一個不是天真、純潔的詩的語言?同時,我又不得不驚嘆舒曼是一個極會鍊字的詩人,他總是善於在最恰當的位置使用各種重屬、副屬、離調、變音和弦,最恰如其分的描繪出此情此景的浪漫色彩。貝多芬的作品往往要完整地聽下來才會發現其宏偉壯闊,而舒曼不是,他的每一個和弦、乃至每一個音符,都別有一番天地,似乎正應了佛家那句話「一花一天地,一樹一菩堤」。所以,我覺得欣賞舒曼最好的方法不是傾聽,而是自己在鋼琴上去彈奏,去感受那最微妙的情感,那五線譜間隱藏著的濃濃的詩意,那是愛的詩意。由於克拉拉是一位出色的鋼琴家,舒曼許多鋼琴作品都是為她而作,因此彈奏舒曼的作品時候,請想像著你最愛的人的臉頰吧,也許某個瞬間你就能與舒曼的心達到共鳴!

1834年舒曼創辦了《新音樂雜誌》,並以『佛洛雷斯坦』和『歐塞必斯』為筆名。這兩個筆名,其實也是舒曼內心世界的代言人。他們在音樂與文字作品中,展示了兩種不同的思想與個性。『佛洛雷斯坦』所表現的是大膽衝動、直言善變的現實家,而『歐塞必斯』則是寂寞內向、敏感妄想的幻想家。這種內在強烈的對比性格,使得舒曼的音樂時常奔騰在錯綜複雜、環環相扣的衝突中,也深刻地呈現了舒曼人性中的熱情與痛苦。無疑地,舒曼的浪漫樂風,與他的時代,與他自己的性格,是完全一致而忠實的。他的音樂創作之所以如此豐富而感人,也是由此而來。而這種矛盾和衝突,在舒曼的聲樂套曲《詩人之戀》中表現得尤為突出

詩人,便是舒曼;詩人之戀,戀的便是克拉拉。《詩人之戀》創作於1840年,這一年是舒曼和克拉拉戀愛修成正果的一年,更是舒曼的「歌曲年」——這一年他寫了100多首歌曲。《詩人之戀》歌詞選自海涅的詩歌,一共十六首,講述了一位詩人和一個女子相識、相愛,最後相離的故事。在一段時間裡,我總是反覆不停的聽著這一個套曲,直到熱淚盈眶。在那可愛明媚的五月,詩人婉轉地唱著對她的思念和渴望,他說他只愛優雅、甜美、純潔的她一人。當聽到她說「我愛你」時,詩人禁不住要悲痛得哭了,在那樣一個美妙的時刻,她獻出她美麗的吻。詩人在夜晚的萊茵河畔,憂傷地唱著小夜曲,她就要離去,可詩人卻毫無怨恨。小花、夜鶯、小星星都不懂此刻詩人的悲傷,只有她知道詩人的痛苦,因為她弄碎了詩人的心。後來,詩人在夢中哭了,他悲哀地看著她,淚珠從眼裡落下,醒來卻忘記了她夢中說的話。詩人絕望了,咆哮了,他找來一架棺材,比海德堡的特大酒桶還大、比梅因斯大橋還長。而你可知道為什麼這棺材要這麼重、這麼大?因為詩人把他的愛情和所有痛苦都放在裡頭。

舒曼實在是太多愁善感了。在新婚的年頭,他就已想到了離別的痛苦,想到了死亡的恐怖。詩人的歌聲,時而曼妙清揚,時而安詳精密,時而熱情洋溢,時而雄渾悲壯,這正是舒曼的愛情與痛苦不斷交織的結果。我們又何嘗不是這樣呢?光明與黑暗,善與惡,愛與恨,生與死。只是舒曼總是處於兩個極端搖擺不定,最後只能走向分裂和滅亡。理論家常說在《詩人之戀》中,鋼琴伴奏被提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甚至可超越人聲而單獨存在。我覺得,這何嘗不是舒曼與克拉拉的愛導致的必然結果呢?詩人,即是舒曼;鋼琴,即是克拉拉。舒曼對鋼琴的偏愛,無疑就是對克拉拉的偏愛。他將鋼琴伴奏寫的如此美妙,如此豐富細膩,不正是他欲與克拉拉一道低吟淺唱、一道演繹這動人故事的表現嗎?所以,當聆聽舒曼的聲樂曲的時候,絕不只是一個人的歌唱,而是代表著兩個靈魂的人聲和鋼琴在互相交融、對話、共鳴——若加上聆聽者,那便是三個人的交融、對話、共鳴。於是我常常聽著聽著,便覺得自己就是那音符,自己就是舒曼、就是克拉拉,自己就是一位詩人,自己就是一首詩。

難道不是嗎?每個人都可以是音樂,都可以是舒曼或克拉拉,都可以是一位詩人,每個人都可以是一首詩;或者說,舒曼的音樂,可以是每個人,可以是每首詩,可以是天地萬物,只要你有一雙善於聆聽的耳朵,有一個詩意的愛的心靈——這便是我在舒曼那裡發現的東西,這便是我眼中的舒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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