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色達還是高寒缺氧的時期,但想着現在人少還有白雪襯托,應該另有一番魅力,我決定前往。成都到色達很方便,每天都有一趟班車,網上就可以訂票,將近十二個小時的路程,從早上六點四十出發,下午六點半抵達色達縣城。

  難以拍全的色達五明佛學院。(賈夢/圖)

  長途大巴上的女居士

  大巴很寬敞,還有零星空位,許多人一看就是去佛學院的。一位穿黃袍的漢僧就坐在我附近,像大多數早起的乘客一樣,在座位上閉目養神。客車起步,一位中年婦女似乎腦子迷糊以及有起牀氣,和檢票員嚷嚷着:

  “這是去五明佛學院的嗎?”

  “嗯,去色達的。”

  “啊!停車停車!坐錯了!我要去佛學院!”

  “佛學院就在色達。要路過的。”

  中年婦女終於才默不作聲。大巴離開市區上了高速,車廂裏很寂靜,中年婦女又活躍起來。她從後面座位跌跌撞撞走到了我隔壁漢僧旁邊,指着那一個空位問:“師父,我可以坐這裏和您聊一聊嗎?” 師父只好把空位上的揹包拿開放到自己腿上。婦女坐了下來 ,開始哭訴自己慘淡的人生與修佛的挫折,整個車廂都能聽見她的故事。原來這位婦女婚姻不順,前夫是個不負責不管孩子的人,於是很早他們便離了婚,婦女開始學佛。可學了三年,卻沒有長進,甚至變得暴躁愛罵人。上師說她修行還不夠,不能剃度出家,還要繼續學習。師父一直安慰她。“媽媽!你坐回來吧。”後面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不安地喊。師父回頭看了一眼有些驚訝:

  “孩子還這麼小,撫養她成人是你首要的責任啊。她跟你一塊兒去佛學院,不用上學嗎?”

  “嗯,我跟她學校請假了,想帶她去佛學院見見上師,也許可以改善我們的佛緣。”婦女說完之後,找到一個兩座的空位躺下,一路睡到了佛學院。女兒一直玩着手機,然後在母親的嚷嚷聲中下了車。

  進入藏區,雖然春寒料峭,但碧水寒山中已有絲絲綠意。(賈夢/圖)

  佛學院“海洋”

  第一個晚上我留宿色達縣城,與藏族朋友碰面吃了一頓豐盛的藏餐。第二天一早纔打車來到佛學院,入住了山頂上那個不接受預訂的喇榮賓館,然後在朋友的帶領下逛了逛。這個季節的色達,植被枯黃氧氣匱乏,連我這個在珠峯大本營都不曾高反的人在色達的第一晚也感到了頭疼氣短,直到後半夜纔好了一些。眼前的佛學院比起夏日綠草藍天的旅遊高峯期,遊人少了許多,顯得清靜肅穆。

  佛學院從2017年開始改造,當時宣佈計劃拆除房屋三千多間,最終留下差不多五千名學生和六千棟房屋。以前怎麼樣,我沒有來過無法對比,但現在的規模依然如一片紅色海洋,讓我感到震撼。

  規模依然讓人震撼的佛學院。(賈夢/圖)

  住在這裏,也不像網上所說的那麼艱苦,甚至比在縣城更便利舒服。喇榮賓館設施陳舊一些,但房間也有暖氣與熱水,隔壁就是壇城,窗外可以俯視整個佛學院,性價比相當高,只是不接受預訂,晚一點到就很可能沒房間了。而半山上新修的喇榮飯店條件更加舒適完善,還有咖啡廳和西式糕點房,離雄偉的大經堂也不遠。

  雄偉的大經堂。(賈夢/圖)

  僧侶的小紅房子之間也修了石階,各處都有公廁、垃圾房、洗衣處等公共設施,平整的雙車道直通山頂壇城,有穿梭大巴頻繁接送,而外來車輛不許隨便進入以免混亂擁擠。佛學院裏全是素食,但從喇榮飯店豐盛精緻的自助餐廳到物美價廉的飯館食堂,能滿足大家不同的需求。銀行、超市、服飾店、建材商鋪等等什麼都有,儼然是一個完善的生活社區,比許多藏區縣城的物資還豐富。

  修的路燈和樓梯(遠景處)。(賈夢/圖)

  佛學院喇嘛和覺姆的生活區域是分開的,也有各自的經堂,分別在大經堂左右。這些經堂的門口放着一個“非出家人請勿進入”的告示牌,臺階上擺滿了鞋,不斷有僧人們進進出出,都是去聽課或唸經的。

  朋友告訴我,可以在喇榮飯店裏的漢經院聽課。於是到了晚上七點半開課的時間,我便跟着人流走進了漢經院。進門便是一排排鞋櫃,地上是厚實的地毯,需脫鞋而入。很有威望的索達吉堪布週一到週五都常講一些漢語公開課,可惜我所在兩天剛好是週末,只能去看看是否有別的課能聽。

  我跟着許多覺姆和女居士走進一個房間,地上鋪滿墊子已經坐了不少人,我找了一個無人的位置坐下,一會兒,一位漢族女法師便走了進來。首先叩拜法師,然後開始唸經,周圍的人都帶着經書搖着轉經筒熟練地唱誦起來,只有我一個人盯着牆上投影裏顯示的經文結結巴巴地跟着默唸。唱誦完,法師開示講課,是關於淨土宗的修行,這位法師輕鬆詼諧,聽課的學徒時不時發出贊同的笑聲。我輕微活動着自己有些痠痛發麻的盤腿坐姿,偷偷觀察着周圍的人,無論是蓄髮便服的居士還是紅袍剃度的覺姆,她們都滿臉虔誠。看着周圍的人都這麼堅定地嚮往着淨土,我心裏卻有許多疑問與感概。自己雖然對宗教很感興趣,卻對信仰這個問題一直比較謹慎。

  晚上依然有許多僧侶去經堂學習修行。(賈夢/圖)

  後來兩天,我經常去咖啡廳,因爲那裏有不少佛教書籍。有兩次還遇見了索達吉堪布與人會談,我當然不好意思打擾,在一旁專心看完了一本關於一個英國比丘尼丹津·葩默的傳記。我也會來漢經院大堂裏坐坐,看一羣人圍着講課,又或是各自唸經磕頭,我期望着自己可以尋找到一個關於信仰的答案,但似乎並不容易。

  天葬臺之路

  佛學院與天葬臺其實相隔不遠,但並沒有專門的路走過去,幾乎所有人都會選擇坐巴士下山到佛學院門口,再搭麪包車去隔壁山上的天葬臺。然而,聽朋友說,從山上的觀景臺爬過去再翻過滿是經幡的山頭,大概一個多小時就能走到。我原本有些糾結是否應該把天葬這種事情當作參觀對象,可藏族朋友告訴我,自己也會帶人去看天葬,若能把這件事看作一個思考生死了解風俗的契機,帶着嚴肅與敬畏之心,也並無不可。

  中午吃過飯,朋友要工作,我決定獨自去看天葬,路上遇見一家藏人也要徒步過去,我便跟着他們踏上了觀景臺背後的一條山路。這是一條被人踩出來的小徑,許多路段傾斜又狹窄,天乾物燥,沙土很容易滑落,我只能小心翼翼地行走,而那一家藏人經驗老道很快就走得不見人影了。這條小徑越走越隱約,最後乾脆就消失了。我摸出手機,雖然地圖上這塊區域一片空白,但手機地圖至少可以指出天葬臺的方位。我一看,指針對準了身旁高聳的斜坡,上面還有幾隻禿鷲在盤旋。我想,這就是我需要翻過的山頭吧。雖然沒有路,但山坡還算平緩而且腳下有許多灌木支撐不容易滑落,往上爬除了累並不困難。就這樣,我在四千米的海拔奮力攀爬到了扎滿經幡的山頂。原本想停下來欣賞下週圍的美景,可是,這山上寒風刺骨吹得我開始懷疑人生。於是,剛緩過點氣,我便繼續沿着指針的方向在蒼茫的山巒上一路向下奔去。

  接近天葬臺,禿鷲聚集在山坡上。(賈夢/圖)

  我終於看到天葬臺的建築。尸陀林以及禿鷲生活的整個山坡都被保護了起來,有一大圈圍欄。我便沿着欄杆繼續往下走。那時,天葬還沒開始,所有的禿鷲都聚集在山坡上,場面十分壯觀。等我到了山下,天葬觀賞臺已經聚集了許多人,那一家藏人也身在其中,更多的是旅行團的遊客。對於這些旅行團來說,天葬不過是一個走馬觀花的景點,許多遊客在“禁止拍攝逝者”的標牌前,拿着手機相機毫無顧忌地拍攝逝者家人擡着逝者轉佛塔的畫面。禿鷲這時陸續從山上飛下,一羣羣盤旋在空中然後落到天葬臺的白布附近。天葬最後的環節是被一塊白布擋住了的,但我們可以聽見刀砍在骨頭上的聲音及聞到陣陣血腥的味道。“有塊布擋着什麼都看不見啊!”一個大叔不滿地說。我覺得很悲哀,轉身離開了。

  通往天葬臺之路。(賈夢/圖)

  帶着並未解答的疑問和憂慮,三天後我離開了色達。一路上川藏線風光峻美,可是遍地塑料垃圾讓我心痛。這個世界永遠在發展,佛學院也是其中的一部分,我想起那些在紅房子之間的垃圾堆裏翻食的犛牛和野狗,想起那些一心修煉成佛的僧人。希望每個人都可以功德圓滿,而每個佛陀都能回到這個娑婆世界,把它變爲淨土,那該是多麼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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