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平淡得像一張平躺在桌面上紙，而夜色下的芸芸眾生，如果存在於紙上的字元與圖案，他們在平淡的世界裡，過著平淡的生活，卻在相互之間，激發出百般滋味。

夜色下，一排喧囂的夜宵攤里，有兩個沉寂的身影，他們的安靜，像淹沒在字元堆里的一小塊空白，獨特卻毫不起眼。

其中一人，是方嘉升。他拿起酒瓶，把最後一點酒倒進杯中。酒液魚貫而出，它們在杯中旋轉、碰撞，激起一層雪白的泡沫。當啤酒注滿了酒杯，泡沫立即雪崩一般沿著杯身傾斜而下。好比當酒精進入了方嘉升的大腦後，那些在審圖部經歷的情景，就如決堤般洶湧而至，淹沒了他的思緒。

「哎~你這圖紙也太離譜了吧，完全不按院里的出圖標準來。」這是審圖部總工看到第一版「瑪瑙」的BIM圖紙後說的第一句話。整份圖紙一共由二十多張圖紙組成，總工只翻看了前四張，然後眉頭一皺，隨即把圖紙推回給方嘉升，然後說道：「哎~不行不行，這圖紙太爛了，根本審不了。」

這倒是方嘉升意料之內的事情，他從來沒幻想過第一版BIM圖紙就能通過審圖總工的審核，對這份圖紙自然沒多少期望。他計劃先讓審圖總工提出修改意見，再根據審圖總工的意見修改圖紙，這樣比起自己啥折騰要高效得多。於是他向審圖總工客氣地問道：「總工，請問有那些地方需要修改的，麻煩你列一下，我回去好好調整。」

然而審圖總工並沒有給出方嘉升想要的答案，他不客氣地回答：「哎~你是第一天入職嗎？不知道院里有出圖標準的啊？你回去問你同事，拿院里定製的CAD模板重新畫一遍吧。」

「但是，您也至少告訴我要修改什麼吧……」方嘉升追問。

「哎~你是怎麼回事啊，不是告訴你要用院里定製的CAD模板重新畫圖嗎，你起碼把模板用對了，我才能審啊，我才能告訴你要改什麼啊。」

「用院里的CAD模板，也只是解決了線形、線寬這種圖面問題，但我想知道除了這些問題外，我這份圖紙還有哪些更重要的地方需要修改。」

「哎~線形、線寬這種圖面問題就足夠重要了！」審圖總工開始激動起來「你們這些年輕人，別總是想著偷懶，以為把線畫出來就等於把圖紙畫出來，我們以前畫圖，可是對每一根線都有講有究的。現在CAD模板都幫你們準備好了，也不用你們花大心思去琢磨。你們竟然開始覺得這些東西不重要？真是豈有此理。」

「總工，我不是這個意思。」方嘉升趕緊解釋「線形、線寬這種圖面問題當然很重要，但對比起來，是否符合消防規範、是否充分表達……「

「哎~夠了！」審圖總工一聲呵斥，斬釘截鐵地說：「先把圖面的問題解決了再談這些吧，你這圖沒有用院里定製的CAD模板畫，我就是看不懂。你回去重新畫好了我再審吧。」

第一次審圖，就在審圖總工鐵一般的決絕下結束。

回到BIM辦公區，方嘉升首先處理的，是心裡難以言明的負面情緒。審圖總工的決絕完全超出了他的預期，但他知道這道關於BIM二維出圖的難關，才剛剛拉開帷幕，他必須要保持堅定。

為了讓BIM模型輸出的圖紙儘可能接近CAD的效果，方嘉升找到院里定製的CAD模板後，馬上開始對模板進行仔細的研究，把各種線形、線寬、樣式設置都一一記錄下來，然後到BIM軟體上進行近乎一比一的模仿。把二維圖紙的標準框架硬套進BIM模型上，讓方嘉升有種用算盤計算方程式的無力感，但為了通過審圖部的審核，他還是要堅強地前行。

三天之後，方嘉升再次來到審圖部。

「哎~不是讓你用院里定製的CAD模板畫圖嗎？怎麼這圖紙還是這麼丑啊？」

「總工，這個設計太複雜，用CAD不好畫，我們是用BIM模型出圖。我已經根據你的意見，把BIM圖紙設置到與院里的CAD模板盡量一致了。有些小瑕疵，希望你能體諒。」

「哎~什麼B？反正我看到還有很多地方不對啊。看，這字體是怎麼回事，幹嘛用這麼丑的字體。」審圖總工抱怨道。

「總工，這個影響不大吧……」方嘉升難為的說。

「哎~你們這些年輕人怎麼這麼不嚴謹啊，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上學的時候沒有學過嗎？哎~還有，這個圖面，這麼多亂七八糟的線。」

「總工，這是從BIM模型上提取的圖紙，這些線是在模型中真實存在的，所以在二維圖形中也能看到。」

「哎~我不管你用的是什麼ABCD，現在我看到的就是圖面很亂。一團麻花似的，根本不知道畫的是什麼東西。趕緊回去把圖面搞乾淨。」

「但現實中，這些線就是存在的啊。」

「哎~現實中，這建築物還幾十米高呢，你怎麼不列印一張幾十米高的立面圖出來？」

「……」方嘉升的心情，就像BIM圖紙上的線條一樣複雜而凌亂。

相對於CAD，要在BIM模型上「說謊」需要付出更高的成本。把真實存在的線條隱藏，往往伴隨著圖形顯示的不完整，於是還需要手工添加上新的線條把圖形補全，以達到符合「圖面美觀」的要求。真實反映建築物各項內容的信息模型，在追求所謂「圖面美觀」的道路上，吃了不擅長「說謊」的虧。同時也讓作為BIM使用者的方嘉升備受折磨。

第三次走進審圖部：哎~這些標註的樣式跟版面不協調啊……

第四次走進審圖部：哎~符號大小尺寸都沒有調好……

第五次走進審圖部：哎~這個剖面怎麼這麼亂啊，都看不出畫的東西……

第六次走進審圖部：哎~大樣圖能畫簡單一些嗎……

第七次走進審圖部：哎~多加幾個剖面，大樣，真沒看懂你們畫的是什麼東西……

第八次……

「噹！」

一下清脆的撞擊聲，把方嘉升從回憶的洪流里扯回現實當中。

方嘉升回過神來，發現是蔣海與他碰杯。他馬上舉起酒杯，一飲而盡，一陣寒冷直衝肺腑，讓久經折磨的意志，更加脆弱，他不自覺地說：「估計明天把圖紙改好，審圖部還是會一頓吹毛求疵。老是在細枝末節上被百般阻撓，再詳實的BIM模型，在他們那套二維框架里，都註定失敗。」他說話的聲音，就像他放下空酒杯時的動作一樣軟弱無力。

聽著方嘉升的話，蔣海把喝到一半的酒停住。他握著那半杯啤酒深思了一會，然後對方嘉升說：「我們會失敗是再正常不過了。一個常常在逆境中前行的人總是會常常失敗的，一個想挑戰傳統的人更是會常常失敗。如果我們想「成功」，回去設計所用CAD畫圖就可以，我們就是那樣一路走來。但，那不是你想要的「成功」吧。「

「我記得一個很厲害的作家，很久前說過類似的話。」方嘉升苦笑著說。

「是啊，這是由時間驗證過的道理。就算知道要失敗，我們也必須堅定不移，戰鬥到底。把自己能做的都做好，管不著的事情，不要多想。」

「……好吧。」方嘉升仍然保持著剛才的笑容，不過笑容已經沒那麼苦澀。

「時間不早了，回去休息吧。」蔣海把最後半杯酒喝完後說到。

「還有幾塊肉，你不吃完？」方嘉升指著桌面上那碟牛歡喜炒咸酸菜說。

「你吃吧。我夠了。而且我覺得這家店做得味道，沒有我在廣西吃過的有特色。」

「這肯定啦，這種餐館炒菜的味道，都會根據當地的口味做調整的，在廣東自然吃不到廣西的味道……卧槽！」方嘉升說著說著，突然大喊起來。

「怎麼了？」蔣海被嚇了一跳，正在點煙的手不由得抖了一下。火光在眼前一晃，看到的景象就如同被燒著一樣炫目，讓他看不清方嘉升的樣子。但方嘉升喃喃自語的聲音，依然充斥在他耳邊：「卧槽！卧槽！卧槽！卧槽……我怎麼現在才想到呢？」

「你想到什麼了？」蔣海抽了一口煙，皺起眉頭滿是疑惑地問道。

「我突然想到，我們之前出圖的方式很不BIM。」方嘉升笑著回答。

（未完待續）

注3：感謝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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