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的時候,語文課總是不知道在講些什麼。我想看自己的書,但總是會被走廊上的老師發現。漸漸,書是看不成了,但我有了一個好主意,就是看古漢語字典。小綠書人手一本,是學校要求的;我自己還有一本古漢語詞典。語文課上放在桌上一本,手裡可以看另一本;就可以多認一點字,下課看書——也算是曲線救國。

古漢語字典帶給我一個新的世界,比如「思」和「言」都可以是助詞無義——譬如「不可泳思」、「言歸於好」。後來知道一個期刊叫《思與言》,真是很有智慧的標題:想了,說了,最後可能還是一些沒有意義的事情。我還知道了很多從沒有見過的字,比如「恧」(nǜ),慚愧的意思。我從來不知道,普通話中還有讀這樣音的。很多年後,課上讀到「相如恧溫麗」。我已經不記得這個字的意思了,但我記得那語文課的時光;臺上老師「談語嗚嚕嗚嚕」的,臺下我偷偷地看著自己的書。

字典上的那些例句把我帶回了古人的世界裡。雖然,那隻言片語戛然而止,我心中已經有了波瀾壯闊的畫卷。「偷」字有苟且的意思,那例句我現在還記得:「善為國者,倉廩雖滿,不偷於農。」那時,我就想,有一天我也要匡濟天下,讓窮人都能有飯喫。

讓我印象最深的句子,大概是「仲尼覆醢於子路。」

這裡我認識了「醢」(hǎi)字,這是古人的肉醬;還是一種刑罰,就是把人剁成肉醬。子路不幸遭受了這種刑罰。孔子就不喫肉醬了。字典說,這「覆」字不是覆蓋的意思,比如把這碗肉蓋起來;而是「傾倒」的意思,就是覆水難收的「覆」。這裡是說,孔子把這肉醬倒掉了。那時我想,這孔子真是一個做作的人啊!自己想起子路很難過,那肉醬給別人喫就好,為什麼要倒掉呢?

後來,過了很多年,我的爺爺過世了。哭了一整個夏天,秋天裡有人送來了一筐柿餅。我喜歡柿餅,還有切成一點點的月餅。秋高氣爽的時候,配上一壺咖啡,口中的濃鬱與香滑,是古人和洋人都無福消受的。柿餅入口的時候,眼淚嘩啦啦地落下來;我的第一反應就是要把它「倒掉」。

那一刻我想起我爺爺喜歡喫柿餅;可是,無論怎麼回想,也想不出他還喜歡喫什麼。腦海中,只有他呼啦呼啦地,喫著家裡剩下的飯菜,好像自有一種味道。家裡無論有什麼好的東西,他總是讓別人先喫;實在沒有人喫了,或者已經隔夜了、要壞掉了,他才饒有興緻地喫起來。人家講,「當由欲者不多,而使與者忘少。」一個人問周圍要的很少很少了,甚至至親的人也就習慣了,覺得理所當然。直到很久以後,才恍然發現,他也有自己愛喫的東西——只是他不響,他讓我們先喫。

我知道,我再也喫不了柿餅了,那味道我已經承受不了了。我想,孔子不光光是把肉醬倒了,那是一種送別的禮儀——那一點點儀式感的背後,是多少強忍的淚與痛啊。我想,孔子的肉醬啦,或者法國人的那什麼小點心啦,本來都是關於「不喫」,或者「不忍」再喫的:那些至親的人走了,那些時光散盡了,那味道也就有了千鈞的重。一口好牙和一個強健的胃,其實也沒什麼用了。只是努力加餐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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