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改變了白鴿?


老白畫白鴿已經10多年了,畫出來的鴿子從毛到喙都栩栩如生,筆法上爐火純青。老白除了畫鴿,還愛養鴿子。種着瓜果蔬菜的小院子裏,朝南的地方堆着兩三隻鴿籠,擦得是鋥光瓦亮,白天開籠,一溜串的鴿子撲騰着翅膀飛來飛去,雪白的羽毛泛着隱隱的光澤,飛在空中好像是仙女穿一身白綢銀絲的廣袖霓裳在跳舞。

不過最近老白不畫鴿子了,一家人陪着去北京領獎去了,鴿子暫時由小徒弟看養着。他畫了10多年的鴿子,終於在一個月前被賞識,一幅《羣鴿》獲得了全國性國畫大賽的一等獎,一個收藏家以300萬的天價買下了這幅畫,一時風頭無比,街頭巷尾都在議論這個“一夜成名”的大畫家。

有了錢,老白妻子就勸老白把原來的房子賣了搬去城裏,一來兒女可以接受更好的教育,二來有人來家裏參觀拜訪也體面。可是老白死活不同意把院子賣了,覺得這裏是根,賣不得。老白妻子拗不過他,只好妥協。走之前,老白來到鴿子籠前,蹲下來看着籠子裏“咕咕咕”叫得可憐的鴿子,飽經滄桑的眼裏滾着淚花。他將養鴿子的事宜仔仔細細地講給小徒弟聽,小徒弟點點頭,一臉誠懇地答應下來。

成名後,老白可算是真正忙起來了,各種應酬不斷,已經連着兩個月沒沾過毛筆了。一會是這個報社來採訪,一會是那個國畫比賽邀請他去做嘉賓。老白從一身白麻粗布衫換成了西裝革履,高高瘦瘦變成了高高胖胖將軍肚,日子過得是肥裏流油,好不自在。

可這樣的日子沒有多久,令老白髮愁的一件事來了。國家級的國畫比賽,畫家協會的人都參加了,他能不參加嗎?老白在房間裏憋了一週,畫出來好幾張,妻子兒女朋友都說好,他卻直搖頭,嘴裏嘟嘟囔囔着:“沒有,怎麼會沒有?”老白將自己的畫撕了畫、畫了撕,他在找神韻,找原先畫裏的那股子神韻。

老白在房子裏踱來踱去,突然想起自己的鴿子還在以前的院子裏養着,曾經的成名畫就是在小院子裏畫出來的。於是,他決定回去找找靈感。

小院子被小徒弟收拾得很乾淨,鴿子養得比以前還好。走到屋裏,擦得乾乾淨淨的木質大長桌上鋪着一張畫作,老白走近定睛一看,真是好畫!三五隻白鴿神形兼具,好像從紙上飛了出來,穿過窗戶,直擊長空。老白呆呆地看了很久,直到小徒弟進來喊他,他才回過神來。看着其貌不揚還有點呆呆傻傻的小徒弟,他指着這幅畫問道:“這是你畫的?”小徒弟老老實實地回答說:“嗯,畫了好幾天了。師父,瞧着怎麼樣?您老多費些口舌給我指點指點吧!”

老白心裏一時五味雜陳,有不甘、憤懣、震驚。沒想到自己畫裏沒有的那股子神韻,竟然被這個無父無母的小徒弟給畫出來了。

“師父,怎麼樣?師父?”小徒弟拿着手在老白眼前比劃兩下,老白才回過神來。這幾個月的應酬使得老白可以很好地隱藏自己的情緒,他撐起一張微笑的臉說道:“挺好的,不過還有點不足,我給你拿回去看看吧!”

“嗯嗯,受累了師父。哦,對了,前段時間有隻白鴿生了,已經孵出來了,師父來看看嗎?真的是很招人喜歡。”小徒弟一臉興奮地告訴老白。

可是老白的心思一直勾在那張畫上,哪裏還靜得下心去賞玩鴿子。老白擺擺手,匆匆走掉。小徒弟一臉疑惑,因爲在他眼裏,師父可是視鴿子爲生命。當年師父花好幾千買一隻鴿子的事還深深地留在小徒弟的心裏。因爲鴿子,師父和師母還曾差點離婚。

大約三個月後,小徒弟去買菜,路過報亭,買了張報紙。當頭就是非常大的一張畫,他驚訝地發現這是他畫的那張,署名卻是他的師父。“我省著名畫家白勇榮獲國家級國畫比賽二等獎……”,小徒弟讀到這裏讀不下去了,滿臉的震驚和不敢相信。他最敬愛的師父竟然將自己徒弟的畫拿去參賽,而且沒有告知自己。他氣沖沖地去了師父家,敲了半天門也沒有開。他一邊抹着淚一邊坐在門口等,等了很久,一直到凌晨,師父一家纔回來,臉上還有沒來得及散去的笑意。

老白看着門口已經睡着的小徒弟,心裏很是愧疚。他和妻子一起把小徒弟擡到書房裏,收拾下書房的小牀,安排他睡下了。老白知道這事瞞不過,就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妻子。妻子非常生氣,痛罵和指責老白。

“你說說,現在該怎麼辦?師父拿弟子的畫去參賽,這事要是傳出去,咱家的臉皮、你的名聲還要不要了啊?”

“我能怎麼辦?已經這樣了。”

“要不,咱給他錢?”

“可千萬別,我這徒兒我最清楚了,向來瞧不起這錢財,最有氣節,當初我也是看中了他這一點,才把畢生所學教給他的。而且,他看到消息第一反應是來咱家,就說明他真的是不愛這些,他可能要的是個說法。”

“說法?我們能給他一切,就是給不了這個。那要不,一不做二不休!”

“你瘋了嗎?殺人可是犯法的啊!”

“本來就是撿回來的,要不是咱,他能活到現在?再說了,這些你捨得下嗎?這事要是傳出去,咱兒子閨女還怎麼見人?咱倆以後不就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嗎?你心裏難道不清楚這件事的後果嗎?”

“哎!那你說要怎麼做?”

兩人祕密商量了一宿,無盡的黑夜正在慢慢地吞噬着僅有的月光。

第二日,小徒弟醒了過來,還不知道刀已經架到了他的脖子上。他睜開眼瞧了瞧,是師父的書房。突然想起自己的畫被竊取的事情,本來睡得糊糊塗塗的腦子一下子清醒了。他疾步來到客廳,看見了哭成淚人的師父師母,兩個人悲悲慼慼地跪在了小徒弟面前。他看着已然老去的師父師母這樣,怒氣已消了大半,連忙扶他們起來。老白一邊擦淚一邊說道:“徒兒啊!師父錯了,我保證,過兩天我就登報,告訴衆人這畫是出自你手。再請求大賽組委會取消我的得獎,換上你的名字!”小徒弟聽到這話,心裏才平靜下來,在師父師母好話連連的勸慰下,回到了家。

大約又過了一天,老白一家子在小院子裏請小徒弟吃飯,滿滿一桌子的美味佳餚。一家子人又是誇讚,又是道歉,本來就記着師父恩情的小徒弟心裏已經消了氣,興奮地一口氣連着喝了好幾杯,酒過三巡,已然是醉得不省人事了。老白和妻子讓兒女先回去,然後兩個人將一切都收拾好,然後點燃蠟燭,推倒在準備好的稻草裏。一時火光沖天。老白和妻子將小徒弟故意推到稻草裏。當大火燒起來後,兩個人假裝被煙燻倒趴在院子裏。等到鄰居發現大火,消防員趕到的時候,大火燒過的地方已經是什麼也不剩了。一場罪惡,在大火的掩護下銷聲匿跡。

小徒弟無父無母,在外流浪時,被老白一家撿了回去,兩人的恩情在別人看來可是如同救命再造之恩,任別人怎麼懷疑,也懷疑不到他倆頭上。將小徒弟的骨灰收拾好,老白一家主持了葬禮,葬禮辦得很隆重,老白一家子哭得也很傷心,親朋好友都過來安慰。當老白送走親朋,走出來的時候,他聽見鴿子叫的聲音,一擡頭,一羣白鴿在祭奠堂的上空徘徊,一聲一聲哀嚎不止,像是在給小徒弟送行。這時候,突然一隻領頭的大白鴿發現了他,率領着一羣鴿子猛衝下來,老白嚇得昏了過去。

在一片黑暗裏,老白漫無目的地走,看見第一次撿到小徒弟的時候,他黑乎乎的小臉蛋,頭髮髒髒的,蹲在地上非常認真地畫畫,老白看他天賦不錯,本着惜才愛才的心,不顧家人的反對將他撿了回來。再往前走,老白看見他爲了一隻白鴿,和人家差點打起來。老白內心開始糾結,像是有人擰着他的心。再往前走,他看見一羣養得白白胖胖的鴿子在院子裏蹦躂,小徒弟在一邊攪拌着鴿食,自己在屋子裏一邊看一邊畫。他想起來了,這是他第一次獲獎時畫的畫。老白不清楚,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哭的,只是一抹臉,一把老淚。他蹲在黑暗裏,雙手抱着腿,從抽噎到放聲大哭。他彷彿看見大火裏的小徒弟在掙扎着求救,大火外的鐵籠子裏,被濃煙困得出不去的被薰成灰黑色的鴿子,在悽慘地咕咕叫。

當妻子將老白搖醒後,老白已經瘋了,嘴裏不停地念叨着:“鴿子,鴿子,我的鴿子……”然後掙脫妻子的懷抱,撕破衣服,朝遠方奔去。


出自《故事林》雜誌

2019年1月上半月刊

原標題:白鴿

作者:孫芙蓉

圖|來源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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