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知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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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做任何事,似乎心腸硬才能走得更遠。

江山變改、王朝更迭,那些失敗的例子,大多陳腐固執。我們都想堅硬地活下來,因此披着現代的外殼,通過各種運動和號召與過去一刀兩斷。

 

歷史終於還是報復了我們。

經濟騰飛,財富迅速積累。億萬富翁多“巨嬰”,中國遊客多“土豪”,那些與孔孟相似的眉眼,細看卻是沒有內容的。

 

諸子百家和魏晉風度的傳統很美,但走着走着就丟了。

當物質的成功中沒有精神的成色,開放也可能變成一種閉塞,沒有一個穩定綿延的根,我們只能在傳統和現代中到處遊離。

 

身份的焦慮之中,我們開始尋找作爲“中國人”的身份意義。錢穆作爲近代中國爲數不多的傳統文化的堅定擁護者,在如今得到前所未有的重視。面臨現代與傳統兩個世界的拉扯,他希望我們對自己的歷史保持着“溫情和敬意“。

 

於是,當衆人在爲歷史不可避免的方向性與殘酷性辯護之時,錢穆讓他的學生描紅燒肉的味道,描風穿過鬆樹的聲音……其實不難理解,沒有大是大非的二分世界,除了堅硬的外殼,內心總要有所持,才能繼續趕路。

 

因此,許知遠在錢穆老家無錫的旅行中,沿着錢穆的腳印,試圖找回行路時該恪守的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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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1895.7.30-1990.8.30),中國現代著名歷史學家、思想家、教育家。中國學術界尊之爲“一代宗師”,更有學者謂其爲中國最後一位士大夫、國學宗師,與呂思勉、陳垣、陳寅恪並稱爲“史學四大家”。



錢穆的中國

(有刪減)

許知遠

— 01—

錢穆,身份不明

 

▲錢穆

在前往無錫的路上,我時斷時續地讀着美國人傑裏·鄧爾麟的《錢穆與七房橋世界》。

 

車窗外正是江南的陰鬱天氣,小雨下下停停。平坦寬闊的一級公路已把那些佈滿蜿蜒河流的小鎮聯結到一起,沿途不時出現的玻璃幕牆、金屬框架廠房、三五成羣的年輕工人,表明魚米之鄉的長江三角洲已是新的工業革命的重鎮。

 

穿過崑山,繞道陽澄湖。在一家臨湖的餐館裏,我第一次吃到了陽澄湖大閘蟹。湖面上寒風瑟瑟,煙霧渺茫,屋內一壺黃酒溫暖滋潤。這是一次意外的旅程,大約一個月前,我迷上了錢穆。

 

9年前,在選修的歷史課上,一位姓羅的青年教師給我們講授中國歷史,時間來到魏晉時,他戛然而止,決意讓另一位老師講述接下來的課程——因爲中國歷史的青春期到魏晉時終止,再無心醉沉迷之處。在告別前,他推薦了錢穆的《國史大綱》。

 

在剛剛開張的北京大學南門的風入松書店裏,我找到了黃色封面的商務印書館版的《國史大綱》。這是一次註定夭折的閱讀歷程。豎排的繁體文字、文言語句、佈滿正文的註解,中國人熟悉了上千年的行文到了我這一代已變成了陌生的叢林。我對於錢穆的身份仍有質疑,出生於1895年的他,在“五四”之後的那兩代中國知識分子中,身份不明。

 

新文化運動讓我沉醉的是它的激進因素,是那種將傳統一股腦兒扔進“歷史的垃圾桶”的豪邁。“進步”,在我們的辭典中是至關重要的,不管大學與中學政治課多麼空洞乏味,我們其實都是黑格爾的線性歷史的信仰者,我們要不斷地拋棄陳舊,進入一個新階段;爲了一個更光明的明天,我們可以對昨天與今天毫無眷戀,甚至殘忍異常。

 

中國傳統看起來早已無力面對現代的挑戰。魯迅的大部分篇章我都沒了印象,卻始終記住他對青年的告誡——多讀外國書,少讀甚至不讀中國書。線裝書理應被扔進茅房,儒家禮教中只寫滿了殺人,傳統中國就是裹着小腳的媳婦……“傳統”與“現代”在我們的談話中被濫用,似乎真的存在着那麼一個時刻,所有的東西都改變了,帶有現代意味的都值得讚揚,而任何“傳統”都是阻礙,必將被歷史的車輪碾碎。

 

在我閱讀所及的20世紀中國文化史中,錢穆混雜於一羣人名中,他被提及,卻似乎從來不與時代旋律相關,他是少量對舊世界如此鍾情的頑固派,在李敖的記錄裏,他在晚年時還爲蔣介石唱頌歌……

 

對錢穆的初次探索不了了之,甚至羅老師在我內心短暫地激起的中國文化的青春熱情也迅速消退了——諸子百家、魏晉風度與我所生活的現代中國看起來毫無關聯,阿諾德·湯因比或者Google兄弟比他們更有力地影響了我的思想。

 

 

— 02—

中國人,失去靈魂


▲許知遠

是史景遷促使我再次對中國傳統產生興趣。“做中國人意味着什麼?”在對鄧爾麟的《錢穆與七房橋世界》的書評中,史景遷詢問說:“究竟怎樣一種價值觀念,或者怎樣一種文化,與歷史的經驗和共同的民族起源互相影響着,將中國人緊緊地維繫在一起?”

 

在一個標榜全球化的時代,認同危機卻覆蓋到每一個角落。在一個你可以隨心所欲地克服地理障礙的時刻,人人都在爲自己的身份焦慮不安。

 

中國依靠的是什麼?

在這一輪“中國熱”中,中國被描繪成世界上最富有潛力的市場、最大的生產基地,中國人像40年前的日本人一樣蜂擁到世界各地,拍照、購物、參觀遺址……成長的經濟力量賦予中國人一種新的自信與不切實際的驕傲,但他們身上卻看不出令人欣賞的品格,生機勃勃爲中國社會注入了活力,卻沒有讓人心生嚮往的魅力。更緊要的是,作爲個體的中國人與由衆多個體連接在一起形成的中國社會,似乎正失去他們的靈魂,金錢作爲這個社會運轉的主要潤滑劑與興奮劑已被過度使用。

 

歷史最終還是報復了我們。我這一代人粗暴地理解了歷史,將世界看做一幅實用主義的圖景,把任何事物都當成了手段,最終我們要承擔缺乏生命意義的痛苦。

 

錢穆心目中的中國則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世界。

同樣是課堂時光,我在爲歷史不可避免的方向性與殘酷性而辯護,而錢穆則讓他的學生描寫紅燒肉的味道,描述風穿過鬆樹的聲音……在我們爲今日中國信任網絡的坍塌而嘆息時,卻通過錢穆發現那個封建禮教的社會通過“禮”來維持了一個值得依賴的價值系統與保障體系。

 

 

— 03—

對歷史,應有敬意和溫情

 

▲錢穆在新亞書院講壇

好笑的是,我對錢穆的緩慢了解,是從這兩位來自美國的漢學家開始的。

在鄧爾麟那本1988年由耶魯大學出版的著作中間,印刷着十幾幅錢穆家鄉無錫七房橋的黑白照片,水鄉氣息與中國古建築的上翹房檐,親切不已。到無錫時已是夜晚,小雨仍未停。霓虹燈與汽車煩躁的鳴笛聲,打破了我的遐想。

那些醜陋的、千篇一律的建築又出現了,幾層的小樓,白色瓷磚牆,深藍色玻璃,中國所有的市鎮,不管是南方還是北方,西部還是東部,總是驚人的雷同。在這座盛產文人風雅的城市,同樣到處都是房地產的廣告,園林風格早已被遺棄,人們最熱心的是“劍橋風格”、“北美別墅”。毫無例外,市中心被太平洋百貨這樣的購物中心佔據着,在路邊散步時就像走在縮小一號的上海淮海路上。

如果你一時找不到路,沒關係,麥當勞總是處於市中心,而離麥當勞不遠處必有肯德基連鎖店。歷史悠久的無錫小吃店與麥當勞遙相呼應,聖誕節剛過,給我們端上灌湯包的姑娘們都戴着紅色的帽子,她們在爲聖誕老人盡未完成的義務。

夜晚,在東林書院的遺址喝茶,雨打窗外的竹林沙沙作響,400年前的讀書人也正是在同樣的情境下談論國事的吧。世界早已改變,我們身後的一桌人正在談論他們的新生意,過去幾年中在中國興起的商業用語瀰漫着整個空間,他們在說“團隊精神”、“執行力很重要”、“細節決定成敗”……臨睡前打開電視,所有電視臺都在進行卡拉OK大賽,年青一代們都在把不費吹灰之力的一夜成名視作人生理想。

 

第二天清晨,我們前往七房橋。在錢穆成長的年代,從無錫縣城出發,如果走水路,4個小時就能到達錢家門前的傲嘯涇,這是由錢穆的祖先所修建的。這個家族漫長的歷程,正是中國社會的一角,它之所以能夠面對種種社會動盪,是因爲家族遵循着“禮”,它爲家庭生活提供準則、價值觀,它爲弱小的人羣提供救助,當“禮”由家族擴展到整個社會時,它就變成一個國家的準則,支配着政府與人民、國家與外部世界的關係。

 

但這套價值還可以應對來自19世紀末開始的、被張之洞稱爲“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嗎?作爲“禮”的化身、一心要成爲道德楷模的君子的中國知識分子,被中國政治革命中的蘭波式人物鄒容稱爲“實奄奄無生氣之人也”,錢穆從一開始就要面對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的拉扯——一方面是現實的國際環境的殘酷,中國面臨的亡國之災;而另一方面,他依舊看到了那個存於詩詞典籍中的士大夫的風雅世界。

 

16歲起,錢穆成爲一名鄉村教師。接下來,他展現了與那個時代的主流知識分子截然不同的路徑。沒有海外留學背景,也未追隨喧囂一時的各種新思潮,他在古籍裏尋找另一個世界。他是一名偉大的自我教育者,從小學教師最終成爲北京大學的著名教授。

難能可貴的是,他似乎從未從線裝書中逃遁,遠離現實的痛苦。他也從未將古代中國世界想象成烏托邦,而只是在一片文化虛無主義的論調中,重申中國文化的獨特性——它由特別的歷史際遇與地理環境所致。它的內在生命力可以保證它在面對各種挑戰時,仍能保持自身,最危險的情況是,我們忘記了保持這種內在生命力。

 

自小迷戀司馬遷的錢穆相信,沒有什麼比歷史更能寄託中國人的智能與情感。在抗日戰爭最爲激烈的1937年與1938年,錢穆手不停揮歇地筆寫着《國史大綱》,它跨越了幾千年的風雨,不斷重演着外族人入侵與被同化的歷史、中國人在面對外來挑戰時所表現出的氣節和智能……

在一個西方世界佔據優勢,而中國正在跌落到自信的谷底時,錢穆希望我們對自己的歷史保持着“溫情與敬意”。像鄧爾麟一樣,我大學的那位老師也稱《國史大綱》是“國家的驕傲”。

 

 

 

— 04—

傳統,缺少生命力

 

1940年錢偉長留學美國前與家人在上海合影(前排中爲叔父錢穆,前排右爲錢偉長)

錢穆的故居如今是一片空地,昔日五世同堂的舊宅只剩下殘缺的根基,冬日雨後的灌木蔓延其上。“我們一直想重修它。”錢煜對我們說。他稱錢穆是他叔公,在1949年錢穆離開前,他經常見這個很有學問的叔公在小巷裏散步,“他矮矮胖胖的,對小孩子很好”。

 

錢穆在1949年之後的故事,似乎更爲單純,他成爲海外的中國傳統文化堅定的領導者。在馬克思的線性歷史論支配了中國時,他的思想不僅不合時宜,而且應該遭受批評

 

我去了桂林街,這是香港九龍的擁擠之地,像半個世紀前一樣,這裏仍是貧民窟。1949年10月,錢穆與他的朋友們在這裏創辦了新亞書院。余英時是二年級第二學期來此上課的。他在1950年春天從北京的燕京大學來到這裏,他發現“整個學校的辦公室只是一個很小的房間,一張長桌子已佔滿了全部空間”,而錢穆給他的第一印象則是“個子雖小,但神定氣足,尤其雙目炯炯,好像把你的心都照亮了”。

 

在這個租來的僅有的四間教室裏,錢穆想保存中國文化的氣韻。在一個炎熱、潮溼的夏天,余英時發現錢穆正躺在地板上,他病了。他叫余英時去買《二十四史》給他讀,彷彿這足以驅逐所有的痛苦。

 

新亞書院最終成爲20世紀後半葉中國教育的奇蹟之一。而錢穆的故事從香港到臺北,他再未回到大陸。他的家鄉,很長一段時間裏,他的侄子錢偉長比他更聲名顯赫——他是一名傑出的物理學家和全國人大副委員長。

 

但如今,一切似乎又轉變了。北京的書店裏擺滿了錢穆的著作,他對孔子的理解,註釋的論語,對中國歷史的再考察,甚至他在新亞書院所隨意寫的小文章都被整齊地收集好,精美地印刷出來。錢穆的歷史哲學甚至都與西方主流的後現代歷史觀有了關係——歷史不是對規律的探索,而是對意義的尋求。

 

但是錢穆所讚美的那個“禮”的世界早已崩潰。沒人再以君子爲楷模,人們把道德理解成不切實際的空洞話,只有利益纔是理解人際關係與社會關係的鑰匙。錢煜說,一位本地企業家想出資重建錢穆的故居時,鎮政府卻要求,這筆錢必須通過政府來使用,計劃最後落空了。

 

社會上也充滿了重振儒學的口號,但那種粗暴的復甦傳統的方式,像是一出滑稽劇。風範可以被傳遞,卻不能被機械地模仿。中國傳統看起來就像是博物館中的展品,人們不知道如何賦予它現實的生命力,儘管人人都覺得這很迫切。





【參考書目】


書名:《祖國的陌生人》

作者:許知遠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出版年份: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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