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頗有重量的筆記本,深色皮質封皮,邊緣有着被摩挲多次後翻起的毛邊。在扉頁,藍色圓珠筆寫下的“地震日記”四個字,筆力深厚。


——這是都江堰市八一聚源高級中學2010屆學生,在地震一個多月後,輪流記錄下的震中感受,被他們當時的班主任雷瓊細心保留至今。


這是一所幸運的中學,在“5·12”汶川大地震中,無一學生死亡。學生們從搖晃的教學樓逃出,在懵懵懂懂中,繼續自己的人生。復學、畢業、立業、成家……


留在原地的,是老師們。他們保存着這些少年最初的記憶,然後目送着他們在更廣闊的世界,浮沉跋涉。


重建後的聚源高中


很少會提起,但從不會忘記。


震後11年了。每年五月,會有學生回來看看。新校園很漂亮,舊校區翻修後只有些許曾經的影子,只是到如今,這些學生都很難說清,一場地震帶給他們的影響。有幸運的人對不幸的愧怍,有與家庭父母之間的和解,有開始對未來選擇的思考,更多的,似乎是滲透在生活中的,點滴的改變。


在雷瓊心中,經歷地震的那幾屆學生,終歸是不同的。那是在一個人價值觀搭建的關鍵時期,原本在探索中緩慢形成的過程,卻被一場舉國悲慟的災難加速推進,讓他們密集見證到過多關於失去、人性、現實、大愛、悲傷的片段。


“這是一羣普通孩子的成長。”在雷瓊的班級裏,沒有抗震救災的小英雄,她也沒有失去有一個孩子。這些少年,沒有迷失,熱愛世界,穩妥成長,成爲最好的模樣。


“他們現在的樣子,就是最好的模樣。”



地震日記


五月初夏,校園花開,畢業的學生,又會三三兩兩回學校看看了。


11年後,大家都長成大人模樣,有的女生已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儘管平時聯繫不算多,但是一見面,還是能很快熱絡起來。


“上次見面還是你們兩個結婚的時候。”羅宏對王強感嘆道,曾經會將劉海留長到遮住眼睛的“殺馬特”少年,如今剪着精神的寸頭,見面依然說着許久之前,共同經歷的歲月。


震前的都江堰市第四高級中學(今聚源高中)


“我們整個班都特別好,一直都特別好。”讀書時,羅宏是班裏成績最好的男生。彼時,已經高一的他們,被班主任雷瓊“盯”得很緊。“雷老師就是那種隨時會突然出現在教室後,默默打量的老師。”


大家又愛又怕的雷老師,在地震前兩天,燙傷了腳,被包紮得嚴嚴實實。於是,不方便隨時來教室監督學生的她,乾脆直接在教室最後擺了張桌子,就地辦公。“講真,我們都覺得,按照雷老師這陣仗,高三怎麼也要脫層皮。”


現實是,地震比高考早到,嚴厲老師和單純學生,在瞬間做出的反應,都是顧着彼此。


地震時,坐在教室前排的羅宏已經跑出了教室,卻一個激靈,“哎呀,雷老師還在教室後面。”漫天灰塵中,他往回跑,看見坐在後排的學生正扶着雷瓊出來。


雷瓊


汪雪記得,出了教室,看見教學樓在左右搖晃,水泥地的操場踩上去是軟綿綿的,明明被他們扶着的雷老師,卻一直用手緊緊護着他們的頭,說着“別怕別怕。”


大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這羣對地震沒有什麼概念的學生,有點懵,接着的第一個念頭是,“學校垮了,不用上課了。”


對於接下來的記憶,每個人都是零散的。


被安置在學校,老師們清點每個班的人數,接着有父母來將孩子接走,走出學校,看見支離破碎的城市,隨處可見的營救和哀傷,這羣少年,纔開始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地震中,教學樓受損


許多年後,回憶起來,他們想起學校的老師,都陪在學生身邊,沒有人去顧及家裏。羅宏和當時班裏的團支書唐國蘭在所有同學都還發懵時,拿出身上所有的錢,去小賣部買食物和尼龍口袋。


那個晚上,所有人都在操場坐着,大雨傾盆,沒有人敢再回教學樓。也是這樣一起經歷過生死,讓他們珍惜同窗,即使多年未見,依然心是親近的。


震後一個多月,學校復課,一個瘦弱的女生將回教室拿出的世界地圖貼在板房教室裏,整整齊齊,高二三班。


板房復學


但是還是有所不同了。


地震後,雷瓊在給學生打電話,詢問家庭受災情況時,還佈置了一項任務——如實地寫一篇自己親身經歷地震後的感想,內容不限,字數在1000字以上。


復課後,雷瓊將一個嶄新而精美的筆記本交到班長手裏,讓每個學生將修改好的感想謄寫在日記本上。


“從學生交上來的感想中,我明顯地感覺到了學生的一個重要變化,那就是知道感恩和珍惜。”雷瓊記得,日記中,家長在震後的第一反應,讓孩子感受到父母的愛;漫長等待復課的日子,讓學生明白應該珍惜在校的學習時光。難得的,還有學生在震後,對所見所聞的思考,對自己和所處世界之間聯繫的觀察。


明明是少年不識愁滋味,卻似乎,都一夜長大了。


汶川縣映秀鎮地震後慘狀。中新社記者 盛佳鵬 攝

2008年5月20日,汶川震區民衆快速通過山體滑坡險段。(中新社記者 陳文 攝)

2008年5月14日,在汶川地震中受傷的兒童。(中新社記者 鄒憲攝)

2008年5月16日,汶川縣映秀鎮兩位居民看着地震後被毀的家園,不禁痛哭失聲。(中新社記者 盛佳鵬攝)

2008年5月19日,北京天安門廣場上的民衆爲地震遇難者默哀,一位來自四川的男子高舉右手爲家鄉加油。(中新社記者 富田攝)


倖存少年的青春


最開始,讓學生記錄震中感受,是爲了更好的去引導和幫助他們。可是,漸漸地,雷瓊發現,這樣一份記錄,卻草灰蛇線般的,埋下了所有人在之後做出人生選擇、所形成價值觀的緣由。


那個震後爲全班買食物的團支書,畢業後在事業上風生水起,覺得時候到了,果斷拒絕高薪,開始自主創業。有個性溫和的女生,選擇成爲一所中學英語老師,想將自己在少年時代所受到的關懷溫暖,傳遞給她的學生。還有位被壓在牆下十幾個小時的女孩,被部隊救出後,充滿感激,最終嫁給了成爲軍人的同班同學。


原成都軍區全額出資重建八一聚源高中


這些學生中,有還在繼續學業的,有正在軍營中鍛造的,也有回到都江堰,成爲公務員、老師、創業者、醫生、義工的。有爲生計奔波,也有爲理想堅持。


如果要說地震對他們的影響,“更能吃苦,也更感恩。”雷瓊思考片刻,回答道。


和雷瓊有着相似感受的,還有她的同事楊峯,這位體育老師,一直和學生親近着。


“他們那一批,每個人都走得近,每年回來看我好幾次。”11年前,學生宋林加入楊峯所帶的體育特長生訓練隊,與十幾個師兄弟一起,在震後的板房學校,跑過高三學年。


楊峯用“最吃得苦的一屆”總結宋林和師兄弟,那是震後狼藉中,少年身上顯露的堅毅與珍重。


“地震過後,學校的房子不能住,板房搭滿了操場,”宋林說,體訓隊的跑步訓練,只能沿着校外的鄉間馬路,或繞着沒了圍牆後不成方圓的學校,每兩週一次的成績測試,也得到外面借高校的場地。


楊峯覺得學生們不容易,每天跑步都在隊伍前帶頭,學生們爲老師的傾力付出感動在心,不敢停步。越艱難越向上的相互影響中,體訓成績有了,師生間的袍澤之誼也有了。


2009年高考,宋林拿到都江堰全市第三的體育成績,在選擇學校的時候,他想到自己的老師,選擇了師範專業。似乎,廢墟間的奔跑,有改變人生方向的力量。“這段經歷,讓內心強大很多,而當初體訓隊的人,現在都做着和運動有關的工作。”


事實上,對比吃苦,學生的心理引導,一直是雷瓊和同事特別注意的。


“地震後,關注太多了,關愛也太多了。”羅宏記憶中,原本以爲要“脫層皮”的高三,並沒有想象中的高強度。特別是震後一年,慰問、資助、活動……極多關懷匯聚到校園。


和他同班的楊森記得,當時有明星來慰問演出,也有結對子資助班裏同學的好心人,發放的物資,從衣服鞋襪到洗面奶,“到現在家裏都還保存着當時來慰問的,有球星簽名的短袖。”


重建家園,從塑造心靈開始。這是彼時老師們特別關注的,不給學生特殊化的待遇,並讓他們對於所獲得的關心充滿感恩,“就是表面上,要和以前一樣,當成普通孩子對待。”在雷瓊看來,“關心最好是在細微處。”



復課後,高二三班轉來了一位新同學,那是從映秀重災區轉來,在廢墟中被埋了十幾個小時的女生,她被直升機直接從映秀送到河北醫治,除了以後不能進行激烈運動外,身體已無大礙。


對於這位新同學,老師並沒有特別隆重的介紹,同學也沒有特別的熱情。“什麼主動接水,問要不要幫助,甚至是背去吃飯啥的,都沒有。”楊森是女孩的前桌,後來成爲好朋友,“沒覺得她有什麼不一樣,慢慢就融入我們班了。”


事實上,地震後,轉入學校的還有一位殘疾學生,爲了他,學校專門在教學樓和食堂等地,加修了特殊通道,但大張旗鼓的介紹和表揚,從未發生。


“現在回憶起來,地震後,我們都是更懂得感恩了吧,都懂得,沒有理所應當的關心,更沒有我弱我有理。”楊森覺得很幸運,他們能回到普通少年的成長中,去感恩關注,並從中獲得正能量,成爲能夠去幫助別人的人。


11年前重建現場


軍營情結


2009年,即將高考的羅宏和王強,報考軍校,但都在體檢一關被刷。


“當時我們全班都特別希望他們能通過。”楊森記得,地震後,大家都好像有了軍營情結,特別是班裏的男生,考軍校,進部隊,成爲他們的目標。


那是地震後,那些帶來希望的“迷彩”身影,在他們心中播下的種子。


羅宏記得,那個大個子團長,拍着他的肩膀,讓他考軍校,做空軍。彼時震後,通訊全斷,16歲的他,走了大半天,爬過斷路,躲過餘震,回到在都江堰龍池的家中時,家裏的房子已經垮塌。在那個近乎孤島的村莊,是第77集團軍某陸航旅率先開着直升機挺進,給他們帶來希望。


後來,“5·31”飛機失事的消息傳來。各方力量上山搜救,在複雜的地形中,翻越海拔3000多米的高山,作爲本地人,羅宏和父親主動成爲部隊的帶路人,路險落石飛,官兵保護着他們。11天后,終於在映秀鎮一片陡峭的山岩上找到了已經犧牲的英雄。



這一次,是羅宏永生難忘的經歷,他開始想要成爲一名軍人,去幫助更多的人。


事實上,他所在的聚源高中,自從地震後,便與部隊有了千絲萬縷的聯繫。


2008年,由中央軍委統一部署、原成都軍區全額出資新建學校,第77集團軍某陸航旅與學校結對共建。作爲全軍正式啓動的第一個災區學校援建項目,這也是軍隊援建“5·12”汶川地震災區8所學校中規模最大、投資最多的一所。


隨後,原成都軍區多次向學校捐款,設立獎學金、國防後備人才獎勵基金。


加入了“軍營”的血液,這所學校有着太多不同。例如,某陸航旅爲學校配備軍事輔導員,定期舉辦國防日活動,定期組織師生代表去營區參觀。每個節慶日,還有共同開展“軍事文化活動周”活動,指派骨幹人員對學生進行隊列、軍體拳等訓練。


在羅宏的記憶中,2009年9月1日,新校區開校後,他們被扔到軍營去進行了爲期半個月的軍訓,此後,校的起牀鈴是和軍營一樣的號角聲,課間操,也不是做廣播體操,而是練軍體拳。



2016級的杜金坤記得學校的軍體拳和起牀號角,在大學裏,他總覺得心中缺少點什麼,直到2017年的九寨溝地震,那張“最偉大逆行的背影”照片點燃了心底的星星之火,幼小種子一夜發芽。隨後,他報名參軍,從機動師到工兵防化支隊,從工兵防化支隊再到反恐特戰,一步一步走過,他覺得終於心裏不空了。


軍醫大在讀的羅媛元,在大學見到了更廣闊的天空,一位守島10多年的軍醫讓她震撼,未來,她是一名醫生,也是一名軍人。


一路國防生讀畢業的田正剛,已如願進入部隊任職,學醫的張傑,深造前,也曾在中國人民解放軍空軍都江堰特勤療養中心工作過。


有人成爲軍人,更多人在用自己的方式回報年少時所受到的關愛。“很少會提及,從不敢忘記。”羅宏自語道。


有的留在小城裏,教跆拳道,有人正在自主創業,有人在大城市打拼,是鋼鐵森林裏光鮮的“Lily”或者是“Lucy”。但是不變的,他們關心這個世界,每當有天災,都會想着儘自己的力去做點什麼,捐錢捐物,聯繫幫助,做義工志願者。


少年時代經歷着地震的孩子已經長大,學校卻是永遠年輕的。


重建後的聚源高中


初夏的陽光正好,下課鈴響,安靜的校園瞬間熱鬧起來。每棟教學樓裏,學生魚貫而出,有活躍的男生,幾步就竄過樓梯,衝進食堂。


中午飯點兒,這是最歡騰的時候。



夾在整齊劃一的藍白校服中,還有三五成羣的迷彩服少年,不過,大家都習以爲常。


青春正好,做軍人,做自己,都是理想。


封面新聞記者 杜江茜 李媛莉 李強 攝影報道

編輯 謝麗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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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福汶川!加油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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