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人給中國帶來了相匣子,但他們拍照的重點各不相同。最早來的是斯文·赫定那樣的探險家。探險家拍地質地貌;而外交官拍社會風貌;浪人拍風景名勝以便戰略陣地;而隨軍記者拍攝軍事要津。傳教士最無章法,他們什麼都拍。而法國人謝閣蘭,他拍陵墓。


謝閣蘭像


維克多·謝閣蘭(Victor Segalen,1878-1919,又譯爲賽格朗,色伽蘭),他是一個不羈的生命:29歲開始寫小說,31歲開始寫詩,直至41歲,在故鄉一片樹林裏神祕地死去,至今尚不知死因,使得他的生命成了謎團。他深深根植於法國漢學家的譜系中:老師是頭號大腕沙畹,同門的師兄弟有伯希和與亨利·馬伯樂,他又與詩人聖瓊·佩斯、克洛代爾爲至交。他爲蘭波、高更寫文章,並在後者去世後幾個月趕到其居住的小島,並收集到高更的遺稿。他著述不算很多,但過於跨界。大陸曾出版過謝閣蘭的小說《勒內·萊斯》、書信集《謝閣蘭中國書簡》、詩集《碑》、學術著作《中國西部考古記》等。2010年,上海書店出版社出了三卷本的《謝閣蘭文集》:《出征:真國之旅》、《畫&異域情調論》、《詩畫隨筆》,收了很多他關於繪畫的隨筆文論。他還編著有尚未譯成中文的《中華考古圖志》(三卷本)、《偉大的中國石雕》和《漢代墓葬考古》等。


《中華考古圖志》1923年初版,三巨冊,爲謝閣蘭考古學代表作


他的創作生命僅十年上下,他是詩人、漢學家、文藝評論家、旅行家、考古學家、醫生、教師,還兼任攝影家。


東方幻象


謝閣蘭時代的歐洲颳着一股“東方幻象”的妖氣,他們的老男人都在嚮往東方的年輕女子。而他的東方幻象十分真實,他在巴黎的東方學校念過一年漢語,並在中國學會閱讀古籍。當一個人真正熱愛某種文化時,語言會成爲他的工具,成爲他打開這座文化大門的鑰匙,而不再是交流的屏障。


1909年,謝閣蘭以海軍見習譯員的身份來到中國。5月28日,他到了上海,後去南京、漢口,於6月12日到達北京——他心中的聖地。他遊覽了天壇、十三陵、清西陵和長城,認爲上海最差,北京最好。8月9日,他與友結伴從北京出發,經五臺山、太原、西安、蘭州、成都、樂山、峨眉山、重慶、漢口、南京到上海,從上海——北京——上海走了一個來回。次年2月,他在香港和家人團聚。這次考察,謝閣蘭都寫進了《中國書簡》裏。隨後,他到天津的皇家醫學院教書,併成爲袁世凱長子袁克定的私人醫生,並由此接近袁世凱,逐步打入在華洋人的上流社會。


1914年,謝閣蘭接受了一個關於漢代喪葬的考古任務,這次是受到法國使館的資助,他與衆多學者從北京出發,歷經河南、陝西、四川、雲南,到達了西藏的邊界,發現了陝西茂陵霍去病墓“馬踏匈奴”的石雕,並根據這次考察寫出了《中國西部考古記》,四個章節分別爲:《中國古代之石刻》、《崖墓》、《四川古代之佛教藝術》、《渭水諸陵》。1917年3月到5月,謝閣蘭以法國在華徵工軍事團隨團醫生的身份,第三次來到中國,此次他重點考察了南京、江蘇丹陽一帶的古陵墓——南朝石刻。


南北朝時期,南朝的宋齊樑陳諸國,皇帝和王侯陵墓前的神道上都有巨大的石刻,統稱爲南朝石刻,那幾乎是古代最爲壯觀的雕塑與碑銘。最爲代表的是天祿,一種頭向着天,張開大口,伸出舌頭,身有翅膀的神獸。再有的是華表、石碑,石碑是有烏龜託着的,確切說是性好負重的贔屓,是龍生九子之一。唐宋以前的贔屓仍是龜的造型,不似清代那般有一點龍的模樣。經過了上千年的風雪,這些古碑高且巨大,顏色發黑,質地粗糲,雕刻不精,僅僅是隨手刻上,書法多是作者直接趴在碑上寫,寫完按照墨跡鏤刻。


謝閣蘭攝,南京南朝石刻之陳武帝陳霸先萬安陵石刻,1917年



謝閣蘭攝,南京南朝石刻之樑臨川靖惠王蕭宏墓石刻,1917年


謝閣蘭攝,南京南朝石刻之忠武王蕭憺墓石刻,1917年

謝閣蘭攝 南京棲霞寺石塔,1917年


南朝石刻中有蕭氏家族——最傑出的帝王文學世家的陵墓。謝閣蘭逐一考察拍攝,並來到了蕭順墓前。蕭順是樑代開國皇帝梁武帝蕭衍之父,被蕭衍封爲太祖文皇帝。蕭順墓道兩側各有一碑,碑文相同,但左石爲正書,右石爲反書。謝閣蘭以爲靈感,寫出了首《神道碑》:


太祖文皇帝之神道(漢字反寫)


一幅橫寫的異常的銘文:八個大字,兩兩相對,不應從右唸到左,而應從左唸到右。而且,


八個大字全是反書。行人叫道:“刻碑人無知!或者是大逆不道的標新立異!”他們不看,也不留步。


你們呀你們,難道不明白?這八個反書的大字標誌着向墳墓的迴歸,標誌着“靈魂的道路”,

它們並不引導活人的腳步。


如果說它們離開沁人心脾的空氣,進入石碑,如果說他們避開了光明,落入堅實的深處,


那分明是爲了讓人們從空間的反面去閱讀,死人的呆滯目光正在移動的無路之境。


這樣的詩,謝閣蘭寫了很多,並收集到詩集《碑》中。在謝閣蘭眼裏,世界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現世的,另一部分是刻在碑銘中的。他要從現世中脫離,鑽入到那個碑銘的世界中。例如他會站在秦始皇陵墓前,想象着秦始皇陵墓內部的構造和當年秦王朝的盛景,他會想得很細很美。他一直在追求詩意的生活。石碑和古墓是生活的載體,文章和行動是現世中的體現。他在《碑》的《自序》中寫道:“在這個破爛不堪,搖搖欲墜的帝國中,只有他們意味着穩定。”


他在尋找遠古的,不變的帝國。


從碑到詩


1912年,謝閣蘭在北京出版了《碑》,這是他生前唯一一本正式出版的詩集。書採用了金石拓片的連綴冊頁的形式,詩的四周圍以黑色邊框,使人見書如見碑。所有的詩都只分段,不分行,每首詩的右上角都配漢語題詞,大多出自《詩經》、《列子》、《尚書》、《禮記》、《左傳》、《貞觀政要》甚至《竹書紀年》,再有就是他的自造。他似乎不期待法語讀者能讀懂他的詩,使用漢字不爲讓人能看懂,而是一種形式感,要漢字的音韻和字形,或根本上,那就是一幅幅圖畫或巨獸。一個漢字就是一方石碑,他要漢字站在那裏,就像石碑站在那裏一樣。他是天生的文體家,企圖造出一種“碑體詩”,似乎在表明,詩的最高形式是碑文,詩本身應刻在石碑上的。而石碑經過了千百年的變遷,它外形的藝術感和鐫刻着的詩文之內在意義,構成了一個整體的、詩意的象徵。


《碑》的篇章分別用“東方之碑”、“西方之碑”、“南方之碑”、“北方之碑”來命名。有一次,謝閣蘭和克洛岱爾一起參觀了天津的一個私家花園,克洛岱爾對他說,中國人喜歡靠曲徑通幽來忘記真實的方向,尋找自己心中的方向。由此,謝閣蘭發現了世界上的第五個方向:“中央。”他又寫了一章“中央之碑”的詩歌。書中的很多詩是針對中國某一塊古碑而寫。他看到《大秦景教流行碑》,寫了《光明的宗教》;遊覽完明十三陵,寫了《喪葬詔書》;在南京看到由韓弼元撰文並書寫的《金陵諸葛武侯祠迎神送神辭並序》,寫了《臥龍頌》(原碑文爲騷體詩,非常優美)。


碑可以映照人心。它原本不過是一塊塊頑石,被打磨,被雕刻,被當做紙張。它不過是能長期保存,共人觀瞻,不能翻頁,卻又千年不朽的書。石碑是物,而詩歌是靈,石碑是承載詩歌的,但它本身矗立千年,也有了靈的一面。謝閣蘭似一位隔空抓物的大神,從碑刻中抓出精神的一面,吞入腹內,化入血液,流諸筆端。也有其他人能理解古中國,但不會轉化創作。伯希和把敦煌搬回了法國,謝閣蘭把古中國搬回了他的詩裏,他的古中國是創造,不是被動接受,他要把中華帝國轉化到自我帝國之中。他不是來到中國,而是回到中國。


與此近似的,只有魯迅。他也抄寫了多年的古碑,並將古典的故事化入到小說集《故事新編》中去。他在《摩羅詩力說》中寫道:“古民神思,接天然之宮,冥契萬有,與之靈會,道其能道,爰爲詩歌。”而此時謝閣蘭筆下的碑,應試天宮與人間的使者,似良渚文化的玉琮,亦或是三星堆戴黃金面罩的青銅人。


成爲時間


謝閣蘭在散文詩集《畫》分成三部分:玄幻圖、朝貢圖、帝王圖。比如在《玄幻圖》中他寫道:


因爲,放眼四個邊角內的空間,你們只看到千萬只白色異鳥結成一行,振翮高翔。這是些帶羽的飛箭,喙尖且硬,爪細而紅。這是些馱人的飛箭:每支上頭都坐着個老翁,額頭外鼓,雙頰紅豔,鬍鬚雪白,長袍飄飄一路翻滾。老翁和坐騎難分彼此:他,藉着它的羽翼高飛;它,隨着他的思維扶搖。飛過一片又一片雲島,他們剛剛降落在那塊白色的菱形仙台上。你們現在看到,這座仙台底下有一片柱子託着。


這幾句,有中國古代建築宮殿脊獸最邊上的騎鳳仙人(也稱“仙人騎雞”)演化而來。那仙人原本是齊泯王,齊泯王戰爭中被追殺時騎鳳飛走,化險爲夷,由此被用作脊獸的最邊上。也有說是他昏庸,釘在最邊上以表示臨淵之危。而謝閣蘭的這些描寫,是他在閱盡古今文物後想象出來的,他取的不是中國之物,而是中國之靈。


考古要考上古,唐以前纔是古中國。日本漢學家內藤湖南曾有“唐宋轉型說”,講中古時期中國文化的斷裂。更有不少學者持“崖山以後無中國”的觀念。謝閣蘭也受到當時考古學的影響,他考察的漢——南朝——唐的帝王陵墓的石刻,不僅有石人石獅石馬,還有石天祿、石辟邪、石獬豸、石翼馬等神獸,獬豸頭上有一隻獨角,是中國的獨角獸,遇到作奸犯科者就頂死併吞吃下肚,能辨識曲直與忠奸;辟邪是龍頭、馬身、麟腳,像獅子,能起守衛的作用,是貔貅的前身。翼馬又稱天馬,翅膀上是雲團樣的花紋,作雲霧中飛翔奔馳的形狀。這些神獸形態各異,相貌高古,雕刻粗糙到近似抽象,但使你不得不相信,它們曾經存在過。


當你摸着那冰冷的石碑,想從中攫取點靈感,但他們只是石頭,絕不多說一句話。


現代的寫作者面對的憂鬱,即是如何化用中國古典文化的精髓?我們熟讀了《簡·愛》與大仲馬,比劃着就能寫小說了,但讀了四大名著,《聊齋》與《三言二拍》,仍不知如何下筆,背了多少首唐詩,也寫不出大唐的氣象。而謝閣蘭從南朝石刻、漢唐陵墓、西安碑林中抓取靈感的地方,除了精神、細節,還有時間。因爲,謝閣蘭的古中國是玄幻,他相信那個人神共存的時代,想必他不接受顧頡剛的“古史辨”學派,那個三十年代的學派充滿了對夏商周的否定,更不會接受簡體字、白話文、橫排版的漢字。他了解,文明的分歧不在中西而在古今。他站在時間的維度寫歷史,寫生死,寫愛情,在創造自己的東方。他通曉的,是中國原始的思維方式;欣賞的,是《詩經》、《尚書》、《淮南子》與《山海經》中的世界觀、時間觀、生死觀、月令觀和生物分類學。此種思維是陰陽、五行、八卦、對偶的,遺失了這思維,便遺失了進入另一個世界的鑰匙。


站在上千年前的古碑雕像前讀着一百年前謝閣蘭的詩,有如在南京的明孝陵唱孔尚任的《桃花扇·餘韻》中【哀江南】的套曲。看着他的所拍攝的照片,再想起墓碑主人的風流往事,百年前的人仰慕千年前的人,千年前的詩應和百年前的詩,幾層重疊的情感,更給百年後的人,留下一番獨特的風景吧。


博爾赫斯這樣評價謝閣蘭:“他當列入我們時代最聰明作家的行列,而且也許是唯一一位曾對東、西方美學、哲學作出綜合涉獵的作家。你可以用不到一個月就把謝閣蘭讀完了,卻要用一生的時間去理解他。”這就是謝閣蘭,他浸淫在古代陵墓與碑刻中,直至把自己化作那累累荒冢,林林石碑中的一株荒草。


謝閣蘭墓碑,攝於謝閣蘭去世的埃爾瓜特鎮樹林



本文首發於《光年》雜誌創刊號


參考文獻:

1、《碑》【法】維克多·謝閣蘭,車槿山、秦海鷹 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6

2、謝閣蘭中國書簡【法】維克多·謝閣蘭,鄒琰 譯,上海書店出版社,2010-03

3、《謝閣蘭文集》:《出征:真國之旅》《詩畫隨筆》《畫&異域情調論》,上海書店出版社,2010-06-01

4、《中國西部考古記西域考古記舉要》【法】色伽蘭、郭魯柏著,馮承鈞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3-1

5、《謝閣蘭與中國百年:從中華帝國到自我帝國》黃蓓主編,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1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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