製片人衝進酒店房間的時候,王景春的酒勁兒還沒散。那天正好有朋友來柏林,他招呼大家夥兒一起去吃了頓著名的大肘子,兩輪啤酒怎麼夠過癮,香檳過後再開葡萄酒,天還沒黑,就圖個高興。


他腦袋還暈着,只聽經紀人一串問題噼裏啪啦砸過來,怎麼還沒化妝呢? 耽誤走紅毯時間可怎麼辦吶? 怎麼什麼都沒準備呢? 離開身體半截的意識還漂浮在空中,這下趕忙歸了位,一頓「趕緊趕緊趕緊」,收拾妥當出門的時候他有點兒惱,這酒後勁還挺大。


四天前他剛到德國,從北京啓程那天恰是他生日,30 多個小時過後,生日還沒完,時間的軸線變得模糊混沌,半夢半醒才恰到好處。幾天裏各種渠道都傳來似是而非的消息,德國《鏡報》直接預測他得獎的概率有 90%,他看到《文匯報》的轉載,一個勁兒擺手,「得了,拿不着多丟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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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影帝,他當然想過,「沒想過那肯定裝孫子」。2013 年他拿下東京影帝,差不多都已經是六年前的事兒,那時他 40 歲,站在人生的正中央,還期待更大的肯定。這回是世界三大電影節之一,電影的最高舞臺,他想走上去,捧着獎盃向所有人致謝,「大家都因爲電影來到這兒,我願意天底下所有的情感和愛,地久天長」—要能在那個地方表達這樣一句話,該是多牛逼的事情啊,到這個歲數,是憧憬,也是給自己的一個交代。


他憋到柏林才第一次看了完整版的電影,近乎某種儀式感。過往看自己的作品,他不自覺會跳入技術審視的角度,總覺得這兒可以換個處理方式,那個細節還是有問題。但這一次他完全被故事裏的情緒帶着走,幾次鼻子一酸掉了淚。導演王小帥在拍攝時給團隊設定了一個最高任務,「返璞歸真」,攝像機像普通眼睛一樣放在那兒,不加煽情的音樂,拙,簡,但氣韻生動,王景春看完後感嘆一句,演得真好。他能把自己摘出來了。


到紅毯跟前,他一樂,和同行的朋友說,哎喲,這次大概有戲:流程和之前不一樣,有專門指派給他的人,還有個單獨的座位。走完紅毯,好多人跑來和他合影,裏面電影開始公映,外面都還舉着紅酒杯在聊天哈拉,碰杯聲嬉笑聲說話聲一天一地,有人說要抽菸,他一起從邊門溜了出去。


菸頭小小的紅點在夜色裏一明又一暗,他開始想,一會兒真要上臺,該謝謝誰呢?



父親


他一直記得父親去世前的那段日子。在醫院的病牀前,父子倆終於和解,放下心防,互相依賴,沒有別扭,沒有頂嘴,不過是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話:「今天我在學校的文藝匯演上得了個獎。」「哎,那挺好。」


「可惜現在才取得這些成績,沒法和他分享,這是我心裏特別遺憾的事情,但我覺得他一定能在天上看見。」


父親曾是他心裏的一根刺。父親是軍人出身,轉業到地方的時候,他把全家一起從阿爾泰遷去了烏魯木齊。對還在上小學的弟弟來說,一切大同小異,對叛逆期的王景春來說,一切都翻天覆地。


他被指定轉入一所學校,只覺得「特別不好」,文化課跟不上還在其次,每天去學校都會碰上莫名其妙找他麻煩的人,被欺負了,他就尋思要把仇報回來,那種「慘烈的戰鬥」成了惡性循環。時間一久他就不想去上學,工作也好,當兵也行,「同一個大院裏別的那幫小孩都當兵離開了,我是唯一剩下的那個。」


父親穿了一輩子軍裝,把兩個兒子也當成手下的兵,自小軍事化管理,可又不願兒子真的入伍。他最大的心願之一是大兒子能考上大學,拾掇下自己沒完成的心願。那是 1982 年,新疆還沒有全面開放高考,大學文憑是件特別金貴的東西,幾近光宗耀祖的級別。一個戰友的孩子考上了,父親從慶祝會上回來時有點兒喝高了,逮住他就一頓罵,「他說你要考上大學,別說五桌,多少桌我都給擺。他老提這個話題,我心裏也挺難受的。」


可面兒上,他就是擰着勁要和父親對着幹,和大多數青春期的孩子一樣,他覺得自由和主見理應凌駕於一切之上,父親太過強調紀律和規矩,彼此無法好好交流,基本不說話,他一開口就是頂撞,「裝得特刺」。


他一直認爲,父親瞧不上自己真正喜歡的東西。學校的文藝演出裏他又是唱歌跳舞又是演小品,父親從來不出席,「所以他從來沒看過我在舞臺上或是屏幕上的樣子。」中考也是被父親押着去的,偏科之外,考試時他惡作劇般只按自己的喜好選擇性答題,結果都挨不上中專的分數線,只能上技校,學鉚焊專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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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裏家裏人怕他胡鬧,就把他送去兵團的槍械修理所的車間裏實習,某天午休時,他無意中在牆上看到了一頁小說,印在人家從雜誌裏撕下當糊牆的紙上,中間還偶有殘破。看幾行他就停不下來,到處找那本小說的全版,才知道,原來是王朔的《空中小姐》。


很多年後,他和王朔把酒言歡時提起了這樁往事,那是王朔的第一本小說,被他以這種方式看到,兩人都激動得熱淚盈眶。他覺得這也是命運的一部分,機緣巧合,冥冥之中,該遇上的,總是繞不過去。


他遇上的還有父親藏的那一櫃子書,從世界名著到社科類一應俱全,雖然父親明令禁止他碰,可早就被他一本本偷出來讀了個遍。王朔之外他還特別喜歡路遙,第一回看《平凡的世界》,連着三夜沒睡,怕被媽媽發現,就把檯燈藏在被子裏看,「那時也不覺得文學有多牛,就是被吸引,覺得好看。」


在與父親冰火不相容的時候,他卻繼承了父親的愛好,許多事情想來,大概都是生活在某處早早埋下的伏筆。都說王景春演警察「特別像」,從上戲時在全國得獎的小品開始,片兒警、緝毒警、反扒警察、重案刑偵紀偵警察...... 他演過各種警種,獲得東京電影節最佳男主角的《警察日記》裏,他演的也是公安局局長。他真刀實槍跟着去蹲點摸排過,仔細琢磨過職業背後不同脾性的「人」,但對這份職業的親厚感,還是源自父親軍人的身份。


在《地久天長》裏處理劉耀軍和養子星星的關係時,他借鑑了自己和父親的親身經歷。只是現實無法像電影那樣有一個圓滿和美的結局,他 18 歲那年,父親去世了。


之後王景春像變了個人——牴觸了學校那麼多年後,他鐵了心要上大學,算是完成父親的一個遺願。他曾頂過父親一句,「大學有啥牛的? 考就考唄!」一時之氣,說來容易,可技校的背景意味着他無法直接參加高考,藝術類院校是唯一的出路,而當時他還在新疆百貨大廈的鞋帽部賣童鞋,決心只能是個決心。


他記得小時候阿勒泰的雪,那麼大,那麼厚,每個冬天的早晨都要自己拿着鐵鍬,邊走邊剷出一條路來才能上學,「生活是這樣,命運也是這樣,只能自己舉着一把鏟子,把路剷出來。」



上戲


導演郎辰從北京電影院畢業後被分配到天山製片廠,一次幫藝術團挑演員時,王景春和朋友正好在邊上圍觀,被朋友推了一把,他即興試了郎辰的現場命題小品。團裏大多數都是舞蹈演員,感情不對味,王景春的生動讓郎辰覺得有點兒意思,他沒想到,自己隨口誇的那句「你可以去考考上戲」在王景春心裏種下了根,經不起他三番五次地請求,答應教他表演。


郎辰長他四歲,不讓他叫老師,只讓稱大哥。他不收學費,但要求王景春每回上課時帶兩盤錄像帶——他在電影學院時經常「拉片」,到了新疆哪兒有這條件,王景春也沒這資源,硬着頭皮去大街小巷的錄像帶店裏租,或是到朋友家裏翻錄。郎辰看他也跟着看,還被要求交影評,幾年裏,他把奧斯卡最佳影片、歐洲大師集錦之類的經典作品都給捋了一遍,最關鍵的是,他告訴了我什麼是好的表演,教會我對好的藝術有鑑賞力。」


上課是正兒八經的上課,還包括朗誦、小品等訓練,單人成不了氣候,王景春就把另外兩個哥們兒一起叫上。那兩位也是文藝青年,也存着考藝術院校的心願,四個人就一起在十平米大小的客廳裏排練。外人眼裏他們就是在「玩」,一回排練途中,王景春的媽媽帶着他表哥表妹回家,經過他們面前時,一個個忍不住偷笑,「我聽到他們在屋裏說這幾個勺子 (新疆話裏意指傻子),我們也不理。」在周圍人的不解和嘲諷中,他們堅持了兩年。


他的目標很明確,考學是個事兒,是個目標,也是他唯一能離開新疆、真正從事表演的機會,「那時想當一個演員,你就必須是院校畢業的,要分團,個體戶幹不了。」1995 年,他順利考入了上海戲劇學院,雖然郎辰的教學方法完全按照電影學院的方式來,但畢竟比不上學院裏「聲臺形表」的系統學習,那四年裏,他才真正「把基礎給夯紮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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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超齡錄取的學生,自覺「笨鳥先飛,老鳥更得早飛」。王景春最讓老師頭疼的是他的臺詞,「我們新疆院裏天南海北什麼地方來的人都有,混在一起,就是另一種口音。」聲樂老師也讓他犯難,「他按傳統的美聲教學,一定要用亮音,要我特別注意發音位置,還要跟着鋼琴音來練,我覺得特別程式化。」


大一那年英國皇家莎士比亞劇院到上戲演出,他去看了現代版的《奧賽羅》,一個黑人演員扮演的軍人一把啞嗓,輕輕念出那段「人人都說我是壞人」時,他給鎮住了,「那個多棒,那纔是好的表演。」那讓他確信自己對聲音的理解,不該有固定規則,該跟着表演走,見於細微處,只覺妥帖,卻不見痕跡。《地久天長》中劉耀軍的年齡橫跨三十年,他給每一個年齡段都設計了不同的聲線,「演員應該能熟練控制自己身體的每一個器官,聲音的位置不一樣,狀態也不一樣。」


別的課,他都如飢似渴。最喜歡的當屬表演課,怕自己出不來小品,他就每天窩在大排練場那兒,一遍遍排。他親手做道具,上戲的舞美車間實力雄厚,他知道木工房就在籃球場邊上,在那兒可以找到木料,「我演的那部講『文革』知青故事的《紅月亮》裏,所有道具都是自己做的。」


整整兩個月,他就穿一件紅色的拉鍊絨衣和一條家裏寄來的黃大襠軍褲,髒了就洗,洗了再穿,幹活方便。他做了整套的桌子椅子凳子、門後的一棵樹,還包括酒瓶子、勞動牌香菸。有人笑他,是不是「戲不好道具來湊」,他就是受不了幾個櫃子搬一塊兒就假裝是個炕,「那些道具會增加你的真實感和信念感,能把你直接往裏帶,那些東西在那兒放着,你的生活好像就是那樣。」


1999 年畢業時他是院級優秀畢業生,拿獎學金,畢業整整 20 年後,他也沒敢忘記學校和老師對自己的栽培。柏林回來後,他請當年的表演老師去看《地久天長》,等待回覆時,好像又變回了那個剛進校門時的新疆傻小子,忐忑不已。老師給他連回了九條消息,78 歲的人,在手機上用手寫輸入法一個字一個字地寫道:「多少年了,第一次看電影哽咽了,它深深打動了我的心靈。開始時我把劉耀軍看成你,因爲太熟悉了,慢慢地我覺得劉耀軍就是你,因爲你完全生活在這個情景之中。」


王景春看到消息時正被簇擁在飯局上,一下就哭了。



「藝術沙龍」


在上戲排小品時,王景春總是被安排去演爸爸甚至爺爺一輩的角色,他還挺自豪,「我小名叫『不着急』,因爲我長得有點兒着急。他們說我就是靠這個顏值被招進去的。」畢業後他留在上海,因爲形象屬於「稀缺款」,他沒斷過戲,「我們班除了陸毅之外就我掙得多,可有錢了。」


別人有點了錢都給趕忙買房,他買車。2000 年他買了第一輛吉普,價格是當時兩套房子的首付,「買匹馬,腿就變長了,去哪兒都方便。」反正有青年公寓當宿舍,他更在意說走就走的能力,興致來了,吃完晚飯他開車直接拉去北京,開一晚,13 小時就到。「買了房就想住得舒舒服服自由自在,天天在屋裏待着,就不能像匹野馬一樣到處跑了。」


小時候在阿勒泰的時候,家背面就是山,別人晚飯遛彎兒,他們就是爬山。姥姥家那邊是駱駝峯,搬去烏魯木齊後還有紅山,上海近郊的佘山也就是個海拔 200 來米的小山丘,但聊勝於無。他常常開上高架,一腳踩油直奔那兒,山底下有塊水泥地挺寬敞,有時他就一人去那兒坐坐,喝點兒啤酒,吹吹風,待兩個小時,「山對我來說挺重要的。」他習慣了站在高處,眺望遠方。


北京有人找他拍戲,男一號,他沒多想,「牛逼哄哄就去了」。也不是腦袋一熱的決定,「在上海待着,我知道將來會變成什麼樣子,演戲會變成一份上下班的工作。」上海雖然積累了些人脈和資源,但都侷限在電視劇的範圍裏,「戲也不夠好,到了北京我纔開始拍電影了。」


他在老式塔樓裏找到了一個好房子,200 多平米,有牀有沙發,很快變成了集體宿舍—他不愛這名字,覺得叫「藝術沙龍」更合適。在他家住的時間最久的是楊超,他記得待了應該有三年,另一位是喻恩泰,放着自己的房子不住,就喜歡他的沙發,一睡就是一年半,「還都不付房租」。那時他曾交過個女朋友,到他家一看,天天裏裏外外一堆人,兩人世界的空間都沒有,就吹了,「可我覺得,你要真愛我的話就該接受我的一切,生活裏只圍着你一個人轉,這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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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羣人每天在一塊兒拉片,一天看五六部是常事,看完了就吵吵嚷嚷討論,聊劇本,聊創作。選片標準是「好電影」,地域題材倒是沒有限制,「主要看上面有貼戛納的小葉子的,柏林的小熊的,威尼斯的小獅子的...... 沉悶的也看,一定要覺得自己特別有深度。」有時看片前開了幾瓶酒,到影片結束時,沙發上已經睡倒了一片。


有一年他沒戲拍,也不着急,「多大點事兒啊,人生接受就行了。我這人命還挺好,沒錢了馬上有戲接上。」他廚藝不錯,那羣人更樂得抓飯局,「買半隻羊,兩天就吃完了。」他不喜歡別人爲那幾年賦予「北漂式」的艱苦想象,更說不上「熬」或是「挨」,那段傻樂的日子更像是他人生裏難得的一段悠長假期,等待也完全在情理之中,「剛到北京,誰也不認識你,你也要給別人點時間,慢慢知道你是誰,知道你戲好。」


他不怎麼挑角色,「只要不是高大全的就行」,他想演「人」,而不是某個符號。配角主角之類的他也不在意,「有戲找我我就演,把角色完成好就行,其餘的事不歸我管。」劉耀軍這樣的角色有張力有深度,屬於天時地利人和,可遇而不可求,別的角色參差不齊,但哪怕只是零星半點的戲,他也能做到讓人印象深刻。


廖凡請王景春幫忙演《白日焰火》,「他自己的戲,搭的演員都得是好的,不能隨便,可文藝片又沒什麼錢」。給兄弟撐一把理所當然,王景春一口答應時,還壓根不知道那是個怎樣的角色。他演的洗衣店老闆戲份不多,可他覺得該賦予角色些東西,「你說洗衣店的這種人吧,他肯定會縫東西,而且必須特熟練。爲這角色我練了一個月,就縫衣服釘釦子。」有一段戲,導演刁亦男看他一邊說話一邊縫針,熟能生巧的那種自在,讚歎不已,「他說別看那麼小的一個細節,人家一個個都在下了功夫較着勁的,就沒小角色這回事。」


他老和廖凡說一句話,「對待角色要像對待情人一樣,要愛上他,要入迷,要沉迷」,他自個兒就是「演戲有癮」,但有個前提,得有不斷刺激他的新鮮勁兒砸過來。《都市男女》成功後,喻恩泰、姚晨、沙溢等原班人馬繼續拍《武林外傳》,王景春沒參與,「拍了十個月,之後我就知道情景喜劇是怎麼回事了。好處是你可以鍛鍊如何快速記詞和即興表演,但壞處是演着演着就假了。它太快了,一天一集,『唰』就演完了,基本不走心。」他一點也沒覺得遺憾,「青菜蘿蔔各有所愛,賺錢是另一回事情,追求是追求。」



劉耀軍


王景春,柏林電影節最佳男主角,正式宣佈的時候,導演王小帥第一個在底下喊起來,還是最大聲的那個。他知道王景春能成,但現在不一樣了,「實錘了」。哥兒倆也不客套,慶功宴上他假裝嚴肅地拍着王景春說,「登頂了,再沒有上升空間了。下面就是要當一個人民藝術家,好好演戲。」


柏林獲獎後,轟炸式的媒體訪問接踵而至,王景春的最高紀錄一天十三輪,說到嗓子啞了一個月都沒緩過來。這等分量的獎盃捧在手裏,他也沒必要藏着掖着高興,朋友們想摸一下銀熊獎盃,他也覺得光榮。不過最驕傲的是,所有人都認可了「劉耀軍」這個人物,他在表演本身中獲得的成就感,超越了其他所有的一切


王小帥以爲自己是在拍攝電影《我 11》前見了王景春第一面,但實際上,1997 年另一部戲選演員時他們就見過。王小帥一度記不清他的長相,曾把他和另一個演員混淆起來,更搞不清楚他的實際年齡,但這種似是而非感更利於角色的塑造,「對我來說,他是一張白紙。」熟悉了之後兩人有了些奇妙的發現,比如所有人都覺得王景春和王小帥的父親有些神似,而王小帥的公司叫「冬春」,聽起來就和「景春」有點緣分。


投資方開始有其他的主角人選考慮,各種行不通,王景春接到王小帥的邀約時,差一點已經簽下另一部戲的合同。「半天裏他連發了三條信息給我,還未讀,我就知道他肯定碰到了些狀況。作爲朋友,我肯定義無反顧要幫忙。」看完第一遍劇本,他就覺得這個劇本簡直爲他量身訂做,「我一下能找到劉耀軍的魂,他的臉他的動作,立刻出現在腦子裏。而且他乾電焊,我也會啊。」


17 歲在槍械修理所實習的時候,他被派到的任務是車一種叫法蘭的壓力容器,幹了一暑假。他可以雙手同時操作,「玩得賊溜」,每天車上十幾個小時也不厭。至今他都爲自己在焊工上的天賦自得:焊接處不能有雜質,不能有氣口,不然會開,平焊是最簡單的,立焊時要對抗鋼筋的重力,仰焊就要整個躺下來,一步比一步考驗技術。學校要求考級才能畢業,一般都是三級工,最高也就四級,他當時創了個紀錄,考了五級工。


劇組在當地借了條船,有一幕,他扮演的劉耀軍要重新車一個軸承出來,船老闆開始還擔心別給王景春燒個洞出來,「結果他過來一看,哎喲,你這焊得好呀你這個,紋路特別好看」。船被海水浸泡久了,好些被腐蝕的地方都需要加鋼板加固,他焊起來十分帶勁,最後乾脆把整條船腐蝕的部分都給焊好了。「我還想過,老了之後可以用電焊做一個裝置藝術,在鐵板上畫畫創造,沒想到這門手藝丟了近 30 年,在電影裏給撿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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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耀軍幹車牀,背部自然有微駝的曲線,「這當然是我的設計,因爲我要符合他所有的一切。就算背對鏡頭,也能感受到人在戲裏。」他有經驗,弄車牀的人就算戴上手套也會沾上機油,何況車東西的時候往往還不能戴手套,會有危險把手攪進去,「機油會滲到指甲縫裏,洗手的時候經常拿肥皂一搓一洗就完了,所以做車牀活的時候手永遠是黑乎乎的。」拍攝的時候王景春就一直摸機油,「電影唯一也是最大的問題,就是能聽能看但不能聞,會缺失嗅覺,但我要聞到手上的機油味兒,要把自己扔進戲裏生活。


王景春這麼「扔」,王小帥就更沒必要在現場和他們事無鉅細地討論,「我老說,演員應該是一個白日夢的做夢者。有了故事,有了角色,他就沉進去,不用睡覺,但他就像在這裏面做夢一樣。」得獎後有許多人試圖和王景春討論他的表演技巧和方式,一兩句話哪兒能概括得了,他只說,要先找到人物的「魂」,「魂找到了,印進心裏去,它就會像顆種子一樣長大,然後把你蓋進去。你要用一個系統去找人物,找每一個細節,找每一句臺詞,沒有哪個比哪個更重要。要不怎麼說,戲如人生?」


拍攝中有許多即興的臺詞和片段,比如拍上墳那場戲,之前大家都不知道墳在哪兒,也沒排練,王景春牽着詠梅就上去了。出發前老兩口在家穿衣出門,機器擺在那兒轉着,王景春一時怎麼也拉不上外套的拉鍊,還想着壞了要重拍一條,就看見詠梅特別自然地接過手幫他拉。「導演特別喜歡。那個動作特別生活,老夫老妻都有這樣的默契,所有的表演都是下意識的。」


許多人覺得,到最後所有的事情都得到了釋懷,結局太過圓滿,王景春倒覺得這是最好的處理方式,「導演現在不叫王小帥了,叫王老帥,很像小津安二郎的樣子,這個片子的調調也是,年紀大了,都柔軟了,胸懷也更大了。」他知道自個兒也被時間在改變,「年輕時我是刺蝟,刺兒頭,現在我是綿羊...... 嘿,瞎扯,這些話都是騙你的。」


成爲東京影帝后,王景春的日子也如此這般熱鬧過,幾個月後喧囂散去,他繼續磕他的角色,過他的生活。同樣獲得過東京影帝的王千源曾感嘆榮譽的暫時性,「它代表你人生中有一部戲取得了非常大的成功,但我們不能把一時的成功當成永恆,也不能因爲這是我們生命中重要的事,就要求全世界的人都一輩子記住。」這話並不是當着王景春的面兒說的,但他大致會認同。


他不想再回答更多的問題了,「我的人生就這樣實打實的一條線,我也不想把它美化成什麼樣子。」其中被引申出的意義和被概括出的結論,或許對他人有所啓迪,但與他並無干係。往下去,還有千山萬壑,但「劉耀軍」這一站,已經過去了。




監製:黃車幹

採訪 + 撰文:李冰清

攝影:高遠

造型:鮑小樓 妝發:巴特爾

編輯:謝如穎

場地鳴謝:和平理髮店

微信編輯:Beja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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