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生活在东京底层的五口之家,爸爸治和妈妈信代两人都做著不稳定的低薪工作,因此时常会带著小儿子祥太行窃,偷些日用品回家,妈妈的妹妹亚纪也是靠在风俗店打工赚取生活费。全家住在破旧的小平房,还需要依赖奶奶初枝的政府年金补助过活。直到某天,他们「捡」到了一个在寒风中发抖、浑身是伤的小女孩由里,不忍心将她送回虐待她的父母身边,他们决定接纳这个「新家人」,而原本不被社会在意的这个家庭,生活被迫开始起了变化。

 

 

作家海明威写作时依循一个冰山理论,将文学创作比喻为一座巨大的冰山,只要创作者用扎实的功力给出足够的讯息,即使我们只能看到冰山那浮在水面上的八分之一,也足以体会到水面下那八分之七我们未能眼见的壮丽。获得本届坎城影展金棕榈奖最佳影片、日本导演是枝裕和的新作【小偷家族】(万引き家族,在每一位演员细腻而饱满的演出诠释下,成功地将一座残酷又美丽的冰山带到我们面前。

 

【小偷家族 Shoplifters】展现出非常漂亮生动的家人群像,我们仿佛先看到了一个「六只手交叠互握」的画面,当镜头慢慢拉远,才看到在这画面框外,每个人身上的伤痕与负累。每个人的过去,都在不同细节中,透过言词、行为、暗示等各种方式提供资讯给我们,线索公布的时间顺序交错,却又流畅到不让我们注意故事正在交代一个角色的前史背景。不是角色自己娓娓道来「解释给旁人(观众)听」,也不是简单使用旁白说明,而是安排一个事件,让这个线索看似自然、而不得不在此时让我们知道。因此【小偷家族】在结构上厉害的部份,在于它并非平面,而是立体的不规则拼图,在适当的时间需要释放适当的讯息,才能不干扰观众入戏的顺畅情绪。

 

角色在那个当下的行为逻辑都能成立,我的意思是「并非道德正确、但合乎那个角色的身分、心情、见识等等」的反应。开头第一场戏,父子偷完超市后,便和和乐乐地跑去买可乐饼,马上就交代出这是个什么样的父子关系:一般来说,他们的衣著行为会让人判断他们生活得有些窘迫,但会去偷生活日用品及食物、却同时也会用钱去买奢侈的点心,又开心地讨论行窃用的工具,如此有默契地欢乐合作,可看出他们虽然贫穷但并非穷到即将饿死,也不以偷窃为耻。这个行为模式展现了他们个性上的复杂度,并非我们常见的「社会寻常人家」。然而下一场戏便是他们发现了小女孩,马上将手中的食物分享出去,且展现了同情心带小女孩回家。接著全家人在客厅吃东西聊天、询问偷窃的成果,意味著全家人都知情且认同这作法,担心带回小女孩造成的麻烦,却又注意到小女孩的伤势忍不住心疼。短短的三场戏,这家人的群像个性便鲜明树立。

 

(以下开始会写到剧情雷,请斟酌阅读)

 

 

全片都采取极有效率的叙事方式,搭配绵密的角色交错结构。例如,电影用三次对话便交代了信代(安藤樱饰)和治(Lily Franky饰)的过去:信代对亚纪说「他(意指治)以前也是我的客人」,治问信代「要不要再来开间小居酒屋,像以前一样」还有「没想到又要做这种事」「如果当时不做,死的就是我们了」,迅速勾勒出两人在过去的关系与经历,同时创造了一个悬念:两人是否因为奸情而杀夫?亚纪(松冈茉优饰)曾经开玩笑地问过治,夫妻俩在这狭小拥挤的家到底怎么行房?这问题被治打哈哈带过。却在后来,当信代为了保护他们的秘密被资遣,回家后跟治有了场翻云覆雨,我们突然注意到,两人直到此时才第一次「洞房」、真正成为「夫妻」!这时,前面种种夫妻斗嘴、笑闹、与互相关怀,瞬间暖到我们的心里。即便共同经历了如此惨剧,两人却未曾共堕深渊、彼此折磨,而是扶持陪伴,相濡以沫。真正呼应了治当时看似玩笑的回答:维系他们「夫妻关系」的,不是性、不是钱,而是把彼此视为家人的那份心。

 

 

亚纪的爸爸:家母的事我也觉得很抱歉

 

初枝奶奶(树木希林饰)去拜访亚纪的父母,也是用大笔一挥便巧妙点明了这几个人之间的关系与互动。表面上是去祭拜前夫,但每月一次的高频率,连亚纪的妈妈都不免私下对丈夫抱怨「公公的前妻为何要奉养?她又不是你的生母」奶奶这样的行为,正是想反复听听亚纪父亲代替他妈妈对介入自己婚姻的道歉,再故作大度地回应「身为孩子你有什么错呢」;而「鼻子果然很像父亲啊」这种微妙的言论,也仿佛不想让众人忘记曾有过的家丑;收收为数不多的红包反而是其次,才会每次带回家后便收起来。故意关心询问大女儿亚纪的现况,听听他们自欺欺人的谎言,让自己成为针眼般不致命却又让人微微难受的存在,也成了她生活里的小小乐趣,同时并反过来映照出她与亚纪暗黑小心思相似的亲密默契。

 

祥太(城桧吏饰)清楚知道自己并非眼前这对「夫妻」的孩子,虽然好像有亲子的关系,但他从未开口叫过他们爸爸妈妈。可是他喜欢他跟「爸爸」相处的时间,当已经成长到可以当「爸爸」偷窃时的小助手,尽管倔强不松口,其实很盼望得到「爸爸」的认可。他很照顾由里(佐佐木光结饰,后改名凛),然而当治带她一起行窃时,祥太却觉得自己要失去独享「爸爸」的权力了。直到治要他疼爱这个新加入的「妹妹」,就像他们当初也是那样疼爱他一般,他才终于释怀。在杂货店被老爷爷提醒后,他第一次开始思考:如果疼爱妹妹就不该让妹妹一起偷窃,那么爸爸带著自己偷窃的行为算什么?幼小的他还想不明白,却很直觉地为了引开店员注意力让凛不要被抓,而宁愿牺牲自己。我们会发现,这对行为不端正的「父母」教会这孩子的,绝对不只有偷窃而已。

 

 

从角色个性、经历、到故事架构,【小偷家族】全部都在以小写大,用线索带出每个人的过去,生命历程交织的方式,不用细说却能在我们脑中逐渐成形,这边一句、那边一段,只交代出了少少部分,我们就能看到每个家庭成员鲜活立体的个性、并交相补足了每个人的过去。更高超的一步,是当治在寒冷的清晨,被家里的女人们挖起来,心不甘情不愿(但在我们眼中其实很幸福地、带著家人准备好的食物与关心)出门工作时,在车上那群日薪工人安静发呆,只有一人在电话中大骂一名临时工缺工。这群没有固定收入、只能接工地临时工作的青壮年男子,可能有著各自的复杂故事,却同样在社会底层辛苦养家,临时缺工的那个人发生了什么事,会这样放弃到手的工作而消失?看到这一家人后来的遭遇后,我们很容易想像各式各样的意外状况。关注的目光,瞬间放大到了整个社会底层。

 

这家人都不是因为爱而来的,在各有缺憾的人生里,他们的靠近是当下最有利的选择。信代和治失手杀人后一起展开逃亡,因为没有孩子才抱走祥太,窝在奶奶家里是觊觎她的年金和免费住所,亚纪是因为跟家人不睦才投靠奶奶,而奶奶疼爱亚纪有著对前夫新家庭的报复纠结,收留众人则是因为不想孤独死去,大家各取所需。当奶奶过世后,他们选择掩盖事实,除了省钱,更能继续领取年金过活,对他们而言是最实际而合理的作法。但恰恰是在相处过程里我们看到,除了利益算计之外,那些我们没预料到的柔情,才让暖意沉得更深。

 

 

进入这个家的方式各自不同,有主动选择、半推半就投靠、逃亡到此处落脚、被拐带、还有接受保护。在来到这里之前,每个人都有前史,在这里之后,却可以暂时埋葬从前,重新开始生活。就像从树里、由里到凛,小女孩的名字从父母给予、自己诠释、到她决定喜欢的,每个人都有所转变,停留在彼此身边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信代:我们是不是被选中的呢?
也许选择出来的家人,连结才更强,牵绊才更深吧。

 

 

然而,当这一家子的故事被放在正常社会的眼光下检视时,偏偏又猎奇得可以。牵涉到两具尸体、两个被诱拐的孩童,这群人却伪装成彼此的家人、相亲相爱,这在我们眼中是多么的诡异?因此社工必须介入,必须把小女孩送回「痛失爱女」的父母身旁,必须把失学的男孩带到社福机构中辅导成长,必须厘清遗弃尸体的罪责,必须深究当初隐姓埋名逃至此地的缘由。公权力仿佛手术刀般冷冽而精准地解剖这个家庭,一层层拨开温情表象下的残酷现实,要他们看清楚,也要我们看清楚。而这一切,在对信代的质问中达到高潮:「无法育有子女的妳,才会拐带孩子吧?他们怎么称呼妳?妈妈?母亲」这一段数分钟没有台词的镜头,饰演信代的安藤樱,展现了无比强大的影后级演技,更将一个母亲的醒悟与心碎完美传递到我们眼前。

 

 

有父母,才会有孩子,然而,也是因为孩子的存在,父母才成为了父母。

 

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却不只是生育而已。凛的妈妈气愤地对丈夫说:『我也不是因为想生才生她的啊!』凛走失了,这对夫妻正好顺势沉默,只是不巧被幼稚园注意到、上了新闻举国皆知,他们才不得不扮演伤心忧虑的父母。亚纪淡出了原本的家,爸妈满足于与可爱小女儿沙耶香的三人家庭生活,不再需要去烦恼已不知去向的反骨大女儿。奶奶死去的前夫与远在博多的儿子,先后「抛弃」了她,如果说奶奶曾担心自己会孤独地死去,便显示与儿子已失去联系。如今她留著这间房子,与其说是为了自己,其实更是为了这群家人,那么「这一家人的围绕」便是她最幸福的晚年。

 

 

记者:装成家人的一群人,为何聚集在这个家中?

 

家庭的存在,除去其生活功能上的意义之外,更重要的是情感上的连结。奶奶与自己的孩子、前夫,亚纪与自己的家人,凛与原生父母,信代与家暴的前夫,孤家寡人的治,甚至父母不知在何处的祥太,他们各自原本的强连结都失去了原有意义上的功效,才会这样飘荡相聚。可是,社会群体站在稳定整个体制的角度上,很轻易便能地揪出这个「家庭」的不自然之处,视为缺陷漏洞而出手批判弥补。当社会试图将每个人回归到他们原本应该在的位置上时,却不知道这举动,才是真正拆散了一个情感上更为稳定强烈的家庭。

 

 

祥太:大家能一起游得像条大鱼的时候,就可以把大鱼赶走了!

 

我们看到这一家人个性上的小奸小恶、还有偷盗拐骗的种种不良行为,却无损于他们对待家人的态度。家人是什么呢?并非因为他们很美好所以我们爱他们,而是因为爱他们,所以愿意包容那些有缺陷的地方。全家人将枪口一致对外时,脆弱的背后由彼此守护,向内聚集的心是最柔软的部位,家于是成了堡垒。一个人也许脆弱又微小,但就像史伊米跟一群小鱼只要同心协力,就可以赶跑大鲔鱼一样,家能凝聚起超乎想像的力量,让人有勇气迎向这个充满危险与挑战的世界,再大的困难都能一起度过。

 

 

他们曾经惊讶,何以凛明明未能被父母好好对待,竟然还能够体贴别人。其实,这一家人又何尝不是?脱离了原本的依靠,背负著从前的种种创伤阴影,生活在社会底层、窘迫而没有余裕的这群人,除了低薪没有保障的工作之外,需要靠政府的老人年金补助、甚至犯法的偷窃行为,来勉强维持低水平的生活。但观察他们的个性行为,完全可以想见当初这家人陆续相遇的时候,必然是给予帮助和接纳对方的,才会慢慢成为了家人。拥有满溢的爱才能够分享给别人,才能够疼惜对方的伤口。直到现在,他们无条件接纳并疼爱幼小瘦弱的凛,就成了我们看到的水面上冰山一角。

 

 

事件爆发后,亚纪回到那间空荡荡的房子,一切早已物是人非。奶奶不在了,信代入狱,治孤单独居,凛回到原生父母的家中,祥太则被带到寄养宿舍里生活。看似东拼西凑偷来的幸福,瞬间如昙花一现般破灭。

 

然而,亚纪为何回来?即便她曾一时误会伤心,以为奶奶是因为要持续收她父母给的钱,才带自己回家住,然而那些信任与疼爱,却绝对假不了。当她能够那样去心疼一个有著缺陷的寂寞男子,怎么可能不懂得要多少的关怀,才能够看她一眼便知道她的心情、才能有溢于言表的慈爱。

 

 

祥太告诉社工,他现在并不想寻找他的亲生父母,也跟著治去探访信代,分享自己的变化成长。信代扛下一切罪责、回应了治的守护,同时鼓起勇气告诉祥太他的过去,那是身为一个母亲、希望能给孩子做些什么的选择--她希望孩子好。治带著祥太去钓鱼,跟他一起像从前一样吃泡面配可乐饼,父子俩在雪地里堆雪人,而在睡前,治告诉祥太,他要恢复「大叔」的身分,放下自己的贪念了,他想让祥太可以拥抱新生,不再跟著自己的父子想像过活--那是父亲的割舍。祥太懂不懂?觉得将被遗弃而赌气的他,头也不回地上车,却终于喊出那句无声的多桑。

 

从前是父亲把自己唯一会的、仅有的,教给孩子,从现在开始,是孩子学著回应那份爱。

 

 

因此,小小的凛回家后,面对妈妈的威言与利诱,不再只是害怕。在走廊上玩耍的她,哼著信代教她的儿歌,那一次又一次仿佛被包裹进母亲羽翼下的深深拥抱,不会被忘记,她还是会努力长大,也会在心里持续期待家人来接她的那一天。

 

信代:是我找到被别人遗弃的她

 

 

面对家人的给予和存在,我们自然会懂,在广阔蓝天大海下,奶奶的那句「谢谢」。笑谈相聚在只能听见声响、看不见灿烂烟花的那个小小破旧屋簷,是他们真正遮风避雨的家。

 

血缘不是家人间最强的羁绊,爱才是。【小偷家族】最动人之处,在于让我们看到,当家庭给予我们温暖的爱与支持之后,所做的每个决定,便会将对家人的关怀包含在其中。「家」不再只是一个有形的住所,而是一个无形的归属,家人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即便有朝一日只剩下自己一个人,那个「家」也会永远在心中,源源不绝生出温暖的力量,给予我们无穷的勇气,在人生路上继续努力、昂首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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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偷家族】电影之内与之外

 

1.〈史伊米〉的故事

 

2. 
I always try to write on the principle of the iceberg. There is seven-eighths of it underwater for every part that shows. Anything you know you can eliminate and it only strengthens your iceberg. It is the part that doesn’t show.

我总试著用冰山理论来写作。在水面底下的部份占了冰山的八分之七。任何你知道的部份皆可以删除,删除的是水面下的部分,这只会更强化你的冰山。

--海明威 Ernest Hemingway 《Ernest Hemingway: A Literary Refere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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