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遺囑,是連接生死的可感說明,是牽掛與情感的務實表達。

  中國人諱言死亡,但訂立遺囑的人數卻在逐年上升。

  清明前夕,荔枝新聞推出了一組數據新聞《理智的親情——遺囑大數據透視中國人財富傳承新趨勢》爲12萬餘訂立遺囑的羣體作了數據畫像。

  此組採訪,我們以遺囑庫登記室爲觀察對象,希望透過個體的家庭與情感,投射更具象可感的中國式生死與財富關係。

  這是我們對於清明,對於生死與紀念的註解。

  在中國,死亡有很多種別稱,“去世”、“逝世”、“長眠”……人們諱言死亡,儘量避免那觸目驚心的字眼。而在不得不常常提及死亡的遺囑庫登記處,人們則心照不宣地使用着更委婉而詩意的表達:百年。

  早上十點,往往是遺囑庫登記處一天最忙的時間。一張方正的寫字桌旁坐滿了老人。他們平靜地在紙上抄寫着早已熟稔於心的“百年”後財產分配決定。這些將在他們身後成爲最重要的筆跡,或許也將成爲他們生前最後一次書寫。

  桌上的草稿紙,留滿了老人練字的筆跡,“妻”、“願”,字跡歪歪扭扭,認真而用力。三年來,這裏共收到8700多份遺囑;其中,100多份已經生效。這裏記錄着生與死,連接着人與財產,也投射出無數中國式家庭的情感內核……

  立不立 最後的情感博弈

  清晨十點的登記處,提前一個月預約的老人們都已落座。一位身着大紅印花棉襖的84歲老人正顫巍着寫下自己的遺囑,擁有四位子女的她要把所有的財產留給二兒子。她的對面,是一對打扮精神的76歲夫妻。妻子染着黃色的頭髮,繫着考究的絲巾;丈夫一身利落的運動裝扮,棒球帽下的筆正在紙上龍飛鳳舞——這對很“潮”的老人約定身後先把遺產贈予彼此,兩人都故去後,遺產留給唯一的女兒。

  並非所有的人來登記時都做好決定,74歲的鄧方(化名)是登記處的臨時闖入者。“您預約過?”工作人員小心翼翼地問。“我兒子代我預約的”——鄧方還未落座,眼淚已經開始泛上來。白色的漁夫帽、編織包和運動鞋,她的裝扮利落。還沒來及安撫情緒,她又開口,“我有4套房子,兩個兒子”。

  在2019年中華遺囑庫發佈的《白皮書》,遺囑中處理的財產的99.75%都是不動產。房子,穩坐中國家庭財產構成的首位。對於鄧方來說,房子的分配對於她的餘生有着非凡的議價意義。在鄧方細緻的敘述中,一個家庭的財產分割史漸漸明朗:74歲的她原是南京某機械廠工人,和老伴一輩子攢了4套小房子。2套已經分別以婚房過戶給了兩個兒子。幾年前老伴病逝,她便一人獨居。本以爲可以過幾年清閒日子,兩個兒子因爲剩下的兩套房子吵起來。小兒子賣掉婚房買了期房,要在過渡期住進鄧方的第3套房子裏,大兒媳不平,讓婆婆將第4套房子過戶給大兒子,至少也要寫遺囑以明示。

  鄧方就這樣被“推”到了遺囑庫登記處。可她也有自己的主意,“財產都分好了,他們都不管我怎麼辦?” 她暗自思忖:財產懸而未決,才與兩個兒子有充分的議價空間。他們都有可能繼承,也都有可能失去;他們都必須對我好,甚至互相比較着對我更好——生命最後歲月的財產與情感博弈,是這位老人務實的“向死而生”的智慧。

  正向回饋 給對我最好的人

  對於某些家庭,遺囑以物質的方式賦予了親情赤裸的價值。但多數時候,它仍舊是一份正向回饋的情感囑託。比起鄧方,寫字桌旁的84歲老太王雲(化名)平靜而淡定。她幾乎是趴在桌上一筆一畫地寫,“我自願所有財產由陳虎(化名)繼承”。陳虎(化名)是坐在她旁邊的兒子,也是她四個孩子中的一個。

  老人抄寫遺囑的時候,陳虎一直小心翼翼地擋住遺囑頭部打印出來的家庭狀況——那一欄顯示,老人的長子於兩年前去世。長子也在南京,很難想象兩年未見,家人如何瞞過王雲,陳虎只嘆氣道,“兄弟姐妹很少來往,一直是我一個人在照顧她”。2008年,王雲的老伴去世,從此陳虎與王雲兩個人生活在一起。陳虎終身未婚,“年輕的時候愛自由沒有結婚”。但現在,他卻主動放棄自由。“家、菜場、超市、醫院……這是我每天的四點一線”。

  “我很害怕她出狀況,我希望她能夠平安而長久地活着”。糖尿病、肝硬化、心衰竭……2012年,王雲已經被醫生判了“死刑”。但在陳虎的悉心照料下,王雲竟一天天紅潤起來。時針指到11點20分,陳虎和王雲商量着想吃什麼。“不能在外面吃。糖尿病人有飲食要求:菜不能太鹹,不能太甜……”王雲聽着,長滿皺褶的臉上浮現出一個曲曲折折的笑容。“您兒子很孝順”,荔枝新聞記者誇道,王雲答“哎”,一聲悠長而緩慢的顫音。

  臨走時,陳虎還特別“交代”荔枝新聞記者道,“我希望你們告訴大家,老人的病一定要保守治療。做前期多照料,不要做後期在醫院拼命治療”。2008年,陳虎的父親在醫院病逝。病重時,父親握着陳虎的手道,“我還想多活兩年”。那時的陳虎尚在上班,每天在崗位上奔忙,未能實現父親的心願也成爲他終身的遺憾。“生命比工作重要”,這是他自此以後悟出的道理。2010年,51歲的他從廠裏內退全職照顧母親。至於母親的壽命能維繫多久,“盡人事,聽天命”。

  由於終身未婚,60歲的陳虎也面臨遺產繼承的問題。“我也會立遺囑,把遺產留給有德行的人”。

  獨生子女 用心良苦的愛

  多子女家庭常常需要通過遺囑來打破繼承順位。但如今,訂立遺囑的老人卻越來越多的來自獨生子女家庭。2019年中華遺囑庫發佈的《白皮書》顯示,獨生子女家庭老人訂立遺囑的數量佔總遺囑數量47.6%。爲什麼獨生子女父母也需要前來訂立遺囑?“免得孩子以後過戶麻煩”——這是多數獨生子女父母的回答。“他們工作挺忙的,不想他們再爲這種事煩了”——即使是百年,老人也習慣爲子女安排妥帖。

  76歲的戴慧(化名)早已習慣了這樣的付出式人生。兩年前,老伴腦溢血癱瘓在牀,她開始成爲老伴的全職護工。一個人照顧癱瘓的老人捉襟見肘,常常從菜場回來,等待她的都是一場頗難收拾的“失禁”現場。

  在這種情況下,唯一的兒子提出要過來一起住,理由是孫子上學可以少轉一趟車。戴慧毫不遲疑地答應了,“孫子才13歲,背這麼重的書包,轉來轉去多辛苦哦”。但隨之而來的,是於她更重的家務——“每天4點40起牀買菜,4個人的早飯,4個人的衣物,4個人的晚飯,9、10點倒下睡覺,夜裏還要倒尿壺”。累,卻是必須堅持的人生,“我不敢生病,平時身體不好躺兩天。一家人都得靠我”。

  趁着老伴睡覺,戴慧匆匆坐公交車趕來遺囑庫登記處,“我聽鄰居說兩老百年後辦過戶挺麻煩的,兒子每天6點半就去上班,真的不想他下了班再跑來跑去”。她心疼地說。

  比起戴慧的“負重前行”,桌邊76歲的“年輕”夫妻家庭關係要愉悅得多。戴着棒球帽的丈夫張和(化名)在幸福留言卡上認真寫道,“親愛的女兒,我們百年之後遺產將全部由你繼承。希望你好好保重身體,健康幸福地生活”。

  張和與妻子魯幽(化名)是瞞着女兒來的,好幾處上海與南京的房產,老人卻輕描淡寫地說,“她(女兒)不會在乎的”。剛剛退休的50歲的女兒是他們口中令人欣慰的依靠。2002年,張和出事搶救瀕臨死亡,是女兒在病牀前悉心照料;2015年,魯幽查出腸癌,也是女兒每天送飯伺候。最差的時候,老兩口都在醫院,女兒忙得兩頭照料,沒有半句怨言。如今,老兩口身體都神奇逆轉,運動是他們口中的防老神器。作爲同班同學伴侶,班對的他們還經常組織同學聚會,一幫70多歲的老人全國各地旅遊,逍遙自在。女兒,永遠是堅實的後盾。

  “現在我們兩家離十分鐘,每天下午她都會幫我們打掃衛生”,魯幽列出女兒的好。“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態,就是百年之後應該會很牽掛她和小外孫吧。希望她和我的小外孫能好好生活“。

  一份牽掛 最放心不下的孫輩

  牽掛孫輩是江蘇祖父母的情結。2019年中華遺囑庫發佈的《白皮書》顯示,在將孫輩作爲直接繼承人的佔比上,江蘇以21.19%領先全國。

  談及近年來遇到的最特別的立遺囑人,遺囑庫登記處的工作人員幾乎是不約而同地回想起了外婆和“唐寶”(患有唐氏綜合徵的女孩)。外婆把所有的遺產都交由外孫女繼承,並且認真地在幸福留言卡上給女兒留下了百年後的囑託。

  “只因你倆的原因,使她錯誤地來到這個世上。還好有我這個婆婆照顧,她還算幸福。現在面臨這破碎的家庭,以後你們雙方重組家庭,她必然成爲障礙。表面上看上去,她能生活自理,實際上很多方面不能跟正常人比,具體的我不需細講。她是個女孩子,就要有做女人的權力,力爭給她成個家,最起碼要給她一個小窩。你們三人輪流照顧她。她是你的女兒。不要恨我立此遺囑,是偏向誰”。

  生動的筆跡裏,有老人對女兒、外孫女複雜的感情。擁有一個特殊的家人,比常人往往需要付出更多耐心與牽掛。

  在遺囑庫登記處的幸福慢遞郵筒裏,收藏着很多飽蘸情感的筆跡。

  有人在卡片上事無鉅細地交代着家中事務,有人在卡片上難得的表達愛的情感,有人在卡片上留下所有關於幸福美好的祝願。

  我們在遺囑庫登記處蹲守10個小時,聽了很多故事,想象過生與死,窺見過無數中國式家庭的複雜內核,但最終也感受到複雜背後的純粹情感。

  臨走時,76歲的丈夫張和說,“我當然希望能活得有質量一點,長久一點,這是每個人的願望。但死亡是客觀的規律,我不懼怕死亡,我只牽掛身邊人”。

  “不要害怕別離,只要還愛着,只要還記着,那個想念的人一定會在某一刻,以溫柔的姿勢擁抱你,和你重逢”。這,是我們關於清明的答案。

  (文中採訪人物姓名應採訪人要求均爲化名)

相关文章