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李洱有時會很苦惱,因爲朋友叫他經常不用本名。

  “很多年前,一些朋友喊我‘李花腔’。唉,你有什麼辦法呢。他大老遠喊你,你還得停下來,等着他。”那個時候李洱剛剛完成小說《花腔》,一個將歷史和現實的油彩調配、堆砌、刮抹、點染成一個羅生門式的故事。所有角色無非兩個使命:找到葛任或殺掉葛任。葛任是一個氣質、經歷都像瞿秋白的革命者。

  《花腔》獲得的讚譽代表了學術界對李洱的認可,但他可能是唯一沒有獲得國家級文學大獎的一線作家。無論“茅獎”還是“魯獎”,評獎後的新聞綜述中他總被認爲是“遺珠之憾”。

  現在呢?現在很多朋友喊他“應物兄”。

  “如果應物兄是我,那麼孔繁花和葛任也是我,甚至裏面的那隻‘濟哥’也是我。”

  “濟哥”是李洱的新作《應物兄》中的一種蟈蟈,它的叫聲是一位海外儒學大師鄉愁的一部分。大學要成立儒學院,希望邀請大師加盟,請生物系教授培育出已經絕種的“濟哥”,想讓大師聽到它的叫聲之後,生出回國的念頭。

  有人說李洱的《應物兄》是儒學背景下的學院小說或知識分子小說,但它的視野似乎更大,它不光寫儒學圈,也寫其他學科的知識分子,以及官員和江湖。

  應物兄本名應物。出版商把他的《與當代人的精神處境》炒成暢銷書《孔子是條“喪家狗”》,順手把作者的名字改成“應物兄”。應物兄最紅的時候,商場裏不同頻道的電視機在同一時刻都有他侃侃而談:在生活頻道談待人接物;在新聞頻道談本地寺廟申請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意義;在購物頻道談購物一條街;在考古現場談文化傳承……

  人氣如此,當他所服務的“濟州大學”擬建儒學研究院,應物兄自然成爲召集人。他穿梭在各色人等中間:官員、泰斗、同儕、學生,生產安全套和鋼管舞行頭的商人,用生殖器寫毛筆字的僧人,風水兼養生大師……他像浮士德,不過引誘他的不是魔鬼摩菲斯特。

  應物兄以“虛己應物,恕而後行”和“與時遷移,應物變化”爲處事原則。他身處現實漩渦,想起的卻常是典籍、詩文和聖人教誨。

  《應物兄》,李洱心懷一份鄭重。2005年動筆到2018年底完稿,他寫這部小說竟用了13年,其間母親去世,兒子出生。母親病重的兩年半,他頻繁往來於北京、鄭州和濟源三地,在病房裏有時也打開電腦寫幾頁。2019年回家,大年三十傍晚,他在母親墳前燒掉一部八十餘萬字的《應物兄》。

  此間滋味,應物兄會懂得。他也在忙碌的生活中常常忘記自己從哪裏來,夜深人靜時卻冷不丁想起。因爲在夢中長久地望向母親,他落枕了,第二天歪着脖子登高,去山間墓地看望母親,可母親的墓已難以辨認。墓園裏的松柏被偷伐掉做念珠,補栽的柳樹一樣粗細。從墓園悵然而返,他下山時不斷回頭,彷彿猛一回頭就能和母親相遇。

  《應物兄》裏那些看起來被漫畫化的人物,都代表了儒家文化中的某種角色。用李洱的話說,看一下《論語》,翻一下《孟子》《史記》和《左傳》,其中也寫到不同的人,從君王到盜賊,從君子儒到小人儒,三教九流,形形色色。在這個場域裏,一隻濟哥、一頭毛驢、一匹馬,所謂鳥獸蟲魚都具備了某種文化意義。

  但是,這本小說並不能叫做“關於儒學的書”。

  “任何時候都不能說《戰爭與和平》是寫戰爭文化的書,《安娜·卡列尼娜》是寫通姦文化的書。但我們同時也都知道,一箇中國人,無論過去還是現在,無論對儒家文化持什麼態度,都無法脫離與儒家文化的複雜關係。”

  儒學的現代化轉型不可避免地被提及,就如知識分子的現代化轉型。正如李洱在採訪中提到的,從“五四”時期“打倒孔家店”開始,中國先進知識分子對西方價值、西方文化就有一種自然的傾慕。到對中國文化再次確立認同感,並同時反省西方文化和中國傳統文化,試圖從中國傳統文化發掘積極因素,大概走了100年。這個過程中,中國知識分子的命運、責任感,他承擔的重負——這種重負壓彎他的腰,增加額頭的皺紋——都變得很正常。當中有很多真實的、戲劇性的、悲欣交集的場景。

  2018年12月出版以來,《應物兄》再度引起各界關注。小說借鑑經史子集的敘述方式,各篇章小標題都擷取正文最前面幾個字,他以這種方式向《論語》致敬。它躋身於各家圖書排行榜,重量級評論家紛紛發表看法,有人將它比作當代的《儒林外史》和《圍城》,認爲它“將現代漢語長篇小說的功能擴展到了一個新的境界”。

  南方週末年度十大好書評選出爐,《應物兄》躋身五大虛構作品,評委們在頒獎詞中這樣寫道:

  在小說語言普遍粗鄙化的當下,《應物兄》恢復了現代中文小說自誕生之日便具有的特色,即知識分子書面語傳統,而且將這種書面語賦予了全新的現代性和當下性,即描述複雜事物的及物性。主人公應物兄,出現在不同的篇章中,既映射別人,也被別人映射,既鏡像時代,也是時代鏡像。所以,環繞着應物兄,出現不同的聲音不同的形象不同的倒影,以及不同的體裁。整個小說因此洋溢着一種審慎的快樂,一種祕密的反諷。李洱在虛構領域熟練地調動各種知識體系,使得小說充滿了智性色彩,這種智性與知識分子的知識炫耀無關,而是與從晚清到當下的知識分子心路歷程、歷史訴求、現實關切及其反思相關。因此,這部85萬字的《應物兄》在新的意義上提振了知識分子寫作,將被遮蔽和邊緣化了的“知識”重新納入到文學敘事的角力場。這種知識既是考古,又是新創,既是真實,又是虛擬,其迷人的力量來自於五光十色的智慧。(綜合王彬彬、汪政、毛尖的推薦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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