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7年,越南黎朝隨着內亂而正式分裂爲南北對立的兩個陣營。崛起的新貴在紅河流域成爲霸主,而前朝舊部在南方苦苦支撐。但雙方的強弱之勢,並不完全依仗控制領地的面積和人口數量。這種長期對峙,也就成爲了越南進入近代史階段後的常態。

  在北方的明朝,自然也不願意放棄這次機會。超乎很多人的認知,一貫不以發動戰事而著稱的嘉靖皇帝,曾經有過藉機進攻越南的想法。但由於諸多並不複雜的因素,這次戰爭僅僅停留在了暢想層面。以至於今天的大部分人,都對此事缺乏瞭解。

  莫朝與黎朝的對峙

  越南在15世紀中大肆擴張

  15世紀中後期,依靠抵抗明軍進攻而崛起的越南黎朝,期達到了史無前例的盛世。依靠同明朝軍隊的長期作戰經驗,越南人不斷向中南半島的其他方向擴張。其影響力甚至向南抵達馬六甲,向東輻射到琉球王國。無論是舊敵占城,還是西面的暹羅、真臘,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壓力。就連大明西南邊陲的雲南地方土司,都時刻需要提防來自東南方向的敵人。

  然而,任何窮兵黷武之舉都會讓始作俑者付出相應的代價。黎朝一方面對外不斷用兵,承受着巨大的財政壓力,另一方面也對內加強集權管制。爲此,黎朝必須壓制自己當初賴以生存的地方勢力,並不斷擴編中央常備軍規模。在這個過程中,大量赤貧階層出生的人被扶上了高位。但他們的權勢並沒有傳統的社會根基做保障,所以很容易覺得自己勢如危卵。當黎朝皇權因爲地方派和新興官宦的亂鬥而衰敗,其中的佼佼者便足以出來取而代之。

  行五出身的莫登庸

  1527年,已經被封爲安興王的權臣莫登庸開始發難,逼着黎恭帝禪讓皇位。在得逞之後,他又逼着前朝舊主自殺,並開始大規模清洗黎朝的官員隊伍。由於此前他已經利用聯盟和軍事手段,擊敗了許多地方派勢力,使得自己可以用掌握的中央軍掌控局勢。

  在莫朝的淫威之下,一些黎朝的宗室選擇躲避到南方的起源地--清化。他們在當地獲得了殘存的地方派支持,得以擁兵自保。這便是越南歷史上的南北朝起源。儘管莫朝在表面上掌握着巨大的資源和人口優勢,卻始終無法將黎朝殘餘勢力都連根拔除。清化當地本身就是越南幾百年裏征服的新土地,也是屢屢發兵南下的前進基地。所以,地方派具有比北方宗族更強的實力。這也是那裏先後成爲陳朝殘餘實力自保、黎朝崛起反撲和退守的留居地原因。

  越南的最富庶地區落入莫朝之手

  同時,由於大航海時代的穩步推進,更靠南方的黎朝也更容易獲得來自中南半島其他地方的技術輸入。這就讓黎朝後裔可以依靠不斷加強的水軍、象兵和火器部隊,守住自己的狹長之地。莫朝的軍隊縱使規模龐大、武器數量繁多,也只能讓長期對峙持續下去。當南方的黎朝士兵開始接觸火繩槍或來自歐洲與穆斯林世界的火炮,北方的莫朝士兵還在使用古老的火門槍、神槍和小型土炮。

  不過,讓莫朝沒有想到的是,新的威脅開始在他們的北方形成。已經多年不曾干涉西南事物的明朝,突然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下準備對其下手。而且,明朝方面的原始動力,也是讓莫朝僭主和今日大部分讀者所無法理解的內因。

  南方的黎朝勢力更早接觸到近代火器

  大禮儀鬥爭下的外部投射

  由旁系入主皇權高位的嘉靖皇帝

  在莫氏家族奪取越南大部分控制權的同時,北方的宗主國明朝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聚變。由於明武宗的突然猝死,源自朱棣的直系皇族絕嗣。尚未成年的朱厚熜以支系身份入駐北京,成爲了著名的嘉靖皇帝。

  由於這段意外,受到改變的不僅僅是明朝皇帝一人,還有整個明王朝的政治氛圍。此前的諸位帝王,無論能力、脾氣和個人喜好如何,都帶有朱棣留下的蒙古式作風。簡單來說,就是依靠吸納蒙古帝國的各類技術性遺產,去同中原的士大夫階層形成統治聯盟。士大夫們雖然地位更低,但卻可以抱團成爲一個獨立的階層,反過來限制皇帝所做所想。皇帝則需要培植太監和廠衛機構,反過來再對士大夫們形成遏制。

  成化時期 進貢獅子的中亞來客

  隨着嘉靖皇帝的登基,天子由接受經典皇室教育的子孫,變成了來自鄉下的圈地土財主。因此,朱厚熜對前幾任皇帝所倚重的技術性勢力都不太感冒。原本就穩步提升話語權的儒家士大夫們,又將這次變天視爲自己進一步控制全局的好機會。所以,小皇帝的出現,實際上激化了明朝宮廷內外的矛盾。文官們依照傳統禮法,希望加強影響控制。皇帝也不願受制於人,拼命用各種手法進行對抗或反擊。

  但因爲嘉靖自小生在受到多重限制的地方王府,所以思維模式與策略選擇也都偏向文弱的士大夫。這也是他搞出著名大禮儀鬥爭的原因。在他主動遣返了明武宗留在京師附近的邊軍隊伍後,實際上就是放棄了以將領階層壓制士大夫的最便捷手段。作爲代價,他就必須寄出各種儒家式的綱常倫理,和朝臣們打着經年累月的嘴炮消耗戰。除了皇帝身份外,最大的殺手鐗便是錦衣衛與東廠一類的恐怖機構。

  錦衣衛成爲了嘉靖手裏的唯一可靠武力

  大約在莫朝控制越南大部分地方後,嘉靖皇帝實際上也發現鬥爭必須從京師延伸向外省。在越南的南北兩方都厲兵秣馬之時,大明朝皇帝也忙着打壓歷代皇帝留下的外戚集團、不聽話的士大夫官員,並修改科舉制度,還要重新丈量土地以便加強稅收。

  也是爲了體現自己的能力和強硬,沒有太多涉外經驗的嘉靖力主在外番勢力面前秀肌肉。一系列前人留下的問題,又恰巧在他任內暴雷,更堅定了他走強硬路線的決心。然而,作爲主要對手的蒙古部族卻已經不是明軍所能輕易出擊搞定的對象。倒是被視爲國防中堅的邊軍部隊,屢屢因爲待遇太低而爆發兵變,害的皇帝只能對他們施行懷柔赦免。於是,嘉靖爲了繼續保持強人形象,便將目光投向了陷入內戰的越南。

  文弱的嘉靖 也需要軍事勝利來豎立強人形象

  無力實施的大規模遠徵

  攻打莫朝的任務 最初交由廣東當局執行

  1537年,嘉靖注意到越南已經有20年沒有遣使明朝朝貢。顯然,這主要是因爲越南自身陷入了長期內亂,無暇顧及外交活動。明朝朝廷也第一次注意到,原來和自己打交道的黎朝已經被莫朝推翻。恰逢一名黎朝宗室的使節來北京,要求嘉靖幫助自己的王朝對抗篡位者。大明皇帝便決心利用這個機會,在前人不得不撤出的南方亮劍。

  這年5月,嘉靖首先已經下達了動員令,要求兩廣的地方官准備進入越南的軍隊。但廣東地方官卻表示進攻越南並不明智。隨即,各地官員都開始推脫動員之責,讓遠徵根本無法成行。無可奈何的皇帝在9月又舊事重提,預想的戰爭也就被拖到了下一年。然而一直到1538年的5月,準備工作還停留在設想層面。最後,一則關於遠徵開始就需要消耗200萬兩白銀的報告,讓嘉靖徹底選擇了放棄。

  莫朝統治者最後還是選擇了主動投靠

  越南北方的莫朝,對於明朝軍隊的可能來襲也不是沒有聽聞。爲了避免兩線作戰,他們主動將部分邊境地區交給明朝,並將自己國內的名冊和田冊也都上交明朝。可謂是給足了嘉靖皇帝面子。後者也在獲得自己上位後的首次對外大勝後,不再過問越南方面的事物。越南的南北兩方,也在1546年開始了新一輪拉鋸戰。作爲宗主的明朝,完全沒有幫助莫朝的意思,一直坐視對方在1592年被打出大半個越南。亦如當年無力保護占城、暹羅和老撾那樣。

  當然,各地官員對於嘉靖皇帝的動員抵制,絕非單純的拆臺不合作。相反,這完全基於地方官員對於同時代明軍實力的直觀認知。相比之前的成華到正德年間,日薄西山的明軍已經因爲內部問題而進一步弱化。尤其在嘉靖本人清洗了前任留下的邊軍將領後,實際上失去了對於大規模軍團的調集能力。這也是明軍無力向幾十年前那樣派出京營和邊軍一同出戰壓陣的原因。前者的火器部隊和後者能提供的蒙古騎兵,卻已經是明軍陣營中的頂尖力量了。

  京營和邊軍到嘉靖手裏 已經不堪一擊

  既然皇帝直屬的京營不能戰,時常譁變的邊軍又難以調動,那麼遠徵勢必由兩廣等地的地方部隊執行。然而,各地官員都比皇帝清楚,基於王朝初期設立的衛所制度實際更加不堪。除了軍官和他們指揮下的少量戰兵,大部分軍戶淪爲負責供養他們的農奴階層。在任何有需要的時候,他們還要爲地方的文官奉獻無償勞動。因此,除了勉強維護地方治安,這些衛所兵實際上沒有其他的軍事用處。

  明軍的第三類選擇是各種民團。其中既有地方上的宗族勢力,也包括各土司領內的封建武裝。但嘉靖時代還不是後來相對務實些的隆慶-萬曆兩朝,所以官府對於這類灰色羣體大都採取否認態度。加上糟糕的財政制度,也讓這些民兵不可能獲得足夠的軍餉作戰。而土司們出於各種各樣的理由,也不可能爲明軍完全出力。只有對手是與自己存在競爭關係的其他土司,他們會爲了爭奪人口和地盤而戰。當目標換成了保有大量常備軍的越南,大部分土司實際上都非常畏懼。

  狼兵並非嘉靖所能充分調動的力量

  最後,我們還可以通過第三方的觀察,預測下當時明越雙方軍隊的實際水準。

  根據當時經常活躍在亞洲沿岸的不同葡萄牙人記敘,包括廣西土司提供的狼兵都不是非常善戰的力量。但正是這些狼兵,在實際上構成了明朝在廣西的大部分軍事力量。至於廣東地區的駐軍,也比狼兵更爲不堪。大部分步兵無法有效使用手裏的武器,少量騎兵也需要依靠培養自海南島的矮種馬作戰。這一情況在京營和邊軍還能增援的情況下,尚不明顯。一旦真正的外援斷絕,就馬上顯露無疑。

  越南軍隊一直被觀察者認爲優於明朝

  在談及越南軍隊的勢力時,他們的大規模火器部隊、水師都給西方觀察者以極高的評價。雖然武器的革新速度慢於中南半島的其他地方,但越南軍隊在組織水平和善戰程度上都更勝一籌。依靠更多合格的武器數量和更加敢於作戰的士兵,獲得高於明軍的評價也就不奇怪了。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幸好嘉靖時期的越南攻略暢想沒有執行。否則這位差點被宮女幹掉的皇帝,一定會在歷史上留下更臭的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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